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的孤独简史
2022-04-14张嘉丽
张嘉丽
一
顾先生喜欢古琴,会弹的曲目也不少,他较擅长弹奏的是《客窗夜话》。据说《客窗夜话》是刘伯温所作,就连顾先生所用的琴,也是刘伯温式的。
这是一种琴身似芭蕉,琴首似蕉叶,两侧叶缘向下略微翘曲的琴。因琴的形体过于像芭蕉的叶子,便得了蕉叶琴的称呼。传说,这种琴最早由刘伯温使用而有名,又得了刘伯温式蕉叶七弦琴。
听说,顾先生的这把琴是从一道观的道人那里得来的,而且还是一把刘伯温曾使用过的古琴,琴的底部出音孔中还刻有“大元至正五年,青田伯温氏置”等字样。这把琴是否真的被刘伯温使用过,没有人去考证。顾先生也没有四处张扬,只是有人无意中发现,便传播开去。即便真的是刘伯温使用过的蕉叶七弦琴,可是,琴是如何流落道观,又如何到得顾先生手中呢?传话的人也不得而知。重点是,过程并不重要,最终顾先生拥有了这把琴。即便珍贵,顾先生也从未向人炫耀过这把琴的珍贵之处,他总是将琴置于书房中,轻易不让人触碰,不用时,也总是将琴纳入琴囊。看得出,顾先生十分珍视它。
顾先生除了弹《客窗夜话》,也弹《广陵散》,《高山流水》与《渔樵问答》弹得也是无话可说。可以说,在我们这个郁离小城内,会弹这些曲子的人,已是高人了。而顾先生将曲子弹得更是出神入化,更是高人中的高人了,如果有人能听懂顾先生弹琴,就会完全被他的琴曲陶醉,甚至连灵魂都要进入顾先生的琴身里去,更高级别的人,或者能进到顾先生的身体里去,之后与他的灵魂合二为一。
顾先生将琴弹得如此精彩,一定是想寻觅一个知音。可知音这种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尤其是对一个擅弹古琴的人来说,更是难上加难。就拿我的观察来说,我与身边的人更注重物质与享乐一些,谁又想花时间和精力去弄懂古琴这种传统而又高雅的玩意儿呢?我们皆是不懂琴音与躺平的人。
哪怕身边的人反驳我,说我如此评价他们,是在有意侮辱他们,他们有时候还是愿意去听一听琴音的。当然,他们是对的,我也支持他们,觉得他们更能融入社会一些。
像我这样无一技之长,又不懂欣赏,甚至连附庸风雅都不会的人,确实不大合群了,更适合做一个孤家寡人。我时常觉得,早晚有一天,我会被这个世界淘汰掉。严格意义上来说,也不是被世界所淘汰掉,是我自己将自己淘汰,是我自己将自己送往世界的尽头!想想都觉得悲观!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悲觀的呢?谁又知道呢!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我是真不太喜欢古琴的声音。
既然说到不喜欢,那就再容许我在这里八卦一下古琴这种乐器。我认为大多时候古琴所发出来的声音,都很慢,慢得就像一个大病久治不愈的人,上不来那口气儿一样。听了前一声,等下一声的时候,非常痛苦,感觉琴随时都要断气儿了一样。
我常常在想,古琴的这种慢,怎么能让人受得了呢?那种缓慢的节奏,也只能适合古时的人听听,他们本来就是那么慢生活的人,无论是行动,还是说话,都慢条斯理的,好像他们从来不知道慌张是什么东西一样。假如我对古人的理解有误,那也不能全怪我,我从影视里看到的古人,好像都是那个样子,单看他们穿的那些啰里啰唆的服饰就知道了,没有一点儿耐心是真不行,你会连衣服都穿不好,而且还要梳头呢!千万不要和我提穿树叶和兽皮的时代,那是他们没有材料和条件,不然,他们一定也会因为闲,把衣服搞得里三层,外三层。
有时候,我挺羡慕古人的那种不慌不忙,慢慢悠悠的生活。不像我们现代人,人人都像一枚推上枪膛的子弹,随时等着发射一样。有时候,你前一秒还在幻想着你的发射地,下一秒,你就不知道被发射到什么鬼地方。古人是不会有这种遭遇的,有时候,他们从此地到彼地,都要走几年。他们那种慢性格的人,也只能听听这种慢得要命的东西。
你一定猜到了,我不但不懂音乐,而且还是一个极其无趣的人,一个性格与脾气与众不同的人。
没错,正如你此刻所想一样,我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我不但没有多大爱好,对任何事物好像都不太感兴趣。我在郁离这个小城上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班。从我考上单位编制的那天起,就知道了自己的前程,我不求升职,也不求上进,时常过着向往退休日子的生活。
甚至幻想着,我退休后该怎么生活。我要周游世界,如果不生病,如果钱够用的话。我要买台单反相机,拍下各地的美景。哪怕哪儿也不能去,我也绝对不给子女看孩子,那是他们的事,为什么我退休了,还要再来一遍教育孩子的苦差事。
