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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与被看

2014-04-29张大威

上海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贵族目光语言

张大威

我们生活在目光中,世界悬浮着一只只巨大的眼睛,光柱,胜过太阳。我们都处在看与被看(包括梦境,弗洛伊德),审视与被审视,评估与被评估之中。目光织成的大网笼罩一切,涵盖一切。如果说人在语言之外无法找到真实,那么在目光之外就更无法找到真实。

目光是一个没有遮蔽的掩体,它发出来的种种信息,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它的丰富性、多义性、深刻性,杀伤力、判断力、贬损力一点儿也不逊于语言。更何况人在大庭广众之中“裸现”的时候,目光总是比语言先期到达。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人们是在接受目光的评判后,才接受语言的评判。目光是第一“文本”,语言是依靠目光产生的第二“文本”。目光又是一种无声的压迫与不留痕迹的否决。一个人若是被他者的目光先期否决了,语言则不会出场。目光没有出声,目光却伸出钢铁般强硬的脚,将你踢出局了。这种情形大概在各种选美大赛中最为常见。因为目光审美的原初深度远远超过语言。毕竟,人应该是目光先觉醒,然后才是语言觉醒。看,早于说。

就像自然人的本性终究要服从于社会伦理一样,人的目光既是一种生理机能,也是一种文化机能。目光是一种文化符号,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逡巡,它长着一个硕大的“嘴巴”,在语言的前面,整日喋喋不休地言说。它的赞扬,它的同情,它的讥笑,它的歹毒,它的阴狠,它的甜蜜,它的嚎叫……人们“听”得清清楚楚。世界上大概只有婴儿、智障、盲者看不到目光隐藏着的巨大漩涡。一切正常人,都会分辨各种各样的目光。高傲的目光、冷漠的目光、睥睨的目光、诚实的目光、坦荡的目光、委琐的目光、怯懦的目光、狡猾的目光、游移的目光、爱恋的目光、关切的目光、嫉妒的目光、残忍的目光、贪婪的目光……人类有多少种情感,就会有多少种目光。人一生下来——也许还在娘胎里——就要背负他者的目光前行,因为他承继了历代沉落在他家族血统上的一层层目光。当他独立与社会面对时,他更要接受林林总总的目光,懦弱的人在他者的目光中喘息,强悍的人冲出他者的目光,翱翔在青云之上,以鸟瞰的目光俯视众生。

尼采说,有一种神能翻卷眼睛看自己,这的确很奇妙,人却没有这种异禀。人只有借助他者的目光,才能确切地看清自己在社会中处在什么位置,自我允诺的位置,不被社会所承认的主观评价,也就只有廉价的自我心理按摩的意义。

人,接收到什么样的目光,基本上也就代表了他在这种目光群体中的质地了。当然,目光有时也会呈现出极其虚假的状态,但平民百姓一般接收不到虚假的目光,目光对底层人的评价,就像针扎在屁股上必然疼痛那样真实。虚假的目光、虚假的语言、虚假的表情、虚假的肢体动作等,其实都是一种奢侈,它会目的性极强地被用到位高权重多金之人的身上。虽然虚假的目光以及其他的一切虚假之物,都是虚妄之花,它不会结出果实,早晚有一天必然飘落尘埃,可人们仍然会觉得把它用到底层人身上是一种浪费。

目光的力量强大到可以左右人的生与死。比如一个重要的社会阶层所发出的目光是狭隘的,是鬼魂般的,是不义的,是蛇一样的,这目光密密匝匝,没有裂缝,它聚焦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一匹野狼,也很难从其中突围出来,最后的结局很可能是被烧灼而死。然而,目光杀人,几乎又是一种匿名迫害,因为你找不到具体的凶手与起诉对象。虽然凶手无处不在,你又不能按住其中一个,指责他的“目光”就是凶手。无名的目光在杀人之后,早已集体逃逸,连个尾巴也不会留下。

仔细想来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何尝不是一部“目光史”,于连·索黑尔就是被贵族们的目光烧灼成一堆白骨的人。

