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与中华书局
2020-11-06俞国林
俞国林
顾颉刚先生是现代学术史上开宗立派的大师,而1949年以前他个人的著作却没有一本是在中华书局出版的。根据现存档案,顾先生最初是以一个出版者的身份与中华书局联系合作事宜的。1943年10月,顾先生主编的《文史杂志》因商务印书馆印刷拖延,至有“愆期达一年之久”者,顾先生遂与毁约,即交中华书局印行,发行七千余份,“誉声载道”,顾先生非常高兴,感谢中华书局“改善之力”,使之成为抗战期间后方非常重要的大型学术期刊。
顾先生于1954年8月22日奉命到京,任中国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当顾先生将工作计划并历年积稿交给历史所所长尹达时,尹达评之为“大而无当”,在顾先生心中激起了某种“被征服者”的屈辱感。
就在顾先生进京的第二天,中华书局编辑部姚绍华即登门拜访,商谈《史记三家注》点校事;可以说自此之后,顾先生业务上的每一件事,都与中华书局休戚与共。
1955年6月11日,民进中央主席马叙伦邀顾先生加入民进,第二年顾先生当选为民进中央委员。
20世纪60年代初,中华书局总经理金灿然曾与历史所所长尹达、民进中央秘书长徐伯昕商定:“顾颉刚的学习由民进领导,业务由中华负责,工资归历史所发给。”像顾先生这样以学术为终身的学者,业务是其生命存在的意义,可见顾先生与中华书局关系之深厚。1965年10月26日,顾先生因结肠手术,在《预立遗嘱》里表示:“我一生写作,应悉交中华书局,请他们组织委员会整理。”四十五年之后暨顾先生逝世三十周年之际,中华书局出版了《顾颉刚全集》,完成了顾先生的遗愿,践行了一个学术文化出版机构的使命。
进京后第一任务:总校《资治通鉴》
1954年9月,第一次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毛泽东向吴晗说起标点《资治通鉴》事,要范文澜组织专家在一两年内整理出版。标点《资治通鉴》工作委员会,以范文澜、吴晗、黄松龄、董纯才、翦伯赞、侯外庐、向达、顾颉刚、尹达、黎澍、刘大年、金灿然、王崇武为委员,以范文澜、吴晗为召集人。
在标点《资治通鉴》小组中,范文澜曾敦请顾先生主持标点工作,因为顾先生年事最长,且曾从事过《史记》点校。顾先生表示,此事非范老亲自主持不可,自己则可校阅书稿。后以王崇武为召集人,顾先生任总校对。
之后,样稿陆续交来,顾先生开始审阅,这在日记中多有记载。1954年11月15日:“看王之屏所点《通鉴》两卷……之屏所点《通鉴》颇多误处。料想他人,亦必如此,盖大家任务太多太忙,必不能细细研究才下笔也。予任总校,要在十个月内整理出二百九十四卷之书,一一改正他人之误点,其不遑喘息可知也。”后顾先生提出,以委员会所定十个月完成之期限,“就我一个人的总校而言,则绝对不可能”,希望延长时间或添请校对人员。于是商定由王崇武、聂崇岐、容肇祖与顾先生分任校阅工作。
那么,《资治通鉴》为什么要如此迅速地出版呢?1956年2月5日,顾先生到怀仁堂应宴,日记记载:“毛主席、周总理均慰问予去年之病,谓《资治通鉴》不必这样赶。予答云:‘领导上说,已报告毛主席,时间不能改变。”不管怎么说,《资治通鉴》还是按期完成了出版任务。
整理《史记》及“二十四史”总其成
1954年8月23 日,即顾先生抵京后的次日,中华书局编辑部姚绍华登门拜访,约请整理《史记三家注》。顾先生“大喜过望”,因为顾先生“发愿整理《史记》已历三十年”。10月5日,拟《整理史记计划》交姚绍华。由于当时顾先生承担了《资治通鉴》的校阅任务,所以顾先生就请北大同学贺次君到北图校勘《史记》的不同版本,并从中华书局预支的稿费中供给他生活费。
《资治通鉴》出版后,顾先生即着手《史记》的点校。由于顾先生“一因事忙,二因多病,三则过于求细”,所以推延了出书计划,迟至1958年8月才将《标点史记凡例(稿本)》交到中华书局。
1958年9月,毛泽东指示吴晗,要求标点前四史。13日,吴晗、范文澜、尹达、金灿然、张思俊等召开标点前四史工作会议。会议决定:除前四史之外,“其他二十史及《清史稿》的标点工作,亦即着手组织人力,由中华书局订出规划”。后将此报告送呈毛泽东,毛批示曰:“计划很好,望照此实行。”
9月15日,宋云彬以“待罪”之身(1962年前还没有摘“右派”帽)到中华书局上班。10月,开始审阅顾先生标点本《史记》,发现有不少点错或标错的地方。11月6日,在金灿然的召集下,顧先生“到中华书局,开会,讨论《史记》标点事”,会议决定:由宋云彬另觅一金陵本,并在顾先生标点本的基础上重新加工,完工后连同顾先生的标点本送聂崇岐看一遍,作为定稿发排。该书于1959年9月出版,作为向国庆十周年献礼之书。10月2日,顾先生到中华书局访副总编辑傅彬然,“看新出版标点本《史记三家注》”,傅告之曰:“中华书局出版标点本《史记三家注》,国庆献礼,毛主席打三次电话索取,览后表示满意。”顾先生感慨道:“斯我辈多人之积年辛勤之收获也。”
