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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

2014-04-29尹群

当代小说 2014年4期
关键词:赵亮老师

尹群

高中毕业二十多年之后,多年难得一见的老同学,见面的机会一下子多了起来。到了这个年龄段,不是你家的孩子升学,就是他家的孩子结婚,各种“升学宴”、“结婚宴”接二连三。于是,天各一方的老同学,借喝酒的引子,大老远地凑到一起,见见面,叙叙旧,跟女同学半真半假地开开玩笑——念书的时候可是连句话也不敢说呀,感叹一番“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似极快意。可是呢,左一次喝酒,右一次聚会,却从没见到过陈万喜。

我们当时的班主任老师姓廉,廉老师,教我们语文。如今已经快七十岁了,银发如雪,见了我们这些二十多年以前的学生,亲热得不得了,拉住手不松开,打听这个怎么样,打听那个怎么样。打听最多的正是陈万喜。别人,我们还能给廉老师提供点讯息,可是关于陈万喜,我们却谁也说不上他的近况如何。连当时跟陈万喜住一个大队,俩人时常在一块儿走路的同学赵亮,跟大家联系得比较多,都以为他会知道些啥,可是一问陈万喜现在怎么样,他也是直抓光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对于大家来说,我们的老同学陈万喜可谓是销声匿迹下落不明。

看得出廉老师的失望。酒桌上满怀希望地瞅着我们,端着酒杯的手哆嗦得很明显,挨个嘱咐,样子竟像是恳求,谁有了陈万喜的消息,知道陈万喜的电话,应该马上告诉他。临别再一次拍着各位的肩膀郑重地叮嘱一番。看着大家露出的疑惑,有一次喝得有几分酒意的廉老师,终于告诉我们,他想当面向陈万喜道个歉。他当年做过一件对不起陈万喜的事。廉老师重重地叹息一声。

陈万喜跟我们在一起念书的时候,我们都是十七八岁的青少年。陈万喜似乎还要比我们大上一点。长得比谁都结实,掰手腕子,没人能掰得过他,全是他的手下败将。为此陈万喜有点沾沾自喜。在家里,什么农活都帮大人干。上学来,身上还带着劳动的泥土。陈万喜的父亲身体不大好,有肺病,咳嗽,常年吃药,干不了重活,家中日子过得紧巴。那时候本来同学们的穿戴都很差,可陈万喜的穿戴更是比谁都差。陈万喜不爱说话,寡言少语。也不淘气。下雨天,操场上没法玩,就在屋里,变着法地玩。谁想出个怪主意,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个不大的圆圈,然后站到教室的后面,从鞋底儿上抠下泥,抟成蛋儿,往那白白的圆圈里投,像投标,像打靶,看谁准。男生几乎都参加进来。不一会儿,黑板上就粘满了密密麻麻的黑泥球。惟独陈万喜站在一边看,顶多跟着呲牙乐一乐。一乐,露一口白牙。陈万喜的牙居然很白。陈万喜居然天天刷牙。而那时的我们,还没有天天刷牙的习惯。也许是陈万喜面相长得黑的关系,牙就显得格外白。所以,班级里,论脸长得最黑的,数陈万喜,论牙长得最白的,也数陈万喜。好像是,陈万喜特别爱自己的牙,也爱乐。一乐,露一口白牙。兜里揣个饭碗底儿那么小的一个小圆镜子,没人的时候偷着拿出来照照,摩挲摩挲头发。这是谁都想不到的。因为只有女生兜里喜欢揣那玩意儿。有一回镜子被同桌无意中掏落到地上。同桌是掏爆米花吃,却掏出个圆圆的小镜子。小镜子像车轱辘似的滚出老远,陈万喜的脸登时羞得通红。陈万喜害怕女生。面对女生的时候,总是羞答答的,温顺得像个小猫,说话的声音也小得像个猫,谁都听不见,声音含在嗓子眼里,跟人掰腕子的那股凶狠劲儿一点也没有了。不像赵亮那样,愿意往女生跟前凑,越有女生越是兴奋,越能嘚瑟,咋咋呼呼。赵亮个高,精神,篮球打得好,穿戴也好,有嘚瑟的资本。陈万喜相反。陈万喜是见着女生就躲。自卑也好,害羞也罢,反正不敢往前凑,而是往后躲。当然,学习方面嘛也算不上刻苦。书本放在桌子上,翻开,看意思也想学,可是呢,拿起书本就犯困,就不由自主,没瞧上两行,眼皮打起架来,一个劲磕头。便用双手托住下巴。眼皮勉强睁着,却半天也不见翻一篇儿。多数时候,就那么睡着了。有时候,同桌会拔根头发丝,伸进他的耳朵眼里,陈万喜耳朵一痒,醒了。老师同学都说陈万喜是个“大觉迷”。书包挺大,却是瘪瘪的。开学之初作业本还样样齐全,没多久,就缺胳膊少腿,被他爹撕去卷烟了。用老师的话说,学习目的不明确。不光是陈万喜,那时候,大家的学习目的都不明确。念完书干啥呢?还不是回乡务农。书念得好坏,全凭个人爱好和兴趣。在遵守纪律,响应学校号召方面,没说的,陈万喜绝对是个好学生。学校有什么劳动,拣粮拣柴,抹平房,铲操场,掏厕所,或者农忙季节上生产队去“支农”,班主任廉老师对陈万喜的评语是“热爱劳动,助人为乐”。回回都能当上“劳模”,上“光荣榜”。

