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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头不死与断首重续

2014-04-29王立

北方论丛 2014年1期
关键词:母题聊斋志异

王立

[摘 要]受佛经母题和外域传闻启发,《聊斋志异》的断首、换头叙事可分主动式、被动式。主动式的断头重续故事,带有巫术性内核,基本属原生态的传闻,体现个体生命内在张力的顽强信奉。被动式的“斩首不死”,则为次生态的传闻,将美好的愿望寄寓不可知的神力,达到对不幸者的同情。断首、换头叙事在明清小说中构成互文性传统,《聊斋志异》也注意采集南方传来的东南亚奇闻,又将本土古老神秘医术等,熔铸到当下瞩目的新闻事件中。以跨文化的主题史眼光看,孤立判定《聊斋志异》某一篇章来自何处,恐怕往往有武断、顾此失彼之嫌。

[关键词]《聊斋志异》;佛经故事;外域传闻;母题;主题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4)01-0000-06

《聊斋志异》断头幻术与斩首不死故事,都属于对人身有伤害,但当事人却能超越疼痛和死亡的奇幻叙事,这两类故事有主动式、被动式之分,两类故事之间是否有内在联系,是否由佛经以降,一以贯之?文本实证表明并非如此,有必要重新审视。

一、佛经故事中的“断头剖腹”幻术

断肢、断首复生类表演,与古代的开肠破肚重生术等载录有密切关系,有深广的外域佛教文化背景。前贤指出,早在魏晋南北朝,断首剖腹术已多有载录。干宝《搜神记》称,三国时吴人徐光,曾在街市上表演幻术,但经过大将军孙琳门做出一些不敬的动作,并披露了“流血覆道,臭腥不可耐”的预知,被孙琳怒诛:“斩其首,无血。”后有人见徐光拊手看大将军笑话,不久后者果被灭门。王琰《冥祥记》写桓温晚年供奉远来的比丘尼,尼每当洗浴,时间必久,温窥见:“尼裸身挥刀,破腹出脏,断截身首,支分脔切”,而出浴室又“身形如常”[1](p.1712)。故事异文亦见于《幽明录》、《搜神后记》等,当时流传很广。

慧皎《高僧传》载,刘宋时期,中天竺人求那跋陀罗为谯王讲经,因他自感“未善宋言”,便祈求观世音相助,梦到有人白服持剑擎一人首,即以剑易首,更安新头。第二天,这位外域高僧竟然掌握当地的全部语言,并且能正常讲经[2](pp.131-132)。受佛教幻术思维的启发,导致类似的梦中换头换脚传闻很多。更明确宣示断头剖腹幻术来自古印度者,还有《大庄严论》,称某幻师以尸陀罗木做一女人,“端正奇特”,能与其接吻,旁观诸比丘的干预使幻师改变表演:“闻诸比丘讥呵嫌责,即便以刀斫刺是女,分解支节,挑目截鼻,种种苦毒而杀此女。”此又引起诸比丘更大不满。为解除误会,幻师不得不以尸陀罗木出示,说明此女并非真人[3](pp.285a-c)。故事主要是写违反戒律,会遭致众谴,但也透露出断肢叙事的相关幻术信息。

古印度东部地区的巴利文佛本生故事《达霜那剑本生》讲述,国王祭司之子与王后私奔,国王为此得了相思病。于是政法大臣等三位大臣让杂技艺人表演“吞剑术”。三位智者让国王观看,其中有人吞下一把三十三指长道德锋利宝剑,国王问有否比这更难之事,一智者答:“此人利欲熏心,吞下吸血宝剑。答应给人东西,要比这事更难”[4](pp.245-247)。尽管叙事之旨是以此事例为譬喻,说明“四谛”哲理,但同时也反映出当时的确有这种杂技表演。与其说是杂技表演,毋宁说是用一种幻术操作,加以影射。

