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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垄地

2014-06-27迟凤忱

满族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犁铧苞米底肥

迟凤忱

布谷鸟催播了,三声又三声地催。

从七棵树村到九十垄地,需要二十分钟左右的脚程。

快要到九点的时候,李四五才背起播种施肥器往九十垄地走。他走得慢慢悠悠,不急不忙。嘴唇啜着吹口哨,很是悠闲。这个时间,别人家已经在地里忙活两个多小时了,已经种了两个折返,四垄地。

九十垄地,顾名思义有九十条垄。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长垄地。垄长。这么说吧,要是按照小亩计算,一垄地得有八分六。这里的地肥,这里的土厚,两铁锹深,你见不到任何石头子,连指甲盖大小的石头子都没有。耐干旱,地面从来不开裂缝,拿手挖土,一两寸左右就湿润,好像这里的土能吸空气里稀薄的水汽。耐涝,不管多大的雨水,下多长时间的雨水,只要雨停一个时辰,垄沟里就看不见水了。半天之后,拿手握土,手松开,土不粘结成团。种啥长啥,催庄稼。

李四五今年三十四岁了。依然属于那种一个吃饱全家不饿的人。没有谁吆他喝他支使他,当然,也没有谁疼他爱他关心他。他就是他自己的上帝,说了算数的人。李四五在这里只有一垄地。挨他东边的是杨上午,挨他西边的是宋下午。李四五从来都不翻地。要是杨上午翻地收半时就顺便给犁了,要是该宋下午翻地收半时也顺便给犁了。给他留下的只是往地里下种子,种豆就点豆种,种苞米就点苞米种。别人家种苞米,都要在翻地打垄前往老垄沟里撒底肥。而李四五不撒,一次也没有。他觉得那些底肥和那些多出一点的收成差不了多少,受那个累不值得。能省些力气就省些吧。

李四五老远看见杨上午在地头上坐着抽烟。

杨上午看李四五走近了,丢掉烟屁股往起站。喊,四五——过来。李四五说你瞎喊啥?不喊我也过来哩。咋?种完了?嗯,完了。不过有点事儿得跟你勾勾(商量的意思)。跟咱勾?勾啥?说哩。李四五从背上卸下播种施肥器,说给根烟抽。杨上午一边摸烟一边说,小美撒底肥,没弄准,给你那条垄也撒了。打火点烟,一垄地造掉了两塑料桶底肥,三十多斤。李四五狠抽了一口烟,想说不会吧,多少年就种这些地,闭着眼睛也不会弄错的。错就错在是小美故意给撒的。但他没说,笑着,说小美啥时学会为人民服务了,学习雷锋啦。这我可得好好瞧瞧,眼见为实。说着就弯腰扒土。扒了两步多远才直起腰,说上午哥哩,这化肥哪里去哩,咋跑没了影儿?杨上午说,那化肥是褐黑色的,也不是白色的,粒儿又那么小,咋能看得着?李四五又狠抽一口烟,甩掉烟屁股说,哥哩,嘛事我是眼见为实哩。杨上午脸红了,说你说这话是啥意思,你是说咱编瞎话骗你?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说。你个四五,满嘴没个人语。杨上午挥起手,在空中划着圈儿,划着划着,那只手就落在了自己的脸蛋上,都是咱自作自受,咱混蛋了,行不!转身就走。李四五赶紧跑过去,拦住杨上午。说给你弄个玩笑,咋还当真格的?不经逗哩。行了,小弟错了,给你赔不是。拿两只手摸自己的脸蛋,叫你瞎说,叫你瞎咧咧。杨上午跺脚,说你有完没完,没完的话,你自个儿在这儿折腾吧。说着就要绕过李四五往前走。李四五一下子拉住杨上午说,哥哩,咱现在手里没钱,也没化肥。要不这样行不行,到秋儿时,用苞米还。这垄地里的苞米,你挑好里掰,掰够了算。杨上午推开李四五,咱也就那么说说,咱俩就当没这么回事,就当咱放了屁,就当闻了一回臭,风一吹就散了。李四五说哥哩,苞米咱是一定要给哩,到时咱送哥家里,咱四五不能瞎了哥哥的好心,哥哥的关照,更不能瞎了小美的一番辛苦。哥你说,小美拎着二十斤的塑料桶,一把一把地撒呀撒呀撒,容易么。这哪是撒肥哩,分明就是一把一把地撒爱哩。杨上午推着李四五骂,放你娘的屁哩。李四五依旧笑嘻嘻地,说俺娘早死了,早放不出屁了,要能放出屁就好了,就能跟咱唠唠嗑了,就能跟咱一桌儿吃饭了。杨上午看见李四五眼睛里闪出的泪花,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咱咋骂他娘了呢!你个臭嘴呀,这辈子咋就不能喷出好东西。用手拍着自己的脑壳,悻悻地走开。

