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是一阙神歌
2014-06-27任海
任海
我在北方,奔走在一条临河土堤上,北风蛮横呼啸,像个兽,张大口,喷射雪末,站立在河滩边的稀薄的树木被撕扯着,摇晃着,发出细长的呜咽。我感觉无数箭矢刺向额头,穿透胸膛,堵住鼻腔,不能呼吸,只能一次次偏转头,大口吸气。我抬手擦抹眼泪,棉手套的湿处马上就冻硬了。脚下的土坷垃或小石头结结实实冻在土路上,我的腿迈出几步便打个趔趄,脚麻痒痒的,脚趾头渐渐僵硬。我想,我的额头要裂开了,我的骨头也要凉透了。那是放学的路,在每个周末,我得迎着北风赶路,没人陪我。我想要是家在学校的南边多好啊,要是家住江南就更好了。
那座红瓦青石木门木窗的房子,坐北向南,偎在一面坡下,我跌跌撞撞地拉开家门,妈妈一把挽住我:“呀!冻坏了!快上炕暖乎暖乎!”我甩掉鞋子,扑着爬着上了滚热的炕头,把麻木的手脚伸进妈妈捂热的小棉垫儿里面,身上不住地打战。
许多年后,我曾在冬季行走于一座寒湿的南方城市,看不见风雪弥漫的冬景,而梅花开在日复一日的阴霾里,我终日抱着一只胶皮热水袋,蜷缩在单薄的被窝里啃咬一些水流力学之类的书本。夜色里霓虹如岚,湿凉的鼻尖顶托着稀疏的星光,在比肩擦踵的过往,我停下脚步,面向北方,望断天涯,只为匍匐于红瓦屋里那一铺热乎乎的火炕。想念我北方的炕啊。
摇篮曲
在北方乡下,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从炕头上响起,火炕以平展硬朗和温暖火热的身躯承接新生儿的呱呱坠“地”。关于我的出世,多年来在我妈的片段叙说中耳熟能详。妈妈身怀六甲时,我小脚奶奶主事的那个二十余口大家庭终于分崩离析,从前嘈嘈杂杂的鸟雀们分窝了,分头寻找栖息的枝头,重新堆垒各自的小窝。属于我们的:一口木箱、一只米桶加一桶米、十捆柴禾,我大舅以一辆小木车的容积,将他唯一的妹妹以及大约已初具人形的我接回老屋。
我落草在老屋的小火炕上。那天大舅劈了很多柴,把炕烧得滚热滚热,妈妈说是个“嘎嘎”冷的冬夜,风不住地拍打雕花木窗上的窗纸。我奶奶迈着小碎步走来,说快去把“老二太太”找来。
啊,真丑!妈妈望着炕上那个扎撒四肢的女婴,有些颓丧。老二太太说:她是鄂莫西妈妈(满族生育神)赐给你的。妈妈的脸上便荡漾开愉悦的波纹,她撕了一条红裤头作尿布,把那个皮包骨的小人儿裹进襁褓。
在月子里,我妈患上痢疾,几乎水米不进,极度虚弱的身体半个月后才慢慢恢复。贫瘠的奶水怎能满足嗷嗷待哺的小人儿,我除了没日没夜没命地(妈妈如是形容)尖声啼叫,便是在溽热的红布头里恣意涂抹。炕上不断升腾的热,悄悄浸染了我的排泄物,并在皮肤上缓慢持续地蒸腾、挥发,也不过几日,尖尖的小屁股就变得皮溃肉糜。这是初为人母的妈妈始料未及的。
我出生十余天后爸爸才回家看我们娘俩。那时他在外搞“四清”,半年多没回家。身为村里为数不多的“有文化”的高中生,他不可避免地被某些政治运动所裹挟,那是个人无能为力的时代。我爸坐炕上,在火盆边给我烘烤尿布,烤着烤着,眼泪掉进火盆里,他落泪,不为我,为我奶奶,他念叨分家之后他自己的妈没人照顾了(在我看来多少有些匪夷所思,奶奶那时还不算太老),在那样哀怨的情绪里,爸爸竟是没当心,把仅有的一块尿布给烤糊了。妈妈又气又疼,和他怄了半天气。