我是那种从小就很叛逆的人,让我上西,绝对上东,让我赶鸡,绝对撵狗,凡事都要拧巴着来的一个人。大了,稍稍不那么叛逆了,却活得非常颓废,从来也不会给自己定什么目标。总觉得目标像星星与月亮一样,是遥不可及的一件事。即便给我定好目标,竖好梯子,我都怯于去爬。爬的过程中,万一我从梯子上摔下来呢?摔伤或刮花了呢?反正是一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因此,父母能将我教育成人,非常不易。
有时候我都感觉,像我这种人,对活着没有追求、没有想法、没有爱好的人,活着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活一百岁再死和刚出生就夭折,也没有多大区别,但是我还是想活着,想经历人活着的每一个环节与程序。
有时我也会质疑自己,质疑自己活着的意义,那么“意义”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的呢?就像小学时,老师让我们写一篇有意义的作文一样,我常常把头发都快抓掉了,都想不出来哪件事是有意义的。所以,从小我就痛恨“意义”两个字,就连老师让我总结课文的段落大意,或文章的中心思想,我都烦得要命,领会了大概内容就好了,干吗还非得搞出一点儿意思与思想出来,感觉就像非得从鸡蛋里面挑出骨头一样,实在没有多大的意思。因为抵触,考试时的阅读理解部分,常是我失守阵地的地方。
我总觉得“意义”这两个字就像带着某种意图,来人间看笑话的,因为世间又有多少人知道活着的意义。你看,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如果有人和我提起这两个字,我都想狠狠地回怼一句:“别和我提这两个字,谁知道这俩字是什么意思。”我就总觉得,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就有着不怀好心的意图。你看,我就这副德性。
有时候,我在想,我的五行里应该是缺点什么的,可是,后天却没有把这种缺失的东西补过来。以致,我总是这样一副连我自己看着都生厌的样子。所以,我很消极,感觉心无向往,万念俱灰。即使如此,我也未有寻死的心理,因为,既能死,也能活,能活,为什么要寻死呢?活着不是更香吗?
更要命的是,虽然我一无是处,却是个脾气很急的人。我的理解里,一个急脾气的人,是不太适合听一些节奏缓慢的音乐的,比如古琴声。那种拍、抹、半天揉一下的声音,一点也不适合我。
听音乐本来是一种享受,但古琴的声音,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折磨,那半天跳动一下的音符,对我的折磨,就像拿把钝锯不停地在锯我的骨头一样。在那慢到极致的节奏里,我感觉随时都会死去一样。
有那么几年,这种要死的心理,都在我的心里逐年递增。因为我住在顾先生的隔壁,卧室与他弹琴的地方仅一墙之隔。我不得不一遍遍地忍受他的琴声对我的干扰。
虽然我的年龄不算太大,但从二十多岁起,我就养成了老年人的作息时间,早睡早起。后来,作息有了一些调整,就是早睡,却不一定做到早起。我常常是早睡了,还要晚起,有时白天有空,还要补上一觉。一天,我要保持10个小时以上的睡眠,这常让我怀疑,我的灵魂里是否住着某种会睡的动物,比如考拉。
我时常感觉身体里像装着一个定时催眠的仪器,一到时间,仪器便启动睡眠模式,让我很快陷进昏睡的状态之中。我陷进了吃睡的怪圈里。由于这种特殊的作息规律,我很讨厌在我睡觉的时候有什么噪声来干扰我。顾先生就做了我人生当中,第一个令我无比讨厌的人。讨厌到,在我读“顾先生”这三个字的时候,都要拖着很长的音,一字一顿地,就像这样:“顾——先——生。”
顾先生习惯早晚弹琴。每次他弹琴的时候,总是将我从睡眠里叫醒。虽然古琴的声音不像一些器乐那样震耳欲聋,但一个对音乐不太感冒的人来说,细微的声音,也无异于是噪音。假如让我听噪音,我还宁愿听一听摇滚乐啦、爵士乐啦、交响乐之类的,那听的是一种激情,一种热血的感觉。假如是古琴,天哪,它非把我听昏过去不可,而且,它的慢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自杀。后来,为了免受其扰,我将紧靠顾先生琴房的床移到墙的另一边,再为自己配了一副耳塞,睡觉时耳朵塞上,就比先前好过多了。
多年来,我就这样在顾先生的琴声里入睡,在他的琴声里醒来。尽管我千万次地祈求,请顾先生不要再弹琴了,不要再弹了,不要再弹了,再弹,不是我的耳朵受不了啦,而是我的心脏、我的精神都受不了啦。可是有時候我又在想,假如某一天,顾先生果真不弹琴了,我是不是不适应呢?是不是还会祈求他再来一曲,再来一曲呢?谁知道呢!人是一种善变,而有时又无法捉摸的一个物种。
