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办学”
2014-04-29龚斌
龚斌
“开门办学”是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重要形式。“极左”路线判定“文革”之前的大学是“象牙塔”,培养的是精神贵族,因此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拆掉大学的“围墙”,遵照毛泽东的指示,“文科要把整个社会作为自己的工厂”,把社会作为大课堂。三年中,“开门办学”几上几下,占去不少时间。不能说毫无收获,但失去的更多,而且永远无法弥补。
进校没有几天,中文系大部分学员到江浙一带“拉练”。有一小部分学员、“工宣队”和教师组成“教育革命小分队”下厂调查,为以后的“开门办学”作准备。1971年1月,我与几个教师、同学来到长宁区的国棉二十一厂调查研究。
纱厂于我并不陌生。三四年前,我在崇明纱厂劳动过四个月。不同的是,以前是劳动锻炼,日班夜班,看不清前途何在。现在戴上了“工农兵学员”的牌子,看到的是纺织女工尊重又羡慕的目光。世事总是出人意料,冥冥中若有安排。
来到厂里的任务是摸索“开门办学”的方法和经验。其实,用不到摸索,一是将原本在学校读的书,换个地方在厂里读就是了。再有便是调查,一般都是调查厂史,调查先进人物,然后写一篇某某工厂史,某某人物先进事迹的报告。中文系学生不读古今中外优秀的文学作品,不读人类思想的精华,却把宝贵的时间耗费在写厂史、写通讯报道上,实在是莫大的浪费。当我们意识到这是一种得不偿失时,已经太迟太迟了。
在国棉二十一厂加起来的时间不算少。我们的成绩是与厂里政工组(政治工作组)共同创作散文《大树下》、小说《最后一班岗》、组诗《红娣——老模范新歌》。这批作品后来发表在《文汇报》副刊上。为了显示“开门办学”的意义,特地加了编者按:“大学文科工农兵学员和革命教师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写工农兵,是个好办法,值得提倡。这样,既可以锻炼工农兵学员,改变过去大学文科出来的学生不会写小说,不会写诗歌的现象,也有助于促进工厂、农村、部队的文艺创作活动的开展。”其实,会写小说,会写诗歌,读不读大学文科都无所谓。我在插队落户时,已经会写诗歌了。而没有读过大学的小说家、诗人也多得很。“编者按”不过是阐释毛泽东“文科要把整个社会作为自己工厂”的指示。
结束国棉二十一厂的调查摸索后,中文系的“开门办学”全面展开,八十多个同学分成几个组,下到几个厂里。我们一组到位于宝山的上海钢铁五厂,边跟班劳动,边调查。带队的“工宣队”师傅姓陈,年纪五十岁左右。这次是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中,上下双层铺。钢铁厂厂区很大,车间也很大,行车和炼钢炉,无一不是庞然大物。快夏天了,穿着厚厚的帆布工作衣,戴着手指弯曲不便的帆布手套,脚上是厚重的工作皮鞋。一走进炼钢车间,炉火熊熊,倾倒下来的钢水红光四射,双目不可逼视。炉前工人手握长长的钢钎,迎着炉火,轮番而上。地下横卧着尚未冷却的钢锭,走路须步步留神,若不小心踩上钢锭,顷刻皮焦肉烂。热浪冲向车间的各个层面和角落,头上的汗水直滴下来。巨大的行车在高高的轨道上隆隆而行,各种铁器的撞击声,让人如聋如哑。
钢铁厂严酷的劳动环境和一线工人的辛苦,给我强烈的震撼,觉得炼钢工人真不简单。这大概是“开门办学”给我最直观的正面教育。
然而,“开门办学”也有另外一种教育。期间,有个女学员跳楼自杀,身受重伤。
悲剧发生在一天午后,我听到外面传来“砰”的一声,很响,响声沉闷而奇怪。不知什么声音,未引起我们的注意。不一会儿,上面传来女同学宿舍里的大呼小叫声,接着是楼梯上杂乱的脚步声。正在纳闷,“工宣队”陈师傅气急败坏地跑进我们宿舍,铁青着脸说:“小D跳楼了!”平日讲话慢吞吞的他,紧张得连声音都变了。