陈万喜出事那年,是个夏天。应该是暑假开学后不久,同学当中偷偷流传一种说法,说陈万喜……说陈万喜偷看女生上厕所。乍一听,我们都吓出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相信是真的。我们学校的厕所,在教室的后面,是学生们自己就地挖土,再拌上麦秸,不用脱坯,直接挑水和泥,用洋锸一锸一锸插起来的。很简陋,既无门,也没顶,只有那么个一人多高的土墙围成的四框。里边挖溜深沟,便是粪池子。粪池上面,顺着,担着两根方木头,木头上再横着钉了一块一块的宽木板。一长溜厕所,中间被一道土墙隔开,一面是男厕所,一面是女厕所。年头一久,风吹雨打,墙头越来越矮。过去真的不止一次发生过有人扒墙头看女生上厕所的事。把女生吓得,怎么说呢,不顾一切,拎着裤子跑出来。你想,人家正蹲在那里解手,猛然发现身后的墙头上趴着一张脸,呼哧呼哧的,不吓死才怪呢!有的女生不只是吓得尖利的哭叫那么简单。有的女生甚至有种没脸见人的感觉,从此再不肯来上学。辍学了。人们当然要骂那个扒墙头的人,是流氓什么的。陈万喜,那么厚道的人,能干这种事?不可能吧。观察陈万喜,也跟平常没啥两样。虽然半信半疑,但大家看陈万喜的眼光里就多少含着些鄙夷。陈万喜似乎也觉察到了大家眼神的异样,心里明白他偷看女生上厕所的事大概是被人知道了,所以见了谁目光都是躲躲闪闪,也不说话,把头低下来匆匆走路。因为脸黑,看不出脸红不红。本来就不怎么合群的他,这下就更是独来独往了。旷课的情况也越来越多。大家都以为陈万喜要念不下去了。其实在陈万喜偷看女生上厕所这件事情上,我们男生更感兴趣的,是陈万喜究竟看到了什么,那个被陈万喜偷看的倒霉女生又是谁。陈万喜看到了什么,除了他本人,别人无从知晓。这将永远是个谜。而那个被这小子偷看的女生,她到底是谁呢?被人看了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子?都很焦急。一面悄悄打听,一面胡乱地猜疑。七嘴八舌,猜这个,猜那个,基本都往长得好看的女生身上猜。却始终确定不了是谁。于是大家便把希望寄托在班主任廉老师身上,以为班主任老师肯定要在班级说这件事。班主任在前面一说,大家就会看到那个趴在桌子上不敢抬头的女生,肯定就是被陈万喜偷看的人无疑。可是班主任廉老师一直也没有说。就好像廉老师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似的。我们像热锅上的蚂蚁,廉老师却若无其事。说实在的,当时我们每个男生的心情都差不多,都十分迫切地想揭开这个天大的谜底。甚至,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样子,比比看,到底谁的眼光厉害,能最先把这个谜底揭开,把那个被陈万喜偷看的女生给发掘出来。结果呢,看谁都像是被陈万喜偷看过。女生们见我们男生用幸灾乐祸的眼神,贼溜溜地盯着她们不放,立刻就不自在起来,连走路也一顺边了。全用白眼仁翻楞我们,嘴里嘟哝着什么,看口型是“缺德”两个字,把脖子狠劲扭一边去。

