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极行
2014-05-03
东极行
文/啊 呜 图/蒲斌军 编辑/柳向阳
东福山灯塔。
东极海景。
海天一色。
从小镇到圣地
这是祖国最东边的一个小镇。大概是因为太过僻远,深藏在大海腹地,所以即使土生土长的舟山人,也有很多不曾亲临那几粒小岛,可几乎每一个舟山人都会告诉你东极有多美,仿佛这个小镇从来就生长在人们的心里。
网上常见的介绍通常会告诉你东极镇有庙子湖、青浜、黄兴、东福山等28个大小岛屿,108个礁,陆域总面积11.7平方公里,总人口9712人。这样的统计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比如,我们只看东极四大岛之一的东福山的话,会发现其常住居民竟只有一对年迈的老夫妻。于此,你便知道“极”这个字隐含的荒僻意味了。
去东极,是我于2005年到舟山工作后最大的旅行梦想,因为听了太多吹捧这个小镇的言辞,又看了太多黄泥汤一样的大海,东极俨然成了舟山群岛的圣地。
乘风破浪一点也不意气风发
2011年夏,有几位朋友相约,早上8点来到半升洞码头,东极之行终于成为现实。
船行尚未过半,风浪已经开始增大,船随海浪,上下起伏得厉害,这时候的大海,如果不去看那从船舷外喷射而出的浪花,大概会让人产生它是一种固体的错觉,因为船在一个又一个波浪上不断爬行,就像汽车行驶在一个接一个的小土丘上,爬坡、下坡、爬坡、下坡……我的身体愈觉不适。
此刻,船舱里此起彼伏的呕吐声,更是隐隐像要绵延几个世纪。这迫使我挺在甲板上,不敢入内。而外面,洁白的海浪拍打着船舷,浪花碎末般飞上甲板,逼得人们连连后退。
当我勉强撑过了2小时有余的船程,到达东极庙子湖岛,以为得救了的时候,却被告知要立刻换乘小船去东福山岛——那才是目的地,心中顿时惊骇,可看同行的一个纤弱女孩已经吐得面无人色也上了小船,只好咬咬牙,不敢叫苦。
两艘船靠在一起,此起彼伏,且不时碰撞,船体外侧的橡胶轮胎相互摩擦,发出吱嘎的声响,而浪花则不时从两船中间的缝隙里激射出来,喷向半空。两艘船之间没有跳板之类的东西连接,只有两名粗壮的水手面对面站着,各自一脚踩在小船上,一脚踩在大船上——这“脚踩两条船”本已十分危险,却还要构建起一个换乘通道,真是让人心惊肉跳!旅客们一个个都是被两名水手一人架一边,仿佛扔一只小鸡仔一样,“丢”到小船上去的。今生何幸,见识了这种换乘的方式!
小船颠簸得更厉害,我头脑发昏,只听到周围人声嘈杂,意识中已然没了时间流逝的感觉。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坐惯了大小船只而显得一身轻松的朋友在一旁说了多少声“坚持”,耳畔终于传来靠岸的汽笛声,我才从一身,或许应该是数身冷汗中挣扎起来,本能地急着逃离这“恶魔”之船,就仿佛一个在无尽黑暗里突然看到一星烛火的可怜虫,终于又重燃起了求生的欲望。
上码头竟也是换乘小船时的方式,被两个大汉“丢”至岸上。一落地,隐约有种平稳感蔓延上来,可魂魄似乎还在随着小船晃荡,一时间,竟难以定气凝神。
呼口气——心有大惑:写“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太白兄,你真的坐过海船吗?
你见过大海,但没法想象它
上岸后,一侧身,看到身后液态蓝宝石般的大片水域,竟一点都不喧闹,安宁、深邃得仿佛无尽的温柔乡,就等着我张开双臂,给予拥抱!我不由惊得张大了嘴,好几秒钟说不出话来,最后蹦出牙齿缝的竟是“太美了”这三个庸俗不堪的字。
前往旅店的路是环着岛修筑的,一路上,我一直凝视着海,几乎一刻都不愿转移视线。东极的海,到底是魔鬼,还是天使?突然想起亨利·米肖去厄瓜多尔时所说的话:“谁只要见过一片海,就理解了所有大海。它的情绪,像我们。它的内在生活,像我们。”是的,海确实像我们,但恐怕需要深入到东极这样的地方——它的内心,才能理解所有的大海吧。
又想起韩东的句子:
你想象过大海
你见过大海
也许你还喜欢大海
顶多是这样
简单的中饭和片刻修整之后,一行人的内心大约已经被大海施了催眠,一致决定顶着烈日去看海。
一路相机“咔嚓”声不断,彼此间聊天都很少,大海成了我们的一切。而上午船程的辛苦在这样的事物面前,被彻底击碎,连粉末都找不到了。
当我们登上一处山丘,转身回望大海,才看到由远至近,海的颜色深深浅浅,层层分明。与之相应的天空,显得寡淡乏味。凝滞的白云贴在天上,仿佛让整个蓝天变成了一条洗旧了的牛仔裤,铺展在炽烈的日光下,晒得精神全无。而大海则随着时间的推移,展现出不同的面貌。从上午,到正午,到下午最热的一两点钟,到三四点日头西斜,再到五六点天色转暗,海不断地更换着自己的妆容:从青蓝相间、深浅不一,到蓝汪汪得如同宝石,到凝重深沉的墨蓝像融入了铁水一般,再到墨蓝上覆盖一层薄薄的金粉,最终金粉消失,蓝色隐入夜色而充满沉默的涌动。任谁看了都要感叹这“妖童”般变脸的神奇!