我们急忙跑下楼梯,绕到北边,小D已经不见了,说是由救护车送往医院抢救。只见地上散落着碎玻璃,抬头望,五楼的窗子开着,而三楼的窗子玻璃破碎。显然,三楼开着的玻璃窗挡了小D一下,否则当场摔死。
顶着工农兵大学生的耀眼光环,在著名的复旦大学读书,难道还不满足,非要轻生?小D究竟为什么跳楼,一般人都不了解。后来才隐隐约约听说,小D是恋爱问题。其实,小D轻生,与恋爱或许有些关系,但决不是主要因素,最主要的是学业跟不上。与小D要好的女同学说,她只有初一初二的文化程度,实在不会写文章。别人好歹能写一两篇大批判文章,而她根本写不出,越写不出,越怕写文章,心里越焦虑,最后得了抑郁症。到“开门办学”时,病情已经严重,医生给她开了安定情绪一类的药。
有一天午后,女同学正在午休。睡在上铺的上海姑娘H发觉,下铺小D的两只药水瓶空空。H很奇怪:两瓶药水怎么都吃完了?事情蹊跷,却不见小D人影。岂知此时小D正在盥洗室,半个身子已越过窗口,努力伸出头向下张望。有人见了,拍拍她的肩说:“干啥啊,这多危险。”小D从盥洗室退出来,走进宿舍。H躺在床上,见小D进来,径直走到北边的窗子前,拉过来一张靠背凳,一脚踩上去,再一脚踩上窗沿,回过头看了一眼H,再看了一眼睡在对面下铺的东北姑娘J,然后很快地转过头,纵身往窗外一跳。H、J都吓坏了,大叫:“小D!小D!”大家躺在床上休息,根本没时间应对突发事件。事后,J描述了小D跳楼前的一瞬: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自己,这眼神不是犹豫,不是留恋,甚至也不是绝望,是难以确定何种意味的呆滞。因为难以确定,所以才特别可怕。这可怕的眼神,后来成了J脑海中再难抹去的印记。
小D当时没摔死,但自胸部以下永久性地失去知觉。
学校多次来系里调查,召开学生会议,分析小D轻生的原因。他们倾向小D的悲剧是源于恋爱问题,但熟悉和了解小D的H认为不是这样,是学习跟不上导致小D精神抑郁。当然,H的看法不会被上面认同,若认同了责任就得由校方、连同推荐小D的单位来承担。人们会责问:既然文化基础如此差的初中生,为什么推荐她上大学?学校是怎么审批的?因此,不明就里的同学都听信小D跳楼是失恋的说法。其实,这是不真实的。
小D的学业无法继续,在伤势和情绪稍稍稳定之后,系里派人把她送回新疆。半年之后,她还是离开了人世。小D的悲剧令人震惊,令人扼腕,使同学们处于一时无法摆脱的痛惜之中。
我和小D从未有过接触。她来自新疆,红润的脸,大眼睛,说不上漂亮,但绝对丰满和健康。有一次,我们步行到宝山去,由大柏树沿逸仙路向北,大概走到江湾镇的时候,头上都已冒汗。我在队伍中看见她红红的脸渗出些许汗珠,还有略显忧郁的大眼睛,不知为什么想起诗人闻捷的诗句:“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听人说,小D上大学之前,是一个精神健康、能歌善舞的姑娘。如果不被推荐上大学,她的歌声和舞姿,会长久地活跃在新疆这个好地方。然而,有权势的亲人推荐她上大学,交付给她“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的重担,却完全没想到,她挑不起这副“光荣”的担子。可以这样说,送小D上大学,结果让她送了一条命。小D跳楼事件,非常典型地暴露出当年推荐工农兵上大学这种办法的弊病与危害。
1971年下半年,“复旦”中文系分为文学评论和文学创作两个专业。大学中文系从来只培养专家学者,不培养作家。严羽说:“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作家靠天赋、才情和趣味,并不一定要高深的学问。“复旦”中文系创建创作专业,这在中国大学的历史上是个创举,当时称之为“新生事物”。
根据自愿报名的原则,我选择了创作专业。八十多个同学,创作专业只有五个男生,两个女生。我自高中开始构建自己的理想,把诗人和作家作为人生追求的目标。况且,上大学前夕我发表了诗,《解放日报》副刊编辑老谢又勉励我坚持写下去。这一切,使我对自己的创作才能不无自信。因此,毫不犹豫地报名进了创作专业。