没几天,被陈万喜偷看的女生终于有了眉目,不过不是我们的发现,是传言又出来了。说是黄云香。黄云香跟陈万喜是一个大队的,平时接触的机会比别人多一些。据说,那天,黄云香上学,走在庄稼茂密的田间小路上。由于庄稼的遮挡,黄云香没有注意身后不远还走着陈万喜。黄云香可能当时有点内急,就拐进旁边的苞米地去解手。关键是黄云香没有往苞米地里多走几步。一个呢,可能是黄云香以为跟前没人,一个呢也可能是黄云香有点害怕,结果黄云香还没有起来,还蹲在苞米地里,陈万喜就走过来了。谁也说不上陈万喜知不知道黄云香是进地里去解手的。陈万喜一过来,黄云香就慌慌地提裤子。结果越慌乱,越是不能顺利地把裤子提到位。提上了,却系不上裤带。裤带半天摸不到。陈万喜呢,就那么傻傻地看着,也不把头转一边去。等黄云香前面拎着书包跑了,陈万喜才回过神来。还有个说法,说的不是早晨迎着朝阳上学,而是晚上放学,是黄昏时分,刚下过一阵雨,晚霞穿透云朵,普照大地。树木,庄稼,草地,村庄,还有村庄上空飘着的袅袅炊烟,还有天上的燕子,地上的牛羊,统统笼罩在橘红色的霞光里。庄稼叶子上,树叶上,草叶上,都还挂着亮晶晶的雨滴,晚霞一照,映射出万道霞光。远处有片葵花,更是黄澄澄的鲜亮无比,葵花们拥拥挤挤,争着把一张张妩媚的笑脸献给迷人的晚霞。这种景象,往往会令人情绪陡然高涨,诗情画意涌上心头。可惜陈万喜不会写诗,也不会作画。陈万喜当时是个啥心情,激没激动,不得而知。陈万喜一直慢慢跟在黄云香的后面,不远不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说是跟踪、尾随也行,说是保护也行。黄云香走着走着就拐进了旁边的苞米地。黄云香啥时不见的,陈万喜没注意。陈万喜被远处耀眼的葵花吸引了。葵花向阳,葵花真美。陈万喜大概就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歌曲,《社员都是向阳花》。陈万喜唱着唱着就不走了,站下,站在那儿,可能是纳闷黄云香怎么不见了呢?正纳闷呢,听见里面有声音,陈万喜忽然蹲下,把头歪得很低,从苞米叶子的下面,往里看。

不管是哪一个说法,反正黄云香解手被陈万喜偷看的事很快传开了。我们是在二十多年以后才知道廉老师当时是知道这件事的。而且比我们知道得更清楚。我们当时就猜,是谁把这件事说出来的呢?是黄云香自己吗?那样的话,黄云香是不是有点傻?自己的屁股被人看,也不算什么光彩事,还天 着脸告诉别人?可是,不是黄云香自己把这事说出来,还能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陈万喜自己绝不会说。后来人们就推断,陈万喜看黄云香解手的时候,在他的身后,还有别的学生,正好把这一幕看在眼里。那么,这个亲眼目睹了偷看事件的第三个人又是谁呢?

