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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忆故

2014-04-29从维熙

上海文学 2014年12期
关键词:诸葛亮重庆

从维熙

在诸葛亮的墓园

纯属巧合,在今年炎夏寻觅南水北调的汉水源头时,我和文友们在巴山与秦岭之间陕南勉县境内,竟然与诸葛亮的墓地不期而遇。

这是一件让我十分兴奋的事。因为自幼读《三国演义》时,便为诸葛亮的超人智慧而勃然心动。试想,如果在魏、蜀、吴三国争战的历史中,没了像“空城计”、“草船借箭”、“火烧赤壁”等智慧故事,这部古典小说的含金量就会失重许多——而演绎这些的智慧人物就是诸葛亮。记得,在童年岁月我读到这些篇章时,常常忘记吃饭睡觉,成了上个世纪40年代的一个小小书痴。

但是面对墓冢我不仅失去兴奋之感,反而一股悲悯忧郁之情,从心底升腾而起。何以会有如是的感伤,皆因在我行走中国时,曾瞻仰过中国历史上多座帝王将相(包括王后及宫妃)之墓地,几乎都是庞大的墓群体组成。墓外不仅有石雕的龙虎当其阴间护卫,还有臣相排列于墓地两侧,以再现生前的权贵之威。可是诸葛亮墓地周围空空荡荡,不仅没有臣贤相伴和碑林相随,连其墓穴也是黄土堆成,坟上覆盖着的是一层茵茵绿草——墓前倒是耸立着一个庞然大物,但那不是石雕石偶,而是一株千年古柏,守候着这位世界知名的大智大贤。此情此景还让笔者联想起行走中国时,曾经见一座“草根”大墓,那是汉时开国大将韩信,为答谢当年赐给他温饱的江妇,在江苏淮阴水边为其建立起的“漂母”大墓。相比之下此诸葛亮的土坟虽然与“漂母”墓地有些近似,但那座“漂母”之大墓,还是要比眼前的诸葛亮之土冢高巍雄浑得多。

何故?这个问号致使我独自默思于古老柏树下土坟之边,想找出一个完美的答案。一位陪同我们的陕南文友,见我久久沉默于古柏之前,便走近我关切地询问道:“从老,您是不是因为这座诸葛亮墓太失应有的规格了,所以……”我答:“你怎么能捕捉到我心之所思?”他笑了一阵回答我说:“我是陕南汉中人,常常陪文化人来看诸葛亮墓,几乎无一例外地都为这位智圣魂归之处而感叹——有的不仅是感叹,甚至因其简陋而疑惑此墓的真伪。您也知道,时下流行争抢名人古墓之风,不仅白脸曹操和黑脸李自成之墓,被争来抢去,甚至连浪荡公子西门庆和荡妇潘金莲之墓,也都弄得人真伪难辨……是吧?!但这座诸葛亮的土坟有据可查,没有人与之争抢不说,偌大中国,也没有冒名顶替的第二座诸葛亮墓。还有一点必需让您安心的是,那些帝王将相的古墓,不管是真的是假的,几乎都有手持‘洛阳铲的盗墓者光顾过,这座诸葛亮的土坟,没有任何一个盗墓贼‘光临过,挖过这土冢上的一锹土,拔过这座古墓上的一株草……因而这一千多年来,诸葛亮在土墓里比历史中任何一位皇亲贵族睡得都要香甜得多。哈哈……”这位陕南文友,说到这儿豪情地放声大笑起来。

在这一刻,我死去的历史记忆,似乎被他的朗朗笑声惊醒了:童年时我熟读《三国演义》,青年时代我从那些金戈铁马的故事中走出来,而钻进了《诸葛氏宗家谱》一书,想全面了解一个立体的诸葛亮。之所以有兴趣研读此书,除去诸葛亮的强大的精神引力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让我对其书难以割舍:诸葛亮的远祖名叫葛婴,因其灭秦有功,其子孙便被汉文帝在山东诸县封侯——从此葛字之前被加上“诸”字,其姓氏从此改为“诸葛”。巧合的是,我的“从”姓的远祖枞公,汉时为韩信身旁之副将,汉末吕氏将开国功臣韩信处死并被剁成肉馅后,枞公即率部逃往山东诸县,企图东山再起为主帅复仇,但终因人单势孤而未成,但那里留下的“从家屯”至今尚在。诸城,诸城,我的远祖居然与“诸葛”家族曾先后在同一座城市为官,这地域之缘的强大诱因,是让我将《诸葛氏宗家谱》读全之源。因而我拉着这位陕南文友的手,对这位陕南友人说道:“我老了,记忆力严重退化,面对诸葛亮的墓地,我只顾与帝王将相的墓地相比,却忘了诸葛亮为人的精神光环和他人生最后的绝笔。现在我的记忆复活了,让我们好好聊聊墓中的前贤吧!”

