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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

2014-04-29周芳

四川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畦田杂树呢喃

周芳

这一畦田地,在哪里呢?

举目张望,它的四面都是高的楼盘。A座 B座 C座 D座,不可一世的气势,欲逃离地面似地往上窜。立在这包围圈里,一时间,我竟难以辨清这畦田地的方位。唤东面西面,唤北面南面都是不确保的。那楼往东面西面再矗立点,就没这畦田地了,那楼往北面南面再阔步一点,这畦田地也没了。这真叫人有点担心了,这夹缝者,唿的一下,就会给夹没了。

还好,这一刻,一畦田地说,我在呀。给夹住,我也在。在,是一个多么好的字。一畦田地在,便生出了许多的芬芳。

清晨五点三十五分,首先来这畦田地的是个老者。

他是来引水的。水来自一处高坡,从光滑的青石上静静淌过,而他就是那站在岸边蒿草里的人。一柄锄在手,他要把这汪水引到黄瓜地辣椒地里。这老者,衣是白棉衫,鞋是黄球鞋。他是退休后的城里人,乔装成农人的样子,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农?五点三十五分,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农人。即便他身居过要职,手掌过重权。这一刻,他只是一个与锄合为一体的农人。他是不存在的。只有锄在动。乔装者不行。锄是锄,人是人。他们隔膜得厉害。人下了猛力,锄下地却径自轻飘飘的,人就落了空。人虚以委蛇,锄却突兀落下,人倒吓出一身冷汗。

年少时,曾手持大竹扫帚,学祖母的样子清扫院落。却是拿捏不住,人跟扫帚,两两分离,常常与扫帚心性不对,被它带得东倒西歪。而祖母,她不紧不慢,脚落莲花一般轻巧,她跟扫帚合在一块,一个人似的。祖母说扫帚要到哪,你就跟着到哪。这是什么话呢,人倒要听扫帚的了。祖母的话满是巫性,由不得人不去信它。大概年岁累积到一定时日,就极易揭开俗世的皮,给人看见种种内核了。而内核,总是与巫性相涉。既是离题万里,又一语中的。说话间,那院落就白亮亮的了,映衬着祖母,她的整个人都带着光芒了。现在这农人,荷锄下东田,锄说东去,他便向东侧了身;锄说南往,他便转向南弯下腰。一柄锄比一个人更了解一畦田地。因为锄,一畦田地知道了人的力量、情感、意志和渴念。

水在锄的指引下,细细流过来。一个沟一个坎,流着流着,就断了去路似的。然而,这终如书家焦墨的最后,在腕间,看似枯毫的挪移,油枯灯灭。往前端看去,那稳稳的力被一口气隐隐地咬住了——水,在哩。清亮清亮的。一畦田地,原本是圣婴,初来人间,去往无端的洁净,无端的自在。一畦,可长狗尾草,可长瓜疏,也可长杂树。

A楼下来,有个半山坡,坡下是田地,坡上是树。树是杂树。两株桑,一株枸杞,三株泡桐,两株酸枣,还有两株我叫不出名目。高的,低的,粗的,细的,斜的,直的,各是各的神色。一株一株全不理会城里的景观树,那样的共生,共灭,共粗细,共高矮,共荣共辱,全往一个模子里套。杂树说这样苟活,不如死去。杂树眼里的美学,是各伸各的胳膊各伸各的腿。一棵树有一棵树在的样子。它矮着,是合理的,它歪着,也是正确的。丝毫不影响枝枝叶叶,花花绿绿,虎虎生气。

这半坡杂树,离A楼不足二百米,但硬是挺住了,没有给水泥戕害,到底还是展露了蓬松松、绿莹莹的云鬓,蜻蜓蝴蝶灰喜鹊落在上头,恋爱吵架繁衍,我在人间做过的事,它们一件也不会拉下。可能比我做得还要好。这不,我从桑树下穿过时,看见两只鸟,黑白相间的色,一左一右落在对面的酸枣树上。一只歪着头,用透明似水的喙啄一只的尾。那只被啄的,一脸绯色,迷迷糊糊地呢喃着,一声,半声。那呢喃,是情迷到极致的桃花醉眼。

这是七月。果子们不管不顾往丰腴里猛长,辣椒,黄瓜,茄子,个个头大肉肥,色彩逼人。一枚一枚排出来,竟是雄壮得叫人诧异。面对一畦瓜蔬,需要放慢节奏的,否则总难免要被它的波澜壮阔所厌烦——不是你烦它,是它烦了你——你太猥琐,你的胳膊憋憋屈屈耷拉着,折了,还得往袖里藏。留下瓜果替我们生长鲜有的恣情快意。

顺着老者的辣椒地向前走几米,是一畦豆子,长得随意,低垂接地的,高挂枝端的,那妇人并不计较,倒似格外欢喜的,棚架间穿来穿去。(她大概比那引水老者来得更早,可是七月的枝叶让我没能看清楚她)妇人四十岁左右,挽着高高的发髻,一身米白的碎花裙。我的母亲年轻时也是这发髻这碎花裙。那时,她和我们都还被种植在一个叫周余村的土地上。天明时,能听到公鸡很高的嗓门在叫;天晚了,能和耕牛一道回家,顺便给捕食的蚂蚁让让路。不论天明天晚,推开后院门,就是畦田。母亲系着她蓝花布的围裙,新汲了井水,去浇水松土,去种瓜,种豆,种三月,种十月。她借用春风或是秋霜,说服一畦田地的深绿或是金黄。长长久久的春秋里,母亲都在哩。

六点二十分,从B楼处急匆匆奔来了一个人。他走得那么急,急于喝到一口水那样急。他是我的朋友。一个银行家一个诗人。他的脑神经很受折腾,每日的存款数目是要算计的,长长短短句的布列也是要算计的。他的眼神有时焦灼,有时忧伤。很难分清是孔方兄还是缪斯女神扰乱了心智。他的身份徘徊不决,像一个大疑问,诗人?银行家?

