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题跋分类与文体观念的呈现
2014-04-29左杨
左杨
[摘要]晚明具有代表性的小品文选本《明人小品十六家》《文致》与《文章辨体汇选》等,题跋选辑各有风姿,体现题跋文体的包容性和文体观念的开放性特点。晚明时期的文人所秉承的散文观念,与五四以来以“小品文”为特征的现代散文观念之间存在一定裂痕,在进行中国古代散文研究中,不应简单地以文学、非文学的标准进行分割,应该从广义地文章观的角度进行具体分析。只有运用多样化的研究方法,才能尽量客观、真实地还原文体发展与文学观念通变的面貌。
[关键词]晚清;明人题跋;选本
[中图分类号]I2062/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14)04-0017-05
明代总集在选文分类方面体现出严格的辨体意识,这也通常被看作明代文学复古思潮尊体意识的具体表现。尊体其实就是把握每种文类的“体要”,同样也是明代复古派文人所推崇的文体观念。明代中叶后,性灵派的文学观念开始活跃于文坛。性灵派文人将“不拘格套”、“独抒性灵”作为文学的基本评价标准。最为直接的社会思想基础就是阳明“心学”及其后学。通过对题跋文体的研究分析,能够深入讨论明人严于辨体的复古思潮与性灵派强调性灵至上的文体意识之间的复杂关系。本文采取选本统计对比与作家个案研究相结合、文体学阐释与文学批评相结合的研究方法,系统论述明代题跋类文体的特点和晚明文人的题跋文体观念;以晚明时期三部重要总集《文章辨体汇选》《文致》《明人小品十六家》的选辑状况,说明晚明选家对明代题跋辑录的共同旨趣或相异观念。这无论是对于明代题跋文体特征的系统认识,还是对于晚明文学思潮发展演变的真实状况,乃至对于题跋文体的现代启示,均有较为重要的学术价值。
一、 明代题跋研究视点
题跋(包括署名及诗题)是依附于书画、金石碑帖、诗文作品、个人著述等载体,带有“后语”性质的文体。徐师曾认为,题跋“专以简劲为主,故与序引不同”[1](p. 136)。与序体文相比,题跋文的篇幅相对短小。宋代题跋文体研究是学术界关注的热点问题。其原因大致有三点:其一,题跋文体的独立选辑及“题跋”称谓的明确使用,可追溯至北宋欧阳修之《集古录跋尾》和《杂题跋》;其二,在宋代散文中,题跋文创作占据了重要的分量,如仅东坡题跋就存有6卷。其三,以苏轼、黄庭坚为代表的文人题跋,丰富了题跋文体的表现领域,扩大了该文体的功用范围。而对宋以后的题跋研究,则主要分布于小品文的研究及明代作家散文的个案研究之中。有关明代题跋的文体特征、文体观念研究相对较少。
明代是题跋创作的又一高峰时期。以晚明重要文章总集《文章辨体汇选》为例。《文章辨体汇选》,晚明贺复征编选,共780卷。《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介绍此选本曰:“复征以吴讷《文章辨体》所收未广,因别为搜讨,上自三代,下逮明末,分列各体为一百三十二类。每体之首,多引刘勰《文心雕龙》及吴讷、徐师曾之言,间参以己说,以为凡例。”[2]虽收入“上自三代,下逮明末”的132类文体,却未收诗赋类作品。这种将诗赋类作品排除在外的选辑方式,说明晚明选家贺复征对散文作品的分外重视。《文章辨体汇选》卷364—378为题跋选文,总共15卷。其中明以前(晋、唐、宋、元)题跋文共计8卷123篇(其中宋人题跋97篇),明人题跋共计7卷128篇。可见选本中所辑录的题跋作品以宋、明两代为主,明确显示出历代题跋创作的发展状况。明代既是一个辨体意识极强的时代,又是追求个性张扬的时代,因而其题跋创作和题跋文体观念就具有比宋代更为复杂的内涵。