穷小子于连,木匠儿子于连,狼一样的目光中,包含着出身卑微的巨大哀愁。他不甘于命运,他要在贵族们秋水般的刀、桃花般的剑一般的目光中,向上攀爬,攀爬。“它的干渴制造了自己畅饮的醇酒,它是一个蒸馏器,却将自己蒸馏”(奥克塔维奥·帕斯)。他向上爬行的姿势甫一启动,来自上层社会的小刀子般的目光,就紧张地咬住他的攀爬轨迹不放,他必定在这种攀爬中断头。他就像一架蒸馏器一样,蒸干自己的血液,蒸干自己的骨髓。一回首,只剩下一堆白骨与污渍。是白骨与污渍吗?大概连这个也不是,贵族们会“置上一块这么写着的标牌——‘大概是一块陈旧的粪土”。

一度,于连曾伴着“黑”(自己低贱的出身),犹如一朵无脚的黑云般不祥地腾起,野心勃勃地贴近了“红”(贵族阶层),并且自以为融入了“红”。其实,这是他野心膨胀后造成的一种幻觉。他融入不了“红”,“红”与“黑”之间的距离是无限的。有限的距离是一种道路,无限的距离则是无路之途。踏上无路之途的人,无论他是像蜗牛一样地爬行,还是像野马一样地狂奔,无论他在单位时间内运行的速度是多少,其实都在原地踏步,都在驴子拉磨般转圈儿,起点与终点都在一处,就是你脚下的那个黑点。

于连的起点,在那个窄小(地域窄小,目光窄小,心胸窄小)的维里埃城。他得到了女皇一样高贵芳香的市长太太瑞那夫人的芳心与玉体。而后,他这朵无脚的黑云又莽撞上升,并飘到了尊贵、狂野、高傲的玛蒂尔德身边,同样也得到了她的芳心与玉体。玛蒂尔德的父亲木尔侯爵,甚至动用了自己的强大关系网,让于连得到了贵族的称号,煞费苦心地把他从“黑”染“红”,使密实得如铁桶般的贵族社会,裂开一道窄窄的缝隙,把这个挤得气喘吁吁,几近挤扁了的于连拉进圈子内。

但是,这一切都是梦,是一个长满了虚幻褶皱的摇摇欲坠的梦。贵族们又毒又刁的目光,早已看出这个浑身刷满红色油彩的小丑,是个地地道道的冒牌货。贵族们的眼睛里感觉到被揉进了沙子,这沙子像“黑色的刺丛”一样,长进了他们的眼中。于是所有的眼睛紧急眨动,一定要把这粒沙子离析出去。离析的结果是他被贵族们强大目光所组成的集成光束,烧灼成了一堆白骨。

当他向上攀爬的时候,其实上升的梯子就已经断裂,如果说他也曾恍恍惚惚地看到过某些“红”,则是他断头时溅出的鲜血的“红”,而与贵族们荣耀的“红”丝毫无关。

在这个世界上,谁都无法逃脱目光的追踪与评价。就是你死了——比如说名人——目光也会“看”你千年。而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日复一日,只要你还作为一个人的符号在行动,就会接收到光雨一样的目光。当然你也不单单是一个被动的接收器。你同样也发出目光去观察他者,你也是目光这张大网中的一个网眼。“我猛地想到大街在看我∕它浑浊的目光让太阳化成∕黑色宇宙里的一团灰线∕但此刻我在闪烁!街在看我”(特朗斯特罗姆)。“街在看我”,我也看街。虽然这貌似构成了一种平等的关系,但就像人生而不平等,这个社会也不是平等的一样,流溢在大街上以及大街两侧各种人员聚集的单元中的目光也是不平等的,也会有强横与弱小之分。

强者拥有金钱、权势和其他各种各样的没来由的优越感,这样的人常常会发出高傲、愚蠢、凌驾一切、蔑视一切的目光。他们俯瞰众生,就像俯瞰一堆蚂蚁,一堆垃圾;揉搓众生就像揉搓一个没有骨头的面团,一堆找不到靠山找不到支撑的烂泥巴。

