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事情
2014-05-03
大地上的事情
文/黄礼孩 编辑/吴冠宇
半岛之南的红土地,
三面环绕着蓝色大海,一年四季阳光照耀。
雨水丰沛的季节,植物疯长。
放风筝。 摄影/邓程方
主呵/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让风吹过牧场/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里尔克《秋日》这首完美的诗歌总会把我带回到南方的生活里去。“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南方的天空下,我怀念家园守望果实的岁月,怀念月光下飞逝的翅膀、鸣叫的昆虫、清新的泥土、风中摆动的野果,回到那个被时间遗忘的地方。
菠萝地上的守望者
半岛之南的红土地,三面环绕着蓝色大海,一年四季阳光照耀。雨水丰沛的季节,植物疯长。家乡盛产菠萝(有别于树上菠萝蜜)、甘蔗、香蕉等作物。读初中时,看到地理课本上说我们家乡是世界上的菠萝之乡,为此我还自豪过一阵子。
种菠萝是农民主要的经济来源。农民对行将成熟的菠萝充满期待,指望卖个好价钱。有一年,因为菠萝卖得好,竟然有外村的人来偷。为了防止有人来偷,农民在菠萝园里搭建一间草屋来看护菠萝。我们家的菠萝地自然也少不了这样的一间草屋。
在野外搭建草屋是我所喜欢的,这多多少少受电影里的故事感染,总觉得旷野之上有一间草屋可以遮风挡雨,让你停下来歇歇脚。草屋让旷野有了温情,就像夜行人看到灯光。父亲砍下苦楝树,用火烧焦,在一块空地上搭起空房子。盖房子用的茅草是去年砍甘蔗时剥下来的长长的甘蔗叶。过去穷人没钱买瓦,就用甘蔗叶盖房,现在村庄里用甘蔗叶盖的房子越来越少了。
为了便于看到整块菠萝地,盖成的草房子四面都是空的,没有遮掩,南风从树林里吹来,从植物的叶子和花瓣之间吹来,像水沐浴过肌肤。如果一天到晚待在草房子里是很闷的,除了打牌、下棋、玩弹子之外,还得找点事干,来打发漫长的时日。
摘磨菇是有趣的事情。夏日,我们从家里带来稻草,把它铺到菠萝地上,等待天下雨把稻草淋湿,第二天便会有蘑菇长出来。菠萝地是最容易长蘑菇的了,正午之后一场暴雨一场骄阳,蘑菇便会像春笋一样长出来。运气好的时候,可以采到一篮子的蘑菇。采到蘑菇后,我们便开始野餐。村庄里的伙伴们,带来咸鱼、米什么的,如果还不够,便有人自告奋勇去打一只鹧鸪。用鹧鸪来煮蘑菇是上乘的汤了。我最怀念的是用小鲨鱼煮菠萝。摘几个菠萝,去皮切成片,用小鲨鱼来炒,加一块姜,之后用清水来煮,这便是天下的美食了。
看护菠萝园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的一份差事。在野外就有野趣,就像放牛一样,把牛放在坡岭上,自己却跑去摘野果、打野鸟、放风筝什么的。春夏之交是盛产野果最多的时候,山稔果总是在这个时候飘荡甜美的芬芳。如果没有人摘,它就自己瓜熟蒂落,等待被小动物来吃或腐烂掉。山稔是一种低矮的植物,它的形状有点像小蕃荔,但它有花蕊,像葡萄一样乌黑,吃上几颗嘴唇就变成紫色的了。如果是女孩子吃了嘴唇更好看。初夏一场大雨之后,再过两三天山稔果就变得更甜美。那乌黑的山稔果沾着雨滴,像小小的黑姑娘,孩子们摘下叶子,把山稔果放在两片叶子之间,压成果饼。这是我长大后喜欢里尔克把饱满的甘甜的果实压成浓酒的原因。山野是比菠萝地更大的乐园,承载着无忧无虑的童年。一个快乐的心灵可以令枯淡的生活变得趣味横生。
少年不知愁滋味,也许是因为好玩的东西多了,反而忽略生活的沉重。只是夜里听大人聊天,他们在担心菠萝的价格会跌下去,如果卖不了好价钱,一年的指望就会落空,还要欠上一屁股债。这时候,我也快乐不起来,人生的初年充满忧伤。我望着远处的星光,心想,不知它们是否知道人间的诸多无奈,是否看到人间更多的心碎,像落叶一样纷飞。
收割香茅
我对世界最初的认识始于凌晨,凌晨的隐秘,凌晨的轻盈,凌晨的劳作。