而海中不时出现的形状各异的礁石则更为大海增添了一份艺术气质。从画家的角度看,定然会因为那零星出现的礁石而产生更多种构图的可能。而海的涌动与礁石的安然,形成一种动静相宜的和谐姿态,仿佛一对性格互补的恋人,不断向我们显摆他们的幸福。
石屋群和隐居者
从东福山岛的码头往东南方向走不久,就可以看到一个标牌:大树湾石屋群。随后我们看到的景象,又是被一声声惊叹所贯穿。
第一栋石屋,是一个两层建筑,上下各三间,其门窗都已破烂,显然已被荒弃很久。外墙上还长了不少爬山虎,绿油油的一片。最北侧的上下两间拖后,阳台没有任何护栏;另外上下四间突前,阳台有石柱和简易的石栏,两侧被石墙封闭,北侧石墙上出了一个滚圆的石窗,古朴、宁静。我们登上二楼阳台,一边看大海,满目醉心的蓝,深深浅浅,或偏墨色,或偏竹青,各种色泽堆叠在一起,如恣意渲染的锦缎;一边赞赏着这石屋的稳固、朴拙、雅致,心情舒畅无比。
说说笑笑中,一位数年前来过东极的朋友将我们带到东福山最后的常住居民家里。是的,最后的常住居民——一对年逾古稀的老夫妇,只有他们一年四季都在这岛上。至于石屋,除了他们家,其余当然全都被废弃了!我忍不住感叹:这个中国最东端的荒僻之岛啊,生存困境也到极端了吧?
两位老人见我们来,非常热情地搬出凳子招呼我们在院子里坐,还立即生火烧水。我们看到屋内有点暗,只点着一盏用玻璃瓶做成的简易煤油灯。老太太告诉我们,岛上虽然大部分地方都通了电,但这个村落还没有。而这煤油灯里的油,还是山上部队里的战士赠送的。老人家里的饮用水也不是自来水,而是山上洞中流下来的泉水。
聊天中,得知两位老人都是几十年前从温州移居到这里的,子女早已搬到舟山本岛居住,而老两口则一直守在这石头屋子里。随后老太太拿出两人在数年前拍的黑白照片给我们看,说这是预备自己百年后用的,并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当初请了何人拍摄,又让何人帮忙放大成现在的样子云云。琐琐细细,还不时感谢这个人,感谢那个人。
老大爷几乎每天都还要驾着舢板出海,老太太就在家照料几只鸡、几头羊。两人生活清苦而浑然不觉。他们是这个山岛的子民,但更像是这个山岛的主人。不问山外青山,只是循着自然的轨迹生存着,这便是天人合一么?我这才意识到他们正是这个世界的隐居者啊。
日头偏西。和两位老人合过影之后,我又看了看大海,这一汪蓝碧,早已将天空比下去了。而照片上,碧水衬托下,是老人沧桑的面容。
随后,老大爷带我们去看山腰上出泉水的山洞。一行人踩着杂草丛生的山路,踏过高高低低的岩石,来到一个窄窄的洞口。入洞不过十来步,就可以见到一汪清水。洞上方的岩石也都潮潮润润的,不时滴落水滴,叮咚作响,显得格外幽谧。
回到老人家中,暮色开始降临,蚊虫也多起来。大家正为此手忙脚乱地左拍右打的时候,老太太养的几只鸡竟也开始活跃起来,它们不时在空中伸缩着脖颈,啄食着什么,甚至啄到我们腿上来,把几位女士吓了一跳。老太太忙说,不怕不怕,它们不会啄你们的,它们是在吃蚊子呢!我们不由惊叹,根本无法相信鸡会吃蚊子。学校的教科书上从来都只说青蛙、蝙蝠、壁虎之类的小动物是会吃蚊虫的,可东福山的鸡竟有捕蚊的能力,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而我们细细观察了一下,竟真是如此!这极东的所在,果然处处有独特的存在么?