徐师曾将题跋文体功用的两个类型概括为:其一,“考古证今,释疑订谬”;其二,“褒善贬恶,立法垂戒”[1](p.137)。“考古证今,释疑订谬”这类以观照载体为核心的题跋,就文体功能和体制特征来讲,在后世的发展都比较稳定。它注重题跋作为散文文体的实用功能。“褒善贬恶,立法垂戒”这类主体性、文学性比较强的题跋在宋、明两代发展迅速。它偏重主观议论、说理、抒情。现今学术界多将前者称为“学术类题跋”,后者称为“文学类题跋”;“学术类题跋”以研讨学问为主,“文学类”题跋以抒写性情为主[3]。从文体特征上看,“文学类”题跋与短小灵活、不拘格套、独抒性灵的小品文达成内在一致性。以至于谈及主体性强的题跋,学者多将其与小品文画上等号。而题跋文也的确称得上是小品文类中的重要文体之一。有关题跋与小品的密切关联,明代文人已有深刻认识。恰如毛晋在《跋容斋题跋》中所言:“题跋虽似属小品,非具翻海才、射雕手,莫敢道只字。”[4](p.36)小品文的大量创作是晚明时期文学创作的重要成就。因此,研究晚明文人的题跋文体观念,不得不重视晚明小品文选本的选辑状况。将晚明文章总集与小品文集结合讨论,才能立体地还原明代题跋文创作的具体情况,以及晚明文人对于题跋文体的认知程度。
二、晚明选本中题跋文入选状况
选本研究是文学理论、文学思想研究的重要方式。选本的形成是文学接受的产物,而接受的过程亦是文学经典、文学观念的形成过程。在同一时期,不同选本的选评会存在差异或相通之处。这些同与异能够全面还原出特定历史背景下不同选家的思想观念。因此,选取晚明时期有代表性的小品文选本《明人小品十六家》《文致》与文章总集《文章辨体汇选》进行对比分析,能够较为客观地总结出以性灵为尚的小品文选家、以辨体为初衷的晚明总集选家各自的题跋文体观念,从而深入认识明人题跋的文体形态特征。
《明人小品十六家》为明末陆云龙等人选评,共选明代16家小品文32卷。作为一部断代小品文选本,《明人小品十六家》是第一部由明人选评的小品文总集。所选作品上自嘉靖后期,下逮崇祯前期。其中,包括明代12家共49篇题跋作品。《文致》为晚明文人刘士鏻选辑,无卷数。选本辑录汉魏六朝至明代散文共82篇,其中涵盖骚、记、书、铭、赞、序、碑、辨、传、题跋等多种文体。蔡镇楚认为:“《文致》是一部难得的历代散文小品选集”,具有颇高的文献价值、批评价值、审美价值[5](p.13)。《文致》共辑录明代题跋3篇:李梦阳《题史痴江山图后》、陈继儒《书姚平仲小传后》、李贽《书司马相如传后》。该选本的优点是没有明显的流派倾向,其中既有性灵派作家李贽,又有复古派作家李梦阳,可以说,该选本所代表的是晚明人较为流行的小品观与题跋观。
《文章辨体汇选》共选入39位明代文人的题跋作品。王世贞的题跋入选数量最多,为16篇;其次是宋濂,共入选14篇;董其昌位列第三,共入选12篇;徐渭位列第四,共入选10篇;方孝孺位列第五,共入选9篇;唐顺之、钟惺并列第六位,均入选6篇;李流芳位列第八位,共入选5篇;刘基、谭元春并列第九位,均入选4篇。其余作家的入选数量均为4篇以下。从作品数量的对比中可以发现:元明之际的文人题跋很受重视,如两朝文人宋濂的入选作品数量不容小觑;无论是主张复古的文人,还是倡导性灵的文人,在题跋创作方面都有所建树。前者如李梦阳、王世贞、唐顺之、归有光,后者如徐渭、钟惺、谭元春、袁宏道。尤其是复古派文人王世贞,乃《文章辨体汇选》中入选题跋数量最多的作家。