当我在不厌其烦地叙述顾先生和他的古琴的时候,你们或许都想到了,顾先生一定是一位琴艺大师,或者呢,顾先生是一位教古琴的高级音乐老师。
错,顾先生最擅长的不是琴,而是刀。
顾先生是我们郁离城有名的外科主刀医生,他尤其擅长做一些小切口的手术。顾先生的阑尾切除术做得最好,甚至可以说,远近闻名。
他们都说,顾先生做手术时,总是非常沉着。无论大小手术,进了手术室,他总是在患者需要切除的部位,给上痛快的一刀。
凡是经顾先生手治疗的患者,刀口总是特别的小,伤疤也不太明显。甚至有些病人评价顾先生说,顾先生的手术切口,简直完美,那些愈合的刀口,不是一个疤痕,而是一个艺术品。
尽管人们对顾先生的评价,显得有些夸张,但由此可见,顾先生的口碑甚好,而且传得很广。因此,只要有患者需要做外科手术,总想找顾先生主刀,如果自己不认识,也要四处托人找到顾先生。人们找一个医生看病,总要找一个技术信得过的,哪怕不是为了小型的、好看的刀口,仅是为了医生做手术时小心一些,只要不在你的肚子里或其他部位落下纱布,或刀子什么的,便是比什么都好。
人人都评价顾先生脾气平和,做什么事情都是稳稳当当的,不急不躁,所以这样的性格也适合做一个主刀大夫。这样一来,再谈起顾先生喜欢的乐器,不是钢琴,不是小提琴,或者其他什么琴,而是古琴,就能理解了。钢琴的声音尽管抒情很多,但总体要钢硬一些;小提琴的声音尽管悠扬,总是要不停地推拉才能发出美妙的声音,古琴就相对柔和了许多。而且,古琴更适合一个主刀医生不是吗?我想谁都不希望一个玩摇滚的,或者一个鼓手和键盘手去主刀。想想,都觉得有些可怕。
有时,我被顾先生的琴声吵醒时,我也在想着这件事情。将琴声与顾先生的手术结合在一起,又是多么和谐啊!当顾先生的手刚在琴上抹下去的时候,一个叮声,就像手术刀在要切割部位的一个落点;铮,划一个小口;再铮,再划一个小口;而淙淙之声,就像切口划好后,在你的肚子里找那有病变的肠子一样,抽啊抽啊抽;接着的叮叮咚咚的声音,则是医生拿着各种手术刀具的声音;直到嗡嗡声响起,是伤口缝合后,其他一切交接的声音。
尽管如此,大多数时候,我是不大喜欢顾先生的,总觉得,他在无意识中,干扰了我的生活,是一个不讨喜的人。因不喜欢他的琴声,自然也不愿意听到他的声音,总觉得他的声音不够阳刚,缺乏男子气概!有时我看他,不是用看的,而是用瞟的,从窗户往外看,从楼上往下看,瞟一瞟他。
偶尔,我看他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些恶意!
尽管我与顾先生相邻,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我几乎不和他说话,像最熟悉的陌生人一样。在我的印象里,甚至我和他连招呼都没有打过。
似乎现代人也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无论是邻居,还是同事,甚至朋友,不到必须,不到找对方有事相商时,也都不大打招呼了!有时哪怕是曾相熟的两个人,久不联系,某日在大街上相遇,也装作眼花或眼瞎,陌生地走过。很多人都已精于此道。鉴于此,我与顾先生的这种陌生感,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二
我对顾先生的好感,是在找顾先生做了阑尾切除术之后。
这种机缘来自去年秋季的一个夜晚。那天半夜,我突然由睡梦中疼醒,那种疼痛,像有人在我的肚子上狠狠给了一刀。我疼得在床上翻来滚去,就像一个在烂泥里打滚的猪一样。猪在烂泥里滚的是快乐,而我在床上滚的是痛苦。我疼得大汗淋漓,衣服都滚湿了。我一边在床上滚,一边痛苦地呻吟。父母都被我杀猪般的叫声吵醒了,看着我痛苦的样子,他们也不知道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只是急得团团转。
疼到后来,我开始怀疑人生,我竟然怀疑自己得了随时暴毙的急症。死到临头时,我才突然感到有些遗憾,天呢,这么快就死了,我还未体验到人生的更多乐趣呢!比如,结婚、生子,享受天倫之乐。如今,一天到晚,浑浑噩噩地,过得什么玩意儿日子。
之后,他们将我送到医院,检查结果是急性坏疽性阑尾炎。什么?阑尾炎听过,坏疽性阑尾炎是个什么鬼,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专业词语。医生说这种情况,比一般的阑尾炎要严重一些,轻症的阑尾炎可以保守治疗,有时不用手术就可缓解病情。我的这种情况属于重症阑尾炎,阑尾因血供障碍导致阑尾管壁坏死的急性阑尾炎,坏死部分已变色,要马上进行手术,不然很容易发生穿孔,形成其他炎症。知道这不是一个致死的病,我很高兴。但是要面对一个小手术,我多少有些紧张。我从小疼感就极强,很怕打针,哪儿有点儿小伤小病,疼一点儿,我就大喊大叫,像要杀了我一样。有时候我觉得让我死都不可怕,让我疼一下,就觉得像是要了我的命一样。简直是一个怪胎。