现在,他奔一畦白菜而来。他的面目清晰了:一位牧鹅少年,眼底清澈,指尖微凉,按着短笛,和着畦田的曲调,心无旁骛,自在翩跹。他慢下了步子,他蹲下来了,他给他的白菜浇水,他贴进了他的白菜的绿。你可以看到,坚硬的生活之外,一个柔软的多汁的灵魂伏在绿叶上,一遍一遍,做着潮湿的梦。

我的白菜。我的黄瓜。我的二分地。聚会时,他一次一次炫耀。这个大富翁。如果他说我是黄瓜,我是白菜,我是二分地。他就更富豪了。他就是他的江山。他在。

这个二分地,或许滋润过春秋的参差荇菜,或许盛开过唐朝的灼灼桃花或许挺立过宋朝的傲然劲松。永恒的土地上,许多命运在各自完成。这一刻,完成的是一畦白菜和一个从经国济世中逃逸出的诗人。把这二分地放大,放到极致,那么这样一个早起的晨,终是不肯让人遗憾的——至少它挽救了一个早起者的体面。

因为它,清晨的光阴才精致些,含蓄些,温软些,锦帛裹了刀刃。剖开的是血淋淋的尾气、尘躁以及虚妄心火。二分地,像一个迟来的春天,回到了一个人同其他一切事物伊始的命运——四郊之野,茫茫无象,而能吸风饮露,千里归寸心。转过诗人的二分地,便望得见D楼的背脊,硕大的,坚挺的。它的后面,另一个坚挺者正在崛起,那是命名为E楼的东西。若坚挺者再横里纵里延展过来呢?我忧虑重重了。我不知道,命运何时出手,摸遍车轮,摸遍楼盘,然后,“啪”,摁住这一畦田地的后背,然后,轰隆隆,轰隆隆,挖掘机开过来,推土机开过来

“轰隆隆”一定要过来了。

十米之外,我看见了人,工人,操纵着挖掘机奔走着,气势汹汹。苍白的孱弱的泥土被剖开掀起,高一层,低一堆,整个地面看上去像个蜂房,漏洞百出。还有一个人,工人,蹲在水泥柱旁,叮叮当当垒着铁桩。我知道,那是技术在说话,铁器在说话。它们比一声半声的呢喃声要尖锐那么多。

无可置疑,这畦田地守住一声半声的呢喃是件冒险的事。像一首诗横穿炮火连天的战场,到达和平年代。这畦田地这么小,小得令人怜惜颤抖,小到一不留神,就会成为现代机械的一个伤口。这张极易消逝的脸庞——她离铁器太近了。它将遭受机械的反复剥削,喝光它的血液,吸干它的丰盈,它将一贫如洗。除了,它的地下它的空中埋藏无尽的蟠龙错节的铁和铁锈。这畦田地能在多久?

这样想着,便使我揣了重重的心。关于一畦田地的失去,我并不缺少惨痛的记忆。沦陷的乡村,飞奔的城市,我曾见过许多葱茏的叶与叶,那么纯真,挨得那么紧,像爱情拥着爱情。我见过的爱多么危险,已近尾声:铁器们大踏步进入她的心脏。以楼盘命名的时代,无论什么时候,放眼望去,但凡光辉耀眼的行事都几乎是楼盘的天下了,连亭也不是了。六角的亭,八角的亭,亭榭的亭,亭馆的亭,三两游子远人慢啜细品的亭,轻风流云的亭,朝飞暮倦的亭。这样的亭,原是千年前,苏子在《点绛唇·闲倚胡床》里说:“闲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亭里,一人与清风默坐,与明月静对,物我两却,陶然忘机。这样的亭,于这工于算计的世人,竟是不够划算的。要做,就做到三十层四十层,直逼云霄。楼盘复楼盘,密匝复密匝,乌鸦一样连成网,是不允许风通过的。

然而,突然地,一畦田地越过铁器,规划图,越过日渐逼近的围剿,伸出了藤蔓,杂草,或是伸出一枝几枝黄瓜黄黄的香,它便不是吸引你的目光了,而是直接掐断了你的目光。她惊动了你,夺去你的心神。这个世界就有些对了。

试想:世间虽大,却不过分自然之温软与人世之暴烈。自然的柔细、清芬,自然的纯洁、母性……才是大地之心。如果没有了自然点横活色,撇捺生香,天下哪有笔划?既是有了笔划,不过是粗莽世界的粗莽行色。

农历癸巳年七月,沸反盈天的夹缝里,这一畦田地说,我在。

我在!多么好的一个句子。守护大地,仰望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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