1971年4月7日,由当时国务院办公室负责人吴庆彤与原学部留守组军代表、出版口及中华书局有关同志,共同到干面胡同顾先生家,向顾先生传达周总理的批示:“‘二十四史中除已有标点者外,再加《清史稿》,都请中华书局负责加以组织,请人标点,由顾颉刚先生总其成。”是夜,顾先生“未成眠,计划工作人员名单”,后作《整理国史计划书》。
但是顾先生因为身体状况所限,此项工作实际由白寿彝负责。到1977年底,《清史稿》出版;1978年春,最后一种《宋史》出版(版权页作1977年11月)。至此,点校出版工作全部完成。
虽然说这套整理本是现今最为通行的版本,但是顾先生从出版之初就表示还要重新点校,对很多史的校勘记被删除非常不满,指出:“只要用事实说话,不多说空话,就不能说是繁琐考证。”顾先生曾说:“凡是一件有价值的工作,必须经过长期的努力。一个人的生命不过数十寒暑,固然可以有所创获,但必不能有全部的成功。所以在学术事业发展的长路上,自己必须在前人的基础上迈进一步,同时也应该推动后人更比自己迈进一步。”
庞大的《尚书》整理计划
翻译《尚书》为现代语,是顾先生“五四运动”后所发之宏愿,几十年从未忘却,只因生活动荡始终没有正式进行。1958年年底,《史记》标点完成。自1959年始,历史所派给顾先生的工作任务就是整理《尚书》,而领导任务则由中华书局副总编辑萧项平主持。1月31 日,中华书局要求顾先生停止所有其他图书的整理,务必将《尚书今译》于9月交稿,为的是10月出版,可以向国庆节献礼。
6月25 日,顾先生就《尚书今译》的具体工作计划,给金灿然、萧项平等写了一封四千多字的长信,详细说明了《尚书》整理的困难以及《尚书今译》书稿完成的具体计划,并希望中华书局可以配给自己两个人:一个是高级助手,可以代为搜集材料,整理材料;一个是低级助手,代为抄录资料、誊抄稿件以及缮写钢板蜡纸。信末附录为整理《尚书》拟联系之46位专家名单,涉及研究版本、声韵、文字、训诂、语法、历史、地理、天文、经学、子学各领域。因为在顾先生设想中,早已有一庞大的《尚书》整理计划,即“《尚书》学十书”。当然,中华书局希望顾先生“作出最详尽的解释和最妥当的翻译”,所以不厌其烦地提出问题,要求修改;对于顾先生而言,也“喜欢把材料搜得多,问题钻得深”,因为“外國人研究中国学问也有钻得很深的,尤其是日本,对中国经书设有专室研究,我若轻易下笔,则帝国主义、资本主义的国家的学者冷眼看着,如有差错落在他们的眼中,将立刻受到不容情的批判,势必有损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声誉”,所以“不得不十分小心,以期不辜负党的厚望”。
1959年7月8日,中华书局金灿然、姚绍华亲自到顾先生家商谈《尚书今译》事,顾先生日记记曰:“今日金灿然同志来,态度甚好,允配给助手二人,帮助抄写,搜集资料及学习整理工作,此殊解决我心事。”从这一天开始,顾先生恢复了循序渐进的《尚书》整理工作。11月,中华书局派尹受来帮助顾先生任抄写。
是年7月,顾先生至青岛疗养,偶遇刘起,刘表示愿意追随顾先生进行《尚书》研究。顾先生遂向中华书局提议,希望调刘来京为高级助手。为此,中华书局等部门频繁申请、联系,直至1962年11月22日,刘来京报到。顾先生日记:“刘起君今日到京矣,此事接洽四年而成,可见北京添进一干部之难,盖市人委、文化部、宣传部各关都须打通之故。”可见当时调一人之难,亦可见中华书局对为顾先生配助手事之重视。
是年9月,中华书局特设一间办公室,为顾先生专力从事《尚书》工作之用。“文革”兴起,此项工作被迫停顿,幸好所有资料未有散失。
1975年9月20日,顾先生日记:“起言,中华书局所拟出版计划,本定四年,送至毛主席处审阅,主席言:中华专出古书,而古书有极难解者,如《尚书》非有十年时间不可。因令重拟。为此,这个工作又将落到我身上,但我体已衰,只能帮起找些资料,由他作主干。”10月21日,顾先生改刘起《尚书今译》计划书。至此,《尚书》研究工作,开始逐渐恢复。
1980年12月25日,顾先生逝世。刘起独立担负《尚书》整理工作。刘起积三十年之心力,耗二十年焚膏继晷之功,至1999年10月终于完成了《尚书校释译论》这部煌煌巨帙,并于2005年4月由中华书局正式出版,实现了顾先生“最后才下手去作”的“《尚书》全书的考定”工作。
(摘自中华书局《岁月书香:百年中华的书人书事·二集》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