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簧
2014-06-27董书敏
董书敏
1
铁枪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昨天夜里派出所接警了一起酒后滋事的案子,一个姓白的家伙酒后撒泼握了一块砖头跑到回迁楼去砸玻璃。有人报了警,铁枪他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这个酒鬼请到派出所,一直折腾到下半夜方才睡下。因此这个清晨打来的电话让他格外恼火。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很不情愿地抓起枕边的手机,屏幕上一个嘴巴占了半张脸的卡通小人正上窜下跳。铁枪一见火气立时消了大半。
电话是肖阳打来的,肖阳在电话里说,一会儿要过来给他看一样东西,是什么,肖阳没说,只说看了你就知道了。
肖阳到底要给他看什么东西,铁枪一时还真猜不出。于是就翻了身再睡,可是心里有了事情,睡得就不踏实,一会儿一醒一会儿一醒。半个多小时后,铁枪终于看到肖阳空着两手出现在门口。肖阳今天穿了一件灰白地儿上面印了一些黑色小方块的T恤衫,一条蓝色牛仔裤,脚上是耐克旅游鞋,走起路来肩膀稍稍有一些晃,晃得恰到好处,既酷又帅,让人好生妒嫉。这个肖阳,谁看了谁说像铁枪。连姐夫活着的时候都说,这孩子要说是我儿子没几个人信,要说是你儿子十个有九个都信。后来姐夫出了意外,姐姐一个人拉扯孩子,铁枪就成了肖阳成长中身边必不可少的男子汉。
肖阳不但长得像铁枪,连身材和走路的姿势都像,都是一样的宽肩膀,都是一样的大高个。以至认识铁枪的人第一眼看见他时都是一愣,哎这小子,怎么和铁枪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的,有时就连铁枪自己都会产生错觉,就像现在,肖阳从外面大步走进来,让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铁枪突地一愣,仿佛他看见的不是肖阳,而是年轻时的自己。年轻的自己正气宇轩昂地迎面走来。
铁枪从床上坐起来,向肖阳一伸手,东西呢?你要给我看的东西呢?肖阳这时已经将背在后面的书包取下来,正从里面掏出一张报纸,听铁枪一问,忙将手里的报纸递过来。铁枪一愣,说怎么,你大老远地跑过来,就为了给我送这张报纸?
是啊!怎么了?你觉得它不值?肖阳看着铁枪,满脸的疑惑。
铁枪说再怎么值它也就是一张报纸。肖阳说,报纸和报纸不一样,你看了就知道了。
铁枪把报纸接过来,只扫了一眼,心里的火气就冒出来。
原来肖阳拿来的报纸是早报,他们派出所已经连续订了几年,肖阳根本没必要特意送来,而且还是在高考前学习紧张的阶段。这不能不让铁枪生气。
你把这个时间用在学习上好不好,为了一张破报纸……刚一开口,铁枪就觉得有些不妥,于是赶紧把嘴闭上,现在正是高考前的非常时期,肖阳的情绪很重要!
做为舅舅,铁枪早就为肖阳规划好了未来,那就是考公安类院校,毕业后像他一样当个警察。现在哪一个有门路的家长,不是在孩子上高中时就规划好了孩子的将来?肖阳没有父亲,他当舅舅的不管谁管?为这,他早就和在市局管事的同学打好了招呼,后门也一直在走,并且已经得到了确切的答复,只要肖阳考上公安类院校,并顺利毕业,那他就铁定了能当上警察。和肖阳郑重地说起这事,肖阳也很高兴,并且已经时不时地就摆出一副正义的姿态。好像他已经是个警察了。
幸亏铁枪及时打住,肖阳并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他的全部心思似乎都在这张报纸上,他帮铁枪把报纸展开,翻到一个版面让铁枪看。
这张报纸铁枪前几天看过,他对上面一个关于黑砖窑的标题还有些印象,好象是说黑砖窑又死灰复燃。只是当时有事没有细看,当然也就没有看到肖阳指点的这张图片。图片上四五个叫花子一样的男孩儿侧身躺在一堆干草上,他们身上的衣服很是破烂,小腿和胳膊都露在外面,以至皮肉上的伤痕触目惊心。再看下面的说明:黑砖窑里被奴役的青少年。看到这样的图片,铁枪心里也不好受,但嘴上还是劝导肖阳说,他们怎么样都和你没关系,你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把书读好,不要在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上浪费时间,这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
铁枪不想让肖阳过多地看到社会的阴暗面,那样他就会过早地对这个社会失去信心。他想让肖阳一直在充满阳光的地方生长。可是肖阳毕竟已经大了,他有自己的眼睛,更有自己的思想,更可气的是那个强大的网络和媒体,它把一切你想隐瞒的不想公布于众的东西统统抖落出来,让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是秘密。铁枪真不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下如何教育下一代。叫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像只能这样。
肖阳似乎有些激动,他指着图片上的一个人说,你好好看看这个人是谁?铁枪说,他是谁跟我有关系吗?肖阳当时就发起火来,跟你没关系你就不管吗?!这是铁枪早就听惯了的一句话,肖阳从小就这样,总认为他这个警察什么都能管,看见什么不平的事就来找铁枪说,说你们当警察的到底管不管?好像铁枪可以管得了全天下。铁枪说,我怎么管,离着十万八千里你让我怎么管?
