馃匠铺轶闻
2014-06-27柳奉德
柳奉德
熙攘了一天,坝岗街终于静下来。狭长的街,在昏黄的路灯衬映下,显得格外朦胧。
馃匠铺温同和老板,摘下幌,上了铺板,又回到灶间忙活起来。老板娘棠葳澜,边清点铺面的货,记着流水帐,边和温老板叨咕,咱这小铺子,经不住今天收保护费,明天吃大户的,真怕以后应付不了呀。温老板像什么也没听见,仍在忙手里的活。你倒说句话呀!老板娘嗔怪道。温老板说,咱家的事,只要你拿了主意,就准成。老板娘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受用,也像是无奈。温老板突然嘟噜了一句,地痞要保护费,无癞吃大户,都可恶。最可恶的,还是日本人。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一唱一和,就把一天的疲惫藏进了被窝里。
铺子里,从发面搋面,到做果脯调果馅,再到烤烙,全是温老板一手制作,看起来像个伙计;从进料到卖货,从收款到记帐,都得老板娘打理,反倒像是老板。如此一对夫妻搭档的铺子,自然引得其它店铺和街坊们关注。
广济大鼓书馆木林森木老板的家,与馃匠铺为邻。说书人闲不住这张嘴,闲暇时和坝岗街上的老板掌柜伙计们唠嗑,只要一站那,人们就满怀喜悦地围拢过来。即便是家常嗑,从木老板嘴里出来,也变得有滋有味。这不,咸语淡话没说上几句,人们就等不急了。请木老板说一段!对!对!劳驾来一段。
馃匠铺温老板没什么嗜好,唯独喜好听书。只要木老板说段子,就是再忙,也会撂下手中的活计,跑过来过过耳瘾。木老板正说得入声入色,众人也听得一起一伏,突然传来棠葳澜一声喊,同和!不赶紧干活,今晚你还有空睡觉啊!顿时,惊散了说书听书的美妙气场。温老板立马转身,三步并做两步奔回馃匠铺。众人扫兴地感叹,大小是个老板,有失体统呀。是啊,就是当伙计的在老婆面前也不至于这样。讨个既漂亮又厉害的老婆,这温老板的日子不好过吧?
木老板并没附和众人,却即兴又来了一段。
话说有这么两口子,日子过得热热闹闹,好得暖暖呼呼,男人疼女人,恨不能把线笸箩针鼻儿的活都干了。女人爱男人,恨不能每时每刻都赖在男人怀里。男人太爱女人了,就会犯傻。女人太爱男人了,往往多情。这日,女人正在灶旁抟弄面团,往锅里贴饼子,屋外传来猫叫声。女人知道这是常缠绵她的人,发出的幽会暗号。可是男人在家,弄不好会惹出麻烦。但猫叫一声紧似一声。自己屋里的男人说,谁家的猫?跑到咱墙外叫春,我砸死它!女人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却也吓出一计。唉哎!憋得受不了了,我得去茅房。又挓挲着沾满湿面的双手,向男人比划着,示意替她解开裤子。男人无奈,替女人解了裤子,把裤腰带给她搭在脖子上。女人说,灶堂里的火正旺,你赶紧把和好的面贴到锅里,别瞎了这笼火。说完,两肘夹着裤腰,冲男人狡黠地一笑,颠颠地出屋了。
书说到这停了。沉不住气的人追问,女人上哪了?是啊!上茅房了?还是找野男人了?木老板停了片刻说,女人要成精了,男人就没咒念了。众人乐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笑出来了。笑够了有人说,尽扯蛋!男人再笨,也笨不到这份上。再说,这女人胆也太大了吧!众人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情不自禁往馃匠铺望去,霎时有点冷场。木老板说,随便说一段取乐,你们还较真啊。温老板的老婆可是从来不沾面的!