虽然这是一个极小的手术,自然还是想要找一个信得过的、医术高明的医生来操作。我母亲觉得应该找顾先生,顾先生的口碑,没有人不知道。邻居有求,顾先生没有推辞的理由。找顾先生做,至少可以放心一些。
很快,我就被安排了手术。手术前,我先被带到一个小房间里。那是一个狭小的房间,非常封闭,就像一个小型的审讯室一样。我正纳闷着,一个护工一样的人让我躺下把裤子脱下。我非常紧张,问他干什么?他说手术前,要剃光下身的毛发。
天哪,这让我非常尴尬!从阴毛长出的时候起,我就觉得,这些毛发是我身上的一种耻辱,是一种成长的见证,也是一种性的暗示。我时常纳闷,身体上为什么要长那些毛发呢,一长出来,就被捂在衣服里,因不能自由地生长,每一根都生长得弯弯曲曲的,而且,它的形象要比一根头发令人恶心得多。偶尔在哪儿掉了一根,让人觉得龌龊,而又显得十分尴尬,好像给人一种生活不检点的暗示一样。让我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做一个小小的手术,居然要让一个陌生人来为我剃光它。我像个女人一样,忸怩了一下,还是脱下了裤子,任那个陌生人将我的阴毛剃光。
在被剃毛的时候,我有种被奸的感觉。这种奇妙的感觉非常不好受,我感觉这会在我的脑海里留下长久或一生的阴影。
之后,我被送往了手术室,里面已有医生在做一些准备工作。我赤裸着身体躺在手术台上,虽然我为以祼体呈现在手术台上感到不适,但由于先前已有被剃毛的过程,慢慢地,还是接受了这一无法回避的事实。随后,我的身上被蒙上一块蓝绿色的无菌布。那时候我在想,躺在手术台上的人,都像一头被人宰割的猪。
在等麻醉的时候,我盯着身上的那些蓝绿色的布看。说实话,虽然那种布是做手术时专用的,但我觉得那布的颜色非常耐看,视觉上让人很舒服。
当然啦,医生也必须要这种颜色的布,对眼睛有好处。医生有时候做一个手术要很长时间,注意力要非常专注,假如视力疲劳,指不定会在你的身上干些什么。所以,手术时医生是得需要这种能缓解视力疲劳的蓝绿颜色的布。
随后,麻醉医生先给我注射了麻醉药,麻醉剂是由脊椎注射的,在等待药效发挥作用的时候,顾先生进来了。他走过来看了看我。虽然是邻居,我感觉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他。大概是一直对他存有偏见,我觉得他长得非常女性化。因为他的皮肤很白,五官也长得非常秀气。乍一看,他身上竟然有着几分梅兰芳的气质。这下,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弹的不是钢琴,不是其他琴,而是古琴了,就是他会唱花旦,我也不觉得稀奇了。他的气质非常适合弹古琴和唱戏。
他轻声地问我:“还疼吗?”他看我的时候,眼神也十分温和,有着母性的光辉。
先前,我疼得要死要活,感觉自己随时都要死了。曾有那么一刻,我都在想,假如这么一直疼下去,还不如死掉算了。此刻,大概是知道要手术的原因,我竟然不似先前那般的疼痛难忍了,但还是疼,只得老实地对顾先生说:“疼!”
“手术做了就好了!”他安慰道。
当然了,手术做了不好,我干吗要躺在这里让他在我的肚子上划上一刀呢!知道是个小手术,然而我还是紧张兮兮的!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上手术台。割个阑尾,都让我这么害怕。我甚至在想,那些去割包皮的人,得有多大的勇气才敢去做那样的手术。万一割错了,或割不好了呢?手术吗,总有个风险。
他大概看出我的紧张,便安慰道:“放松点,这是一个很小的手术,就像你的手划破了一样的小手术。”
我觉得,他这是安慰小孩子的一种鬼话。估计,他还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实际呢,我都参加工作三年了,过几年,我就要奔而立之年了,他还像用哄小孩子的把戏一样来哄我。
我总觉得,无论他的医术多么高明,他在我腹部划上多么小的一道口子,都不会改变我对他的偏见。
麻醉药注射了一会儿之后,麻醉师拿着一根长针,明晃晃的,大概是一根银针。她开始在我的身上试探。她拿着那根针在我的身上东戳一下,西戳一下,像击剑手一样,每刺一下,就问我:“疼吗?疼吗?”不疼才怪,开始,她每刺一下,我的身体就痉挛一下。过一会儿,她再刺的时候,疼痛感就没了。
当痛感消失时,就可以进行手术了。之后,我听到麻醉师与顾先生的交流声,以及,他们准备器械的声音。虽然说话声与器械的声音都很轻,那些丁零当啷的声音,还是让我感到惶恐!
