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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沉入江中的坟茔

2014-04-29陈学明

四川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二舅大舅舅妈

陈学明

霏霏的雨时断时续,伴着还有些阴冷的风飘洒过来,头上身上不一会就湿漉漉的了。这种天气让人明显感觉到初春乍暖还寒的不稳定气。仰望着故乡的那片天空,短暂的阳光已被大团的乌云遮挡住了。可能故乡也是这样的阴冷雨天吧?

过几天就是清明了。看来清明时节大多是雨霏霏的天气吧?古人的眼里是,我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天气好像是老天特地营造的一种氛围,为给逝去的亲人上坟祭奠增添浓厚的肃穆和凝重。

清明当天,我在这种肃穆和凝重中上路了。来到故乡的江边,给我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上坟。

实际上,这次去故乡上坟情形有些别样。因为我这些亲人的坟墓和许多乡亲乡邻的亲人的坟墓一样,已在去年修建大型水电站的工程中永远沉入了水中。去上水中的坟,怎么上?我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冥冥中,我感觉到亲人们的灵魂在召唤着我,盼望我去看看他们在水中的坟墓,与他们见见面说说话。恰巧,我得知还有不少的乡亲也准备去老家江边上坟,与他们结伴而去,看看他们怎么上坟。心中的慌乱减轻了许多,想了想,我便买了一大束鲜花跟随大家出发了。

去故乡江边的路上,大车小车、客车货车都搭满了人,还有不少人骑着单车,甚至还有步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朝向故乡的江边,朝向沉入深水中的亲人坟茔赶去。去年的这个时候,几万人也是这样扶老携幼熙熙攘攘,把家里的坛坛罐罐居家杂什搬离了即将被淹没的江边城镇的。整整一年了,人走完了,小城也没有了,但人们依旧忆念着留在故乡水中的亲人们的遗骸和魂灵,而且这种忆念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刻骨铭心。同时,人们心底对故乡山水的那份深深的眷念之情也永不会减灭。

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上尽是去江边祭奠的车和人,公路两旁的座座青山和片片绿林肃静地列队向行进的人们行着注目礼。细雨和冷风吹洒在树林草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些树草时而摇摆着身枝,时而点头弯腰,想是要表达着什么,说点什么。我猛烈领悟,这是树草们满含深情地欢迎着乡亲们在清明时节回到故乡。树草们在用肢体无言地表白着,盼望着乡亲们归来,来看望长眠于水中的亲人,同时也来看望陪伴了乡亲们悠长岁月的青山绿林。看到眼前的此景此情,我的泪水已流满了脸颊。

我的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于三十年前就躺在了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江边。与他们在江边泥土中作伴的,还有近百年的上万座故乡父老乡亲的坟茔。在大江截流前,虽然有关方面提前作了通告,并决定为迁坟作适当补偿。然而,沿江几十公里淹没区域上万座老坟中的尸骨怎么搬迁?搬往哪里?这简直就是个世界级的难题。淹没区的移民们面对这一难题陷入了纠结缠绵、五味杂存、百感交集之中。搬吧,每家几代祖坟和若干亲属大大小小少说有数十座坟都要搬,得花几万或上十万的钱,政府的那点补偿完全是杯水车薪。再者这么多坟搬往哪里呢?活人可以搬往40公里外的新县城,却不可能再修建一座埋死人的“县城”吧。不搬吧,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敬老尽孝、死者为大的传统就得背离,就得背上不孝子孙的骂名。我和我的父老乡亲们的心被矛盾、无奈、绝望、悲伤无情地吞噬撕绞着。

这座坐落在江边的小县城虽然只有不到5万人,却有着上千年的历史。三国时期的安上,就是蜀国屯兵抚战夷人的镇边重地,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一带。到了唐宋,帆船通商,人邑兴旺,逐渐开华发达。明朝永乐年间正式筑城建县,然后又设马湖州府,辖川滇周边四县。这里的原住民和以后陆续南上北下东来西往的人们已经在这里定居繁衍了数十代,造就了这块土地的繁华和文明。那墩厚高耸的城墙城楼,原汁原味古色古香的明清街道房屋,还有城中的四十八座庙宇楼台,东关亭子西关坡,锦屏书院衙门口和那江中时隐时现的三堆石遗迹,便足以以物实证。如今为了修筑大水电站,为了国家的发展,这里的人们顾大家舍小家,背井离乡,忍痛割舍下千年的故乡情结和长眠地下(水中)的亲人遗骸,怆然搬离了生活了世世代代的故土。面对眼前撕心裂肺般的迁坟现实,乡亲们怎能不悲伤矛盾呢?这委实是合乎天理的人之常情呀!