那他要是忠宝呢,你管不管?听到忠宝两个字,铁枪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抓起报纸再看,还真有点像忠宝,但到底是不是忠宝,他也不敢肯定。肖阳好象抓住了铁枪的把柄,他说,没话说了吧,还口口声声说关心忠宝呢,还说要把忠宝找回来呢,现在人就在你眼前却说跟你没关系。
铁枪很想为自己开脱,于是拿起报纸站到光线充足的南窗跟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久,怎么看都不能肯定这个人就是忠宝,当然他也不能肯定他不是忠宝。但当着肖阳的面,他却非常肯定地说,这不是忠宝,绝对不是,我敢打赌!对于他的这个一口否定的结论,肖阳很是不满,他轻蔑地撇撇嘴,说你们这些成年人!我算是看透了,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肖阳对成年人有偏见,就像成年人对他们这些年轻人有偏见一样。成年人对年轻人有偏见多半源于看不惯。而年轻人对成年人有偏见则多半源于被成年人骗。肖阳曾无数次地被成年人骗过,办健身卡被骗,一千五百块钱只去了两次;假期去五星级酒店端盘子被骗,去的第一天就被要求买酒店提供的皮鞋,一双二百,说这是酒店的规定,必须得买,否则就不能上岗。后来才知道那鞋是革的,路边就有的卖,要价才四十,讲价二十五就卖;又有一次帮人做手工,交了三百块钱押金,只拿到了一瓶胶水和几小袋儿带色的沙子。在家认认真真地忙了一个假期,眼睛累得又酸又疼,好不容易做出来的三幅沙画却再也找不到回收的地方。一次次满怀希望地走入社会,却一次次被骗,心里自然就有了疙瘩。于是就觉得成年人都是一个德行,连铁枪都是。他说忠宝当年根本就不应该相信你,三年了,你都替他做什么了,一件事情都没做,你根本就没打算做,你和他说的都是假话!空话!官话!你根本就不是真正关心他。
肖阳的话真正触动了铁枪的软肋。扪心自问,如果那个人真是忠宝,他会放下所有的事情去把他接回来吗?好像不能。为什么不能呢?他有许多个理由。比如没法向领导请假,比如眼下平安镇的事情太多,比如肖阳就要高考,每一样理由都可以拖住他的腿。每一个理由都合情合理甚至理直气壮。他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工作上的,生活上的,人际关系上的,哪一样似乎都比忠宝重要。
肖阳走后,铁枪就去留查室里看了那个酒鬼,问他酒醒得怎么样了,记不记得昨天晚上都干了什么。酒鬼抬起头,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往铁枪这边看,呆滞的眼神让铁枪想起小时候自己捏过的一个泥像。铁枪拍拍窗户上的铁栏杆,说问你话呢,酒醒得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想喝啊!酒鬼从地上站起来,晃荡着身子向铁枪这边走过来,一股酸臭恶心的只有酒鬼男人才有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铁枪直想呕吐。在铁枪的记忆里,眼前这个酒鬼曾是一个精干整洁的男人,几年如一日地剪着板寸,很有派头地在腋下夹个公文包出入镇政府,像极了成功人士。可是现在,他已经成了平安镇上人见人烦的酒蒙子,不喝酒还好,自己邋遢一点别人躲开就是,偏偏他就是喜欢喝酒,而且是天天喝,喝酒似乎成了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一旦喝上酒,他便像换了一个人,左手提着酒瓶子,右握着一些吃食,晃晃悠悠地走在平安镇的大街上,一边走一边喝一边说一边骂。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一边喝一边吃一边说一边骂。骂天骂地骂世道骂女人骂警察骂贪官骂男女之间的龌龊之事,想起谁骂谁,想起什么骂什么。吵得全镇人不得安宁。