这位陕南友人,当真想坐在草坪上与我畅谈诸葛亮奇伟人生的,但此刻大墓另侧又有文友呼唤他,他只好应声跑了过去——我猜想得出来,又是京城来的文友求他解析这墓地之悬疑了。此时此刻,我静静地站在千年古柏之前,复活了的记忆,绽放出诸葛亮生命中的光焰:诸葛亮仅仅活了五十四岁(公元181年至234年),就去了天堂。当其心力交瘁病死于陕西岐县五丈原之前,曾对其西蜀身边臣子叮嘱:“一不按丧葬常规,将其遗体远运至蜀之京城成都下葬,而就近在蜀国之门的定军山下择址;二不为其离世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只求布衣木棺土冢归阴;三不许兴师动众,对其举行祭典之礼,以利于他在地下‘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仅以《诸葛氏宗家谱》的这几点记载,在当时不仅是对封建帝制时丧葬之风的叛离,而且可谓是古代将相归阴记录中的“天方夜谭”。因而,我对面前这座古朴的土冢之中的诸葛亮遗骨,不仅确信其真而且充满了敬意。

昔日读过的有关诸葛亮的史料,一齐涌入我的心扉。据中国正史记载:中华智星诸葛亮落生在山东沂南县,幼儿两三岁时母殁,七八岁时父亲病故,把他养大成人、步入青年岁月的是他的叔父诸葛玄。后来其叔父因谋生流落到了湖北襄阳,不久其叔父又因病而死,诸葛亮生活失去了靠山之后,十七岁的他,为了谋生便去独闯襄阳之西的隆中,并在此苦耕苦读十年。当他到了二十七岁(公元207年)时,已将远古以及秦汉时期的文韬武略揽于胸怀。此时身处逆境中的他,其生命格言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是他青年时代的灵魂写真——我们把他青年时期的八字格言,与其晚年病危时“土坟布衣木棺”之求串联在一起,可谓是严丝合缝。

待等他进入二十八岁,经老师司马徽和同窗学人徐庶的鼎力推举,便有了蜀国刘、关、张三顾茅庐请诸葛亮走出隆中在蜀国为军师之机。他在三国金戈铁马的争战中,又为自己写下八字箴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诸葛亮一生都在实践着他的诺言。如“空城计”中面对司马懿兵临城下时的那种无畏与镇定;“草船借箭”中那种神勇和忠诚——直到刘备死后,他又全力扶持近乎于痴的后主刘阿斗,真可谓是“鞠躬尽瘁”了。至于“死而后已”之人生格言,我面前这座“草根”般的黄土之坟,就是他的一幅灵魂写真。

沉睡地下千年的诸葛亮,无论如何也难以料到正因为其一生坚守生命格言,引发了后人对其最为崇高的礼赞。笔者在《孔明史记》中读到如是的史实:曾经是蜀之宿敌、后期灭蜀有功的魏国大将钟会,在蜀国灭亡之后,特意率他的部下到诸葛亮的墓园进行祭悼,同时命令他的随身部下,要爱护其墓地不能在其周围“割樵砍草”。此例证可喻为东方的“天方夜谭”,足以证明诸葛亮的精神光环,在中国历史上影响之超凡。三国纷争之后,历经的隋、唐、宋、元、明、清……直至新中国成立后的今天,每到清明佳节以及诸葛亮丧葬纪念日,都会有无数国人对其进行各式各样的礼祭。与此同时,在与诸葛亮人生有关的各个地域,出现了纪念这位中国奇智的庙宇阁楼,如山东省沂南广场耸立着诸葛亮的高大铜像,湖北襄阳的古隆中盖有诸葛亮的石坊;四川省成都市建有武侯祠堂,陕西省岐山县五丈原设有诸葛亮庙,就连大海之对岸的台湾,也不忘为其修建诸葛玄机寺院。不仅国人对诸葛亮敬如中华图腾,还常有外国人前来墓前祭扫。比如日本国际艺术书院长、文学博士野吕雅峰先生于1993年来陕南后,除了对诸葛亮祭典并建立纪念碑之外,后又捐款四十三万人民币在五丈原进行了“诸葛孔明杯书法大赛”,以抒敬意。此外,全球之内的汉学家及其学子,也常到诸葛亮的祠堂、墓地进行祭祀——这真是应了唐代诗圣杜甫对诸葛孔明的诗赞“诸葛大名传千古”。中国历史悠久绵长,但在其历史经纬中怕是难找到第二个能与其媲美的“智多星”了,但他自我要求的魂归之处,却是木棺布履的黄土之坟,真是五千年中国历史中的一声绝响。