廉老师怎么知道的,是听谁说的,只有廉老师自己知道。廉老师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反应,但心里其实是很生气的。对陈万喜的印象一下子改变了。无论陈万喜再怎么能干,再也没有当上过“劳模”。那一年的期末鉴定,廉老师给他作的也不好,把“品行不端”这样的话干脆写进了鉴定里。这是廉老师在二十多年后,一次喝酒的时候跟我们说的。廉老师在二十多年后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悔恨。廉老师说他当时不应该感情用事。

我们毕业之后全班四十几个同学就都作鸟兽散了。记得当时全班同学骑着自行车,跑了三四十里地,上邻县县城照了张毕业相,因为我们公社中学所在地距离邻县县城比本县县城近一半还多。许多年以后,我才偶然发现,那张毕业照上,没有陈万喜。

廉老师说,他当时的那个所谓“实事求是”的鉴定,给陈万喜后来的人生道路带来了极其不利的影响。什么样不利的影响呢?我们只有通过与陈万喜住一个屯子的同学赵亮了解。关于陈万喜毕业之后的情况,赵亮知道的应该比我们多一些。陈万喜毕业之后先是要当兵,身体检查完全合格,家庭成分是贫农,社会关系也好,历史也清白,这样,政审完全没有问题。可弄来弄去,后来却没当上。过两年,大庆油田来招工,比陈万喜条件差的都招上了,到最后,弄来弄去,惟独把陈万喜给刷下来了。人们都被这样的结果搞得莫名其妙。当时谁也没有想到会是廉老师的那份期末鉴定坏了事。当时,部队的人,招工的人,都上陈万喜上学的学校了解过情况,连陈万喜上小学的学校都去过了。翻出了有关陈万喜的档案材料,看到“品行不端”这样的鉴定,事情就彻底凉快了。陈万喜什么也没当成,把陈万喜有病的父亲气得病情更加严重了,咳嗽个不停,翻着白眼珠骂陈万喜,骂一阵还要停下来喘上一会儿,吐一阵痰。按着陈万喜他爹的脾气,若是早先,陈万喜这顿打早挨到身上了,可如今陈万喜他爹已经没了打人的力气,打不动了。陈万喜他爹骂得最多的就是,陈万喜丢了老陈家的脸!你个没出息的杂种!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陈万喜他爹打不动陈万喜,就仓房里翻出根麻绳,哆嗦着要去上吊。陈万喜的母亲唉声叹气的,抹着眼泪在身后骂,你个老不死的!家里出了一个丢人现眼的还不够,你也去丢人现眼吗?

赵亮他爹是大队支书,当了一辈子,老了得了中风,半面身子麻,赵亮接了班。赵亮根红苗正,一当也当了十几年。或许是当领导当得年头多了,历练出来了,早不像念书时咋咋呼呼的样子,变得沉稳,自信。肥头大耳,满面红光,偏又喜欢剃个光头,看着,像个和尚。块头大,往那儿一坐,能压住阵角,显得很有魄力。只是,也是当领导当得年头多了,尤其是农村的基层领导,说话句句都带个啷当,不骂人不说话。一骂,好像威严哪,魄力呀,就都有了。

据赵亮讲,陈万喜在当地说不上媳妇。没有人家愿意把姑娘嫁给他。一个呢是因为他家穷,一个呢是因为,陈万喜的名声臭。再后来,赵亮也不知道陈万喜上哪儿去了。起初陈万喜的父母健在的时候,每年还能见陈万喜回来两回。问他也不说在啥地方,也不说干啥,也不说咋样,什么也不说。等陈万喜的父母没了,陈万喜再没回来过。说起陈万喜,赵亮似乎颇有些感慨,说想起小时候的事,怪好笑的。嘴上说“怪好笑的”,脸上却又笑不出来。表情复杂,语调滞重。便掏出烟来,狠狠地吸上一口,再徐徐地吹出,吹出一线淡淡的白烟。