酒鬼走到铁栏杆跟前,把一只已经伸展不直的手从里面伸出来,酒!给我酒!你知道我没有酒不行!铁枪盯着他弯曲的像枯枝一样不停抖动的手指,感到那手指里面已经没有了骨血,包括他的整个人都是这样,没有了骨血,只剩下一个空壳子。现在铁枪真的拿这个空壳子没办法,他对他已经从最初的同情变成了现在的讨厌,而且是越来越讨厌。他想平安镇的人也大多如此,谁会再去同情这样一个每天只知道喝酒的酒鬼呢。铁枪往后躲了躲,躲开酒鬼枯枝一样的手指。不要再喝了,喝酒有什么好处,一点好处都没有,要是你儿子回来知道你这个样子,还会认你吗?虽然知道说了也是毫无用处,但铁枪还是说了这些话,说了就等于自己尽力了,尽力了自己就心安了。至于你改与不改那是另外一件事情。
2
忠宝是铁枪曾经资助的一个孩子。
那年平安镇发生了一起持刀伤人案,持刀人就是忠宝的父亲白猛。而犯案地点就在镇政府。这自然加重了本案的性质。白猛之所以持刀伤人和镇长田少壮有直接关系。前些年田少壮为了突出政绩,在平安镇大兴土木,建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工厂和商店,甚至还建了一个据说是本市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投资了上千万。结果这个批发市场建起来后,从没有进驻过一个业户,更没有批发出一棵青菜,那么一个好大好大的大市场就这么闲下来,而且还要花钱雇人看守。白猛当时承建的就是这个市场的大门和地面。市场没有给镇里带来预期的收益,田少壮自然不会将这笔工程款痛痛快快地付给白猛。何况他也真的拿不出钱来,镇里当时仅帐面上的外债就是八千多万,八千多万啊!你白猛的二十几万算什么?九牛一毛么!
白猛屡屡要钱要不出来,就起了邪念,怀揣一把尖刀闯进田少壮的办公室,扬言要和田少壮同归于尽。结果是田少壮毫发无损,却把一个前来拉架的办事员给扎伤了,赔了大把的医药费不说,白猛还因此被判了四年徒刑。白猛进了监狱,他的老婆继续找田少壮要钱,瘦小可怜的身影在铁枪眼前来来去去地晃了三年,却和白猛一样颗粒无收,绝望之下就揣着农药去了田少壮的办公室,声言如果再不给钱就把农药喝下去。岂知田少壮哪里是她一个农妇可以威胁得了的,当时就拍案而起,说你要死就上外面死去,这里是我办公的地方,你想死在这里,还没这个资格!
当天晚上,越想越绝望的忠宝妈就真的寻了短见。那时铁枪已经资助了忠宝三年,已经算是白家的一门亲戚,白家出了事第一个通知的就是他。那天夜里铁枪把忠宝的母亲送到医院,然后又去学校将忠宝接出来,去医院见他母亲最后一面。这一年,忠宝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忠宝回到家里操办母亲的后事,田少壮却领着记者大张旗鼓地跑来献爱心,其实谁都看得出来,田少壮献爱心是假,往自己脸上贴金才是真,他像拍戏一样一次次地把钱递给忠宝,再一次次地要回去,为的就是拍一张让自己满意的照片放在报纸上。别说是忠宝受不了,铁枪一样也受不了,但受不了又怎么样,他又不能和田少壮翻脸,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他怎么好拉下脸来上去阻止人家,何况他也不想把田少壮给得罪了,只能上去劝一劝,说人家正在办丧事,差不多就行了。田少壮却非要精益求精。要知道他一个郊区小镇的镇长,想上一次报纸是多么的不容易,没有忠宝妈自杀这件事,他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献得了爱心?这样一想,还真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把握机会正是他田少壮的强项,不利用好这个机会怎么对得起自己。结果正是这最后的一次拍摄引发了可怕的蝴蝶效应。当天晚上,气恨难平的忠宝就将田少壮的小女儿领上了楼顶,声言要和小女孩儿同归于尽。幸亏铁枪及时赶到,为了打消忠宝伤害小女孩的想法,铁枪就骗忠宝说那女孩不是田少壮的女儿。他说田少壮的女儿我认识,三年前就这么大,这都三年了,一点不长?这怎么可能。那女孩也机灵,当时就拽了忠宝的胳膊喊哥,说哥哥我们下去吧,这里风太大了。让铁枪没想到的是,绝望的忠宝放过了女孩,却没有放过自己,他将女孩向铁枪一推,自己则返身就跳,铁枪惊呼一声,飞身向前一扑,捞到了忠宝的一只脚。
铁叔,你放开,让我去找我妈!忠宝喊着挣扎着,一心求死。
3
肖阳是从山西回来后才告诉铁枪他去了山西,而之前他一直说他要去张家界。他刚参加完高考,发挥得不是很好,为了安慰他,几个姨和舅共同出钱让他去外面走一走,看一看,长长见识。谁知他竟去了山西。铁枪猜想他可能是奔着忠宝去的,但到底是与不是又不敢多问,怕肖阳多想。忠宝是铁枪的一块心病,心病是可以传染的,铁枪不想让肖阳也被传染上。
