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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 庐 问 隐

2014-05-03

中国三峡 2014年11期
关键词:君山富春江桐庐

桐 庐 问 隐

文/张巧慧 编辑/柳向阳

初秋富春江,远眺严子陵钓鱼台。 摄影/华致中/东方IC

只有樵夫才是真正的隐者。草木无心他知荣枯。砍伐,把荆棘付诸火炉而渔者还在布网,等待某物上钩

——《寻隐者》

这是我迄今为止发表的最短的诗歌,刊发于《扬子江》诗刊双月刊2014年第三期,仅三句,却甚偏爱。过严子陵钓台时,忽然想到用在此处甚是契合。

到桐庐,文友们谈得最起劲的是严子陵。严先生算是我的老乡了,他是慈溪现境最早载入史册的人物。我的一位同事就是子陵村人,过慈溪横河镇,能见到与严先生有关的路牌标识,比如严子陵故里,比如客星山。在《慈溪百人》一书中第一篇便是《东汉高士严子陵》。

我对高士的理解是,通天文晓地理而志趣品行高尚者。严子陵满腹经纶应无疑问,否则也不会被光武帝器重,几次三番地请他出山。但他的隐居之举,却屡被后人争议,以为是更高明的沽名钓誉。正如我在《寻隐者》一诗中写到的“等待某物上钩”。这某物,可能是刘秀,可能是声誉,可能是慕名而来的后人或者更多的假设。就渔者而言,垂钓只是姿态或手段,某物才是他所等待的指向。

但好歹他是我慈溪乡贤,不能太损他。且不管怎样,严子陵先避拒王莽,后辞拒刘秀,可算是清高之人了。与刘秀同榻而卧,还把臭脚丫子搁到皇帝的肚子上,害得太史官奏说有“客星犯帝座”,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因了这份拒,这份跳出狭窄的社会秩序的洒脱,令多少读书人心中百味杂陈。多数人一生都没有逢上如此高待遇的辞拒机会。世上多的是欲亲权贵而不得者,别说拒了。

此番写桐庐的诗中,读到的最合我味的一首乃慕白兄所写。大概晚上又出去喝酒了,当然酒钱是干净的,回来后唰唰唰一气呵成,那份不事王侯的潇洒堪比子陵啊。第二天,“不事王侯”这个词被我们反复使用。这个词,是历朝历代失意文人最爱拿来作自我安慰的藉口了。

严子陵钓台,我已去过数次。穿过高大的牌坊,左右各有一扇小圆洞门,一门楣上书“问隐”,一门楣上书“听泉”。大部分人问隐去了,独留下我右拐,在“天下第十九泉”处小坐。泉声轻,潺潺往下。脚下便是富春江,已有了现代的意味。

听泉。泉水有声。必定还有不死心的人。或草庐抚琴,或南阳高卧。或撑渡,或垂钓。山水无非一个掩体,林泉之志也仅是回避,安放人间的疲惫、倦怠与怀才不遇。沿山路所塑的诸多古代文人石像,几乎都是半生在谈论国事,半生说不事王侯。

较之钓台,我更喜欢桐君山。桐君就比严兄低调。桐君此人,据说是中国有文化记载的对药物学有研究的医药学者第一人,著有《桐君采药记》。在古史《世书》、《隋书》、《旧唐书》等以及历代医籍《本草序》、《本草纲目》中都有记载。但桐君真名,却无人知晓。据《严州府志》载:“上古桐君,不知何许人,亦莫详其姓字。尝采药求道,止于桐庐县东隈桐树下。其桐,枝柯偃盖,荫蔽数亩,远望如庐舍。或有问其姓者,则指桐以示之。因名其人为桐君。”

喜欢“桐”字,木字旁或者草字头的汉字,总有弥漫其间的清香。不知桐君山上的桐树是青桐还是白桐,我们来时已是初夏时分,惟见光阴斑驳,不见桐花纷纷。山上有桐君祠,还有草药可采,草木无心,却可治人间疾苦。到此处,不是拂袖辞归的书生意气,而是救治民生的医者仁心。

登桐君山,至四望亭,俯瞰,桐溪与富春江相会,以清入浊,不辨你我,滔滔而去。我对桐溪有一见钟情之意,钟情于它的清,以及它加入富春江时的毫不犹豫。两条江,各有各的经历,却有共同的方向,也不问彼此,也不计前嫌。因为放松,它成为风;因为静,成为溪石的一部分;因为流动,成为舟;因为热爱,成为江边的春花;因为淡泊,成为问隐的人;因为空,成为倒影;因为慈悲与付出,成为了流域内的万物。

或以桐溪来喻桐君,以一身清流投入红尘又济红尘,以无名之名而千古留名。历来多少文人墨客感念其功德,而留下佳作诗篇。爱俞颐轩的“问君君不语,指木是何年”,还有孙纲的诗句:“以桐为姓以庐名,世世代代是隐居。”若说遁隐山水是问隐的第一境界,那么隐姓埋名、悬壶济世则是第二境界。那日我亦附庸风雅,胡嚼七绝一首,以致敬意:

远客江边问道津,

悬壶济世隐真身。

满山草木皆为药,

遥指桐花是故人。

——《甲午春深访桐君山》

在一条大江边行走,每个人的体内都有这条江的影子和潮汐,有清浊相间的苦衷,有致仕还乡、放舟南下的慷慨,也有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江边有小舟。红尘之上,可以为自己虚构一方山水。今日我们联袂而来,大有翩翩之意。在四望亭,要背朝尘世,面向大江,都是入世之中的出世,物我两忘的清风徐来。

午饭就在桐君山下的农家餐馆。饭后尚早,几个人三三两两出来在草地上寻药。其实均不是医道中人,全凭着自己对植物的直觉指认着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天马行空地猜想,仿佛我们身患不可名状的沉疴,需要觅得一味山外的草药。五行轮转,阴阳调和。因指尖沾染上的一点植物的气息,我们忽然发觉了自身与自然之间的某个通道。阳光碎碎地从枝叶间散落下来,有一点点热,一点点停顿。

此刻,我们都是问隐之人。

隐者尚虚。雷平阳在《寻找担当》一文中提到过,隐者有真假之分。假隐者身在终南,心在庙堂。真隐者无论身处哪里,都有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灵魂。我赞同他对真隐者的定义,但并不以为心在庙堂是件坏事。关于问隐,古来还有一种说法是:“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严子陵钓台的醉屋。 摄影/冯仁华/东方IC

桐庐已是杭州市境内,桐君山至六和塔不过一小时车程。桐溪入富春江后曲折东去,即将与之江相会。关于这条江的故事愈来愈多,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个故事都是一个劫数,劫数背后都有一段气吞山河的悲壮和大义。“钱王射潮”的传说,应该知之者众。话说古时钱塘江潮水从来就是很凶猛的,潮来若万马奔腾,有排山倒海之态、席卷一空之势。潮头既高,冲力又猛,两岸堤坝常常决口,钱塘江沿岸民众可算是饱受灾害之苦。俗话说“黄河日修一斗金,钱江日修一斗银”,水利工程关乎民生大计。唐末出了个吴越王钱镠,治理杭州,屡建海塘而不成,又操心又恼火。听人说这是江中潮神作怪之故,钱王就打算八月十八潮神生日那天给他个下马威。他带万名弓箭手在江边候着,潮头浩浩荡荡地过来时,就下令放箭,霎时万箭齐发,逆而射之,也不知是不是真把潮神吓了一跳,反正潮水渐渐退了。从此海潮至六和塔便偃旗息鼓,歪歪扭扭东去,形如“之”字。如此海塘才得以建成。这段塘就是“钱塘”,这条江便是“钱塘江”,又称“之江”。

自然此中有后人美化和神话的成分。民间故事盛行的支撑力,是民心。可见古代百姓对于治水筑塘的渴盼,以及与海潮抗衡的艰苦和艰苦所催发的万众雄心。对钱王的赞美,正是对造福万民的英雄主义的高度赞美。

桐君山上的树木提前进入秋天。 摄影/何小华/东方IC

钱王确实称得上是把百姓放在心上的人,并且有洞见,正如本文开篇诗中之樵夫,他知荣枯,明白自然规律和人世规则,懂得把过度的欲望和荆棘砍伐掉。前阵子看王国平先生著的《城市论》,谈到杭州的建城史,其中有浚淤撩湖一段,有方士劝钱镠把西湖填平,在上面造王府,便有千年王气。钱镠说:“百姓借湖水以灌田,无水即无民。况且‘五百年必有王者起’,岂有千年而天下无真主者乎?有国百年,我愿足矣。”正因钱王有为民之心,他才成为民间传说中神一样的人。

大隐隐于朝。心在庙堂,并非追求官本位的建功立业,是凭借朝堂的影响力而为天下苍生谋。读书人固然要淡泊名利,还应有担当。大江东去,时序变迁,但天地人心中的某种东西一直都在。严子陵之所以被争议,或许与他没有担起读书人的责任有关。东汉始建,正是百废待兴之际,亲眼见佞臣得志官场险恶,却只求自适而无作为,生生地空置了满腹才华,也是可惜。庄周之意虽好,不妨待到退休后再寻觅。当然,我没有强迫谁的意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人间事确实也比较繁琐,老严不爱与俗子周旋,喜欢自娱自乐看看青山钓钓鱼,也是可以理解的。他虽没有兼济天下,到底也独善其身了。

想起了《岳阳楼记》中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古来读书人的担当。审视一条江的跌宕、破碎,一路不曾回避;回顾湖旁的城镇村庄,它们有无辜的顺从;还有越来越多的溪涧前赴后继地汇入泥沙俱下的干流。万物各有承担。隐遁是追求个人的自身圆满,而泽被众生,则是无上功德。虽说人各有志,但子陵垂钓与钱王射潮,到底是两种格局。

过桐庐,有三思。问隐,当以心怀天下者为最高境界。忽然发觉这也是禅宗的境界,空其心而怀慈悲,而渡天下。也许所有境界到高处,都是殊途同归吧。那么,读书人,不管你身处哪个江湖,莫要负了“读书人”这个称呼,哪怕我们终究都只是这片江山的匆匆过客。

上:浙江杭州桐庐,桐君祠和白塔。 摄影/庄灵/CTPphoto/FOTOE

下:浙江杭州,从六和塔上眺望钱塘江。 摄影/黄豁/FOT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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