陈万喜出事之后,廉老师背后找陈万喜问过,廉老师说他是出于关心学生的目的。他得让他的学生走正路,他不能眼看他的学生走上犯罪的道路。廉老师说,陈万喜脸紫得像猪肝,低着头,抠手指盖,不说话,就是不说话,到最后啥也没说。廉老师由此认定传言不虚了。其实,即使陈万喜真的看见黄云香在苞米地里解手了,到底是故意看的,还是无意中看见的,我们并没有弄清楚啊。廉老师这样说,是后悔当时听信了那个传言,并且很武断地给陈万喜作了“品行不端”那样的鉴定,白纸黑字写在了纸上。

廉老师一再吩咐我们大家,谁有了陈万喜的消息,一定告诉他。廉老师把他的手机号留给大家。

说说黄云香吧。黄云香呢也是一次都没有参加过我们这些同学的各种酒宴。大家在说到黄云香的时候,忽然就把音调压低下来,就像当年人们说“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一样”,神神秘秘的。关于黄云香后来的情况,大体是根据赵亮所述,真实与否,有待考证。黄云香毕业之后,在当地嫁不出去,都知道她在苞米地解手被人偷看的事。其实,这本来并不是多大的事,不就是解个手被人看见了吗?但屯子人不这么想。屯子人在男女关系方面,具有更浓厚的兴趣,更丰富的经验,更浪漫的想象力。可不能小看了那些妇女,闲来无事,走东家,串西家,嘴里呸呸地飞着瓜子皮儿,说,那么大片苞米地呀,就他两个人,你想啊,能是光看看的事吗?谁信哪?说死也不信哪!末了用鼻子哼一声,这个小喜子,蔫了吧叽的,想不到还有这么大胆子!你说说!不知是夸陈万喜胆子大呢还是羡慕陈万喜有艳福。抛开屯子人怎么想不说,单说这个事,屯子人怎么也知道了呢?有一段时间,吃过晚饭没啥事,屁股往炕沿边上一坐,脑袋挨着脑袋,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不说别的,全说老陈家的小喜子跟老黄家的小香子怎么怎么。什么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就是。屯子人称呼谁,不习惯称呼人的大名,习惯叫小名,即乳名。看见黄云香,管黄云香叫“老黄家的小香子”,无论老爷们还是老娘们,都用那样一种特殊的眼神,贼亮贼亮,肆无忌惮地盯着黄云香看。黄云香远远过来的时候,他们盯着人家前面看,等黄云香慌慌地走过去了,他们还要盯着人家的后面看,一直看出老远,看不清了,看不见了。看什么呢?前面吧看黄云香的肚子大没大,后面吧看黄云香的腰粗没粗,就是想看出黄云香还是不是个闺女。黄云香后来远嫁内蒙古,具体地点好像是大雁煤矿,丈夫是个煤矿工人,是不是下井挖煤不知道。因为远,黄云香回家的次数也少。连她的家里人都不知道黄云香在那边的日子究竟过得怎么样。