在一个个隆冬的夜晚,黑夜成为巨大的陷阱,使整个村子深陷其中,我们的老屋是坠落其中的甲虫,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窗台上有一盏火油灯,灯光如豆,我年轻的妈妈,她在炕上盘膝而坐,怀抱幼女,摇晃,叹息,恨恨地掐女儿下巴,试图阻止没完没了的让人心烦的叫声。我由于饥饿和疼痛发出嘶哑的哭声,终于引来老柳树上寒鸦的啼叫。妈妈侧耳倾听,泪水顿时扑簌而落,神鸟(满族流传“乌鸦救驾”的故事。老罕王努尔哈赤在建国称“汗”之后,为了感谢乌鸦救命之恩,奉乌鸦为“神”)发出的声音给她沉实的安慰,她开始一下一下拍打孩子,口中轻轻哼起《摇篮曲》:
悠悠扎,悠悠扎,巴卜扎悠了扎。
狼来了,虎来了,玛虎跳过墙来了。
悠悠来,巴卜扎来,抱着小孩悠摇车来。
悠悠扎,悠悠扎,巴卜着悠了扎。
狼走了,虎走了,玛虎跳过墙跑了。
悠悠来,巴卜扎来,小孩睡觉他悠悠扎。
多年之后,妈妈深深愧疚于当时对我施行的暴虐,而我无所记忆,自然不可能记仇,更谈不上谅解,对她一笑而已,她却兀自沉陷于个人的感伤里,不能自拔。
当时我有没有睡在摇篮里呢?妈妈似乎没说过,我也忘记问她,那时候我们穷得没有,也是可能的。
但毕竟,我活了下来。
炊烟进行曲
无风的时候,炊烟直直地伸向天空,一起向上的,还有障子边一溜的杨树,蝉鸣与杨树叶子一样茂盛,统治酷热的夏天。
雨天也很多。不经意的时候,乌云遮蔽半边天空,天色迅捷灰暗,妈妈立即放下手里任何活计,呼唤我一起抱柴禾回家,平时外屋总有个角落竖立一梱半梱柴禾,下雨天就格外多备几梱。有时我们几乎是带小跑的,仍然免不了遭遇先期垂落的几颗雨滴。
过日子的“柴米油盐”,柴居于首位。一个人家是否勤劳,瞅一眼柴禾垛就可以了。矮趴趴,瘦得没剩几梱柴,这家人会被嘲笑。而确实有那样的懒汉,做饭前现巴巴去山上搂柴禾。我十岁,弟弟八岁那样子,跟爸爸上山打疙瘩头(砍树剩下的树桩,再给它砍下来,曰“打疙瘩头”)。那是个不算光彩的经历,也因其过程的不可昭示、隐秘的内心纠缠而记忆清晰,说白了,我们是偷。凌晨不到四点,爸爸就把我姐弟俩推醒了,之前我从未干过此类粗重活计,更何况从来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爸爸不顾妈妈反对,坚决把我和弟弟带走。院子里一辆木板车倾斜,等着我俩坐上去,爸爸轻声警告我俩不许大声说话,妈妈把两块苞米饼塞进我们衣兜。我们顶着星星上路了,天空幽深旷阔。我一肚子怨懑,暗藏心胸。寒气逼迫,像闪闪刀光,也像在前面拉车的爸爸。我能做的,除了顺从,顺从,还是顺从。
到山下也不远,大约二十分钟的路,我们把车隐藏在山下,爸爸拿上斧子、锯,以及绳索和篮子,我俩跟在后,轻抬脚,慢上坡,绕过一丛丛柞树以及灌木,山风漫过的枯树叶沙沙作响,黑暗仍旧形影不离,窥视我的胆怯与耻辱,以及愤怒。爸爸找到一根木桩,轮换着用斧子和锯来实施对它的占有,声音轻慢而有节制,我和弟弟负责搬运到一个指定地方。搬了一会儿,弟弟忽然说:姐,我要拉粑粑!我带他找一处合适地点蹲下,站下陪伴他,这时候爸爸闻声过来,厉声呵斥制止我俩的言语……
那样的事我们总共干过两次。多少年来,我一直不解,当时还算年轻的爸爸,他真的需要我和弟弟近乎无用的协助吗?或许,他仅仅需要陪伴,微小的陪伴,尽管他身体强壮,外貌硬朗。