动刀前,顾先生又看了看我,安抚了一下,就开始进行手术了。起先我还有感知。他先是剪盖在我身体上的无菌布,之后,他在我肚脐右下侧的地方,划开了一个口子。
刀切下去的时候,虽然不疼,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刀在划。然后,他用戴着胶皮手套的手伸进了切口处,虽然看不到他的动作,但能感觉到他从那个切口中往外掏东西。因为有种抽动的感觉,从我的腹腔传感到大脑。虽然看不到,但我在猜测,他准是将我的肠子从切口处拉了出来。我一直感觉到那种拉拉扯扯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吃泡泡糖,嚼到无味时,把它捏在手里,拉来拉去的那样。此刻,顾先生拉的不是泡泡糖,而是我的肠子。
在顾先生拉动肠子的时候,我在猜测,他是将我的肠子整个从腹腔里拿出来呢,还是只抽出一部分呢?然后找到有病的那段,开始下刀。正想着,忽然,我特别难受,感觉心脏要停止跳动了一样,呼吸也非常急促起來。于是,我像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一样,在临死前不停地抽搐,而且不由自主地蹬起腿来。
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的,我感觉我的灵魂从我的躯体里飘了出来,在手术台上,在我身体的上空悬浮着,然后盯着手术台上的一切。虽然我也知道一个小小的手术不至于要了我的命,可是,我还是很难受,感觉随时都会断气,因为呼吸困难,我不停地蹬起腿来。
顿时,围在身边的医生们慌了起来,他们呼喊:“别动,别动!你动起来怎么做手术?”他们边说,边手忙脚乱地按住了我的身体,那种慌乱的场面,就像电影里看到的战争时缺医少药,在未施麻醉药就抢救重病伤员的场景一样。
他们不知道,我很难受,感觉快要断气了!我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顾先生还在忙着掏我的肠子。我对医学没有研究,也不太懂,我不太清楚这个阑尾手术,顾先生是要切我的肠子呢,还是切病变的阑尾?总之,他要从我的身上切掉一些有病的器官。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麻醉剂对我的影响越来越大,我的神志越来越不清醒起来,在不知道顾先生要切我的肠子还是阑尾的时候,麻醉药的劲儿上来了,随后,我便昏睡了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时,已躺在了病房里。我母亲坐在床前,正在低头看一本聚斯金德的《鸽子》。最近,她迷上了外国小说,总是一个作家一个作家看过去。自从她看过聚斯金德的《香水》之后,她便迷上了他的小说。她从《香水》,看到了《低音提琴》,再到《夏先生的故事》,再到《鸽子》。正看着,听到床上有动静,她探了一下头,然后绽开了笑容,说:“你醒了!”然后,她就告诉我手术很成功!并感叹,做手术有认识的人真好!顾先生的技术很好,说伤口开得很小!
当时,伤口包扎着,我看不到伤口的大小,并不知道顾先生的技术到底有多好,伤口有多小。直到换药的时候,我才看到顾先生的技术。伤口开得确实很小,大约两厘米多一点的样子。看着那小小的伤口,我就想,哎呀,这么小的伤口,顾先生是怎么检查我的阑尾的,又是怎么掏出我的肠子检查的。如果没有一些技术,我觉得他没办法只开这么小的一个口子,就能解决这样的一个问题,我感觉我的肠子都要比这个刀口粗一些。从这里,我开始佩服起他来。
躺在床上养病的那几天,我都在想着这个问题。想着顾先生的医术。总觉得,他的医术绝对可以用高超来形容了,完全可以和他的琴声相媲美!
先前,未做阑尾切除术时,他的琴声对我来说是一种噪音,对他有了好感之后,我想,再次听到他的琴声时,是不是会有另一番感慨呢?
的确,阑尾手术之后,对顾先生的琴声,我完全变成了另一种态度。起初他的琴音刚起时,我还比较欢喜,觉得又能够听到他的琴声了。感觉活着真好!听到后来,有时也会有些不耐烦,变得烦躁不堪!随后,我就告诫自己,人不能这样忘恩负义,是顾先生救了我,又做了那么一个小的切口。之后,听琴时,我努力地想着顾先生医好了我的病,想着他的好,渐渐地,我就接受了他的琴声,再到后来,我已经完全可以接受他的琴声,如果再进一步试探我对他琴声的忍耐力,我愿意早也听,晚也听。我想,只要顾先生那种缥缈的琴声一响起,我都会侧耳倾听。无论琴声是大,是小,是快,是慢。
我的病完全好了之后,我已经可以很认真地去听顾先生弹琴了。其实认真听后,古琴的声音并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似乎每一个琴音里都带有一种情感,越听越余音缭绕与悠远。
变化最翻天覆地的是,那时,我觉得古琴的声音,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声音,只要顾先生的手在琴弦上抚起,我就觉得那些声音像从幽谷里传来,悠远绵长,缥缈多变。泛音像天,按音如人,散音则同大地,难怪古琴的音被称为天地人三籁。
可是先前,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他的琴声呢?可见人是个善变的生物。也或许,我的身体经过他的手之后,我也变得同他一样高雅起来。
听久了古琴,我觉得我不再像先前那样,那么浮躁,久而久之,内心也变得安静了起来。我时常隔着墙,侧耳倾听顾先生的琴声。由于我的这种变化,也推翻了我先前那种慢性子不适宜学架子鼓,急性子不适合弹古琴的怪论了。人的性格的确会因某些事物,或经历的某些事情,而发生一些轻微的改变或巨变。现在想来,一个无知的人才会下那样的论断。从这件事上,我又重新认识了顾先生一回,也重新认识了自己一回。
每当顾先生弹起《客窗夜话》时,我就从那些音律里听出了各种变化,那种散音松沉而旷远,让人想起远古之思的情感来;有时又听出其泛音如天籁,有一种清冷入仙之感;按音则非常丰富,手指下的吟猱余韵,细微悠长,时如人语,可以对话;时如人心之绪,可以怀远。听着听着,我也常常觉得已回到古人的境界里去。
有时,清晨起床时,我缓缓地起来,沐浴更衣,听着顾先生的琴声。夜晚睡觉时,我则缓缓地宽衣解带,似乎回到古人的生活里去。
我的这种变化没有告诉顾先生,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是不轻易告诉别人成长过程中这种羞于示人的变化的。为了能近距离听到他早晚的抚琴声,我时常贴着墙听顾先生弹琴,为了听琴听得更真切一些,我将床又从离顾先生抚琴稍远的地方,再次移回顾先生抚琴的一墙之隔的墙壁。
有时听得入迷,顾先生的琴声弹得简直让我快要哭出来。我常常在感叹,一个常常为人动刀的人,为什么可以将琴弹得这么好呢?如果小城里那些教音乐的老师,知道顾先生不是一位艺术家,不是一位音乐老师,却将琴弹得这么好,他们会不会羞得无地自容呢?或者想要和顾先生切磋技艺,一决高低呢?