终于,我们挥手告别了两位老人,沿着海岸边的来路,往旅店而去。
大树湾石屋群。
信仰是什么?
第二天是去白云宫。
其实到底是“宫”还是其它什么,还真说不上来。旅游标牌上写的是“白云宫”,真到那里一看,却发现匾额上写的是“白云庵”。而这白云宫里面供奉的对象则让人最终失语了。按说这里供奉的主神应该是白云娘娘,可除了白云娘娘之外,还有龙王、杨府爷、孙悟空、三官、观音等等。小小两间屋子,神佛菩萨的塑像竟有十五尊!按塑像大小来看,其中主神多达五位!我心里默想许久,最后只能对自己说:白云娘娘大概是好客之神吧。
可这个混乱的白云宫却是当地人心中最神圣的地方。山门进来,石壁上“云雾净地,海天无涯”八个大字大概已经暗示了这种神圣的性质。此外,这里虽然还没有出家人主持,但几个当地的信徒会不时上来打扫或处理一些杂务。外来游客若进入参拜焚香,连香火钱都不用出,可以直接取用信徒们准备的香烛。而白云宫往下不过百米距离,正在建两间僧舍(钱也是信徒们出的)。至于几个信徒给我们指路、助我们参拜、传讲神异故事自不必提。
白云娘娘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得信徒如此诚心?传说,白云娘娘是蛇仙,本住在普陀山,而非今日的东福山。一日观音菩萨来到普陀山,见此地甚好,便想住下。一山难容二虎,一岛大概也难住两神,于是开始斗法,胜者留,败者则另寻住处。白云娘娘无奈败下阵来,由此普陀山成了观音道场,而白云娘娘则一路东行,住到了东福山岛上的白顶山白云洞里。自白云娘娘到东福山,这个小岛便受其护佑,据说这里的蛇也因此都极为友善,从不咬人。
东极还有一个重要的神祗就是财伯公。庙子湖岛上立有他的巨型石像,在海上老远就能望见他高举着火把,面向远方。财伯公原名陈财伯,是大约200年前的一个有过海上遇险经历的渔民,他随着海流漂到庙子湖岛,大难不死,此后每逢海上迷雾,就登到山岛高处点火为过往船只导航避险。他死后,当地人建庙将他供奉了起来。民间一直流传“青浜庙子湖,菩萨穿龙裤”的说法,这个穿龙裤(旧时渔民下海时穿的一种裤子)的菩萨,就是陈财伯。
我突然意识到,一种宗教信仰的功德,不仅仅在于将信仰者从痛苦的尘世中解救出来,而且也在于给予人们向善的力量。至于人们信仰的是什么神佛,甚至是人还是菩萨,匾额有没有写对,又何关紧要?信仰本就是内心的东西,而这些外物,不过是给人们表达自身信仰的一种方便罢了。
无限风光象鼻峰
出白云宫,我们一行人沿着弯曲的山路,去探访白云娘娘的居所:白云洞。一路攀登,越往上,山风、山雾越大。头脑中还不断想着是不是该有条蛇出没?可一路上什么蛇都没见着,倒有条颇长的灰白蚯蚓,突入眼帘,在石阶上扭动着翻入草丛里,隐没不见。心中略略惊骇,定神一看,已是白云洞口。
所谓白云洞,其实是几块巨石堆叠倚靠形成的一个不规则的缝隙,并无太多奇特之处。洞口风大、雾气弥漫,我们匆匆离去,向东南方向走。大概跨越了大半个岛屿,终于走到东福山岛的东南角象鼻峰。
等待出海的小船。
东极日出。
当我们从一片树丛中钻出,见到破空而出的象鼻峰时,个个惊呼不断,所谓“无限风光在险峰”,真是一点也没错!奇峰怪石突兀,绿草藤蔓点缀其上,碧海蓝天映衬其后,再加上山风大作,天下雄奇壮美之景,莫过于此了吧!