但细想起来,又觉得是自己多疑,毕竟肖阳和忠宝并不熟悉,更谈不上友好。他们总共也才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铁枪安排的,那时白猛刚刚进了监狱,十四岁的忠宝整天连个笑模样都没有,看谁都像有仇,为了医治忠宝的心灵创伤,铁枪就想把活泼好动的肖阳介绍给他。铁枪当时想得挺好,觉得肖阳外向,忠宝内向,两人一接触,说不定能取长补短,相互影响,到时候忠宝再外向一点,肖阳再内向一点,两个人就都刚刚好。他给肖阳打去电话,说我家里有个小哥哥,你过来我带你们一起去爬卧龙山。
肖阳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铁枪和忠宝刚刚吃过午饭,厨房里杯盘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趁着忠宝上厕所的工夫,当时才十三岁的肖阳把铁枪拽到厨房,很郑重地指着那些碗盘问铁枪给忠宝做了几个菜,都做了什么?铁枪一一说了,肖阳就说,那你也得给我做一次,要做一模一样的。铁枪觉得好笑,就点着肖阳的脑门说,我平时给你少做了,从小到大你吃了我多少好东西。忠宝就吃了这一回你就眼气了。肖阳把脖子一梗,说这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吃和他一模一样的。铁枪说行,可那个拔丝地瓜你根本就不爱吃也让我做?肖阳说做!凭什么不做?吃不吃在我,做不做在你,你必须一视同仁!为了让肖阳高兴,当天晚上铁枪到底又做了和中午一模一样的饭菜,本以为这样肖阳会满意,谁知肖阳还是喋喋不休,他说忠宝这是吃第二次,可我才吃了这一次,不公平,下次你得单独给我做一次。铁枪当时正用刀叉分割已经干结成一坨的拔丝地瓜,分得正心烦,就说,再给你做一次,想得美吧你!
第二天早起,铁枪就带着他们去爬卧龙山。
对于卧龙山,忠宝比铁枪和肖阳都要熟一些,毕竟他是平安镇土生土长的孩子。本来头天晚上已经说好了,从哪上山,上山后走哪条路,都去哪里,中午在哪里野餐都由忠宝说了算。当时肖阳也是同意的,而且是把双手高高举起来表示赞成。可谁知到了山脚下,面对相距不远的两条上山通道,肖阳却变了卦,说什么也不走忠宝指的那条路,而非要走另一条,矛盾就此产生,铁枪开始还站在忠宝这边,假装阴沉着脸,说肖阳,咱得听人家忠宝的,这地方人家比咱俩都熟,听他的没错。可肖阳偏偏不听,他甚至懒得和铁枪争辩,只管独自上山,任铁枪在后面怎么叫都不肯回头。没办法铁枪只好向忠宝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也随后跟了过去。忠宝呢,在原地站了有十几秒钟,直到铁枪回头喊他,他才极不情愿地跟上去,不过脸色已经相当难看,而且一整天都是如此。肖阳呢,一整天都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似的有说有笑,气忠宝似的。城里的孩子就这样以自我为中心,你想让他担待谁,门都没有。那次铁枪怕忠宝受了冷落,心里再拧结成疙瘩,就一个劲儿地和忠宝没话找话,忠宝你看这块石头像个啥?忠宝你再看看那个,结果又把肖阳给得罪了,他拽住铁枪,贴近扒耳朵小声说,舅啊!你心里就有忠宝啊!他是你什么人啊?他和你有半毛钱关系呀!见忠宝回头,他又阴阳怪气地大声说,舅啊!一会少说话啊!小心把门牙给磨掉了。
那以后,铁枪再也不敢让他们见面了。
虽然觉得是自己多疑,但铁枪还是想问问肖阳去没去报纸上报的那个黑砖窑,看没看到忠宝。可却一直忍着没有问,他怕肖阳知道他心里一直放不下忠宝。上次肖阳跑过来给他送报纸的时候他就知道肖阳已经开始关注忠宝了,而且很可能是早就开始关注了,他不能让肖阳这样继续下去。自己的心病还没有治愈,他不能让肖阳再病入膏肓。这样一想,铁枪就故意把话题岔开,故意在肖阳提到此次山西之行的时候把话题往别的地方引,他说,山西有什么好,这个时候要去就去北戴河,哎!最好去漠河,看看那里的白夜还有北极点,几年前我去的时候还在北极点那儿照了一张相,像个地球仪。铁枪用手比划着,好象是北纬53度29分52点58秒。铁枪如此卖弄他的记忆无非就是想给肖阳传递一种信息,他对肖阳此次的山西之行并不感兴趣,至于忠宝,他压根就没想起来。可惜,肖阳并不能理解铁枪的苦心,他已经听得不耐烦了,他站起来,用很失望的口气说,舅,我算是看出来了,忠宝真的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这正是铁枪所期望的,他希望肖阳明白他对忠宝已经没有牵挂了,他希望肖阳也是如此。他说,以后少在我面前提忠宝,他比你还大一岁,现在都已经成年了,用不着我们再为他操心了,说不定,他现在过得很好,根本不希望我们去打扰他。再说关心一个人,有许多种方式,不打扰就是最好的一种。
