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开坛
2014-06-25刘诚龙
刘诚龙
教学要相长,是得有前提的。教师有肚量,容得了学生异见;学生有胆量,敢于向老师发难,那才有可能双相成长。若是教师教授冯妇搏虎,谓古代妇女身体硬是健硕,能跟武松一样打得了老虎,教师意洋洋讲得兴起,突然讲坛之下,呼地站出个人来:老师,您错了。冯妇不是女士,是位大汉子。老师听此,戒尺拍得呼呼叫:就你能?你比老师还行?那你来上课算了。逆了师须,揭了师鳞,然后师者将学生吓得战战兢兢,汗不敢出。如此,你说,教学如何能相长?
当年,顾颉刚已是名满天下,站在燕大与北大讲坛上,纳天下英才而育之,逸兴遄飞,喜洋洋开讲。他开讲《尚书》研究课程,首先讲《尧典》,其中讲了一句:尧典所谓十二州,起源于汉武帝制度。话音落腔,忽有一生拔座而起:老师,你讲错了。顾颉刚瞧去,原来是谭其骧向他发难来了。此时此际,顾教授若大发脾气,也是正发:我是大教授呢,我早是名家呢,错的也是对的。好在顾教授开坛,并非武大郎开店,而是春风风人,和颜悦色向学生谭其骧请益:为师的错在哪里?谭其骧便说:这里错了,那里也有点不对。顾教授呢,连连点头,说:这条,你是对的,那条呢,你还说服不了我。这你下课后,再去找些资料,自圆其说,正圆我说。
谭学生为了驳倒顾老师,只好钻进学术里,深耕细作;顾老师为了不在学生面前掉格,单拿评教授时那点功底应对是不行的,也得学术再出发。这样反复讨论,顾教授在课堂上对百十学生讲:“谭其骧同学对我帮助很大,帮我纠正了很多错误,但是他的有些意见,也是我不同意的,这些都让我非常感谢。”师生你追我赶,在学术路上竞赛,这才教学相长。
顾颉刚为师有肚量,为学有雅量,不只是在学生谭其骧有孤证,对待批评,对待指谬与指正,顾先生真个是无长无少,无贵无贱,道之所存即师之所存,学问研磨,不以他人有异见当逆鳞待。顾颉刚是大学教授,钱穆还在苏州当中学教师,位差甚大,其时名气距离也不以道里计。但顾颉刚知道钱穆与自己观点相左,不是不屑一顾,而是专程去看钱穆,叫钱穆多写文章,写文章干嘛?来批评他。写了批他文章,怎么办?顾教授不是放在自己书桌上把玩,而是以自己名家影响力,推荐发出来。钱穆曾作了一篇《刘向歆父子年谱》,不说是与顾先生唱反调的,也是与顾先生意见不合的,顾先生却推荐在自己主编的《燕京学报》第七期上,钱穆因此声誉鹊起,扬名学术界。
有几人能做到这一步?顾颉刚不止做到这一步。提携了人,还能再提携吗?有人是不会再提携了的。先提携,便居了长者之功;再提携了,那超自己怎么办?前贤提携后进,多一举作气,然后呢?是再而衰,三而竭了——非竭力推举,或乃竭力防范,竭力弹压,何故?原因多半在此。而顾颉刚却不是这样,他提携钱穆发表学术大作后,又对钱穆说:“君似不宜长在中学教国文,宜去大学中教历史。”不是卖了个话语乖了事,而是真给跑腿,推荐他去了燕京大学,钱穆因此实现人生跨越式发展。钱穆这位无学历、文凭,一生从未上过大学者,却能执教大学,成为大学教授、名教授、入得了史的教授,实在得力于顾教授的超然识拔和大力玉成。钱穆在其晚年所著的《师友杂忆》里回忆,他发表《年谱》说:“不啻与颉刚争议,颉刚不介意,既刊余文,又特别推荐余至燕京大学读书任教。此种胸怀,尤为余所特赏。固非专为余私人之所感知遇而已。”
与学生谭其骧以平等地位讨论问题,与朋友钱穆立论上相反却能相成,顾教授或许有人生缺点,但他“此种胸怀”却是一贯的。
我曾做过教师爷,有学生提来一句俗语,问我其反义词,我答不出来。其俗语谓:武大郎开店。当年我想啊想,想爆脑壳没想出来,现在读了顾颉刚故事,突然想起,可以造个新词:顾颉刚开坛。这词,足堪正对武大郎开店。
(作者单位:湖南省邵阳市双清区科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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