当大地进入睡眠,万物酣睡之际,万籁已安息。而在半岛以南遥远的一个小村庄,我却醒着,在夜色中劳作着,打量大地的梦。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国农村迎来她的春天,农民找到了出路,走向苏醒的土地。那时种香茅成为市场需求。香茅,一种绿油油的经济作物,它低矮地生长在大地上,风吹来时,草浪翻滚。你闭上眼睛,深深一呼吸就闻到它草绿色的味道。
香茅是易生长的植物,雨水多的时候,它长得更欢快。用不了多久就到了收割的季节。收割香茅是一件十分辛苦的工作,通常在凌晨四五点钟进行,像农场工人收割橡胶一样行走在橡树与橡树之间。收割前的一天,家人要收听天气预报,如果有雾就定下来第二天收割;如果吹的是西风,就要择日了。有风的日子,风会把叶子上的露水吹干。
上、下:摘菠萝。 摄影/陈北跑
香蕉丰收。 摄影/邓程方
菠萝丰收。 摄影/邓程方
嬉戏。 摄影/游坚
我小时,家里的劳动力不够,所以早早就学会了所有的农活,插秧、割稻、种菜、种甘蔗、浇水、砍柴、煮饭什么的。六七岁已懂得时令在农作物身上的变幻。尽管不是主力,但忙碌的季节多一个帮手就多一份力量。记忆中,母亲在最忙碌的季节总是借着星月光劳作,很晚才回到家。读小学那时,学校每一个学期都放一个星期的假,名曰:农忙假。就是在农忙时节让所有的学生回家去帮忙家里干活。农民都是按时令干活的,他们遵循大地上的秩序,错过这个季节,就会歉收,或者等到收割时会遇上坏天气。也正是这样,农村孩子早早就饱尝了生活的艰辛。有时乡村小学的老师也去帮助家庭困难的学生插秧。放假了,孩子们在忙碌之余不想错过这个幸福的时光,夜里趁着月光跑到晒谷场,在草垛里捉迷藏,讲鬼的故事。有时你一句我一句,把鬼故事讲得极其骇人听闻,最后搞得大家都不敢回家,必须几个人相伴一起走。最后一个回家的小孩是最勇敢的了,也赢得孩子们的尊重,以至和邻村的孩子打架都要他出面来摆平。
玩疯了的我,回到家时已困得只想摸到床就睡,早已忘记大人叮嘱早上收割香茅的事了。刚睡下,迷迷糊糊听到鸡啼了。过了一会,家人就叫我起床,我应了一声,又睡过去,大人又叫一声,我又含糊应一声。半晌还没见我人影,母亲就过来把我揪起来,只好跟着她去工地了。一路上,我边打瞌睡,边跟着家人走。母亲就叫我,别睡了,再睡就滚到沟里了。多年后,我看电影《马背上的法庭》,乡村法官老冯为了偏远乡村的法治,几十年如一日行走在云南西北蜿蜒的红土路上,他走路大半时间在打瞌睡,最后掉到悬崖下,没了。一位乡村法官悲情的一生让人感慨。人生多么艰难啊,如果这时躺在席梦思上,那是多么幸福啊。可是穷人的孩子意味着付出更多。
走了一段路,我慢慢清醒过来。一到工地就开始开工,也就睡意全无了。在赶夜路时,我被村庄里传出来的狗声,还有路旁蟋蟀的声音唤醒。大自然充满神秘,夜色中有一支小乐队在演奏,还有漂动的萤火虫像大地上最小的灯光,一切显得那么有趣。
凌晨的香茅园异样的安静,不像白天随风舞动的喧哗,它的叶子沾满了露珠。母亲摸了一把香茅草,手里沾满露水,我看到她露出了笑容。香茅虽然柔软,但它身上的两边藏着芒锋,一不小心就会划破手。还有一样东西就是要小心蝎子,香茅草看起来轻柔,但却是蝎子的天堂,也许是香茅的香气吸引了毒辣的蝎子。有好几次,我被蝎子蜇到,又疼又肿,还哭过。以至多年后做梦,常梦到被蝎子攻击。但有什么办法呢?卖香茅也是为了筹集读书的学费,再害怕,也要干啊。
割香茅也有美的瞬间。在割得腰酸背疼之际,我站起来透一口气,看见西斜的月光静静地洒在大地之上,四野呈现出它的轮廓。眼前叶子上的露珠闪着月光,远处薄薄的雾凝成一团淡蓝色的云,像梦一样飘在旷野之上,而月亮边上几颗疏落的星星显得孤单。不知道为什么,在以后我的人生岁月里,我想起最多的不是那些晦暗的、苦难的日子,而是这些与家人在夜色中劳动的场景。就在我学会生活的瞬间,在世界还小的时候,那些庄重的事物已愉悦地与我融化在一起,像睡眠一样不为人所知在梦中流转。
夕阳照在田地里。 摄影/蔡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