听铁枪这样一说,肖阳便不再说话,一句都不肯说,似乎他跟铁枪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4
肖阳在平安镇住了下来,带着他的数码相机住在铁枪家里,他说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儿,你就让我在你这里多呆几天。可铁枪怎么看肖阳都不像没有事的样子,他每天拿着相机出去,在平安镇的街面上东跑西颠,有一次,铁枪的同事还看见他给那个姓白的酒鬼买了一只烧鸡,然后陪着那个酒鬼一起坐在回迁楼旁边的树根儿底下,听那个酒鬼滔滔不绝地说三道四。
镇政府和派出所在同一个大院儿,派出所在前,紧临着街面,是三层蓝白相间的小楼。从派出所前门出去往右走上十几米就是镇政府的大门。铁枪的宿舍就在三楼,靠西边的一间,南面西面各有一扇窗户,从南面的窗户望出去,可以将九龙河景观带以及河对面的卧龙山看得一清二楚。从西边的窗户俯身下望就是镇政府进出的大门。每天田少壮开着他那辆崭新的奥迪A6由大门进来再由大门出去,每一次都逃不过铁枪的法眼,有多少次铁枪都想冲出去,将田少壮拽下车来痛打一顿,为忠宝也为忠宝的妈。但每一次他都只是在心里想一想,并没有真的行动。他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早已过了冲动的年龄。冲动是魔鬼,他在心里常常这样告诫自己,但他同时又觉得该冲动时不冲动和狗熊也没什么两样,每每夜深人静,铁枪常常为此而纠结。这时他多半会爬起来,趿拉着鞋,踱到南窗跟前,看黑夜里的风景。
平安镇虽说只是一个郊区小镇,但最近几年的发展还是出乎许多人的意料,特别是九龙河景观带的建设,更是大大地提升了平安镇的品位。每到夏日的傍晚,景观带里到处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休闲的人,他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沿着河边的景观带一路走一路看,悠然自得。而现在已是深夜,铁枪自然什么也看不到,为了节约能源,每天晚上十一点以后景观带里的彩灯会全部熄灭,只有与景观带平行的景观路上的路灯还亮着,可是两者间相距五六十米,想看清景观带里的一切还是很难。这时景观带里一般也不会有什么人,铁枪他们以前曾去那里巡视过,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员。只有一次例外,那次他们撞见了镇长田少壮,当时田少壮正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忘情地搂抱在一起,被铁枪打着手电照个正着。铁枪认出来,那个女子是镇政府新来的打字员,鼻子旁边有一个豆粒大的黑痦子。那次他们都很尴尬,好多天见面都不自然。从那以后,铁枪他们再去景观带里巡视时就格外小心,他们可不想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又不是去捉奸,就是捉奸好象也还轮不到他们。人家田少壮有老婆,而且还是打幺的二老婆,比田少壮年轻十几岁,现在也才三十五岁不到,傍晚时,铁枪常看见她挽着田少壮的胳膊出来溜达,很恩爱的样子。
铁枪的目光顺着景观路一直向西,直到看见九龙河大桥。九龙河大桥是去年才修建的,今年三月份才投入使用,桥很漂亮也很壮观,巨大的足有七八十米高的拱形桥栏,如彩虹一般横跨在九龙河上方,远远一看如梦如幻。肖阳曾拍摄了一张九龙河大桥的照片参加最美家乡的摄影比赛,结果得了二等奖,为这肖阳得意了好一阵子。