此类幻术表演,以其“断首”毁伤父母留下的身体,受到一些非议,从而成为中原正统之士抨击外来佛教文化的一个口实,也是中外文化融合中的深层撞击。僧祐《弘明集》卷三载孙绰《喻道论》严称:“体之父母,不敢夷毁;是以乐正伤足,终身含愧也。而沙门之道,委离所生,弃亲即疏,刓剔须发,残其天貌”[5](p.82);而《弘明集》卷八载刘勰《灭惑论》也有了一些调和让步:“昔泰伯、虞仲,断发文身,夫子两称至德。中权以俗内之贤,宜修世礼,断发让国,圣哲美谈……故弃迹求心。准以两贤,无缺于孝”[5](p.273)。尽管如此毁伤身体的外来幻术表演受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儒家主流文化非议,断肢断首叙事母题,却仍旧如草蛇灰线余脉不断,并未被中土叙事所淡忘。

可以说,在牵涉到佛经故事演变的通题研究中,只论前段中国叙事文学而置后段母题繁衍事实于不顾的,所在不少。通题研究不应忽视阶段性变异,而更当慎重说“无”。即使在明清现实生活实录中,为所谓“孝”而剖肝割肉的,包括对动物残忍处置、缺乏同情心的叙事[6],又如,唐初张鷟《朝野佥载》卷三写咸亨时祖珍俭的妖术,自我肢解却能平复如初;叶道士力斩桃柳于人腹上,“桃柳断而内不伤”;又把被斫两断的女子“喷水而咒,须臾平复如故”。此类载录与商胡和祅教酹神祭祀结合,如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的胡神庙,祅主祈福:“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乱扰肠肚流血。食顷,喷水咒之,平复如故。此盖西域之幻法也”[7](pp.64-65)。至于后世,此类叙事,仍绳绳不绝。

二、主动式的“断首移植”叙事

主要受佛经母题启发,《聊斋志异·陆判》写性情豪放的朱尔旦为友所激,到十王殿背来左廊判官偶像。半醉归家,却真招待了来访的陆判官,结为酒友,一次醉梦中觉脏腹微痛,陆判官正在:“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原来,陆知他“作文不快”,为他更换精选的智慧之心,自此他“文思大进,过眼不忘”。而在朱的要求下,陆判又为朱妻换上一个美貌的“头面”,这是一个“颈血犹湿”的新鲜供体,这一外科手术过程由全知叙事描述:

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项,着力如切腐状,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朱怀取美人首合项上,详审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际,命朱瘗首静所,乃去。朱妻醒觉颈间微麻,面颊甲错,搓之,得血片。甚骇,呼婢汲盥。婢见面血狼藉,惊绝;濯之,盆水尽赤。举首则面目全非,又骇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细视,则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画中人也。解领验之,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8](pp.205-211)

首先,是外科手术的技术性问题。特别是人的头颅(头面)的“供体”与其“受体”是否能对准所接部位,小说《封神演义》第三十七回,申公豹与姜子牙斗法被仙翁点破,头遭仙鹤衔走,安时仓促脸朝着背,后来才端正耳朵摆正。直到第七十二回申公豹仍记前仇,对姜子牙曰:“又叫白鹤童子衔我的头去,指望害我;这是杀人冤雠,还说没有?”《西洋记》第七十五回也有金碧峰使飞钹禅师所杀诸人均得以复活,但也有差错:“一个人错安了头,安得面在背上。”不难看出,医术高低、效果好坏与断头者的道德有关,申公豹的头自然应当安得歪一些,才符合读者期待。

其次,描写由手术派生出的一个“医学伦理”问题,即供体来源的合法性问题。吴侍御之女甚美,拒奸被杀,身在而失其首。闻朱家换头之异事,郡守不能决。陆判为给朋友开脱,让吴女同时托梦父母,告发真凶杨大年:“(朱孝廉)不艳于其妻,陆判官取儿首与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吴朱二人遂为翁婿。何守奇评:“伐胃湔肠,则慧能破钝;改头换面,则媸可使妍。彼终纷击齿引去者,皆有所畏而不肯为者也。其亦异史史氏之寓言也欤?”