你以为他只擅长弹琴和玩手术刀吗?错。
三
后来,不知从哪一天起,顾先生又迷起了木雕、石器、陶瓷,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收集古玩、茶具。
顾先生收集的东西总是特别的精细,他从来不收集过于笨重的家伙,他不像有些人要收集大块的石头,或笨重的古董。他专收集那些精致的、小巧的、特别是有些情趣的小玩意儿。如一些精致的陶器、茶具啦,雕刻着不同图形与形状的小件石器、花板、木雕制品啦,及一些古朴、淡雅、文艺清新的字画与书籍啦。他所有的收藏都很协调,是一个细小、精致的类型,与他的人,与他的身份,与古琴,与主刀,似乎都很搭。你从他的收藏里,似乎能感受到音乐的韵味来,有时候又能感受到刀工的精致与细腻来。无论他收藏什么,都有着他自己独特的审美。
我想顾先生无论做什么事,都是精细与持久的。因为,他花了几年的时间收集古玩,又花了几年的时间研究茶经。自从他迷上了茶之后,他开始想要一间自己的空间,就像伍尔芙所说,女人一定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独立的房间一样。顾先生虽然不是女士,他也是非常想要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空间的,便日夜想着他的独立而又私人的空间。
不得不说,顾先生有一位贤惠而又十分善解人意的夫人,无论顾先生做什么,她都非常支持他。在征得夫人的同意后,顾先生便将他家一间临街房子的底层进行了彻底的改造。有时候,我在想,守着顾先生这么一个有想法、有韧性的先生,即便他夫人不支持,天长日久,他一定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与感化她。
他先是将两扇铝合金大门拆了,大门也一分为二,一半置门,一半装窗。进出门换上旧式宅院里的两扇木制大门,门也按旧式房子的设计安装,下面有门档,有门槛与顶门台。就连锁都很返璞归真,门外的锁用的是一把古朴精致的鱼形锁,门内用的是传统的门闩。窗户用的是古朴的几何式镂空雕花窗;门前置有水槽,里面种植铜钱草、睡莲、石松。植物给这种古朴的设计增添了一些生机。在那条临街的房子里,一律的现代铝合金大开门的門面房中,顾先生的房子显得特别另类,也非常与众不同。不仔细看的人,总是一闪而过,仔细看的人,总是伫立,并为这种回归式的设计,感叹一番。
屋内,他将原来房间光滑的大理石瓷砖敲掉,铺上粗糙的条石。将原来长达6米的房间进行了重新隔间,外大里小,里面为两三个小间,隔间所用的材料是他收集的各类镂空雕花窗及木雕制品。其中两间小间里为榻榻米设计,门外由珠帘隔开,榻榻米上置有草席、蒲团、小桌子,客人可以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或抚琴或闲聊。
最里面的一间摆有一张八仙桌,桌边摆有两把雕花精致的太师椅。他所收藏的太师椅比一般的普通太师椅还要精致一些,靠背板、扶手与椅面间的雕工都很精致,每一刀都很精细,无论人物花鸟,都栩栩如生。大概由于顾先生擅长使刀,他对收藏品的刀工,要求也都特别高,无论木雕、石雕,还是陶器、银器,每一件藏品,刀工都很精细,可以说,刀刀精致。
椅子的设计也特别合理,造型十分符合人体结构,坐下去,所有的部位都与人的坐姿十分贴合。倘若有客人来,顾先生都要再三向客人强调这两把太师椅的结构。坐下后,人体在椅间会形成三个90°,三个90°中,腰背部与大腿成90°最为重要,因为腰背部直立时腰椎间盘受力相对较小,后方的肌肉受力也相应减小,这样可以避免腰背部肌肉过度紧张。因此,坐着特别放松。这种椅子会比一般的椅子有更能预防腰背疼痛的功效。每每介绍时,可以看出,顾先生十分得意他的这两把太师椅。从他的介绍里,也透露了一些信息,他的性格,他对收藏的要求,他的养生之道与他的职业病。
最大的隔间,是临街的那间。重点要介绍的也是这一间。为什么要将这间一进门就能看到的房间最后介绍,因为就像一场大型演出一样,压轴的节目,总是比较精彩与隆重一些。
许多慕名而来,或受顾先生邀请而来的人,一进门,常被顾先生房间里的摆设给惊讶到。房间左侧为一胡桃木色的书架,书架上摆着朱长文的《琴史》、陆羽的《茶经》、袁枚的《随园食单》等一些古朴的书籍,中间还夹着一本法国无名氏的《藏在木头的灵魂》。无名氏的这本灵魂,瞬间也让顾先生的这间房子带着一股灵气儿,让人感觉他的房间里,每一样物品都是有灵魂的。