铁枪的目光在桥上停下来,他看见桥上有五六个年轻人正打打闹闹地往这边走过来。铁枪猜想他们可能是肖阳和他的同学。明天就是肖阳十八岁生日,他的同学今天下午就从城里赶来等着给他过生日。他们从城里带来了烤炉、木炭、铁网、钢钎、牛羊肉、青菜以及粉红色的酒精块,好象平安镇是一个荒芜之地,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买不到。本来铁枪也想留下来帮他们干点什么,却被肖阳硬给赶出来,肖阳说,舅,你还是忙你的事吧,你在这儿,我们都受拘束放不开。铁枪说,别好心当了驴肝肺,我不是也想给你庆祝生日吗。肖阳过来拍拍他的胸,说您老的心意我领了,您说过,关心一个人有许多种方式,不打扰就是最好的关心方式,现在我就希望你不要打扰我!肖阳这样一说,他的同学就都笑,笑得铁枪很没面子,好像自己真是多余,心说,还不打扰呢,这是在我家里呀。可又怕肖阳的同学多心,当然也想在肖阳同学面前给肖阳留些面子,就说好吧好吧我走。肖阳把铁枪送出门外,陪着笑脸说,舅,就今天这一次,下不为例啊!铁枪说,没事,反正家借给你了,你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心里却在暗自庆幸老婆住在城里,不然,肖阳这小子在自己家里这么独断专行,老婆非生气不可。
铁枪想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肖阳,就从抽屉里翻出望远镜,一看,果然是肖阳他们,肖阳还穿着和白天一样的半袖T恤衫,他的几个同学也都穿着和白天一样的衣服。不对,好象还多了一个人,铁枪明明记得从城里来了五个同学,算上肖阳一共才六个人,而现在却是七个。铁枪举着望远镜把他们一个一个地看过来,发现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一直低着头,和前面的几个人也拉开一些距离,很孤单地一边走一边踢着石子。他身上的衣服很是破烂,胳膊和小腿都露在外面,皮肉上有明显的伤痕。铁枪心里一惊,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他就举着望远镜只盯着这一个人看,这时那人刚好抬起头来,往铁枪这边的窗口看过来,四目相对,铁枪像是被人突然迎面击了一掌,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忠宝。真是你。铁枪叫了一声,对方并没有应答,原来是望远镜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事实上他们还离得很远。
铁枪迟疑了有十几秒钟,然后扔掉望远镜,飞跑出去,他要去回迁楼,他知道那个姓白的酒鬼每天晚上都呆在那里,困了,找个地方随便一躺,醒了再四处游逛。
铁枪在回迁楼后面的一条水泥管子里找到了姓白的酒鬼。他显然又喝多了,身子一多半躺在管子里,一少半露在外面。铁枪抬脚踢了他两下,哎!白猛,快起来,你儿子回来了。我刚才看见了。听到这话,正死狗一样睡着的白猛忽地一下坐起来,脑袋咣地磕在管子上,听得铁枪心里一紧,可白猛却一点儿不知道疼,看来喝酒也是有好处的,起码可以麻醉神经。在哪儿,我儿子在哪儿?白猛像条蛆虫一样从管子里退出来,然后就地一滚站在铁枪面前。黑夜里,铁枪看见白猛的眼睛里泛着青光,像电脑游戏里的某一个魔王。他有些后悔不该这么早把忠宝回来的消息告诉他,他应该把忠宝直接领到白猛跟前,不,应该让他们父子都有所准备,比如让白猛先洗个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忠宝也是。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铁枪和白猛气喘吁吁地跑上九龙河大桥,迎面正碰上肖阳,一把抓住,忠宝呢,你把忠宝找回来了是吧!你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肖阳一甩手,你说的什么!你让我去哪里找忠宝,去阴朝地府吗?铁枪一愣,再看肖阳身后,哪里还有忠宝的影子,连他的那些同学都不见了。你没找到忠宝?铁枪一下子慌了,他扭头看身边的白猛,不知如何向他交待。肖阳却突然愤怒起来,他握紧拳头,咆哮着说,忠宝死了,你知道吗?忠宝死了,你要是信了我的话早一点去山西把他接回来,他就不会死了。是你害了忠宝!是你!是你!