其三,手术之后移植器官的功能问题。小说描写当事人夫妇,都未留下后遗症,朱尔旦连场奏捷,此后活了30年,死后还能教育五岁的儿子20年,培育其中举为进士;而经历换头手术的朱孝廉则享高寿。小说写接受移植的夫妇生下儿子最后官至司马,生五孙,其中一孙入仕为总宪,旨在暗示手术的成功延续到了他们的后代。对此,我们常常会忽略社会结构运行伦理规范的均势问题。在鬼神陆判的帮助下,朱尔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拥有了原本不属于他的一切。用鬼神的力量改变自然法则,以满足自己的意愿。

梦中换头,现实中的确有此传闻。清代王晫《今世说》卷四《赏誉》描写,宜兴人周启隽的德行才学名满天下,但他年轻时却其貌不扬,面有槁色,为乡人窃笑是“黄冠相”,32岁,犹困童子试。应试前,他与老父同宿,梦一雉冠绛衣人操刀为他换头,那头“须髯如戟”,他持父足疾呼,但不久“颧渐高,两颐骨渐,丰须鬑鬑然日益长”。年余,又梦一白须老者为他更换脏腑:“出涤其脏腑而复纳之,既纳,以方竹笠覆腹上,复取钉椎钉四角。”周并不觉痛,“文学日进”,两闱奏捷,官至侍讲学士。小说史家评曰:“此事果信,则《聊斋志异》中《陆判》一则,或非寓言也”[9](pp.174-175)。

钱钟书先生认为,《嘉兴绳技》出《原化记》,为《聊斋·偷桃》滥觞;注意到《聊斋》冯评提到了钱希言《狯园》也叙此事,“尚未的当”。因《狯园》谓缘木棍升天,《聊斋》则言抛绳虚空,“盖捉二事置一处”。称引德国故事:“亦谓术士掷绳高空(Warf erein Seil in die H?he),绳引小驹,术士攀马蹄,妻牵夫足,婢牵妇衣,鱼贯入云而逝。爱尔兰故事(0Donnells Kern)言有精绳技者抛丝线挂浮云上(He tosses up a silken thread so that it catches on a cloud),使一兔、一犬、一童缘而登天,继遣一少女去善视兔,良久不下,绳师心疑,遂收其线,则女方与童狎而兔已为犬噉(Sure enough,the boy is between the girls legs and the dog is picking the hares bones),怒斩童首,观者责其忍,乃复安头颈上,以面背向,童即活;尤为诙诡。《西洋记》第七五回金碧峰使飞钹禅师所杀诸人复活,亦有‘一个人错安了头,安得面在背上”[10](p.704)。实际上,这都有对高难度的外科手术成功的期许,而且,中西方叙事文学中,对此类手术后果的担心,异曲同工。

明代多有类似《聊斋志异·偷桃》故事的载录,其核心就是断头以及其他肢体的重续,如王同轨《耳谈》卷十三写嘉靖戊子年(1528年)有从河洛来的夫妇,表演上天取仙桃“幻术”,其夫抛绳而上,与天门接,夫缘绳而上,掷下鲜桃,观众们食之甘美。后闻天上喧诟声:“忽掷其夫首、足、肢体片断而下,鲜血淋漓。”妇泣曰:“夫被天狗所食”,以此征钱治棺殓,于是“合肢体成人形”,用苇席盛着,其夫忽起,仍旧负其绳而去[11](pp.289-290)。此又见《耳谈类增》卷四十五“河洛人幻术”条。对此,万历年间,宋懋澄《九籥集》也描写,广中藩伯项双溪在一次冬月时节举行生日宴,门人报告有术士携童子来献蟠桃,术士称使小儿偷桃,下天门被天狗所逐,小儿“胫下血淋淋,云为天狗所吠”,并无断首重续描写[12](pp.220-221)。而年代相仿佛的钱希言《狯园》卷三《偷桃小儿》,也写弘正年间生日宴上幻人驱小儿献蟠桃,称由瑶池取之,再次取则遇天狗,断肢残体与头相继落下,然而,幻人又能“提其首安之,初无痕迹”。次日,小儿还在街市上表演。