冬日清晨,我们姐弟俩并排躺被窝里,听见早起的爸爸在窗外劈柴,斧锯的声音吵闹我们的浅梦,我知道他会把劈好的大柴瓣一抱一抱地码在窗户底下,让风吹干,让阳光晒透,好烧炕做饭。接下来听见他清嗓子、擤鼻涕,在外屋哗啦哗啦地洗漱,然后他开门进来,站在炕沿边喊我们起床吃饭。“来,我数三个数,看谁先起来啊!”不用说,第一个起来的是我,弟弟直到被他的大手冰到小屁股,才嘻嘻哈哈爬起来,早有在褥子下面捂热的小棉袄给他披上身了。爸爸这般柔软的慈爱,于我年少的记忆实在不多。
夏季连雨天,窗外细雨霏霏,屋檐下雨线吧嗒,吧嗒,掉进青石板上深窝里,一滴,又一滴。那样的情境里,不睡个小半天儿真是辜负热炕的情义。有一回我醒来已是薄暮时分,雨已停,窗外似明似暗,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夕。爸爸似乎也醒来不久,我问他是晨是暮,他略微一顿,说:早上八点。我一激灵便跳起来:“啊?上学晚啦!”他竟然“扑哧”笑了,我恍然悟到他是骗我!然而,这个爸爸却令我刮目相看了,这是一个新鲜的爸爸,他从未如此鲜活可爱……
如今年老的爸爸,像一株年轮不断增加的老树,我对他了解越来越深,他其实对我们爱到深沉,无人可比,此情令人心酸。
想一想,我干家务活最多的是帮妈妈烧火。妈妈锅里锅外地忙着,刷锅,炒菜,喂猪,嘴上还不忘提醒我把握火候,别把锅烧干了,别把炕席烧糊了,别把烧火棍子烧糊了。也是的,我动不动走神,那只用树丫杈做的烧火棍子快烧秃了。少年的我能想些什么呢?那时情窦未开,肯定不是某个男生。我喜欢用烧火棍逗弄熊熊灶火,火舌燎舔灶门,熏烤脸和胸脯,其中掺杂的柴草味、泥土味扑面而来,直冲胸肺。闲着的时候,我把烧热的铁丝卷在刘海上,头发发出嘶啦一声,有焦糊味窜入鼻孔,而刘海有了一圈一圈波纹的浪,这很美,我对着镜子笑笑。还用接近碳化的小细棍儿画眉,尽管画得人更丑了,但乐此不疲。有时也跟别的女孩子互相画。
在外面劳作的人,抬头看见炊烟袅娜,胃肠里就米香飘摇,心里暗暗加把劲儿,把最后的活计干完。炊烟悄悄散去,炕烧热了,饭也做好了。爸爸从菜园子走出,净手,全家围着炕桌团团坐定。窗外豆瓜青葱满园,屋檐下燕子喳喳斜飞。我和弟弟为几粒豆子又争起来,筷子打架,最后屁股撅起来抢。妈妈赶紧给我俩分匀,不偏不向。而爸爸总是趁吃饭时训斥我和弟弟一番,比如茧蛹没嚼干净就吐出皮儿,浪费。比如又随便夹菜,必须学会只在朝向自己一侧吃菜。于是,我的泪珠儿一串儿一串儿掉下来,哽咽着不能再吃,我妈急了,跟他嚷嚷:你教育孩子就不能等吃完饭吗?爸爸遂不语,全家人皆无语。这样的场景反复上演,成为成长的预演。
要是冬天,饭菜做好,就从灶坑里扒出炭火,添满火盆,架上铜火锅,一锅酸菜猪肉粉条,咕嘟咕嘟,屋内热气弥漫,窗上冰花斑驳,炕上热得烫屁股。而屋外漫天飞雪,一片银白,一场大雪无声覆盖村庄。等春天再回人间,总要经历冰融雪化,河流开化,大地泥泞,之后,春天迅速生长,万物欣欣向荣。
炊烟是柴禾深入肺腑的呼吸,是草木一生身后的灵魂。从山上下来的草木,虽一生短暂,也撷取过日月光华,夜与昼的恩施,风和露的抚育,天地之灵早已入木三分。缭绕在炕洞里的炊烟,一定把那些神秘的气息交给了人类。我们躺在炕上,让草木的精神、烟火的气息在身体里温暖流传、缓慢生长。在烟火中生命延续,生生不息。
腊月二十四日,大地坚硬,天空宁静,灶王爷嘴里衔的糖黏得正紧,这位神高兴地上天言好事去了。我想,对于永远正在进行中的人间况味,灶王爷神肯定深感满意,不吝赞美。