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刚才还愣怔着的白猛突然清醒过来,不顾一切地冲上来,用他枯树一样的双手死死卡住了铁枪的脖子,越卡越紧,让铁枪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是!不是!铁枪一时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猛地一惊,醒了。原来他还一直躺在宿舍的床上,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幸好是梦,他想。可梦里的一切却这般真实,就像刚刚发生过一样,白猛的那双手也好象刚刚才拿开,以至他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息。喘息中,一股令他作呕的腐朽的气味就在他的身边弥漫开来,他知道那一定是那个酒鬼身上的味道。
平息了好一阵,铁枪才想起要给肖阳打个电话,问他到底找没找到忠宝,可一看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了,想肖阳和他的同学怕是早就睡了,于是就没打这个电话。这是铁枪后来越想越后悔的一件事。
再次躺下之后,铁枪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忠宝。
三年前那个难忘的夜晚,他和忠宝一个趴在楼顶一个悬在半空,一个往下坠,一个往上拉,一时间僵持不下。正艰难时,肖阳赶上楼来,这时距他和忠宝第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两年。两个人无论是样貌还是个头都有了一些变化,特别是肖阳已经长得差不多和铁枪一样高了。肖阳一看当时的情形,也顾不得多问,跑到铁枪身边趴下身来,伸着手往下够,想把忠宝拽上来,偏偏绝望的忠宝就是不配合。
铁枪急中生智,说忠宝只要你上来,我什么都答应你,忠宝说我让你打田少壮五十个嘴巴你能吗,铁枪想都没想就说能。这个时候别说忠宝只是让他打田少壮五十个嘴巴,就是让他杀了田少壮他都得说行。他说不就是五十个嘴巴子吗!这有什么难的,我一定打!一定!忠宝说你骗人吧!当初你还说能让田少壮还钱呢,三年了他还过一分吗?他要是还了我妈能死吗?铁枪无言以对,三年前在抓捕白猛的时候他的确这样向白家承诺过,同时他还承诺要供忠宝读书,三年间他为忠宝付出了很多,他们之间也多多少少地有了些父子情意。突然,忠宝猛地往下一使劲儿,幸亏肖阳机灵,一直把忠宝拽得紧紧的,不然忠宝真的要从铁枪的手里滑脱掉了。重新抓紧了忠宝,铁枪就让肖阳往后靠,说你别把身子探出去,危险!快到后面去!肖阳却不听,反而把身子往前挪了一截,这样他和忠宝就成了连在一根藤上的蚱蜢。他的这个冒险的举动把铁枪吓得够呛,怕肖阳力气不济也被忠宝拐带下去。肖阳却满不在乎,他说忠宝,现在我们俩是死是活,由你决定,但你不要忘了,我可是无辜的,我可不想死。活着多好啊!我还有好多事情都没做过呢,你不也一样吗?你不是还想打田少壮嘴巴子吗?你死了,谁打呀,指望我舅啊!他能吗?