可见,明代这种幻术杂技的传闻在民间已不太新奇,却很难理解为真实记录,而是夸示性、搜奇猎艳式的以讹传讹。前引《耳谈》也载优伶“戏术”。秦王设宴,伶童扮貂蝉,扮关云长的故意误斩童子(貂蝉),“身首异处,流血满地”。众官员惊愕,秦王笑令童子出答:“府中幻术,其时去首,我昏不知,徐加头颈上,以手抹之无痕,而我始苏耳”[11](pp.290)。此又见王同轨《耳谈类增》卷四十五“秦府伶戏术”条。而《清稗类钞·戏剧类》收有“斩人之幻术”条:“幻术之奇者,能以人斩为数块,合而复生。有一人携一幼童,立于中央,手持一刀,令童伸二臂,皆斩之,既复斩其二足二腿及头,流血如注。一一置之坛中,封其口。须臾破坛,则童已复活,手足仍完备,从容而出”[13](pp.5073)。因此,蒲松龄《偷桃》言“童时赴郡试”途中所见,恐怕是结撰故事的一种托辞。《聊斋志异》中此类旧有故事重述,妙处是其文笔极佳,超出了先在的所有文本。这给后来的阅读者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此外,《偷桃》的深层全面解读,还要与紧接的《种梨》连读通观。后者“种植速长”与《偷桃》都属于当众表演的幻术,也都以真相叙述揭破幻术表演,两者均有不可否认的佛经文学渊源[14]。

需要补充的是,《聊斋志异·陆判》的主动式换头,恐怕在《喻世明言》第十八卷《杨八老越国奇逢》已有了模板。清水闸顺济庙其神冯俊,年十六岁梦玉帝遣天神割腹换去五脏六腑,醒犹觉腹痛:“从幼失学,未曾知书,自此忽然开悟,无书不晓,下笔成文;又能预知将来祸福之事。”而更早则见于唐人《云溪友议》,胡生本为洗镜铰钉之业,因经常祷祭列御寇,忽梦人以刀划腹开,“以一卷书置之于心腑,及觉,而吟咏之句,皆绮美之词”;再就是宋人《龙城录》载尹知章少时:“梦一赤衣人持巨凿破其腹,若内草茹于心中,痛甚,惊寤。自后聪敏为流辈所尊。”由此看来,蒲松龄不过是把夫妇变慧、变美,结合到了一处而已。

三、明清“断首重续”故事的民俗背景

著名中外交通史家张星烺先生,也曾对蒲松龄的偷桃断首故事产生兴趣,他曾经说:“上方所述之幻术,虽产于中土,而世界各种文字中记载最先者,则为拔都他也……蒲松龄之书成书于康熙巳未(十八年)即1679年也。蒲松龄虽为中国人,而记述此事,在世界上乃为第三次也”[15](p.652)。前辈专家的这种说法,其实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文学化的形容,还可商榷修改。除上引诸证,冯梦龙曾在《古今谭概》中认可这种“戏术”,称之为“(东)方朔偷桃法”,赋予其仙道色彩。一小儿持小梯节节累承,腾之云表,摘桃掷下后,也是术者哭告“吾儿为天狗所杀”声中,“头足零星而坠”,观众慨然厚给,可是,次日那小儿又在街市上表演摘桃了[16](p.676)。叙事中“小儿”的身份,与“术者”关系,均同《聊斋志异·偷桃》主体关目无二。考虑到此《古今谭概》不过是抄撮编纂而成,文本生成肯定更早,蒲公记述,不能算“在世界上乃为第三次”。