被窝幻想曲
最喜暮色四合,一炕的花团锦簇,一炕的艳丽纷繁。昏黄的灯光下面,红绿花被满炕铺陈,牡丹芍药春风袭面,孔雀凤凰呼之欲出,那种俗艳之美,惊心动魄。床上有这些美吗?没有,即便给它铺上一床(也只能铺一床),也是不伦不类,无从表现俗世里无尽的繁复与昌盛。
鲍尔吉·原野先生写过一篇《被窝赞美诗》,他说感觉这种被面的情调很色情,巴黎有些现代派画家喜欢用红绿来渲染情欲。
这是不是过来人的眼光和视角?或许我可以换个说法:它体现的是鲜活的生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动的人在日月星辰的轮转中,对自然界的花鸟鱼虫早已心灵相知,一切的,人所祈求的生机、吉祥、富足,生命的一切,都无尽地蕴含在大自然。在盛开的花朵里,在清脆的鸟鸣里,到处都是生命的赐予。那些艳丽的棉布被面,不啻是心灵里的图腾,我们用皮肤,用呼吸,用情欲来深情体恤它们,体恤自己。
我还未婚时,妈妈便给我准备好两铺两盖(即两床褥子两床被子)的嫁妆,被面非常漂亮,一个是大红提花丝绸,两只银色长尾凤凰成为整个被面的主题;另一是墨绿杭州七彩织锦缎,花式是什么,我记忆有些模糊,可能是锦上添花,也可能是龙凤呈祥。两床被子都没盖过几次,有时翻开看看,二十多年的时光,没有遮住水波一样的柔美,依然流光溢彩。不禁暗自感叹:岁月静好啊。这就是生命的美,爱情的美,亲情的美,枝繁叶茂的美!想着想着,我心一酸,泪就涌上来。
有一次去婆婆家过年,看见供销社还有卖那种棉布被面,当即扯下十三尺,满心欢喜。而婆婆却不以为然。也许她是对的,哪里还派得上用场呢,不过留个念想而已。偶尔打开床柜,目光触摸到依然簇新的布料,它寂寞地夹在一些床单被套之间,含羞带涩地散发久已不闻的棉布味道。
为什么老大一定要睡在炕梢?年少的我对此愤愤不平。爸爸乃一家之主,至尊无上,炕头非他莫属。再往炕梢数过去,依次是妈妈,年幼的妹妹,小我两岁的弟弟。我算计一番之后,也只得认下命来,舍我其谁啊……可仍是委屈,有冷落、孤单之感,甚或恐惧之忧。我不知道那时候父母有无体察到我幼小的忧伤。他们俩人睡在一个被窝里,为什么不分开,要是有一个睡在我的另一边该多好。爸爸脾气不好,家中时而烽烟弥漫,可叹的是,妈妈白天泪水涟涟,到了晚上依然不与他分开,即便相背而眠。这使我深深不解并引以为憾,有时我早晨醒来,听见他俩在小声说话,但是总听不清说的什么。
最怕熄灯。窗外月光如水,窗户泛着银白的光,墙上年画影影绰绰,天棚上浮现十几个水印状的人头,旋转,漂移,变幻不定。我闭紧双眼,它们还在眼睛里,我睁大眼睛,它们转动得更欢了。“妈,我看见那么多的大脑袋!”妈妈说哪有啊?我说还是有,她无可奈何,只好说了一句无可无不可的话:“那是怎么回事呢……”我紧紧攥住被角,暗自哀叹,绝望地闭上眼睛,不行,微闭,还是不行,复又睁开……
有个东方即白的时辰,我莫名张开眼睛,玻璃窗幽蓝而冷静,我知道外面有个庞大的苍穹,笼罩连绵的田野,起伏的丘陵,河水跳跃流淌,蛐蛐彻夜未眠。一切安静存在,如同我们时时刻刻的呼吸。惟此刻我看不见它们,只能感受属于我的轻轻的不安,薄薄的期冀,我无法知道那是什么。忽然心惊,一道白光降临,弧线朝向东方,坠落的球体闪耀火焰,速度并不快,似乎我跳出窗即可捧于手心。啊,难道是传说中的陨石?扫帚星?我不明所以的那类神秘名词。它应该降落在房前的园子里,我只须有所等待。当窗上显出淡青,我钻出被窝,蹑手蹑脚,以极大的好奇与勇气推开园门。石头墙与木障合围的园子,一片土豆花开得如醉如痴,天真不谙世事,再东头,几垄芸豆架、黄瓜架上枝蔓缠绕,窃窃私语,无非是小儿情怀。障子边上一溜苞米,亭亭玉立,拔节伸长。露水不曾破碎,七星瓢虫还蜷在菜心里,这是它们的园子,星星和月亮俯视的余温尚在,余皆不曾来过。我携带了草叶气息返回房间,悄然潜回温暖的被窝。