清朝末年,鸭绿江成了木材运输的黄金水道,安东成了木材集散地,木把行应运而生。料栈是木把行的财东,委托家把头招募木把子。招够了人手,每拨少则七八人,多则二十几人,徒步去长白山砍伐木材。一路跋涉,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月,得给这一拨一拨木把子备置好吃的用的。
李慕楼便是给料栈招木把子的家把头。这日到馃匠铺买油炒面,迎头被棠葳澜撞得眼晕。定定神,才看清眼前的老板娘。圆脸偏偏配上个尖下巴,不大的眼睛偏偏配上道柳叶眉,大襟的褂子正好斜衬出丰韵的身。想不到,简陋的馃匠铺里,竟开出这么朵漂亮的花儿。棠葳澜移步近前面含微笑说,这位老板,买点什么?李慕楼直勾勾地望着美人,竟忘了回话。棠葳澜继续招呼,别看铺子店小柜窄,品种却全。有果有糕有脯,有酥有香有甜,有夹什锦的,有裹芝麻的。如果你需要,小铺还可以特别定制。李慕楼被这一通伶俐悦耳的美妙声音,说得心里热痒起来。棠葳澜见又是个心猿意马的主,转身进了柜台。李慕楼望着扭动的纤纤腰肢,脱口喊出,油炒面十斤!棠葳澜一惊,转身问道,十斤?心中暗喜,这还来了个大主顾。赶紧招呼,哟!是贵人惠顾小铺,先谢了!李慕楼受宠若惊地躬了躬身。
棠葳澜秤出十斤油炒面,用纸分包了十份,麻利地用纸绳规规矩矩严严实实地系好。包扎时留出正合适的余绳,盘上来打个结,当做拎起来的提手。李慕楼不转眼地盯着一双酥手,穿来盘去,叠纸抽绳,心中涌出异样。付钱时,又脱口喊出,不用找了!
很快,棠葳澜把家把头李慕楼的部分生意揽过来,馃匠铺烙起了钢头火勺。这钢头火勺水分少,存放时间长,适合长途跋涉去长白山的木把子带在身上。
从此,李慕楼有事没事总往馃匠铺跑,聊三扯四地跟老板娘套近乎。生意做久了,每次来,不拉下棠葳澜的手,掐下胳膊,就不甘离去。坝岗街便又多了些屁嗑骚话。放肆的人话音儿说得高了,温老板只能两眼瞪在面案上,两手狠到面剂子上。
李慕楼来取预定的钢头火勺。对温老板说,劳你给送到火神庙料栈去,车子已备好,停在门外了。温老板望着满脸春色的家把头,心里有些不痛快。但大买主都得给送货,这是规矩。便把烙好的钢头火勺装了满满两面袋,推上车往火神庙送去。
温老板去给家把头送货了,李慕楼却不走,棠葳澜也不好撵他。他便东拉西扯起来,开始只是说些恭维的话,再往下,就是老板娘脸盘美啊,眉毛弯啊,还动手动脚。棠葳澜要去灶间干活,他便有些急,死乞白赖地说,一笔笔大生意都让你挣了,该怎么谢我呀?棠葳澜说,我一直都感谢你呀。李慕楼说,这回你得实实在在报答我一下。棠葳澜说,馃匠铺一直实实在在回报你呀,火勺的口味、份量,都没的说吧?李慕楼被绕得焦急,拿出货款递过来,顺势握住了棠葳澜这双神往已久的手。棠葳澜挣脱手转过身,把钱放到柜台下面的抽屉里,又拿起茶壶,沏上茶,倒满一杯,请他喝茶。