除此之外,书柜上还摆着清时的竹制食盒,雕塑精致的木制年糕模,带着云纹与鱼形的石磨、石砚,以及光溜溜的石秤砣;大厅的右边靠窗的位置摆着一个长方形条案,上面摆着一个白陶煮茶器及白陶提梁茶壶,方型食盒、石臼和一盆春兰,中间摆着一张由门板制成的长桌和长凳,墙上挂着50格的小博物收纳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杯子及陶器,桌上摆着茶具,竹制的挑茶器,铜钱草、菖蒲、铁皮石斛小盆景,茶盘里放着新鲜的佛手;再靠里摆着一个长条案,条案上按季节,有时摆着水仙,有时摆着兰花。案的正上方悬挂有一块“洛社耆英”的匾额,紧贴墙的位置,又摆着一张小型的圆桌,上面则摆满了各类的石器及一些小巧精致的木制品,有时也摆着一些自制的插花与小盆景。角落里还摆着一张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听了无数次琴曲,上刻着“大元至正五年,青田伯温氏置”等字样的那把琴,还是他舍不得把这件稀世珍品摆放在这里,而摆的一把普通的蕉叶式七弦琴。
顾先生给他的这片私人空间,起名为“洛社当年”。顾先生介绍,这名称来自欧阳修的《酬孙延仲龙图》诗“洛社当年盛莫加,洛阳耆老至今夸”。我认为叫“洛社”就够了,干吗还要加个“当年”呢?显得有些多余。不过,人家顾先生自己的空间,他想叫什么就叫什么,那是他的自由,我又何必在这里插上一嘴呢!
顾先生常在这里会客。有时,顾先生坐在房间的一角抚琴,有时他坐在中间那块门板制成的桌前邀人喝茶,分享他收藏的小故事与茶经。有时,他又与夫人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聊一些他们浪漫的过往,及一些柴米油盐。有时候,聊崩了,他们也吵一架。有阳光的时候,他也喜欢在光线下摆弄他的无数心爱的收藏品,拍成各式各样的照片,原本他的收藏品就闪着光,在光线下拍出的藏品,更闪着奇异的光,他常常陶醉在那些光线里。
哎呀,人人都感叹,顾先生将生活过成了诗。就连顾先生自己也觉得,他把生活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有时候,顾先生不想一个人独享他的诗意生活,他也想与他人分享自己的人生,便邀约一些朋友来围炉品茶,分享他的收藏故事。有时,兼顾着,顾先生也经营一下自己,将洛社的空间利用起来,不定期举办一些画展、雅集展,以茶会友,推销一些小收藏、艺术品及茶叶。经营是次要的,最要紧的,他还是以茶会友,分享自己的乐趣。
起初他的兴致很高,一点一点展示着他的茶艺,一点一点介绍他所收藏的那些精致的“小品”,可是当他将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他先觉得索然无味了。
他发现,他诚心邀请来的人,要么自顾自地说,要么拿着手机拍照,再不然,就是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些人低着头不停地刷着手机。
这让他惊觉,他的分享,有时候与周围的人是那么格格不入,他不是在与人分享,而是在与自己、与空气分享!瞬间,他就觉得无比孤独。每当这时,他就觉得与其与不懂的人分享自己的人生,还不如独享孤独!偶尔遇到一位懂他的人,他又无比欢欣,觉得还是要分享,就像伯牙弹琴,遇到钟子期一样。
自从我对顾先生不再那么反感之后,有时,我会比先前稍微留意他一些。有时我会隔着墙听他的琴声,有时在他家的窗户之下,听他的琴声。听久了,我对他的琴声多少有些了解起来,而且我还开始研究起琴曲来。
顾先生弹得最多的是《客窗夜话》,大概是生在郁离城的原因。刘伯温不就写过一本《郁离子》的书吗?因为,他弹琴,用的琴都和刘伯温有关,是不是潜意识里,他的有些审美和爱好互相影响的呢?就像我们某些时候,会受周边环境和其他事物的影响呢?
每当顾先生在窗户之下弹奏《客窗夜话》时,手指下的吟猱余韵,细微悠长,时如人语,时如对话,时如人心之绪,缥缈多变的琴声总让我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不是无法忍受的哭,而是一种感动的哭。当你听不懂一种音律时,你会觉得无论什么乐器发出来的音都是噪音,就像锯木场的电锯声与装修房子的电钻声那样刺耳。当你听懂了一种音乐呢?那些由乐器里传出的声音犹如天籁一般,有时,某些音会触动你神经中最柔軟的那一部分,或者勾起你对某些往事的回忆,让你莫名其妙地感动。
顾先生那深远的琴音,由窗下缥缈远去时,是何等佳音。难怪古人将这种悠扬的琴声比喻成天乐,说古琴的音律可以通天地万物,甚至在这种音律里让人达到“至静之极”的境界,让人无言而心悦。有时我听着听着,就像到了极乐世界。
有一次,我看见顾先生在门口给花浇水,不由感叹一句:“顾先生的琴弹得真是好!”
他抬头惊喜地看着我问:“都被你听到了!”