时间不允许我在墓地徘徊。因为探寻汉水之源,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有多座大山等待我们穿行。我只好匆匆取出相机,拍下难得一见的诸葛亮墓,除了用以扫描官场的美丑和人间百态之外,并以此为镜,指引我走好生命晚年的人生步履……

2014年重阳节于北京

思亲之痛

今年过了“十一”国庆,就是农历的九九重阳节。在这个思念亲情的日子,一个饱含着历史的浓郁悲情的长梦,潮水般涌上了我的心头。

1957年的秋天,我拿着一张寄自重庆嘉陵江边北碚一座陵园的迁坟通知,走进了我工作的报社人事处。通知书上写明,葬埋我父亲的那个陵园,要进行拆迁,让家属速去迁坟。如果过了迁移限期,陵园将按无主坟茔处理。事情急迫,当时我的头上已然戴上了“右派”的黑帽,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进人事处办公室。人事处长叫张仲伟,他听完了我的陈述,又看了看那张通知书,脸色阴沉地对我说,“非要你去办理不可吗?家里别的人能不能去办这件事?”

“你看看我的档案,看看家中还有谁?”我说,“我和妻子双双划成‘右派,我母亲是个农村来的妇女,剩下就是我不满一岁的娃子……”

他摇摇手,制止我再说下去。他过去在编辑部与我在一起共过事,知道我家中的详情,也知道我的儿子还不满一周岁。要么他不批,只要批准迁坟一事,去的人就非我莫属了。他反复把那张迁坟通知看了又看,最后抬起头对我说:“你父亲哪年故去的?”

我答:“我刚刚四五岁的时候。”

“他在重庆干什么?”

“这个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不是反动派。”

“在你档案中没有记载的事儿,你怎么会知道?”

“我听家叔说过,父亲毕业于天津北洋大学,曾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抗日战争爆发后,还与北洋学生一起,参加了南京的卧轨请愿,威逼蒋介石抗日。根据这些,我想我父亲是倾向革命的。”

“那他怎么没有到延安,而到了重庆?”

我回答不出他的质询,因为我确实不知道父亲何以去了重庆。他考虑了一会儿,让我先回到劳动工地干活,然后等他的通知。大概过了一两天的光景,他派人把我从工地上找到了人事处。他说,关于我父亲的情况难以查找,不能断定就是反革命,但是不是革命分子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其逻辑依然如旧:父亲没去延安。关于迁坟的事,他还是批准了,但是不忘警告我说:“现在,你应当明白你的身份,离开北京不要乱说乱动,更不要想入非非,跑是跑不出无产阶级专政的手心的。”

我顿生悲情——他认为我会借机逃跑。一个热爱新中国的赤子,虽然此时被网于“阶级敌人”的范畴之中,但何以会有逃离根土的意念?但在当时,解释是没有用的,我只好点头称“是”。

好在我当时已然出版了三本书,有买开往重庆火车票的钱。在他准假的第二天,我就踏上了去大西南的路程。1957年,我只有二十四岁,孤身一人奔往陌生的重庆,心里很不踏实,我只是从随身携带着的四川地图上,找到了嘉陵江的位置,但仍然属于瞎子摸象那般,不知那座陵园的方位。在火车上我曾有过这样的打算,到了重庆找文学界的朋友帮忙,比如像诗人孙静轩等文友,在1955年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会议上,我们曾有过一面之识。可是当我经过成都到达重庆后,突然绝了这个念头:我已是上了报纸的“右派”,只身来到这大西南的山城,会不会给人家找来麻烦呢!“反右”开始以来,知识分子人人自危,这不是把狗屎往人家身上抹吗(事过多年之后,我在成都与静轩谈起这段往事时,他还怨我当年不去找他)?