李慕楼的心思哪在茶上。开始抱怨起来,多少家火勺铺盯着我手里的生意,买火勺,我不找火勺铺,偏找馃匠铺,你说为的什么?棠葳澜笑盈盈的说,为照顾我的生意呀!你这样的主户,我会关照的。李慕楼迫不及待地问,怎么关照?棠葳澜不紧不慢地说,你是场面人,免不了答谢个人情送个贺礼的,有需要糕点馃子时,到这随便挑,帐全算我的。李慕楼先是脸一阴,继而又转阴为笑,到这随便挑?我今天就挑上你了。说完又动手动脚,脸也凑上来。棠葳澜挣脱着背转过身。李慕楼从身后抱住棠葳澜,两手伸到胸前乱抓乱摸。棠葳澜拼命掰着胸前这两只手……
温老板送火勺的路上,心里一直不踏实。家把头色迷迷的眼神,总在脑子里晃,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往回走时更是一溜小跑。一跨进馃匠铺,见到眼前的一幕,血一下就涌上了头顶。从灶间操起粗大的擀面杖,便要奔过去,却又突然转身,咔喳一擀面杖,砸碎了灶间的大水缸。李慕楼吓得一溜烟逃出馃匠铺。棠葳澜慌忙奔到灶间。温老板又要砸和面的大泥盆,被棠葳澜拉住,哀求他,铺子里的苦楚,你不是不知道,就别动这么大气了。邻里街坊怎么说,我都不在乎,你可要信任我。温老板把擀面杖狠狠地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灶台上,生起闷气来。
这日,叫宫罔的日本商人主动来到馃匠铺。以前他往日本贩运大豆,现在开始在安东市场上销日本洋白面。宫罔穿西服打领带,向棠葳澜微微一躬,递上名片,一看就是位有实力的商人。我的精白面变成你的馃子糕点,将是绝好的合作,你我都发财。棠葳澜刚丢失了钢头火勺的生意,当然想再找到新的生意。宫罔和颜悦色地向棠葳澜介绍日本精白面的种种优点。棠葳澜犹豫着说,中国人吃惯了全麦粉,洋白面的价格太贵,用洋白面做的馃品怕卖不动啊。宫罔显得既有耐心,又有诚意。让手下人拿来一袋精白面,得意地说,赠给你,品尝。口味好,就共同发财。棠葳澜还是心里没底。宫罔笑咪咪地说,价格降两成,和中国全麦粉拉平,售后付款。如何?棠葳澜被这些优惠条件弄得心动了。宫罔又说,合作一个月,精白面不好,我主动退出。棠葳澜所有的担心,都让宫罔给排除了。
棠葳澜把洋白面和全麦粉掺和着用,做出的馃品,口感绵柔,颜色白亮。卖得比以前还好。
棠葳澜高兴,拿着第一笔洋白面款,到宫罔的商社去进下一批货。宫罔似乎比棠葳澜还高兴,一边祝贺她发财,一边领她进了商社后院的小楼。既不忙收钱,也不谈生意,却泡上茶,要和棠葳澜品鉴茶道。宫罔情致极高,不停地夸赞老板娘,你的皮肤比朝鲜女人白嫩,腰肢比日本女人苗条,韵味比西洋女人风骚。汉字中“妩媚”两字,就是为你造的。棠葳澜听着不自在。似有绅士风度的宫罔,此时陶醉在对棠葳澜的品味咀嚼之中,眼睛发直,语调发腻。棠葳澜这时才觉出不大对劲。宫罔见棠葳澜情绪陡变,平时风情妩媚,转瞬间春波消失,妖姿不再,顿觉扫兴。就阴郁地说,给你的精粉白面价格低廉,你又无本金,所以你得额外补偿。