明人总集与晚明小品文选集在选辑目的上有很大不同:明人总集以辨体为目标,旨在厘清不同文体的体制特征、源流正变;晚明小品文选集则主要以晚明流行的文体风格为依据,旨在选辑重主体情趣、表达率性的散文篇章。入选小品文选集的篇章在体制方面短小、灵活的共同特点,是针对“小品”文类而言,对所涵盖的各文体的具体形态区分并无大用。尽管几位晚明选家的选辑宗旨存在差异,但就选辑状况而言,三部选本间仍然存在相合之处。
首先,《文章辨体汇选》与《明人小品十六家》对于崇尚性灵的文人题跋态度相同,都注意到题跋文体抒发性情的文学性特征。《明人小品十六家》共选入12位文人的题跋作品。而有10位作家同时被两部选本所共选,他们分别为徐渭(10篇)、黄汝亨(7篇)、袁宏道(5篇)、张鼐(4篇)、钟惺(4篇)、虞淳熙(3篇)、袁中道(3篇)、陈仁锡(3篇)、陈继儒(2篇)、曹学佺(1篇)。这10位作家的题跋篇目在两部选本中的重合率也很高。《文章辨体汇选》选入这10位作家的题跋35篇,其中22篇为《明人小品十六家》所选。徐渭、袁宏道等是倡导性灵的文人,他们的题跋大都得到明代断代选本的一致认可,而这说明侧重抒写性灵的题跋不仅符合晚明小品选家的审美追求,也符合晚明总集选家对题跋文体“体要”的规定。其次,《文章辨体汇选》与《文致》都选辑了复古派文人、性灵派文人的题跋,都还原出明代题跋创作多元共存的历史状况。李梦阳、陈继儒为两部选本共同选入的作家;《题史痴江山图后》在《文章辨体汇选》中,此篇名为《题史痴江山雪图》,文中最后一字为“雪”。在《文致》中,该篇名为《题史痴江山图后》,最后一字为“云”。为共同选辑的作品。尽管《文致》所选取的题跋作家中,中晚明时期推举性灵的文人有陈继儒、李贽,明前期主张复古的文人仅有李梦阳。但这说明同为小品文选集,《文致》并未如《明人小品十六家》一般忽略复古派的题跋创作。在晚明诸多选本中,明人题跋均能得到各选家不同程度的认可,可见该新兴文体具有宽松的施展空间。
与此同时,三部选本对题跋选辑的差异性亦值得关注。两部晚明小品文选本均未选辑宋濂、刘基、方孝孺等开国文人的题跋。晚明小品讲求自由挥洒、轻松自得,所以,小品选家容易将“载道”类的短小篇章排除在外。而《文章辨体汇选》则对明人题跋进行全面把握,将持不同文道观念的文人题跋综合梳理,展示出题跋作为“小文章”的广泛功用。题跋是宋代以来方才兴盛的文体,因此,其体制更为灵活,持不同文道观念的文人在题跋创作过程中往往能够任性发挥,持不同散文观念的文人都能够通过题跋的创作来议论或抒情。尽管这些文人在诗文的拟古、崇古方面相互抵牾,但在题跋文的创作上均得到晚明选家的推崇,实在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三、晚明选本的题跋观念与文体分类
晚明时期不同类型的散文选本对明人题跋有不同向度的把握与肯定,恰好体现出明代题跋文体功能的包容性。通过统计分析,可知明初时期的文人题跋、主张复古的文人题跋与倡导性灵的文人题跋是晚明3位选家的关注所在。从晚明选家的思考向度出发,对3部选本中的这几类题跋进行细读,可将其文体形态大体分为4类:第一类以载录、考订等为基本用途,与载体联系非常紧密,属于围绕载体创作的说明文;第二类以对载体进行评论为重心,与载体的联系也很紧密,属于围绕载体创作的议论文;第三类以表达作者主体的思想观念、说理表意为核心,兼带对载体的说明、议论,与载体的联系较为疏松,属于主观性很强的议论文;第四类则以作者主体情性的自我抒发为核心,与载体的联系更为疏松,属于抒情类散文。前两类题跋实质上属于评点之作,突出了题跋的实用性;后两类题跋则属于文学创作,主体性和文学性都很突出,显示了题跋的文学性。当然这只是大致的分类,有些题跋作品兼属其中两类,主体表达与客体观照比较均衡。