李四五望着杨上午渐渐远去的背影,望着望着就望见了去年杨上午翻地的遭遇。

事情发生在前年,应该是杨上午收半。他把一条垄收去了大多半,给李四五留了很细一小条垄。两条垄地就像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并排躺着,横看成岭侧成峰。使得李四五这垄地看上去很可怜,分明就是半垄地么。李四五当时没放出半个屁,给别人看是忍气吞声了,显得很有肚量。其实,李四五知道已经是既定事实,说和不说没什么区别,弄不好把持不住吵起来,别人看着不舒服,自己也不愉快。就咬咬牙,自己吞进肚里。不过,这事儿在他心里却扎下了根,并且发芽,随了那些苞米一同成长,长到苞米八分成熟时的一天晚上。李四五拎着麻袋,东瞅西瞄地来到了杨上午的苞米地。当他的手落在苞米棒上那一瞬间,那只手没有缘由地抖起来,使不上劲儿了。停了好长时间,他把手从苞米棒上拿下来,他的眼睛瞅一会儿苞米,又抬头瞅一弯月牙和满天亮闪亮闪的星星。自己对自己说,四五哩,你这是干啥哩,这人是该这么着偷偷摸摸做么?月亮看你,星星看你,一棒棒苞米看你哩。还有小美,她也一定看你哩。想起小美,李四五心里就疼,疼她对他的爱。他爱小美,心爱眼睛爱手爱脚爱连头发丝都爱,爱得那么深,那么久长。他心里也恨,恨小美的妈。说什么他跟小美属相相克,不对婚,鸡猴不到头的。也恨小美,咋就不能坚持对他的爱,坚持嫁给他,给他一个家,给他养育孩子,是男孩是女孩都好,只要是他和她的孩子,就是他这辈子的幸福,这辈子的美满。可是现在……小美给杨上午支撑了个家,给杨上午做饭洗衣暖被窝,给杨上午生养孩子,一个不够生两个,丫头小子齐全了……李四五咬牙,又咬,恨恨地。

李四五最终没有掰回苞米,一棒都没有。他对自己说,你不能偷偷摸摸地活着。可是,总得捉弄捉弄杨上午,总得把这口气放出来。于是,就在秋收结束的一个晚上,李四五扛着铁锹来到九十垄地。他先是把那块地界石挖出来,扛进杨上午地里。挖坑,放石,填土。做完这些,李四五拍打拍打手上的灰土笑了。

翻地打垄,是春播时的技术活,当然,也是一顶一的重活。插犁,扶犁,提犁。反反复复地,挺累!

村子里的男人们在这时最开心最愿意的事儿,莫过于在九十垄地翻地打垄了。一是九十垄地的垄长,不用像小块山坡地那样屁疵一会儿撅着屁股插犁,屁疵一会儿撅着屁股提犁。站在这儿,只要把犁插下,就可悠悠闲闲地扶着犁把手走上两刻或者三刻钟,才又提起犁铧翻下一垄;二是不用时刻注意土里面隐藏的石头打了犁铧。不过,自己的地伺弄时间长了,哪里有石头都是心里有数的,很少会因此打坏犁铧。在九十垄地,只要把犁铧插准确了,扶犁的过程便是享受,便是潇洒。你尽可以摸根烟抽吸,不会有任何东西可以绊住犁铧向前滑动的步子。