棠葳澜心中一惊,转身欲走,门已被反锁上,急得拍门呼喊。宫罔笑眯眯地任由她拍任由她喊。棠葳澜哀求,我只是和你做生意,你不能这样。宫罔却说,你不怕坝岗街到处传,馃匠铺的老板娘用身体和日本人做生意?棠葳澜万万没想到会遭到这么歹毒的暗算。情急慌乱之下,抓起花架上的瓷瓶,对宫罔吼道,不许靠近我!宫罔偏笑眯眯地向棠葳澜走近。棠葳澜举起瓷瓶奋力向宫罔砸去。宫罔闪身,瓷瓶砸到墙上,迸射了一地的断瓷碎片。棠葳澜抓起一块大大的瓷片,将碎瓷片锋利的断碴,按在自己的手腕上,发狠地说,不让我出去,我就在手脖子上划出一道口子。宫罔顿时目瞪口呆。棠葳澜手脖子开始渗出血来。宫罔喊了声,你可以走了。棠葳澜走到反锁着的门前,回头望着宫罔,手里仍紧紧地攥着锋利的瓷片。
宫罔为掩饰挫败感和尴尬相,做出谦谦君子怜香惜玉的样子,轻声说,洁白如玉的大理石雕像,沾上了血渍,太煞风景了。你多多保重吧。说完,敲了敲门,门从外面打开。棠葳澜夺门而出。宫罔在身后扔出一句,我肯定,你会自愿重新走进这扇门的。
第二天,日本人来送面。棠葳澜说,洋白面生意不做了。日本人却强行卸下,这阵式告诉你,想不做都不行。
过数日,宫罔差人催老板娘去送货款,棠葳澜不加理会。宫罔便亲自来到馃匠铺。棠葳澜请他把洋白面拉走。他说,老板娘,我对你是很讲信誉的,请你也遵守规则,把货款送到商社。临走时又说,我想,你最不想看到的,恐怕是温同和温老板遭到不测吧?
隔不几日,温老板去买柴禾时,被一帮来路不明的人打得耳朵穿孔,口鼻窜血。棠葳澜劝温老板出去躲一阵,温老板又不放心棠葳澜一个人守着铺子。
又隔半月,温老板突然失踪。宫罔步步紧逼,一步比一步狠,一招比一招毒。棠葳澜退无可退,含着难以述说的伤悲,忍着无法名状的激愤,到宫罔处要人。
宫罔坐在商社后院的小楼上,看着棠葳澜走进门。笑眯眯地说,我最了解女人的心,知道你会主动走进这个院子的。说完站起来伸手,想牵棠葳澜的手做个很绅士的吻手动作。棠葳澜却转身,冷冷地说,我只想知道我丈夫怎么样。宫罔把姿势改成请喝茶的动作,干咳一声说,好好合作,你我都会赚钱,何乐不为呢?棠葳澜又重复一遍,我丈夫现在在哪?宫罔说,温老板在新义州。棠葳澜一惊。新义州在鸭绿江对岸,属于朝鲜。宫罔说,至于温老板何时能回到馃匠铺,就看你的表现了。棠葳澜转脸望向窗外,漂亮的脸上淌过两行清泪。
宫罔说,不要这样,男女之事要两情相悦,千万别扫了我们的雅兴。棠葳澜怒目喝道,你凌辱中国女人,还讲什么雅兴。卑鄙!
宫罔不恼不躁地说,我对中国人从来没有像对你这么客气,这么有耐性。你不知道,当年,我控制了鸭绿江上的大豆生意,让安东多少家小油坊倒闭,让多少家大油坊不得不转行去干染房。当年,我介入鸭浑两江艚船会,让安东和浑江的艚船帮相互殴斗,多少艚东家、艚把子死伤失踪。可是,你的馃匠铺,至今毫发未损,分文未失。是我对老板娘于心不忍啊。棠葳澜头一回听说这些恶事丑事,恨恨地骂道,卑鄙!无耻!