我们立于象鼻峰上,立于烈日之下,立于碧海之前,立于大风之中,终于忘怀所有,放声呼喊。这个远离世俗的高远之处,仿佛通过距离将人世一切烦恼斩断在我们身后。想想一个人一辈子,需要担负多少东西?而此刻,可以全然不顾。斩尽烦恼的我们,大约已经脱胎换骨,心底竟泛起羽化升仙的欣喜感。呼呼的大风之中,是大自然给予人的仙境……
海味
行游归来,是盈盈的满足感。但腹中却是饥肠辘辘,于是催着老板娘赶紧开饭。老板娘笑眯眯地应答着,忙前忙后,给我们搬上一桌海味。
人生之福,大约是从口福开始的。舟山人由此显得特别有福。舟山人依山傍海而居,自然以海鲜口福为最。而外地人到舟山必定也要点海鲜,到东极,则更不能错过海鲜。要知道舟山本岛上已经有不少饭店干脆打出了“东极海鲜”的招牌,来招揽顾客。
吃东极海鲜除了掏钱买,还可以自己去钓。
与我们同住一家旅店的有两位江西客人,都是海钓爱好者。他们带着妻儿,来到东极,两位先生结伴钓鱼,两位太太则带着孩子每日在岛上玩耍,甚是温馨而欢快。我们到东极的第二天傍晚,他们收获颇丰,除了几条常见的海鱼外,竟还钓到一只约5公斤重的章鱼,当即交给旅店的老板娘,请代为烹煮,令同住的许多旅客羡慕不已。
我们一群人则将饭食完全交托老板娘代为处理,每日由她负责提供新鲜的海味给我们。像鲳鱼、梅鱼之类自不在话下,毛蚶、蛏子、马蹄螺、佛手螺等也不必提,梭子蟹和虾更是常见得很,该提一提的是连不少土生土长的舟山人都叫不上名字的海鲜。比如有一种只比拳头略小的螺,外形似乎很普通,但它们的个头是普通螺类的近十倍,当同桌的舟山朋友将螺壳里的螺肉挑出时,真是令人震惊,那巨大一团,简直让人不敢下嘴!可螺肉的鲜美又怎能错过?等你品出不同的螺肉,各有层次不同、角度各异的鲜味时,又哪里还记得一开始的惊恐!你只会感叹,这世上最难描述的味道,大概就是这丰富的大海之鲜了。
青浜、庙子湖掠影
第三天上午,我们休整半天,吃过午饭,便踏上归途。
大海宁静,山岛依依,海面反射的日光让人睁不开眼睛,恍惚中,我们这群微醺的人,仿佛从不曾经历过风浪。
船行不久,看到青浜岛上那传闻已久的海上布达拉宫,其实也是石屋群,只不过比东福山的大树湾石屋群更显集中,而层叠有致。
过了青浜岛,我们就到了庙子湖岛,也就是东极镇政府所在地。相比东福山的荒芜,庙子湖岛显得异常热闹,这里人来人往,几乎让人担心会被开发过度而沦为一个庸俗的商业化旅游小镇。
由于回程船票是下午1点45分,因此我们可以在庙子湖晃荡一整个中午。
东极最出名的文化产品大概就是渔民画了。那些色彩鲜艳、构图朴拙的图案,充满了每天与海为邻的乡野渔夫的粗砺、淳朴的气息和豪放、奔涌的生命律动感。东极镇上有10余名渔民画家,他们把海岛的民俗风情一一融入那流动的色彩中,仿佛可以让人嗅到海潮送来的凉爽的腥气。
镇上还有一个非常特别的纪念馆——里斯本丸沉船纪念馆——也值得一看。里斯本丸原本是一艘日本的货船。1942年10月1日,装着1800多名战俘的里斯本丸在前往日本的途中,行至东极附近海面时遭遇美国太平洋舰队潜艇部队第81分队的“鲈鱼号”,并被对方鱼雷击中。日本人用其海军驱逐舰“黑潮号”和另一艘货船“丰国丸”将“里斯本丸”上的日本官兵转移走,并把里斯本丸拖至浅水处。但第二天,这艘已遭重创的货船终究支撑不住而沉没。船上仅剩的几十名日军士兵迅速逃离,而被关闭着的战俘则面临死亡的威胁。这时候东极渔民自发出船营救,共计384名战俘被救起。可惜的是,这些被救起的战俘,多半还是被日军抓走,仅有几人在当地渔民掩护下逃脱。
沉重的历史似乎已经远去,但走到海边时,我竟突然想起一名日本人——宫崎骏。庙子湖岛海边风光,和宫崎骏动画电影里的海岸风光颇为相似,大约日本岛的海岸与此处相类吧。因为庙子湖岛的海岸多曲折,从而形成了湾岬相间的海岸特色。那些狭长的绿茸茸的岬角,一个个排列着,是梳子的模样,将眼眶中旖旎的风光分出若干层次,恰似宫崎骏清新而温和的电影画面。
时光悠悠,终究一切都要在一声汽笛中画上句号。归去、归去,这一片天地从沉重的历史中走来,本不是属于游人们的。或许,它们属于岛民们家门前那一棵棵正热烈绽放的夹竹桃;又或许,它们属于海边岩石上那密密麻麻的海螺。
再见,东极。是的,一定会再见面的,东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