杨上午和所有在九十垄地翻地打垄的男人不一样。别的男人,有的用马拉犁,有的用牛拉犁,有的用小三轮拉犁,杨上午用四轮拖拉机拉犁。往地里望去,就像羊群里跑着的一匹骆驼。别人都用一个犁铧,一次翻一垄。杨上午用四个犁铧,一次翻四垄,又多又快,更加给了他骄傲。身处其间,耳朵里的马嘶、牛哞,播种施肥器的咔嗒声,拖拉机的突突声,叫你不寂寞;眼睛里黄的牛,白的马,红色撒肥桶,拖拽的压滚木,叫你不能闲下来,忙着自己手里的那份活儿。

杨上午在四轮拖拉机的驾驶座上,回头瞅四个犁铧,摆好位置,放下。之后要做的就是叫拖拉机往前做匀速直线运动,用不着左拐右拐地打方向盘。也就是说现在他的两只手有点多余,拖拉机有没有他杨上午都一样往前跑,一样把地翻了。或者说,他杨上午就是一件摆件摆在那儿。

杨上午嘴里含根烟,开始四处看风景。他看得那么仔细、认真。时而和擦过的乡亲招呼一声,或者玩笑几句。看见李四五时他喊,四五呀,你是死(四)哩还是狐狸(五哩),没谁想死狐狸(四五哩)。叫幺儿(一二)吧,幺儿幺儿的,爹亲娘亲,嘛事儿不都解开了。你要叫幺儿,媳妇早娶进家了,怕是孩子都这高了。杨上午拿手比划着。李四五往前凑,说你上午不好,有上午没下午的,有上半辈子没有下半辈子的,短命哩。不好,这么吧,叫一天,还能弄个整辈子。杨上午说,咱这上午哩,美好着呢。毛主席都说咱是上午八九点钟的太阳,咱是太……李四五看见拖拉机剧烈震荡着停下,李四五还看见杨上午的身子,像他小时甩向墙的稀泥那样贴上方向盘,接着又被弹起,脑袋朝下挂在拖拉机上。

李四五妈呀一声喊叫,地里的人们也喊叫着围近前,手忙脚乱着把杨上午从拖拉机上弄下来。李四五掐着杨上午的人中,好一会儿,杨上午才一点一点睁开眼睛。又好一会儿,才艰难坐起来,拿手捂着胸口窝,咬牙站起。晃晃荡荡着又栽倒。

杨上午在医院里接了两根折断的肋巴骨,躺了六十七天才回家。医生说,你还得要三四个月才能恢复,这期间可不敢干活,慢慢养着吧。

李四五是在给九十垄地苞米追肥时遇着小美的。说是遇着,不如说是李四五好几天来才找到的机会。偌大的九十垄地,只有他和小美。李四五不说一声地默默着刨窝,小美也是不说一声默默着往窝里撒尿素。一垄地都要到头了,俩人也没说一句话。这期间,李四五张了好几回嘴巴想说点什么,末了,都是好几回吞进肚里。他知道自己对不住小美,给小美带来了这么多苦恼、烦闷、痛苦和劳累。这些都是他……如果小美骂小美吵小美闹,甚至打他。那样他就会好受一些,他就会在小美的打骂中减轻自己的自责。现在他不期望别的,只期望小美能把内心的这些苦恼、烦闷、和疼痛都发泄出来,这样就不会憋出毛病,弄坏身子,把心情调整过来……小美放下装尿素的塑料桶,双手扶腰。拿眼睛盯李四五一会儿,又望向远处树上的两只喜鹊。

那块地界石是你放的吧!

……李四五没吭声。

知道是你。小美顿了一下,咱理解你的心情,不能理解你的做法。

……李四五还是没吭声,他不知道自己该咋说,他往裤兜里摸出三个用纸绳捆在一起的烧纸包,送到小美眼前。

这是给上午哥掏弄的偏方……说是很管用的。

四五你……以后,别做些叫人看着像小孩子过家家的事了。男人,男人是什么?应该是堂堂正正的,嘛事都是阳光的……至少也得有那么一点点嘛。不要背后……

小美没说背后是什么,但李四五知道小美背后指的是什么。李四五知道自己事儿做得有点上不了台面,有点阴暗。他也没想这么做,可就是鬼使神差。他没想到会有这样严重的事情发生,只是想坏坏杨上午,打坏他的犁铧,叫他跑三十多里地去买犁铧。

李四五又向上衣口袋里摸,摸出两张一百元的纸币,往小美的手里递。

这是你的……一直留着……还给你。

咋?啥时……小美突然想起,那是她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偷放在李四五屋门口的。用以给他那垄地的补偿。