宫罔一边得意地嘿嘿奸笑,一边把棠葳澜按在榻榻米上,折花嗅香地欣赏着眼前的美人。当想占有她那一刻,猛然拽下自己的领带,扯掉西服,露出恶魔般的凶相。
虽然温老板回来了,棠葳澜整个人都崩溃了,一不留神竟被陷入这场无休无止的灾难当中,整日苦思冥想,也找不出摆脱恶魔纠缠的办法。只是深深地觉得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自己的男人。
一日,棠葳澜突然把温老板送到乡下去养伤,之后,不管是在铺子里,还是在日本人面前,似乎又还原了往日的风流老板娘。又一日,她邀请宫罔到酒馆喝酒,请邻近店铺的老板们坐陪。宫罔疑惑。她向他解释说,一是借你的势力帮我撑门面。二是你可借机向这些店铺销售洋白面。宫罔欣然同意了。
木老板等街坊坐了一大桌,棠葳澜和宫罔单居一方茶几。中国人喝白酒,宫罔喝清酒。开席前,棠葳澜一字一句地说,今日屈尊各位近邻,是让诸位给我做个见证。一是见证我请宫罔喝酒了,还要让宫罔喝好。二是见证一下我这个风流老板娘,到底是怎样的风流。众人默然。她转过脸笑盈盈推了一把宫罔,连日本人都知道我风流,是吗?宫罔说,老板娘,中国人喜欢你,日本人也喜欢你。棠葳澜说,好!冲这话,喝一杯。两人各自喝了白酒和清酒。棠葳澜又说,在坝岗街中国人和日本人同席对饮的遭数不多,各位老板既然光顾,就一块跟宫罔干一杯。宫罔彬彬有礼地干了清酒。她一边给宫罔倒酒一边说,面前这么多生意人,为了你的洋白面,和各位喝一杯吧!宫罔连说,要得,要得。端起杯仰脖干了。宫罔已三杯下肚。
木老板怎么咂摸着,也品不出今天酒席的滋味。小声问,如此盛情,到底所为何事?棠葳澜瞄了眼宫罔说,我要让小日本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还想让街坊认识一个真正的风流老板娘。木老板关切地说,可别生出什么事,要不,我去和宫罔喝一杯。她赶紧拦住道,今天的宴席上,你们谁也别劝酒。她自己却变着法又去劝酒。把宫罔拉到众人桌前,先指着馄饨馆的老板说,要想馄饨皮用洋白面,你俩得喝一杯。宫罔本不情愿被拉过来,既然说到面,只好喝下杯中的清酒。她又指着饺子馆老板说,饺子皮能不能换成洋白面的,就看你这杯酒了。宫罔无法退缩,只得说拜托,拜托,又干了。她还要给宫罔逐个介绍,宫罔一个劲地说,酒的不行,精白面的行。窘困之态,让众人暗中发笑。她却仍不肯饶过宫罔,给你介绍了这么多生意上的朋友,怎么谢我?宫罔淫邪地笑着。她却昂声说道,敬我一杯!宫罔被吓了一跳,赶紧和她碰杯。
宫罔晃晃悠悠回到茶几旁,像是不胜酒力了。棠葳澜又把清酒倒满,喝了半天,我还没敬你呢。宫罔直摇头。她先仰脖干了自己杯中的酒,再拿起清酒伸到宫罔嘴边,灌了下去,众人愕然。宫罔手比划着,嘴上却说不囫囵,席间的人感觉出不太对劲。木老板担心地说,宫罔出了差子,到席的可都没好果子吃。棠葳澜郑重地说,出了天大的事,我一人担着。
宫罔捂着肚子,汗珠从脸上滚下来,反复说着“酒”字,渐渐卧伏下去。棠葳澜静静观察了宫罔一会说,我让你死个明白。清酒不清,清酒有毒。你威逼我的身子来补偿你的价格和本金,就得用命来补偿我的尊严!说完已泪如雨下,把剩余的清酒泼到宫罔脸上。宫罔打个激灵,猛地要站起来,却又一头扑倒在茶几上,嘴里流出污血。