肖阳这招还真管用,刚才还挣扎喊叫着一定要跳下去的忠宝竟然安静下来,他用一只手努力地把住身边的自来水管,硬撑着不让自己的身体下坠。
因为忠宝确确实实是以危险的方式危害了他人的安全,虽是未成年人,虽然主动放弃了犯罪,但他还是受到了惩罚。惩罚期满后,忠宝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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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了,铁枪从床上爬起来,穿鞋、下地、出门,这是他在心里斗争了无数次才终于下定的决心。
鬼使神差一般,铁枪直接来到回迁楼现场,这里靠近四环,是平安镇的北出口,再往北就是一片一片的玉米地。踏着清冷的月光,铁枪在回迁楼的过道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回迁楼的前身就是蔬菜批发市场,两年前这块害得白家家破人亡的地皮终于被田少壮盘活了,在这里盖上了回迁楼。别处盖的楼没罩面时都是清刷刷的,因为里面有足够的水泥,这里盖的楼呢,没罩面时却是暗黄暗黄的,因为用了太多的沙子,而且还是九龙河里的面沙,当地人砌猪圈都不愿用,他们却用来盖楼,盖了六六三十六栋,而且当初设计的是六层,却盖了八层,计划把平安镇上的住户都迁进去,然后就可以腾出大片的地块盖别墅,建高档小区,发展平安镇的经济。可惜田少壮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他忽略了平安镇的人有眼睛也有嘴巴,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楼的质量不好,都知道他们用了最次的管材,最次的门窗,甚至连砖头都是抽条的。平安镇的人都说,这楼抗不住三级地震,只有想自杀的人才会住到这里来。所以尽管这楼已经盖好了一年,却没有一个人肯办理入住。六六三十六栋楼就这样戳在这里,像平安镇的一块招牌。这块闹心的招牌让田少壮也是骑虎难下,很多个夜晚,有人看见他独自一个人在回迁楼里转来转去。也有人说,田少壮那是在想招呢,反正赔钱又不用他掏腰包,他巴不得扒了重盖一次,要知道重盖一次他就又有一次的搂头,他田少壮不就是靠着这个发家的吗!扒了盖,盖了扒,这样才能搂到钱呀!
真是冤家路窄,铁枪真的就在回迁楼里碰到了田少壮。田少壮似乎并不想在这种地方和铁枪见面,看见铁枪从对面过来,转身就走。铁枪想起此行的目的,哪里肯放过他,大喝一声:田少壮!你给我站住!
田少壮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站下来,回头看着他笑。铁枪最讨厌的就是田少壮的这种笑,是从心里往外地讨厌,但多少个白天他都迎合了他的笑。现在是黑夜,他不必迎合,他只觉得白天的自己和田少壮一样让人恶心。他呸地吐了一口,很痛快地吐了一口,既吐田少壮也是吐白天的自己。
清冷的月光下,铁枪向田少壮走过去,他已经看清了他的脸,觉得这张脸并不像白天看起来那么堂堂正正。黑夜让这张脸变得无比丑陋,这并不应该是一张人的脸,人的脸真的不可以长成这样儿!铁枪没有犹豫,他突然之间就冲着这张丑陋的脸打过去,痛痛快快地打过去,一下两下三下,他一下一下地数着,心花怒放。他要打田少壮五十个嘴巴,一个都不能少。他答应过忠宝的,不光是答应了忠宝,他也答应了自己,他要说话算数!
铁枪是在起床后才知道田少壮昨晚被人打了。是高山说的,高山昨晚值班。高山在走廊里向铁枪讲述的时候竟然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他说怎么样怎么样,田少壮遭报应了吧,五十个嘴巴,他被人整整打了五十个嘴巴,把下巴都打掉了,哎哎哎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高山一边说一边学,在走廊里像个脑血栓病人一样,歪着嘴,拐着腿,一只手往前伸一只手往后甩,看得铁枪心惊肉跳。难道是自己昨晚梦游,真的把田少壮给打了?不可能啊,醒来的时候自己明明还在床上,还为做了这样一个好梦而心情舒畅,怎么会真的把人给打了呢。他承认自己一直都想教训田少壮,他实在看不惯田少壮做事的样子,但他只是在心里想,却不能真的做。如果是在三十岁以前,他说不定会做出这样鲁莽的事情,可现在他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不可能再这么冲动。
事情是肖阳做的,还有他的同学,他们不但打了田少壮的嘴巴,还把他们围攻田少壮的视频放在网上向所有人展示。他们不但展示了田少壮挨打的画面,还展示了平安镇的那块招牌——六六三十六栋回迁楼。他们就是在回迁楼前的那块空地上教训的田少壮。这个地点和铁枪的梦境非常吻合。
在回迁楼前,在早晨的阳光下,肖阳打着胜利的手势,笑容灿烂。下面一行文字说明:今天是我成年的日子,今天的事情是我应该做的!我愿为此负责!
〔责任编辑 廉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