咱……可是实心实意的。小美说。

知道。不过……不是钱的事。李四五说,追肥吧,咱不说这些,说了又能怎样。以后呀,有啥子事,招呼一声。别苦自己,弄坏身子就不好了。

宋下午朝呆傻着的李四五喊,操。老这么站着看啥哩,过来陪哥抽袋烟。李四五把眼睛从小美的身上摘下来,挂在宋下午的脸蛋上。说你咋还没干完哩,磨磨唧唧地,阳痿了还是早泄了。宋下午说,操。那活儿就和种田一个样。指着李四五的播种施肥器,比划着往下插,咔哒完事,种儿就种下了。李四五望着宋下午老婆肥胖的身子说,那地儿是不是喧腾腾肥嘟嘟的。拍着宋下午的肩背,故意提高声音,怪不得这般身子骨,油水都给抽空了耶。

宋下午的老婆听着听着就把声音送过来,说下午你个窝囊鬼,要你劲儿那会儿你给不出,这会儿倒是有劲儿哩。老娘不把你弄虾米了,算咱白长了这身肥肉。李四五哈哈笑,说嫂子,你也给咱整虾米了整服帖了好不好!看咱和下午哥哪个劲大,干得舒服。哈!想找老娘的便宜哩,小子,有能耐你就靠前来,看老娘把你个龟儿子压成锅贴儿,就着大葱,嚼吧嚼吧当晌午饭吃。李四五没有往下接,心里想,这女人,嘴损,骂起来讨不到一点好处。不过,那样子看起来倒是顶可爱的。

宋下午往烟锅里摁旱烟末。一边摁一边嘀咕,这娘们,恁瘾大,一身骚肉。得不到满足,就掐就拧就踹,弄得整天疲疲乏乏,提不起精神。说着,掀开衣服,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肚皮。李四五被震了,说这是真的!这哪是找媳妇,分明是找罪受找惩罚哩。换上笑脸,说下午哥哩下午哥哩,这找媳妇哩,看来就是找折腾,是不是?还是咱好,还是咱好哩。宋下午喷出浓浓的烟雾,好不好的,只有找了才知道哩。别笑咱,咱这叫幸福的折腾,再怎么着咱这东西可以有地儿进有地儿出。你有么?你尝到那滋味了么?李四五一下子收起笑,勾下脑袋,闷闷着抽烟。

李四五开始播种。李四五一边用播种施肥器点着种子,一边心里张开了无数鸽子的翅膀,扑腾开了:是该想法子弄个女人了,弄个家了。老这么一个人活着,多孤单多寂寞,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得出去弄些钱了,老这么窝在村里,要钱没钱的,要吃喝没得好吃喝。地种完就走吧。年前叔就叫他过去。说跟叔干吧,叔不会亏待你,叔要在城里给你弄个家,在城里总比在那乡下好,叔知你想什么。别老守着没希望没前景的小美了。她不会给你啥狗屁幸福的,忘掉小美离开小美,世上好女人有的是,别让眼前给蒙蔽了,误了自己。这些劝诫的话语,有多实在多亲切多语重心长,就像父亲曾经给他说的那样。其实他叔,只比他大三岁,小时候光屁股一起长大。叔中学毕业考上了省内一所建筑大学,大学毕业进了省设计院。后来,设计院院长的女儿看中了他叔。结婚后,没几年叔就自己把自己从某科科长的位置上给下岗了。开始借助岳父的社会关系独个闯荡房地产市场。又没几年,资产累计竟达七八千万,成了名符其实的老板。

李四五轻叹一声,好女人真的有,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可问题是小美就一个,到现在就爱小美一个。实话说吧,小美并不美,个子不高,脸盘不大却是黑里透着粉红,不用笑,只是抿嘴就有酒窝,是长得比较适中又耐看的那种类型的女子。最让李四五爱的,牵他魂的,是小美胸前的那两只奶子,走起路来活蹦乱跳着,像就要出来跟他打招呼似的。暖暖的阳光扎着他的眼睛。李四五闭着眼睛问阳光,你这一天又一天的升起,落下也就是了,干嘛赶着逼咱做些不愿意做的事,做些咱拿不定主意的事……

〔责任编辑 谷 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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