创作当然需要生活,“开门办学”也就是深入生活。因此,创作专业下乡下厂很自然成了一门必修课。大概在1972年上半年,我和杭州同学Z来到上海水文地质大队。接待我俩的是地质大队政工组的负责人,姓吴,大约三十多岁,身材较高,头发、衣衫都修饰得相当整洁,皮鞋擦得锃亮。
当时,上海为解决地面沉降,刚研究出用自来水回灌地层的方法加以控制。我们采访地质大队,即是了解地面沉降的历史和现状,收集先进人物的事迹。我俩一同住在广东路17号的地质大队办公所在地。宿舍是朝北的一间小房间,大约十平方米左右,棕色偏黑的长条木地板,高达三米多的天花板,北边是高高的大钢窗,房间里放了两张简易床。没有豪华的摆设,但处处显出高贵的品质,触摸到悠久岁月留下的痕迹。
广东路17号的住宿和工作条件都非常优越。早晨,在延安东路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中起床,开始一天的生活和工作。在附近四川路、山东路的早饭摊上吃过大饼、油条或面条后,就跑水文大队向地层回灌自来水的工地,看工人的操作,听控制地面沉降的原理。回到住处,整理收集来的材料。
后来,我写成一篇以“找水”为题材的短篇小说。小说的人物和情节皆已遗忘,记得的只是与《文汇报》老编辑徐开垒的交往。他是继《解放日报》谢泉铭之后我所接触到的第二位资深编辑。我初次写小说,写得很吃力。写出初稿后,送给徐开垒看。他当时还不到五十岁,个子矮小,眼睛却大而明澈,额上几条皱纹,塑造出一张刚毅的脸。不苟言笑、平易近人、精力充沛,具有那个时代老编辑的优秀素质和高尚品格。他看了我这篇幼稚粗糙甚至矫揉造作的作品,不厌其烦地指导我修改。我当时就有自知之明,心里很清楚,若没有他的支持,这种居然也叫小说的东西不可能发表。
1973年4月初,不知从哪儿得到讯息:“战斗50号”货船由上海去大连运输木材,我们可以在船上“体验生活”,同去同归。“体验生活”是中国作家特有的话语,它像是大箩筐,什么东西都能装。看看大海,在波峰浪谷间颠簸,自然也可以算作“体验生活”。我觉得这是领略真正的海上生活的极好机会,岂能错过?那几天,我又正与女朋友闹别扭,到海上散散心也好。于是,急着和几个同专业的上了船。
巨大的货轮驶出长江口,浩瀚的大海无限地展开。去时风浪不算大,但总是颠簸。我们大多数时间躺在船舱里,无事可做,只能看书,可是隆隆的机器声和整体晃动,没多久就被折腾得头昏脑胀。书上的每个字都在抖动,坚持一二十分钟,就把书一丢。X抗风浪能力比我差,闭住眼躺着,海浪大时,不断打嗝,真担心他呕吐。我则经常往甲板上跑,看蓝色的大海。早晨,看太阳洒下万道金光,远方的海面染成了血红色。夜里,只有星星眨着眼睛,冷漠地看着漆黑的世界。钢铁巨轮在海洋上艰难地前行,小如苇叶。
整整四十八小时之后,船泊在大连港口。这是我第一次踏上东三省的土地,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到大连。江南的杨花柳絮迷乱人眼,春天过去已经大半,但在这儿还是冰雪世界,一点感觉不到春的气息,寒冬的余威仍冻得我两耳发痛。男人一律穿黑色的厚棉袄,戴皮帽子,脏兮兮的。马、驴子拉着大车,蹄子嗒拉嗒拉敲击着坚硬的地面,驴粪、马粪一路撒过去。满眼的黑棉袄、大车、驴粪,灰色而单调,不过也别有风情。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美丽的大连,马路弯弯曲曲,也不宽,但许多异国情调的建筑,表现着这个城市的个性。逛过市区,再去海滨。最后跑到旅顺口,爬上玉山顶,俯瞰蓝色的军港,想像日俄战争和甲午海战时大海沸腾的景象。
从大连回上海运气就差了,天空阴沉,涌浪较大。走上甲板,看到海水冲上甲板,退下去,再冲上来,无休无止,不屈不挠。船晃动得厉害,只能躺在船舱里,几乎不吃不喝,头脑昏沉。整整八天之后,又回到了上海。双脚虽踏上了坚实的大地,却仍有摇摇晃晃、头重脚轻的感觉。持续了多天,这种感觉才消失。