但那些花儿一直陪在我的左手边,菊、梅、芍药与荷,还有四只鸟、两条金鱼、一只蝴蝶,我伸出手就够着它们。在暗夜里,我无数次抚摸过那凉冰冰的镜面,我清晰地知道每一朵花的颜色,每一片叶的纹理。白天我喜欢坐在炕上画荷,但镜面上那片蜷曲的荷叶显然是过于狭长而走了形的,以至于从未见过荷的我,一直对荷叶形状深感莫名其妙。妈妈说我的鸟画得不对,就是梅枝上那只回头的黄鸟,可我没看出错在哪里,且为自己的画作沾沾自喜。这件镶有四张玻璃镜面,画有花鸟鱼虫的紫檀色炕琴柜,实在是它一直安稳地睡在炕梢,静默地照看我惆怅不安的童年。
炕琴柜是我五岁那年做好的,油松木,很厚重。有一个记忆的片段,从未消失,但并不明朗。那天有人来呼喊什么,妈妈与几个人呼啦向前边大道跑去,我也跟着跑了几步,不大一会儿,一行人左护右拥,跟抬八抬大轿似的抬进家门。那是妈妈嫁给爸爸以来我们家置办的第一件家具。
那个炕琴柜至今犹在,不过已被爸妈移至一间空屋,里面不再装有什么,曾经一层一层叠放其上的花布被褥杳然无踪。看起来,它并没有原先那么的长,颜色也在某个时间被爸爸改换,重新漆了湖绿色,浑浊且无通透感,完全失去紫檀色的典雅与庄重。每次我进那个屋,都站在它面前,久久凝视,从童年,到少年,向此生不再来的时光凝视,向永生不可解的困惑与忧虑凝视。
安魂曲
我们早已搬离大舅的老屋。妹妹出生时,我已经住在第三个房子里了,爸爸妈妈建造了新房子,红瓦屋,三间房,有东西间两铺大炕。应该是当时村里最好的房子。
妹妹小我七岁。她是我奶奶亲自接生的。那时,给我接生的老二太太还活着,但是春秋已高,已不便劳作。我年轻时候,从未想过对她感念恩德,也从未与她说过半句话,只是远远望着,她单薄颀长,眼窝深陷,薄嘴唇儿,皮肤白到透明,遗憾的是皱褶多,满脸堆积。上了年岁以后,她拄一根藤拐,常在房檐下寂静站立,青白布衣,斜襟纽襻,阳光下寂寞成一枝白莲。她夫家卜氏,蒙古族,丈夫排行第二,“老二太太”由此成为她的符号,从少妇,到老妪,再到我泛白的影像册,有陈旧之美,尘沙之美。
冬月初六,妹妹出世那天,也是我的生日,人间常有奇异之缘。那天,奶奶是我找来的,奶奶听说我妈叫她来,愣了一下,叫我先回,说她随后即到。接下来我再也不被允许回房,天寒地冻地在外边傻玩,有几次想回去,被大人喝止,隐约知道她们在炕上忙着某个隐秘的事情,直到中午,我被通知有了个妹妹。在此之前,我对这个必然发生的事件一无所知。妹妹在月子里也哭,不睡觉。有一次我去奶奶家,爷爷在炕头上歪着问:小孩儿还哭吗?我说是。他说,回去弄红纸写上哭夜郎,贴电线杆子上。我不解,奶奶在一边笑,又说了一遍,我方想起在水泥电线杆上见过,红纸泛白,毛笔黑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哭夜郎,过路的君子念八遍,一觉睡到大天亮。”帖子倒没有写,过些日子妹妹渐渐地能吃能睡了。等她大到三两岁时,她哭闹,我吓唬她:老告(音)儿来趴窗了,不兴哭!妹妹立即住嘴,俯身于炕。什么是老告儿呢?没有人描述过,但我心里确实存有一个形象:长发,圆眼,厚唇,青绿面色,火舌一样扭曲的身躯,时时动感,像气流变形,像梵高抽象画。