我得知的最后结果是,除了将很少部分新坟搬迁了,而上万座老坟便让它们继续留在原处,在大江截流后慢慢沉入了江底。淹没区的移民啊,我善良老实的父老乡亲,就这样默默地、一步一回头地挥泪告别了祖祖辈辈的亲人,把亲人们留下来继续守候在故乡这片土地上,并以此来寄托着他们对故乡的不舍依恋之情。

雨似泪洒,风在嘶鸣。络绎不绝的人们扶老携幼,以各种不同的行进方式赶往故乡江边。寂静的江边在哀痛肃穆的气氛中喧闹了起来。噼啪的鞭炮声,袅袅飘飞的纸钱,还有哀哀的哭声和低低的与亲人的絮诉声混合在十里江岸。湿冷的空气和飘洒的风雨丝毫没有影响人们对于亲人的思念和祭奠之情。一缕缕浓烈的哀念和追思荡漾在江边,与江水呜咽般的涛声一起,凝结成了对亲人最深切的哀思和悼念。

我独自在江边寻找了一个最佳点,在这里大概可以透过深深的江水看到我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的坟茔。我没有鸣炮,也没有烧纸钱,只是将朵朵鲜花轻轻地撒向了江中。看着漂浮在水面上的五色花瓣慢慢漂走,又慢慢地沉向深水中,我确信,我的亲人们知道我来看望他们来了,他们欣慰地接受了我送上的鲜花。在泪眼朦胧中,我的思绪也慢慢追忆到了遥远的从前……

上世纪30年代,江边距县城15公里的这个小镇只有百来户人家,我母亲的家族在镇上算是大户望族。外公外婆生育了大舅、二舅和我母亲兄妹三人。大舅和大舅妈家有11个兄弟姐妹,二舅和二舅妈家有4个兄妹。大舅妈是个大屁股大脚板的胖女人,目不识丁,但很能干,也很会生娃儿,家务事里里外外通吃不在话下,还整天扯着嗓子骂人。二舅妈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大美人,知书识礼,在镇上小学教书。加上年幼的幺妹,即我母亲,三辈人共几十口没分家,合在一起生活。外公经营着一家面粉坊和糖果坊,还开了一处茶馆,不菲的收入养活着老老少少一大家人。在这一大家人中,大舅和二舅算得上是传奇人物,他们的坎坷命运和故事,至今仍萦绕在我心中。

大舅上过私塾和洋学,加之天资聪明,勤奋好学,又说得一口好书写得一手好字,在镇上是闻名的饱读诗书的“大老师”。每逢赶场天,大舅高坐在镇中心最闹热的自家茶馆里,给十里八乡来赶场的人和镇上好喝茶听书的街坊邻居讲评书。三国、水浒、封神、聊斋等历史文化传统故事,全在大舅的脑子里如数家珍。大舅极佳的口才和绘声绘色的表演技巧,常常将全场听众迷得如痴如醉。“叭、叭”的惊堂木和“呔,待老夫将那斯捉将来!”的极富感染力又略带几分沙哑的说书声,就连茶馆门口和街上也常常是挤满了听客引项静听,喝彩声不断。一场书讲完,大舅讲桌下的铜盆里便盛满了纸币铜钱。60年代,我在县城上小学,每逢放寒暑假都要去大舅家玩一段时间。几乎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聆听大舅斜躺在床上边喝酒边给我和表弟讲他总也讲不完的评书。以至后来我对文学和历史的爱好,完全与大舅给我从小灌输的知识有关。

每逢过年过节或镇上人家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乡邻乡亲都要恭请大舅、大老师到场写字写对联,然后好酒好肉款待,并送上丰厚的润笔钱。大舅一生嗜酒如命,从早喝到晚,哪怕是在茶馆说书和给人家写字也酒不离手。常常是一口酒一段书,一口酒一笔字,一天喝下来,绝对有2斤酒,而且是头脑清醒,不歪不倒。亲戚朋友来大舅家走人户,最好的礼物是提几瓶酒。一见酒,大舅准会拱手笑迎,欢喜得像孩童。大舅家的堂屋里,除了挂着大舅手书的中堂和多幅对联,左右两侧各摆放着4尊半人多高的黑亮色大酒坛,酒香味蔓延飘逸在整个大院里。在堂屋后的书房里,一字排开着好几个黑色大书柜,里面整齐地摆满了厚厚的深蓝色线装旧书,未经大舅同意,是任何人也不能触摸这些书的。可惜在10年“文革”浩劫中,这些书全被造反派收缴去焚毁了。大舅也多次被挂上“反动文人”或“牛鬼蛇神”的牌子拉上街批斗游行。1975年的一个寒冷冬夜,大舅喝干了杯中残存的几滴酒,嘴里嘟噜着书中的人物故事,睁着眼睛离开了他的说书、写字、饮酒的世界。

一阵风来,静静的湖水也生起了波涛,其实这只能算是涟漪。但这圈圈涟漪在我的眼中却是波涛。这些波涛竟然也将岸边的石头拍得波波作响,虽然响声并不算大,但我听到了,这是亲人们在与我说话。他们说他们愿意安眠于故乡的江底,因为这毕竟是故乡的山水呀。他们还说故乡的泥土是香的,故乡的水是甜的,他们卧眠在这香甜的地方是安心的。如果把他们惊扰了,搬动了,那才让他们不安心呢。听到亲人们这样对我说,我心里好过多了。我凝望着江水,又摘下了几朵花瓣轻轻撒向了水中,此刻,我清晰地看到,那回荡的圈圈涟漪带走了这些花瓣……