元明人乃至更早著录中已载东南亚的怪异传闻,当为母题近源。汪大渊《岛夷志略·宾童龙》称占城(越南东部海滨)附近:“其尸头蛮女子害人甚于占城,故民多庙事而血祭之。蛮亦父母胎生,与女子不异,特眼中无瞳人(仁),遇夜则飞头食人粪尖。头飞去,若人以纸或布掩其颈,则头归不接而死。凡人居其地大便后,必用水净浣,否则蛮食其粪,即逐臭与人同睡。倘有所犯,则肠肚皆为所食,精神尽为所夺而死矣”[17](pp.63-64)。明人也关注毗邻占城的真腊国,尸头蛮者:“其妇与家人同寝,夜深飞头而去食人秽物,飞回复合,其体即活如旧。若知而封固其项,或移体别处,则死矣”,“又元诗人陈孚出使安南,有纪事之诗曰:‘鼻饮如瓴甋,头飞似辘轳。盖言土人有能以鼻饮酒者,有头能夜飞于海食鱼,晓复归身者。然《赢虫集》中亦载老挝国人鼻饮水浆,头飞食鱼。今占城有头飞者,乃特妇人也。占城、安南、老挝,其地相接,宜有是种。若《七修类稿》载近时中国有一人名汪海云者,亦能鼻饮头飞,此则怪事矣”[18](pp.266-268)。言之凿凿,构成了一个互文性系统。其实,这一外域奇闻早见于西晋张华《博物志》卷三:“南方有落头虫,其头能飞。其种人常有所祭祀,号曰‘虫落,故因取之焉。以其飞因服(晚)便去,以耳为翼,将晓还,复著体,吴时往往得此人也。”而段成式也有类似的采集,认为是南方区域性异俗:

岭南溪洞中,往往有飞头者,故有“飞头獠子”之号。头将飞一日前,颈有痕,匝项如红缕,妻子遂看守之。其人及夜状如病,头忽生翼,脱身而去,乃于岸泥寻蟹蚓之类食,将晓飞还,如梦觉,其腹实矣。梵僧菩萨胜又言:“阇婆国中有飞头者,其人目无瞳子,聚落时有一人据。”于氏《志怪》:“南方落民,其头能飞。其俗所祠,名曰‘虫落,因号‘落民。”晋朱桓有一婢,其头夜飞。《王子年拾遗记》言:“汉武时,因墀国使言,南方有解形之民,能先使头飞南海,左手飞东海,右手飞西泽。至暮,头还肩上。两手遇疾风,飘于海水外”[19](pp.47-48)。

在这一骇人听闻的“尸头蛮女”以接触巫术食人的传说中,夜间其头飞去做一些不愿意别人知道的事情,是关键之处;而这断头飞去,也要冒不能重接颈上的风险。应当说,这与上述杂技表演中的断头重返术相通,而且《太平广记》卷七十四引《仙传拾遗》也写张定蒙道士教其变化之术:“又能自以刀剑剪割手足,刳剔五脏,分挂四壁。良久,自复其身,晏然无苦。”世德堂本《西游记》描述虎力大仙与悟空斗法,也赌了断头重续,孙行者头被砍掉可以从腔子内长出一个来;而虎力大仙头砍下后,却被行者毫毛变的黄犬衔走,则鲜血喷出,现出原形[20](pp.563-564)。清人写云贵妖符邪术,也有黔省某恶棍被抚军斩之,三日后,却“身首交合,颈边隐隐然红丝一条,作恶如初”,后虐待其母,母告发逆子有“藏魂坛”,求官府先毁其坛,扇散其魂,才将恶人毙命[21](p.100)。清末毛祥麟记载观看西洋杂技“断头戏法”:“旋又有二人,登场共语,忽作相争状,甲怒,拔剑截乙首,首堕而无血痕。甲复取首置盆中,遍示观者,共骇其逼真。旋以首按乙颈,则仍浑合而无恙焉。此在江左恒有是戏,所谓‘易眼法者近之。”[22](pp.168-169)实际上,这是用中国式的幻术传统经验,解悟欧洲的杂技表演。主动式的断头重续故事,带有巫术性内核,基本属于原生态的传闻,体现出一种个体生命内在张力的顽强信奉。