廉老师有一天忽然接到赵亮的电话,赵亮告诉他,说他有了陈万喜的下落啦。廉老师一听很激动。能不激动吗?赵亮说,是他老婆打听到的。赵亮是替他老婆邀功的口气。赵亮的老婆跟黄云香的妹妹关系挺好,春节回家,赵亮的老婆去看她,闲说话说到黄云香,黄云香的妹妹说,开始的时候,黄云香的丈夫不下矿井,工作挺清闲,但挣得没有下井多。后来就主动要求下井。没几年就出了事故,在一次塌方中,同组的工人砸死两个,黄云香的丈夫拣了一条命,只是砸断了腿。属于工伤,从此在家呆着,矿上照样给开工资。这样一来,家里外头,就全靠黄云香了。要不是有陈万喜,黄云香的日子不知道有多难呢。黄云香的妹妹无意中说出了陈万喜。赵亮的老婆就问哪个陈万喜?黄云香的妹妹说还能有哪个陈万喜?陈万喜当初打听到黄云香嫁到大雁煤矿之后,便只身一人千里迢迢来到大雁煤矿,下井挖煤。赵亮的老婆问黄云香的妹妹,陈万喜肯定是扑奔黄云香去的。黄云香的妹妹不置可否,说陈万喜去大雁煤矿,开始她姐姐黄云香不知道,后来才知道的。赵亮的老婆就疑惑了,说那陈万喜为什么上那么远的大雁煤矿去挖煤?赵亮的老婆心里明镜似的,陈万喜就是奔黄云香去的。黄云香不在大雁煤矿,陈万喜怎么会上那去?那么远?千里迢迢的。黄云香的妹妹恨恨的,说他那个人,有毛病!黄云香的妹妹说陈万喜的脑子有毛病,其实是有点恨陈万喜。不是因为陈万喜,她姐姐也不能嫁到那么远。赵亮的老婆心里就有几分感触,鼻子发酸,眼圈一下子红了。不过嘴上却说,陈万喜这个人,贼心不死,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姐姐黄云香呢!

陈万喜在大雁煤矿属于盲流身份。因为肯吃苦,干得好,再加上黄云香找了丈夫的亲戚帮忙,后来回家把户口起去落在了大雁煤矿。黄云香的丈夫出事之后,家里有啥事,黄云香都去找陈万喜。在别人眼里,黄云香跟陈万喜是黑龙江老乡,关系比一般人近是很正常的。黄云香的妹妹则透露说,陈万喜从小就黏糊她姐姐。念书的时候,学校干个啥活,拣粮拣柴,陈万喜每回都偷偷帮黄云香拣,帮黄云香扛。黄云香呢,从不吭声,也不说谢,也不拒绝。

陈万喜打光棍打了十几年,一直到三十大几了,在黄云香的撮合下,才娶了个当地的年轻寡妇。煤矿寡妇多。黄云香早就有意帮陈万喜成个家,陈万喜始终不同意。黄云香知道陈万喜的心思。对陈万喜说,你这是何苦呢!好歹有个家,回家吃口热乎饭,晚上有人暖被窝,不比一个人强?眼瞅半辈子就这么过去啦!陈万喜每天工作在黑暗的矿井下,脸更黑,牙更白。陈万喜大胆地看着黄云香。看着黄云香头上的几根白头发在阳光里一闪一闪,咧咧嘴。嘴唇嚅动着,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憋出一个字:姐……

廉老师良久无语。廉老师问赵亮知道陈万喜的电话不,赵亮说不知道。廉老师说赶紧,让你媳妇再问问。廉老师说,这辈子如果不亲口跟陈万喜说句对不起,就是死了这眼睛也闭不上啊!

不过赵亮并没有把他老婆打听到的事全部说出来。赵亮的老婆通过黄云香的妹妹,还知道了赵亮当年也看上了黄云香,但黄云香看不上赵亮。无论赵亮怎么像靠近组织那样靠近黄云香,黄云香始终对赵亮不理不睬。黄云香每天是走着去上学,所以比谁都走得早。路上常常只有黄云香一个人。赵亮骑自行车,从后面赶上来,要带黄云香。黄云香不干。赵亮在路中间挨着黄云香骑,黄云香就靠到路边去走。赵亮上路边上再挨着黄云香骑,黄云香就上路中间去走。赵亮再上路中间骑,黄云香就再靠到路边去走。赵亮干脆下来,推着自行车跟着黄云香走。黄云香就往地里走。地里有垄沟,有庄稼,自行车没法推。赵亮看见过陈万喜帮黄云香拿过东西。赵亮也想学陈万喜的样子靠近黄云香,要用自己的自行车帮黄云香带柴火,带粮食,带粪,干什么黄云香都一概拒绝。赵亮就有那么点悲哀。伤心地想,我还不如陈万喜吗?那么穷,那么黑,一杠子压不出个屁!不就是牙白点吗?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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