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公岛（节选）

张烨

一

好大的风呵，生命之狂想，从肉体的深渊

逃遁。周游。漫无目的挥霍强盛精力

落叶幽梦遥遥，闪烁着自舞

风抱着舞者萧萧掠过长岛、蓬莱阁、芝罘岛

从旗顶山巅俯瞰

海面冷若绝望 静若凝望

风，突然被记忆击中，久久不敢前行

无声徘徊于惊恐的一瞬

蝴蝶似款款跪下，吻着鲜花充满虔诚

落叶向海面默默致哀，带着秋天

最辉煌的痛苦

最深沉的情感

二

这里空气静得发慌

树叶一动也不动像摊平在桌上的地图

目光敲打地图之声隐约可闻

太阳，天空的心脏，不敢跳动

鸟儿都隐藏哪儿了呢？机警的草莽

失去了最后一条蛇和昆虫

海面，睡眠深邃如心力憔悴的壮士

梦踮着脚尖从睡眠缝隙逃逸

不敢惊扰这酸涩苦楚的沉睡

静，多么可怕

静在此坐禅自1894 没有成佛

反倒变成一头谵迷狂野的猛兽

轰着血崩的巨响怒视你、追踪你

你前奔、永远，直至精疲力竭

静逼你动

人生没有静人世间没有静啊

三

凭什么样的精神什么样的意志什么样的生命激情

太阳每天都在重新开始大海每天呈现新的起点

遥想当年提督衙门檐牙高啄雕梁画栋长廊迂曲缦回

丁汝昌坐镇江山紫袍金印挥手间舰艇云集倏尔与惊涛齐飞

铁码头舳舻相接旌旗蔽日水兵服蔚蓝一色猎猎风生

威海港明礁暗石森列潜藏一柄柄神秘鬼斧一个个浩然神工

落日楼头迎送宾客壮语惊落鸿雁北洋水师庆典威风堂堂

衣裙簇拥笑唇相迎男人们爱温柔女人们爱刚毅记得吗

那激情燃烧的夏夜月的明眸战栗海的躯体通电般烫热

记得吗钟声变渔火渔火变成美丽的渔家女搂着意中人柔语袅袅

那泊在海里闪烁在月亮的喜庆乐曲缥缈着海产的香味

那绽开在悠悠箫声中朦胧翩舞的花朵和月亮的微笑

四

战争狂笑着展开一幅气势恢宏的巨型壁画

壁画，炮声隆隆，火焰嚎叫

血液飞迸，残酷飞迸，恐怖之灵飞迸

太阳旗

瞪着贪婪的红眼

扑向大地宣泄犯罪的快感

邪恶的时间，疯狂的时间，血腥的时间

刘公岛怒目喷火仰天猛吼

一头受伤的狮子狠歹歹咬住太阳旗

舰艇在海面排成血色的人字

一根根擎天大柱上刻满了誓言

流血为了不再流血

死亡为了不再死亡

镜子粉碎了依旧是镜子，光亮犹在

真理犹在

战争，你好大方，你毁灭

那么多宏伟的宝石

以示你的威风残暴，满足自己的表现狂

死神摊开苍白双手目光无奈悲凉

他看见腐败在壮士的炮弹里灌了泥沙

奴性竟端起滴血的胜果屈膝于太阳旗下

他默默转过身去，白袖掩面

死神也哭了吗

五

丁汝昌、邓世昌你们英俊潇洒的风采

亲切幽默的笑语，而今何在

哭泣的家小，檐下焦急的燕雀与蝙蝠

盼你们平安归家

千万个亮在女人们梦中的名字

可要平安归家呀

大海和军舰，岩石与海鸥

知道你们心中的爱有多深有多沉

每一发炮弹震响眼睛的仇恨

为心爱女人为慈爱父老为咿呀学语的儿女

开炮！燃烧燃烧燃烧 燃烧

燃烧的火墙砌入海底，煮沸了海水

接你们回家丁汝昌邓世昌一去再没复返

接你们回家定远镇远变成复仇女神

亲爱的致远已喂了鱼雷

接你们回家，接你们回家，接你们回家啊

全军覆灭男人们的血肉喂肥了炮火喂红了珊瑚

男人生来为打仗女人生来为守寡

上帝创造一个刘公岛

为了向世代昭示千古遗恨，是吗

那沉埋海底的白骨，上帝

你能辨出哪根分娩于太阳旗

哪根上面注有炎黄字样

上帝保佑已失去意义

六

孩子们拍着大海涌起的喧笑，欢呼跳跃

岸边清新的花潮奔向大海

海浪欣赏着阳光下的沙滩与贝壳

闪烁着母亲般的微笑

情侣们在海里玩着惊心动魄的游戏

啁啾的笑鸟，斑斓的蛇，浓密花床上的

黑蝴蝶

哪个不怀着幸福生活的渴望

然而我们必须考虑怎样去获得欢乐和幸福

何必再作无用的沉思如果沉思不孕育行动

时代的孤独、忧郁与沉思，够了

开创新世纪！如果苦难注定是人类的命运

只有勇气只有力量才能擂响天宇的鼓点

将上帝安排错了的人生全部改变

七

波光潋滟，晚风，温柔的天鹅

在空中一步一徘徊

古炮台、堞墙、旧戏台、水师学堂旧址

丁汝昌与邓世昌的塑像

一起伸出长满伤痕的手臂

深情安抚沉思者的肩膀，轻轻

轻轻地说，“如果这里重现一场战争

谁能保证悲剧不再重演

那是我们共同的隐忧，弄不好

我们都将被开除球籍。”

宁可生、变、冒险。有人说

“无法力挽了，干脆

把正要坠毁的破车推陷低谷

让时代的车轮重新开始。”

这话让黄昏听到了，羞红了脸默然无声

激烈的情绪烧红了海面烧红了天空

金红色的光束颤栗，紧抱万里江山

光如泪倾，光如情涌

夕阳犹豫了一阵，长啸一声

毅然消失在红波依依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