“有时我早也听,晚也听!我觉得你是医生里琴弹得最好的人,琴师里,你又是刀用得最好的人!”尽管此刻,我对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发自肺腑的言语,但说完了,总感觉在拍顾先生的马屁一样。
顾先生倒不介意,他竟然热情地邀请我到他的“洛社”里去喝茶。进去后,我被他家底层的装修风格惊呆了,天哪,同样的房子,同样的面积,看看我们家底层的房子,都变成什么鬼样子了:电瓶车、自行车、废报纸,一些不用的旧桌椅摆满了房间。有时,我爸还将一些钓鱼的工具东摆一个,西摆一个,他穿的那双45码的大雨鞋也被扔得门口一只,门内一只。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对比起来,这是多么伤自尊的一件事啊!就单单一个居室的对比,就让人感叹了,何况是才艺!我甚至觉得,我都不配和顾先生坐在一起喝茶。我与他完全是两个调调上的人,怎么能凑在一起喝茶呢?即使是坐在一起,也是谈不到一起去的呀!
我坐在顾先生面前,喝着顾先生沏的最好的茶,看着让我眼花缭乱的藏品,听着他的各式各样的收藏故事,喝着,听着,我感觉我的灵魂已出壳,在我走神的那一瞬间,顾先生沉默了下来。
突然意识到,他察觉到我没有全心全意在听他讲话,于是便沉默了,沉默的同时,他显得非常孤独,神情里也有着几丝落寞。那么除了我,来喝茶的人,有没有人真正听他讲话,或者全部听懂了顾先生的一些想法呢?我感觉我的不专注对他是一种失礼,于是我冲他笑笑,问然后呢?
出于礼貌,顾先生又讲起了他的故事。可是听着听着,我又不专注起来!
之后,顾先生的神情又黯然起来,我忽然意识到,他在向一个不懂收藏与不懂茶经的人谈收藏与茶,简直是浪费口舌,对牛弹琴!我不免为他悲哀起来。聊了一会儿,我不得不找借口溜走。
四
大概过了半年,有一个朋友约我去喝茶,赴约的时候,才知道,是去顾先生那里。
朋友对顾先生的洛社很是感兴趣,是慕名而来。在顾先生的带领下,他欣赏顾先生的小天地,观赏着顾先生的藏品,喝着顾先生准备的香茗,欣喜不已。
落座的时候,顾先生又开始讲起他的收藏史与茶经,我听着听着,感觉我的灵魂再次出壳!我不知道顾先生有没有发现,我像个傻子那样坐在那里木呆呆地发愣。顾先生明明讲的是收藏史与茶经,可我的耳朵里听到的全都是琴声与刀声!
先前,我一直想不通,顾先生为什么会将琴弹得如此好,将手术做得如此好呢?此刻,看他分享自己的收藏,我突然想通了。你以为顾先生弹琴的时候弹的是琴吗?不,顾先生弹的不是琴,而是他的孤独。一个人只有孤独时,或享受他的孤独时,才可以将一件事做好,做到极致。
一个太喜欢热闹与繁华的人,是静不下来钻研一项艺术与业务的。弹古琴,一定要静下心来弹,才能弹出琴音的所有情感与情绪来。我想,更多的时候,顾先生抚琴是给自己听,他不需要乱哄哄的场面,也不需要许多不懂琴音的观众来听,就像伯牙弹《高山流水》一样,他不需要更多的观众,他只要一个钟子期就够了。至于顾先生有没有遇到他的钟子期,我并不知道。有,或者没有。
顾先生手术做得好,你以为顾先生玩的是刀吗?不,他玩的也是他的孤独,一个孤独的人,很享受自己有一项技艺。我想,顾先生主刀,是不希望有观众的。哪怕他有一身的绝技,他也不会向众人宣称,他的医术高明。他更不会宣称,他为患者切的不是刀口,而是艺术品。或许,他只是术业有专攻,做每件事,都想做好而已,做手术,就像他弹琴一样,用很小的刀口,和很轻的音,弹出让你颤动的内容来。
无论顾先生弹琴也好,弄刀也罢,顾先生都是孤独的。除了弹琴与主刀之外,现在他将收藏与茶都经营得如此好,除了兴致之外,就更加展示了他绝对的孤独。一个能够静下来的人,一个有闲情逸致的人,一个能够把生活过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的人,绝对是一个将孤独发挥到极致的人。事实上,大多时候,顾先生享受的不是琴、不是刀、不是收藏,而是他的孤独。
那么,我就不孤独了吗?当我因为听不懂顾先生的收藏史与茶经而走神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如此孤独,可是即便坐在孤独里,我是打死也不肯承认的!一个不自信的人,总觉得孤独是一个贬义词,而一个自信的人,从不排斥孤独,孤独对他们而言,是一种享受,而对我,却是一种枷锁!
那么,当我在认为顾先生孤独的时候,当我怀着同情他一瞬间的沉默之后,那么,顾先生到底又是怎么想的呢?他又是怎么想的我,和那些倾听他、揣测他的人呢?怎么想关于人类这种终极的孤独感觉呢?
尽管带着疑问,但我并不希望从顾先生那里得到答案。绝不!我想只有这样,在我无聊的时候,或极其孤独的时候,我才可以静静地坐在这里,或那里,无聊地揣测顾先生这个人,与他孤独的心理。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