席间人吓得脸都白了,胆小的已悄悄溜出酒馆。木老板焦急地说,你闯下大祸了,还不快跑!棠葳澜哽咽着说,我一个女人能跑到哪去?既然跑不了,何必干傻事?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我男人!只有这样,才能向坝岗的街坊表明我的心志。我容不得任何人沾污我的名誉。木老板听了这话,心里直发沉。
馃匠铺老板娘当众毒杀了日本人。这条新闻,炸塌了半条坝岗街,震颤了整座安东城。行刑之日,全城空巷。囚车出县衙署经县前街上坝岗街,两街路塞道滞,人头攒动。
囚车行至馃匠铺,温老板手托果盘当街拦车。棠葳澜零乱黑发遮掩的脸,白无血色却不失娇嫩,沉静的眉眼仍然妖艳诱人。发现男人当街站立,酸辣苦咸悲凄屈冤一齐袭上心头。温老板从果盘上拿起一块月饼说,是什锦馅,你最喜欢吃的。说完把月饼送到她嘴边,她闭上眼睛,眼泪纷纷落下,滴在月饼上。她咬了一口,月饼被咬出个月牙形。温老板又拿起一块说,是豆沙馅,我最喜欢吃的。说完又送到她嘴边,她咬了一口,待还要咬时,温老板把咬出月牙形的月饼放回果盘。她瞅着月饼。温老板说,你咬过的,留给我慢慢品味吧。她的心抖颤着,再次闭上了双眼,泪水顺腮流淌。
饺子馆老板端来盘热汽腾腾的饺子,温老板喂她吃了一个。高丽馆老板送来一盘打糕,温老板喂她吃了一块。大鼓书馆木林森木老板分开众人,向囚车上的棠葳澜拱手做揖。老哥专门为你送行,却没备下酒菜。我想为你说上一段,你能赏老哥这个脸吗?棠葳澜苍白的脸现出红晕,灰昏的眼睛泛出光亮,深深地点了点头。
木老板特意穿着上台的行头,一袭长袍,手握折扇。再次向囚车做揖,又抱拳转了一圈,向众人施礼,说了起来。
今日里,囚车辘辘,碾压着众人的心坎。囚犯妖娆,引出众人无尽的心酸。站立街中间,拦在囚车前。说一段坝岗街的美巾帼,送一程馃匠铺的女老板。
木老板的嗓音格外苍凉悠远,这段书刚一上口,就把围观人的心揪得发沉。
貌美本是爹娘赐,优雅缘于家教传。优雅给常人送来愉悦温暖,貌美也能让恶人萌生歹念祸端。
你本是重情重意的富家女,偏偏爱上了自家的伙计,一个知冷知热的温姓青年。媒妁之命,逼你门当户对嫁官宦。痴男怨女,毅然私奔来到鸭绿江边。从此后,馃匠铺里有了个敢恨敢爱多姿多媚的女老板,坝岗街上出了个敢做敢当不屈不辱的棠葳澜。
木老板说到这,众人一片叫好。人们心里感慨,原来馃匠铺这对夫妻,还有这么段既浪漫又传奇的故事。真看不出这棠葳澜,竟是个富贵出身且有情有意的女人。
押解囚车的差役喝呼着,闪开闪开,别误了时辰。囚车缓缓移动。木老板又说起来,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声音干哑刺耳。
魑魅魍魉,近不得仙女玉盘,虎豹豺狼,脱不了景阳三拳。外鬼阴心不死,内贼做伥罔然。怎忍见,香消玉殒魂归去,恨离别,韶华风流化灰烟。
囚车咕辘咕辘的车轮声,和着送行人杂乱的脚步声,碾起尘土遮敝了囚车。只剩下木老板撕肝裂肺般的声音在尘土里回荡。
馃匠铺的幌儿没了,门板白天黑夜都上着,不上锁的门冷清得发瘆。说不上隔多长时间,会从门里跌撞出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拎着酒壶踉跄着奔烧锅坊而去。凄清的街巷只留下木老板斜长的身影。他望着当街上空的一轮皎月,感叹道,何日能再在坝岗街上见到馃匠铺的月饼?
嘈杂了一天的坝岗街,又静下来了。狭长的街,在昏黄的路灯衬映下,显得格外朦胧。
〔责任编辑 廉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