题跋是文人根据不同载体,也就是对象物而展开的叙事、说明或议论。在此方面,它与序体文有相通之处。例如,《文体明辨序说》在论及序体时认为:“其为体有二:一曰议论,二曰叙事。”[1](p. 135)题跋与序都是针对对象物而进行的写作。在中国古代散文中,有一类文体是依附对象物而存在的,比如,题跋、记、序(赠序除外)等。它们必须顾及载体或对象物的形态特征。这类文体的创作实际上是作者主体与客体的互动、交流行为。因此,在写作时既不能忽视对对象物的客观把握,也要注重作者的主观认知。但题跋与记、序不同之处在于,记、序的对象物相对单一;而题跋的对象物则更加丰富,书画、金石碑帖、诗文作品、个人著述等均可成为其说明、议论的客体。按照今人的散文理论,围绕载体进行叙事、说明的一类属于说明文,根据载体进行议论、生发的一类属于议论文。可以说作者主体性的发挥程度是划分题跋种类的重要依据。
在《文章辨体汇选》中,明初时期的题跋作品主要集中于前三类,以两朝文人宋濂为例。其中属于第一类的题跋,如《匡庐结社图跋》,既有对载体的说明:“右《匡庐十八贤图》一卷,上有博古堂印识,不知何人所作。描法学马和之人物,布置则仿佛东林石刻,而韵度过焉”;也有对载体的描摹:“其二人相向立,一人戴黄冠,手持衣袂,而扬眉欲吐言者,道士陆修静也。一人敛容而听之者,法师慧远也。其一人冠漉酒巾,披羊裘,枣杖徐行而萧散之气犹可掬者,陶元亮也。”[6]属于第二类的如《题文履善手帖后》。全篇笔墨多用于针对载体而展开的叙事和议论,仅在篇末表达对文天祥誓死忠宋的褒奖,同时透露出作者对于蒙古族统治下的元代政权的复杂情绪,即“善恶之在人心,其不可磨灭者如此,虽千万世不易也。深可畏哉!”[6]属于第三类的如《跋乐贞妇传后》[6]:
乐贞妇陈氏,早丧夫而养姑终身,抚二子至于成立。予揆陈氏之意,则曰是妇道当然尔。何有他觊哉?使陈氏所见如此毫发有未尽,瓦镫败帷之苦,未必能甘也。议者不察,以不得旌表门闾为陈氏恨。旌表,朝廷事也。于陈氏何与焉。
宋濂在这篇题跋中仅对陈氏生平进行了简要的介绍,重心放在了表达其主体的思想观念上。他认为陈氏对妇道的忠守源于其内心真诚的意愿,并非为“旌表门闾”之类的嘉赏。受理学思想的影响,在宋濂看来,妇道是“人伦之天则”,是朱子理学中“天理”的体现。而对“天理”的恪守,应出于自觉和真诚。至于“旌表”之属,乃“朝廷之事”。朝廷应教化民众自然、真诚地遵守儒家的原则。只有自觉地遵守儒家的原则,如陈氏不为旌表而守妇道,朝廷的教化才具有实效性。这实质是宋濂借《乐贞妇传》来表达个人对朱子理学的理解。
主张复古的明人题跋也基本上集中于前三类,但第二、第三类题跋的数量与明初文人相比明显增多。其中有围绕载体进行说明的这类题跋,如《文章辨体汇选》中王世贞的《题宋人杂花鸟册》《文章辨体汇选》与《文致》共同选辑的李梦阳《题史痴江山雪图》。但更多的是围绕载体进行评论、表达主体思想的两类题跋。这两类题跋并非完全泾渭分明,有时会交叉存在,比如王世贞的《书伍子胥传后》。在本篇题跋中,王世贞对伍子胥背楚而奉吴的历史典故予以评论:
伍子胥,勇烈狥志丈夫也。谓之尽孔子之道则不可,谓之悖孔子之道亦不可。孔子之事鲁也,几微不合辄去之。又曰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不合而去,有新君在矣。不以事新君为二心也。[6]