四、被动式的“斩首不死”叙事

与主动式相应,被动式的“斩首不死”则为次生态的传闻,将美好的愿望寄寓不可知的神力,达到一种对不幸者的怜悯与同情。蒲松龄写沂水某人,明季军充辽阳,城陷被乱兵杀:“头虽断,犹不甚死。至夜,一人执簿来,按点诸鬼。至某,谓其不宜死,使左右续其头而送之。遂共取头安项上。”回故里后,沂令疑其窃逃,审其颈无断痕,某辩称等陷城消息来再定,消息传到如言,遂释之[8](p.1739)。只要未到生死簿注明的日期,断头可由冥吏重续。而乡民李化龙在乱军中僵卧在死人丛中,能忽见缺头断臂之尸,起立如林:“内一尸,断首犹连肩上,口中作语曰:‘野狗子来,奈何?群尸参差而应曰:‘奈何!俄顷蹶然尽倒”[8](p.106),蒲松龄以断头之尸能忧虑、能说话,控诉官兵镇压于七起义的残暴。而究竟死后还能否说话,蒲松龄的看法从明末章丘盗被斩的实录,透露出来。一兵佩刀甚利,将要问斩的一盗认识兵,求告:“闻君刀最快,斩首无二割。求杀我!”兵允诺,届时“出刀挥之,豁然头落。数步之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8]( p.305)显然是认为在头颅落下后还能发出声音。朱梅叔理解是一种“腹语”,指出《明史》载杨维斗临刑不屈,首已坠,声从项出,可证《聊斋》之说非诬。他总结贾雍头落仍能腹语曰:“无头亦佳。”认为能否存活在于“神全”与“神散”,可能还要有某些先决条件:

凡此,亦如醉者坠车不死,其神全也。尝闻唐花卿为剑南节度使,命讨段子璋平之,其后出师,以单骑出战,陷入重围,丧其首,犹临溪沃盥,有浣女见之曰:“无头何以洗盥?”闻言遂仆,此神散之验也。又太原王穆,至德初,为鲁旻旧将,于南阳战败,贼骑自后追及,以剑斫穆颈,筋骨俱断,惟喉尚连,初不自觉死,食顷方悟,而头在脐上旋觉食漏,遂以手力扶,还附颈,须臾复落,闷绝如初……头堕怀中,夜复苏,复系发正首,心念马卧,方可得上,马忽横伏,穆因得上马,马亦随起,载穆东南行,穆两手捧两颊,行四十里,穆麾下散卒数十人,群行见之,扶寄村舍,寻载适军。穆于城中养病二百余日方愈,绕颈有肉如指,头竟小偏,此则头落数次,而可续也,尤奇[23](pp.241-242)。

《埋忧集》实有所本,谢肇淛也曾总结过这一生理现象:“人有头断而不死者,神识未散耳,非关勇也。传记所载,若花敬定丧元之后,犹下马盥手,闻浣纱女无头之言,乃死。贾雍至营问将佐:‘有头佳乎,无头佳乎?咸泣言:‘无头亦佳。乃死。盖其英气不乱故尔。若淳安潘翁遭方腊乱,斩首,尚年编草履如飞,汤粥从头灌入;崔广宗为张守珪所杀,形体不死,饮食情欲无异于人,更生一男,五年乃死,则近于妖矣”[24](p.98)。贾雍事见《太平广记》:“汉武时,苍梧贾雍为豫章太守,有神术,出界讨贼,为贼所杀,失头,上马回营中,咸走来视雍。雍胸中语曰:‘战不利,为贼所伤。诸君视有头佳乎?无头佳乎?吏涕泣曰:‘有头佳。雍曰:‘不然。无头亦佳。言毕,遂死”[25](p.2548)。汪绍楹本辑入《搜神记》,不少论者沿用此误,而李剑国先生据《太平御览》等资料,认为其晚出,当出自《录异传》[26](p.759)。