大连之行没有结出创作的果实。要说收获,一是领略了大连的城市之美和旅顺口的山海壮观。二是亲密接触了大海、太阳、星星,巨大壮丽的景观震撼着我。“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我觉得曹操的诗写得真好,说出了观沧海者的共同感受。
几次“深入生活”,印象最深也最觉有趣的是在金山海边的渔村。1973年9月,我与同一专业的X一起去金山。两人经徐家汇、老沪闵路、闵行、西渡,由西渡转乘往金山的郊县长途汽车。汽车由驳船驳到黄浦江对岸,再一直驶往西南方向的金山海边,路上足足半天。渔村不大,几十户人家。我们落脚在镇上的小旅馆里。
对渔民的生活和劳动,我们很陌生。听说这几天出海捕捞海蜇,觉得很新鲜。吃海蜇头和海蜇皮,鲜脆爽口,却从未看到过鲜活的海蜇,更不知道怎样加工海蜇。我太渴望了解如何捕捞海蜇,决定跟渔船出海。第二天清早,我俩随渔民踏上了渔船。几十艘渔船扬帆出海,破浪前进。这是一个阴天,没有霞光染红大海的壮观,风很平静,但仍感到船稍有点摇晃。海岸线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知什么时候,雾悄悄地包围过来,别的船只看不见了,只听见转舵的吱嘎吱嘎声。船再往远处,终于看见了海蜇。一团一团,竟然有桌面那么大,若浮若沉,像是漂浮的淡淡的影子,点缀着目力所及的海面。我忽然觉得浮沉在海水中的海蜇,就像梦幻,若有若无。渔民站在船的一侧使劲拉网,“咳唷咳唷”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同样的拉网声穿过大雾,忽而左,忽而右。有时网里的海蜇太沉,我俩也上去帮忙拉网。舱面上的海蜇越堆越多。这是一种没有脊梁的俘虏,趴在舱面上一动不动。海上虽然无风,但船晃动得比先前厉害,渔民说是涌浪所致。我感觉头有点晕,但还能帮渔民拉网。X却不行了,瘟了似的懒得动。过了一会儿,开始呕吐,后来连黄水也吐出来了。
当雾散去,太阳直上三竿的时候,渔船开始返回。真是满载而归,舱里舱面上都是海蜇。
本来打算跟渔民出海十天,现在因X晕船只能放弃。那天海上无风,他也吐成这样子,遇上大风,就不只是呕吐问题。不能出海,就看看渔民如何将麻劈细,如何搓绳,如何结网,也了解海蜇如何加工。十天之后,回到学校。休整了几天,又去金山。
从1971年年初至1973年年末,我多次下乡下厂,包括1972年之后在市委写作组创作电影剧本去外地矿区,“开门办学”花费了相当多的时间。前面已经说过,“开门办学”并非一无所获,文学创作确实需要了解社会、熟悉生活,但靠短期的下乡下厂,毕竟蜻蜓点水。没有对生活本质的理解,没有对人生的独特感悟,也无学识的支撑,仅将采访所得的素材敷衍成篇,那么,写出的东西必然肤浅,不能反映生活的本质,甚至歪曲生活。回过头来看我们当年的作品,不要说思想意义,在艺术上也很少可取之处,全成了早已散去的轻烟。至于评论专业的学员,下厂写厂史,写人物通讯,或者到鲁迅纪念馆帮忙整理研究资料,更是浪费了系统学习的大好时机。后来,当社会只承认工农兵学员的大专文凭,不少人想通过自学考试获得本科文凭,却因为基础差,考试往往铩羽而归,此时才认识到“极左”路线主宰下的“开门办学”的恶果。
在“复旦”读书期间,如果可以说我的学业名列前茅,那么这完全得益于自学。我读西方名著,读中国古典文学,读鲁迅。每次“开门办学”回校的日子,成了我自学读书的好时机。即使这样,我还是非常遗憾当时没有自学外语,没有系统地学习中国文学史、中国美学史、西方艺术史。只是抓到一本读一本,缺少由浅入深的大量阅读,更欠缺学术研究的基本训练。因此,1978年年初报考研究生时,一度缺乏自信,但毕竟基础较好,通过数月的“恶补”,方得以一举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