弱者呢,弱者在强者如电的目光中往往会显得萎靡、卑微、低声下气、可怜巴巴,缺乏坚挺、缺乏自信。它揭示出弱者是处在强者的目光压迫与暴虐之下。弱者无处逃逸,他们只有逃逸到自己的内心。然而这样的内心能够承担多少哀伤?它应该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犬儒领域。

我曾亲身经历过这样一件让人伤痛的事。一次,我乘坐一辆公交车出行,某站,上来一个理着朋克头的恶少模样的人。他上车后,二话不说,对着一个浑身是白灰和油漆的农民工的后背就是狠狠的一脚。对这突如其来的一脚,农民工毫无准备,我们大家也毫无准备,农民工踉踉跄跄,几乎跌倒在公交车前部的发动机罩壳上。在“朋克头”抬脚的那一刻,其实我们的人性都挨了一脚。大家七嘴八舌问他为什么踢人,其时,车上的人不多,农民工碍不着他什么。他厌恶地回答:“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我就是看他不顺眼!”这目光蛮横而又无赖,充满了嚣张的寻衅滋事的意味。公交车属于公共交通工具,只要一个人没有因为触犯法律而被限制人身自由,只要他按规定付了车票钱,就都是“顺眼”的人,就都有资格乘坐。乘坐公交车的人都明白,这种到站就敞开车门,乘客们像一阵阵陌生的风一样刮进刮出的交通工具,一般是不会产生“目光权威”的。可事情就是这么怪,“目光权威”无处不在,它用暴虐的目光来否定和肯定这个世界。狭小的车厢里互不相识的人,看似有关系,其实根本没关系的人,都是些匆匆过客,本不该受到目光的刺伤,但这种情况却时时在发生。因为优越者的逻辑注定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目光的界限,他在用目光剔除认为不应该出现在他视野中的人,出现了就是一种冒犯。挨了一脚的农民工小心翼翼地看了大家一眼,却不敢看“朋克头”。到下一站,他急急忙忙地下车了。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双肩,让自己缩得很小,很小。也许他是怕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占有更大的空间,再平白无故地惹来一脚。

汽车哑巴般前行,大家站在人性的边缘上,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车如流水、人潮涌动的大街,心,都有些沉。行程,即便是如此的短暂,也是这么的不容易。

目光还有另外一大功能——探寻隐私。无所不在的目光可以让人住在玻璃房子中,将私人生活强横地拉进公共领域,成为“被看者”。

在卡夫卡的《城堡》中,经过长途跋涉来到村庄的土地测量员K,到客栈投宿,由于没有空的客房,客栈老板让K睡在店堂中。此时有几个庄稼人坐在店堂中喝啤酒,K自己找来草垫子,在店堂的火炉边躺下。庄稼人面对着一个深夜闯入的陌生人,不言不语。K则对他只身闯入的陌生人群,用疲惫的眼光打量一会儿,然后睡着了。

庄稼人不言不语,不等于不理不睬。实际上,K一走进客栈,彼此之间的目光探寻、质疑、摩擦就已经产生,且带着密不透风的心思在考量对手。焦虑的K疲累的K马上睡着了。就在他睡着时,“看”及时地发生了。“贴着寂静的蒙眬”,庄稼人转过椅子,将目光对准正在睡觉的K正在做梦(?)的K,以及即将醒来的K。目光未留死角地紧紧盯着K。K“裸体”地置于他者的目光之下——“裸体”地置于他者的目光之下,便是我们今天“存在”的寓言。

人时时处在他者的目光之下——无论是在醒时、睡时、梦中都是如此。诸如美国“棱镜”计划那样霸权的目光,已经横扫全球,人与万物在万里之外,在毫无知觉之时,就已经被看得纤毫毕现。“目光”在地球的上空不断地在寻找某人、某地、某物,凡是有用的,都不是局外人。而在日常生活中,个人信息被肆意地泄露,也让我们觉得,我们的衣服与皮肤四面透风。你的周围已经挤挤压压地摆放了一圈椅子,庄稼人,所有人都转过身来在看你,当然你也在看别人。看与被看——目光无所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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