而《埋忧集》未能注意到,实际上并非头落可以人不死,小说中还敷衍有失去心脏,凭借法术暂时不死者,可谓贾雍断首叙事的文本重建,不过,将“头”置换为“心”。《封神演义》第二十六回写妲己故意跌倒吐血,胡喜媚借机说,这是“旧疾”发作,冀州医士张元用药最妙:“有玲珑心一片,煎汤吃下,此疾即愈。”喜媚算出亚相比干是玲珑七窍之心,纣王中计;微子以姜子牙所留简帖给比干烧饮下,比干剖腹:“其血不流;比干将手入腹内摘心而出,望下一掷,掩袍不语,面似淡金,迳下台去了。”下一回写比干飞马走出五七里,听一妇人叫卖无心菜,问人若无心如何?妇人曰:“人若无心即死。”比干落马血出而死。小说叙述至此,称:若妇人回话“人无心还活”,比干亦可不死[27](pp.254-255)。实际上,这是一种“真相知晓”禁忌。所谓“真想知晓”,是当事人不愿接受的消极性的事实存在或预期发生之事。这里,直言无忌地提醒了当事人已经肢体不全、无法存活,恰恰触犯法术在身的忠臣比干不愿接受的禁忌,摧毁了当事人的生存意志,广义上也属“死亡禁忌”之一种:“一般死在远离家乡的外边,非正常寿终而死,孕妇分娩而死,死时尸首不全、身首异处,被杀害、被淹死、被烧死、被轧死等等都被视为恶死,是非常忌讳的”[28](p.383)。

其中“姓名禁忌”,也当属“真相知晓”禁忌的一种。真相知晓,除了叫破真名,还可有“偷窥真相”,如有名的兽妻“白水素女”故事等即然。刘守华先生将此禁忌同特定故事类型联系起来,指出所有异类婚故事:“都有不得窥视女主人公原形的古老禁忌”[29](p.156)。陈建宪教授则注意到在每个相关文本中,禁忌:“处于故事转折和高潮的枢纽地位”[30]。万建中教授指出,人兽婚母题将“违禁-惩罚”作为核心情节,像彝族水牛不准骑和用,否则则颇凶险:“此传说中的禁忌主题省略了设禁环节,因为此禁忌早已为全体族民所知晓并正在恪守。若再复述,便是饶舌”[31](p.101)。以及如前所述的有意无意地“点名真情”,甚至一些避讳之类。而这种类型故事中的“偷窥”则就等于用此隐秘方式“发现真相”的意味,在这一点上,同被斩首者、被挖心者原本依靠一些法术可以存活,却不料被如无意之中“点明”真相,而终止了法术效力。贾雍、花卿、乃至小说中的“比干”,都属于这种情况。明人曾对“无首犹生”叙事所牵涉的当事人活动的现实生活基础,试图从文献所载找出根据:

《广异记》:清河崔广宗,开元中为蓟县令,犯法,张守珪枭其首,形体不死,舁归,饥,即画地作“饥”字,家人进食于颈孔中,饱即书“止”字。家人等有过犯,书令“决之”。如是三四岁,世情不替,更生一男。一日书地云:“后日当死。”如其言。宋嘉祐时,剑南朱无惑《萍洲可谈》云:监左帑龙舒张宣义言,有亲戚游宦西蜀,经襄汉,投一饭店,见一人无首。主人云:“因患瘰疬,头脱而活,每有所需,以手指画,日以汤粥灌之,犹存”[32](pp.224-225)。

也就是说,这类头落仍活的幸运者,必须会写字,周围的亲人也必须认字,才能随时了解他的需要和想法。在古代社会,文盲很多,这样的条件较为苛刻,难于操作,如此传闻带有人为加工痕迹,绝非原生态叙述。这对于有功于世人的“失败英雄”或无辜横死者,叙事者和接受传播者的这种情感移植倾向更加明显。

可见,蒲松龄对于断首暂时不死、断首重续母题,有着特殊的兴趣,这与《聊斋》创作主体个人喜好及总体创作风格非常契合,也在某种层面上契合虐食、酷刑等民俗传统记忆,甚至与某些动物形象寄寓的生态伦理紧相关联。《聊斋志异》更体现了并不专注于中古汉译佛经,同时也特别注意采集南方地区传来的东南亚的奇异传闻,又将本土古老神秘医术等,熔铸到当下众所瞩目的新闻性事件之中,而蒲松龄实有荟萃诸多佛经故事母题互文性传统的集大成之功。以跨文化的主题史眼光看,简单孤立地判定《聊斋志异》某一篇章来自何处,恐怕往往有着武断、顾此失彼之嫌,好比非要断言扬子江的下游某一股水,是来自上游或中游的某一股水一样。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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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大连大学教授,文学博士,东北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陈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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