多亏我在成都有个亲戚,在成都换车奔往重庆时,他交给我一张去嘉陵江畔墓园的详图,并指点我夜里该在哪儿投宿。记得,我抵达重庆当晚,夜宿在了枇杷山附近的一家旅馆里,当我隔窗外望,不但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方位,连山城那片零零星星的灯光,都显得格外陌生。临离开北京时,母亲把她保存了多年的一张父亲的照片塞进我的衣袋,照片上的父亲,身着西装,一副学士模样。母亲之所以把那张照片交给我,是担心万一查找不到父亲的坟茔时,那张照片可以当作查找的线索。此时,我把父亲那张遗照在灯下看来看去,希望父亲在天之灵,能够保佑我在重庆一帆风顺。因为迁坟是非常复杂的事情,先要找到那座陵园,然后要开棺取骨,并送到火葬场火化——最后一道工序,才是将骨灰运回北京。

第二天早上,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先到商店买了一个小小的木箱,然后按着地图的指向,坐公共汽车奔往嘉陵江渡口。坐渡船过江后,沿山路而上,询问了一个当地山民,虽然我听不懂他满口川腔,但是我能看清楚他的手势,因而很快找到了那个陵园。看守陵园的是个头上缠着布巾的四川老汉,他带着我沿墓碑找了好一阵子,终于找到了我父亲的墓碑。我从他的南腔北调中,听清楚了其中的一些话。他说,我父亲下葬时他就在这里看陵,原来的陵墓外边有个水泥的棺罩,是北洋大学同学会给我父亲建造的。抗日战争时期,日本轰炸重庆,我父亲的坟茔没能幸免,水泥的棺材外罩被炸掉了,所幸没有伤及棺木,他只好用土将它重新埋好,因而我父亲还能完整地躺在里边。他说这都靠丰都鬼城的神灵保护云云。

“真得谢谢您了,您知道坟里的人,是怎么死的吗?”我所以询及这些,主要是为了解开我父亲死亡之谜。

老汉呆愣了好一阵,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用四川话对我说了半天,我才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告诉我,他粗识几个字,听送葬的人说我父亲死于肺痨。那些送葬的人都非本乡人,碑文上写着北洋大学同学会,那些人就是我父亲生前的同学好友了。我再详加盘问,老汉说他实在记不清了,我父亲死于肺病,事隔多年他所以能记下来,因为老汉的一个哥哥,也死于这种当时的不治之症。我确信这个看坟老人的说法,因为父亲确实得过肺病,这是母亲对我说过的往事。我向老汉表示了谢意,并加倍给了他开棺取骨的费用,老人拿来撬棍之类的铁器,费了不少力气才把那口棺木的上板掀开。我永生难忘的是,在老人开棺木的瞬间,我看见在棺木里的父亲——当然这是分秒之间的事情,待等棺木完全打开以后,父亲原本的人形,像是旋而即逝的气泡一样,迅速变成了一堆灰烬。我与父亲闪电般的面晤,使我感受到内心的极度满足,尽管这“海市蜃楼”消失之后,只剩下了一堆骷髅,但我确信这不是我的精神幻觉,而是真实的面晤。因为那旋而即灭的肖像,与母亲交给我的照片上的父亲一样:身着西服,留着短短的寸头。看坟的老人对我解释说,这得利于当初棺木密封得好,我父亲的尸体,是接触到空气以后,才化为一堆骷髅的,当初如果密封漏气,我是没有福气看我父亲最后一面的。老人看管陵园多年,不仅对死亡之国里的事情知多识广,而且非常尽职尽责。他伏身在棺木里拾了老半天,才把我父亲的亡骨(包括头发与腋下的腋毛),都装进了我的木箱之内。

那时候的重庆仅有一个刚刚建成不久的火葬场。由于对重庆地理交通的陌生,我手提着骨骸箱,转了半天也没能找到火化死人的大烟筒。当夜,我是与父亲的亡灵,共眠在旅馆屋子里的。我把那父亲的亡灵之箱,放在我床前的一个木桌上,心里没有一丝恐惧,占据了我心田的却是不可名状的悲楚:“爸爸,儿子接你来了,我对你是全然无知的,你对我则一定有过真挚的父爱,只是那时候我太小了,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可是你怎么会到重庆来呢?据参加过土地改革的乡亲们说,从您和母亲住的那间屋子的屋顶上,曾找出一本毛边纸的革命书籍,那本书是列宁著的《国家与革命》,您又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和南京卧轨请愿,以此来推断您的思想倾向,该是奔往延安而不是重庆的,可是您怎么到重庆来了?假如您在天有灵,能给我托一个梦,在梦中告诉我您的一切……”