这种看似紧紧围绕载体而创作的议论文,却又带有作者主体思想的渗透。王世贞认为,从“尽孔子之道”的角度讲,伍子胥勇烈复楚之举有违儒家的中庸之道及圣者的处世原则。但从“悖孔子之道”的角度讲,伍子胥因与君王不合而去,尚在情理之中。何况伍子胥以“不共戴天”之仇伐楚,亦合于情理。于是王世贞在篇末给予伍子胥充分的肯定:“子胥者,不悖孔子之道者也。”而王世贞在题跋中展开的论析,目的并不仅仅在于评判伍子胥的功过,还与其父王忬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因战事失利而惨遭大难有直接关系。据《明史·王世贞传》记载:“父忬以滦河失事,嵩构之,论死系狱。世贞解官奔赴,与弟世懋日蒲伏嵩门,涕泣求贷。”[7](p. 7380)王忬于次年(1560年)被斩于市。这对王世贞产生了巨大的打击。他认为,伍子胥为父兄报仇之举合情合理或与之相关。而伍子胥之抱恨离世、冤屈至死,与其父王忬的经历颇为相似。由此可见,王世贞在此篇题跋中寄寓的悲愤情思与深刻用意。
在《文章辨体汇选》与《文致》两部选本中,很难找到上述作家有第四类题跋的创作。而这类以作者主体情性的自我抒发为核心的题跋,却能在三部选本中倡导性灵的文人那里寻见踪迹。比如,《明人小品十六家》中黄汝亨的《书印空上人卷》、袁中道的《书青莲庵册》、钟惺的《自题诗后》等(《书印空上人卷》《自题诗后》同为《文章辨体汇选》入选篇章)。这些作品或是通过作者对友人的追思,或是通过与友人的往来交流来抒发作者的个体性情,已经成为以自我表达为中心的抒情散文。即便是对载体进行评论、表意说理的题跋,也能体现出强烈的文学性色彩。例如,《明人小品十六家》中徐渭的《书草玄堂稿后》,以女子初嫁时的矜持和数十年后近妪姥时的放任,来比喻作诗从拘于格套到不拘格套、率性而为的追求:
盖回视向之所谓态者,真赧然以为妆缀取怜,矫真饰伪之物,而娣姒者犹望其宛宛婴婴也,不亦可叹也哉?渭之学为诗也,矜于昔而颓且放于今也,颇有类于是,其以娣姒哂也多矣。[8](p. 47)
该题跋已不能被界定为评点之作,而应属于文学创作。文中的叙事、议论不仅为说理,更为抒发主体的“真心”、“真性情”。这与宋濂、王世贞表达主体思想的题跋不同,“文以载道”的成分在明显减少。与之相类似的还有《文致》所选入的李贽《书司马相如传后》[5](p.70)。李贽对司马相如的评论非常大胆。他认为,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是两情相悦,乃“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同明相照,同类相招”。因而评王孙为“斗筲小人”、“空负良缘”,夸赞司马相如“忍小耻而就大计”。晚明是文人主张个性突出的时期,文人对自我价值的彰显在此时表现得格外突出。个性的内涵实质是主体的独特见识的大胆表现。因此,即便是围绕载体进行的议论,也往往伴随着作家对个人高超见解的展示。
对明代题跋的四种分类阅读,既能反映出明代题跋创作的真实情况,更能还原出晚明选家对于题跋文体的认知程度。从明代中后期开始,伴随王阳明“心学”的发展和影响,散文中主体“性情”的表达越来越浓厚。这不仅包含主体之“情”的宣扬,也与对“本心”的指向相关。在此背景下,明代中后期题跋作品中的主体性发挥更加大胆。同时,受此影响,晚明小品文选本《明人小品十六家》《文致》对这类表达个体性情的题跋十分偏爱,以至于两部选本均将宋濂等文人说理、载道的题跋排除在外。晚明总集选家贺复征以辨清体要为宗旨,全面呈现出明人题跋抒性情、表义理的主体施展空间,也客观反映出明代题跋对实用性的延续、对文学性的开拓。而晚明三部散文选本对题跋文体的共同关注及选辑差异,则透露出晚明文坛多元共存的思想观念格局。
四、晚明题跋文体观念的开放性及其价值