我想,可能每个小孩儿心里都有一个或几个那类的鬼神,形象不同而已,敬畏它,却不憎恶,可以对自己做一些必要的校正,说不定可以伴至终生。
事实上总是另有一些规制,比如我们的西炕。我们那地方满蒙汉锡伯等民族杂居,汉族人口少,反而成了名副其实的“少数”民族。由于异族间的长期融合与激荡,许多民俗渐渐的难分彼此,我的家庭便是一个满汉复合体。满族人在居室内环南、西、北三面墙砌成连炕,状如“匚”,俗称拐子炕。南炕温暖、向阳,一般由长辈居住,晚辈住北炕。满族以西为贵,西炕墙高处置放祖宗板,是家祭神位。西炕上不能堆积杂物,人也不能在上面靠坐。西方——太阳的灵魂休憩和再生的方位,象征永生的符号。
那一年白雪纷飞时节,我大舅在老屋辞世。他临终前在炕上躺了二十多天,没在医院扎过一针——想起这个,痛感顿时来袭。他咽气之前被抬下炕,乡俗世代传承的说法:人要是死在炕上,灵魂必须穿遍所有的炕席眼儿,才可免罪。人这一辈子,活着是酸酸辛辛,死后再不能遭罪了。大舅几乎独身一辈子,我表哥不到两岁,他妈妈就死了。十二岁的我妈立即辍学回家,是她拉扯我表哥成活,而她因此改变了一生的命运。妈妈常说他这个大哥傻,缺心眼儿,从来不急不忙,不会算计生活,哪里有人堆儿,哪里最热闹,哪里就能找到他,就知道“哒哒哒”的说话,就不能干点儿正经事。我从小对大舅心怀怜悯,一方面由于妈妈言语的渲染,主要一面还是他的鳏居,从青年到暮年的寂寞,人生虽短暂,孤独最漫长,个中酸辛,谁人体察?
而表哥生存下来了,然后慢慢长大,再娶妻,生育一儿一女。我妈无疑对他付出巨大代价,妈妈对侄儿的爱蔓延至他的全部人生,及至具体就是我们全家对他们持续的扶助。生活总是难以阐述,真谛不知握在谁的手中,他们肯出力气干活,并热情地进入到繁缛的生活细节,怎奈却时时入不敷出,背负累累债务。
但是我爸爸最后说了一句最好听的话:你表哥一家虽穷,但是从不怨天怨地,一家人和和睦睦,乐观积极,这是最好的品质!
我想,大舅何尝不具备这种优秀的品质呢?人可以如草芥般卑微,但不可拒绝生长,因为那意味着枯萎和凋谢。而广袤大地上铺展的绿色生机,草芥远远多于参天大树。所有的依附在大地上的灵魂都无疑平等,值得敬仰并感怀。
我妈对炕一直保有最高的敬重。家里来人,她说:快上炕坐坐!炕上坐坐是她固执的待客理念,来人仅仅为交代一句话,或急速办完某个事,并无闲来叙话的时间或者心情,况且,现代人聊天的座位是沙发,是客厅,是茶座酒吧。有时我想问她:妈,他们无意上炕,您真的看不出来吗?
周末,我从边境的端点乘上向北的火车,一个小时就抵达凤凰城。我越来越爱这个小城以及它周边的乡村,一直无限接近繁华和文明,也从不拒绝庸俗与神灵。越来越多越来越高的楼房,以优雅身姿拦截占有日光,而乡村,一铺低矮的热炕郑重迎接睡眠,安放人的躯体以及呼吸。
推开一扇绿色小门,又回爸爸妈妈的小屋,我妈说着永远的一句话:快脱鞋上炕。在夜幕来临之前,我们已吃过晚饭,妈妈看看电视,听几段京戏,然后我们上炕,熄灯安歇。现在,炕头的位置给我了,爸妈心疼我有腰疾。我并不推辞这份情意。
夜已深,云层遮掩了月光。我们熄灯睡觉吧,晚安!
〔责任编辑 廉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