一定神,我看到了水中另一个亲人,我的二舅。

二舅因家中比较殷实,12岁去了县城上初中,15岁便去了省城上高中,后来又考取了国民党在南方的一所军校。虽说二舅军校毕业后就留校任了教官,但一直是从学校到学校的一介书生,从未上过战场打过仗。二舅在上军校期间,回到家乡娶了当时镇上最漂亮最知书达理的一位姑娘做了我舅妈。二舅每年回家一次,舅妈每年生育一次,共生了两男两女四兄妹。每年到了二舅回家探亲的那段日子,舅妈都要牵儿抱女地去江边码头等二舅,经常是去七八趟甚至十几趟才能等到二舅坐船归来。

1949年腊月三十晚上,二舅和他一个同乡同事悄悄回到了家乡。舅妈欣喜异常,跟二舅说你不要走了,听说外边仗打得很凶死了好多人的。二舅也舍不得年轻美丽的妻子和四个活波可爱的儿女,便滞留在家不想走了。那个老乡同事多次来催促二舅走,二舅仍犹豫未定,那人便独自走了。(后来,那人随军校去了台湾,90年代荣归故里,省市县都有官员作陪,这是后话。)

县衙的人听说我二舅回来没走,镇里的镇长又跑没影了,就一纸任命下来,二舅稀里糊涂便成了镇长。二舅不想去当什么镇长,也没去镇公所上过一天班,整天就在家里与老婆孩子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几个月后,解放军的隆隆炮声传来,家乡解放了。解放军的武工队进镇的当天晚上,就把二舅抓了去,第二天早晨就在镇小学堂门口操场上给枪毙了,罪名当然是国民党军官加反动政府镇长。事后,大舅偷偷把二舅的尸体埋在了江边的一块大石头旁,没有立碑也没有垒坟。

我母亲在家乡解放那年刚18岁。母亲穿上新衣服,扎着马尾辫,腰上系块红绸,与一帮年轻人欢快地扭起秧歌,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天天上街欢庆解放。母亲扮相好,声音好,还上台演出了《白毛女》。不久,母亲就被武工队队员的我父亲看上了,很快便嫁给了我父亲,后随父亲进了城,在粮站当了名工人。以后的几十年里,由于父亲当时的武工队员身份和我二舅的事情,我大舅、二舅一家人对我母亲产生了很深的误解,而母亲为此也与我父亲之间有了很大的隔阂和矛盾。父亲母亲几乎天天呕气吵架,舅舅舅妈和十几个表哥表姐也从不与我父亲说话来往,一直到我母亲73岁去世。

又一阵江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惊醒了我的追忆,心绪渐渐回复到了眼前。这时,撒在江面上的那许多花瓣已不见了踪影,想是我的亲人们已将花接了去。我想,此刻亲人们已经欣喜地接受了我们的祭奠和问安,该静静安然地睡着了吧?这块他们祖辈生息的故土,虽然变成了一片汪洋,但这样清澈平静的水底,肯定安静极了,再没有什么可以去打扰他们的了,再没有人世间曾经有过的惊涛骇浪、雨打霜欺了。他们肯定很累了,就想在这故乡的水底静静地安息了。当然,他们也期盼着在每年的清明醒来,和赶来祭奠问安的亲人们见上一面,说一下话。他们早已没有了怨言和恨意,只有祝福和期盼,这就是期盼亲人们常来江边看望他们,期盼后人们生活得更好,期盼他们的家乡和他们的祖国建设得更加美好。

一望无尽的江水此时也平静了许多,雨和风也停息了,鞭炮声也听不见了,只看见焚烧纸钱后飘起的缕缕青烟,还有好几处地方传来嘤嘤的抽泣声和轻声的说话声。那些我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乡亲可能也像我一样,在与水中的亲人交谈,在深情地怀念和诉说着故乡和亲人们的往事。十里江岸,成百上千的一批批来到江边祭奠亲人的人们,放弃了短暂的伤痛,忘却了心中的苦闷和烦恼,在搬离刚好一年的故乡江边,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表达着对亲人、对故乡的特殊思念之情。一直到夜幕快要降临,人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他们相信,长眠在水中的亲人理解和原谅了他们,故乡的山山水水体谅并感激了他们。我的善良敦厚的父老乡亲们啊,你们是天底下最好的子孙和最好的臣民!让我们永远记住,这天是2013年4月4日清明。以后的每年清明,故乡的江边肯定依然如此,同样将上演着这幕人世间最真挚、最动容的祭奠活剧。

太阳终于出来了,我移步站到了高处,眺望着故乡的山山水水。浩瀚的江水像一面巨大的镜子,两岸高高的山峦倒映在了水中,显得山更高、水更深,山水相连,人水相连。美丽的故乡山水和那沉入江中的亲人坟茔紧紧地结合为一体,成为了我们心中永远的思念。

本栏目责任编辑:聂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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