在晚明文坛上,对于题跋文体的认知呈现出开放性的趋势,其中既有在总体上进行分类把握的贺复征,也有突出抒情达意功能的陆云龙,以及兼容复古、性灵两派的刘士鏻。从辨体的角度看,明人的确取得了突出成就,比如,贺复征已能够明确区分题跋文体的不同体貌特征,较之宋人更为具体与细化,而非笼统地将主体性、文学性强的题跋作品与小品文画上等号。而在晚明小品文选家那里,则看重的是题跋抒情达意的功能,从而将其定位为小品创作。正是文坛此种开放性的趋势,使得题跋文的创作在明代继续繁荣发展,演变成为能够融合复古派文人与性灵派文人、融合尊体思想与破体思想、融合文学性与实用性的灵活性极强的新兴文体。
尽管贺复征秉承着晚明时期崇尚个性的文化观念,但他在明代题跋作品的选辑中所表现出的文体观念却并不过激。比如,对于晚明性灵派作家袁宏道、袁中道、钟惺、谭元春等人的题跋,在选本中未见其有大量辑录。而一些带有晚明强烈反叛意识的题跋亦未选录,如李贽的《题孔子像于芝佛院》。这固然与贺复征较为温和的选家态度有直接关系,同时也是他正确概括题跋文体丰富内涵的具体表现。其实,尽管明代中后期存在着复古与性灵相互对立的两种文学思潮,但却并非事事处处皆采取对立态度。比如,在面对题跋文体的时候,都认可其共同特征,都在创作上显示了不俗的成就。这说明当他们身处共同的时代境遇时,难免会有一些共同的认识与感受需要传达,于是,在题跋创作上求得了某种一致。贺复征也许在主观上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但他通过对题跋文的选编在客观上透露出了这种信息。例如,复古派作家王世贞与反复古作家徐渭在题跋文体的应用中都有不凡的表现,亦均为晚明选家贺复征所推崇。这就提示当今学者,在研究明代文学思想时,除了关注不同流派的差异性,是否也能探讨其共通性的一面,从而使其更具真实性与立体感。
研究晚明文人的题跋文体观念,可以弄清题跋文体的体要特征及其广泛功用,也能够深入论述这种文体观念所依托的深层思想建构,更能引发对于中国古代散文研究的深入思考。中国古代散文并非仅具实用性特征,它同样可以表现出浓厚的文学性。既要求“明乎提要”的实用性功能,又要求漂亮华丽的文辞之美。中国古代文人尤其是中晚明时期的文人所秉承的散文观念,与五四以来以“小品文”特征为核心的现代散文观念之间存在一定的裂痕。这说明在进行中国古代散文研究的过程中,不应简单地以文学、非文学的标准进行分割,应该从广义地文章观的角度出发对其进行具体分析。事实上,不同作家、不同选本之间也存在很多交叉。因此,只有运用多样化的研究方法,才能尽量客观、真实地还原文体发展与文学观念演变的面貌。
[参考文献]
[1]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2]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89[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朱迎平.宋代题跋文的勃兴及其文化意蕴[J].文学遗产,2004,(4).
[4]毛晋.汲古阁书跋[M].潘景郑校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5]刘士鏻.文致[M].蔡镇楚校点长沙:岳麓书社,1998.
[6]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第370卷[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8]陆云龙,等.明人小品十六家[M].蒋金德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吴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