由于白天奔波了一天,身心过于疲累之故,在与父亲灵魂相伴的这个夜晚,我竟然一夜无梦。既然父亲没有托梦给我,我想知道的东西当然也就一无所获。第二天早晨,我详细地向旅馆服务人员询问去火葬场的路程时,他们说我这个外地人,难以找到那个“鬼城”。为解我心中之急,他们还特意帮我找了一辆汽车(当时还没有出租车),汽车跑了很远的路,直到临近了中午时分,才算是找到了市区以南火葬场的大烟筒。不知是不是当时的重庆人,还留恋土葬的习俗之故,记得当时的重庆火葬场十分冷清,来这儿火化尸骨的似乎只有我一个,因而我很快完成了火化父亲遗骨的殇事。我从火葬场买了一个骨灰盒,将骨灰装在盒内,我舍不得扔下那个装运尸骨的木箱,便把骨灰盒放在了木箱之内,连夜登上北返的火车。

这是重庆留给我生命中一个特殊的精神烙印。尽管五十七年的时间流逝过去了,那感伤的记忆并未随之褪色——一个当时头戴“右派”铁帽的“活鬼”,去寻觅父亲的亡魂,对于我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大概是到了1990年代初期,我才解开了当初父亲去重庆之谜:那是我的小姑姑,从台湾来故里探亲时,告诉我有关父亲的往事。抗战风云乍起之时,北洋大学先是西迁陕西,后又从陕西收缩到重庆。这不是父亲早亡的原因。父亲之所以英年早逝,诱因是他与几个北洋的学子,动议从朝天门沿长江水路投奔陕北延安,就在他们将此动议付之于行动时被捕。当时父亲被关押进重庆国民党的陆军监狱,在关押期间,父亲因肺病复发而死。1998年10月,我出访台湾时,在高雄遇到了父亲在北洋大学时的故交,他曾是高雄的税务官员,对我讲述父亲之死的前前后后,印证了我小姑对我讲述的一切。至此,我才算解开了我父亲的早逝之谜。高雄的伯伯还告诉我,父亲在天津北洋时,先学的是采矿,还曾到河北和山西交界娘子关的一座煤矿实习采矿,又自修了机电学,可谓是一个地地道道科学家的胚子——如果没有关死在重庆陆军监狱而活到今天,那一定是个科学界的人物了。但是他那时思想激进,身体瘦弱多病,结果遭到了关押至死的噩运。

更为让我内心绞痛的是,当我结束二十年劳改生涯回到北京时,母亲向我低泣了父亲骨灰亡灵归宿的悲楚之事:1957年我千里迢迢取出父亲骨灰之后,曾将其存放在西郊一座人民公墓,到了十年期满之后,公墓管理处来信让母亲去交续存费用。当时正值“文革”高潮,母亲身上挂着“反革命家属”的牌子,孙子此时年方十岁,我又远离北京在“大墙”之内劳改,谁去交纳父亲的骨灰续存费用?万般无奈之际,母亲也只好听天由命任其处置了。我十分理解母亲当时的处境,安慰她说:“妈,父亲在天堂能理解一切,我明天就去西郊公墓问问,要还能找到那个骨灰盒,咱们加倍交付保管费。”我第二天就乘车去了西郊,可公墓的回答是:早当无主骨灰深埋了。奈何?

2014年的重阳双节到了,忆起父亲生前及其逝去的往事,提笔写此父辈人的往事,虽仍然感到酸楚,但对于那些穿越过历史混沌时期的芸芸众生来说,不失为“温故而知新”的提示。特别是对于那些落生在历史新时期的幸运儿,似更能使其认知中国历史中也曾出现过缺圆之蚀。月圆不忘月残时,这也算前人留给后人的一则历史格言吧!记得,在2006年夏天,时任中国作协党组书记的金炳华同志来我家家访,在聊天时我曾谈及这段重庆往事,老金说让我写个完整材料交给他——我理解他的意思,是想查实之后把我的身份定为烈士后代。我向老金同志表示了真诚的谢意,但我内心的思绪是,不想用父亲的血染红我的头冠。因为我已是穿越过冰雪驿路的人了,在生命的晚年,只想做一个以散淡生活为生命极致的文化人。这些心语,既是我面对夕阳的自白,也是我向地下魂无归宿的父亲,倾吐的一丝心声……

2014年重阳节后于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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