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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狗

2014-04-29李磊

当代小说 2014年4期
关键词:牛家狗头瓜瓜

李磊

1

他矮小、黑瘦。他认识的人、认识他的人,都喊他:土狗。当然是诨号,山里人很多都有诨号,叫驴、叫马、叫骡子的很多,但叫狗的只有他一个。

他觉得这个名字不错,很符合他的特点。土么,从身上一搓一把,从脚下一抓一把;狗么,也很好,是个忠厚、实诚的动物,不是有很多人都喜欢狗么。还有人夸狗,夸得直接的“狗都比你强”,夸得费脑子一点的“你还不如狗”。

土狗,也叫笨狗、柴狗、看家狗、吃屎狗,长得狗头狗脸的,貌不惊人,但实惠中用。关于“土狗”,他也有自己的想法,想起来心里就甜不甜、酸不酸,跟喝了蜜、灌了醋似的,总之感觉不赖。

土狗站在半山腰,把太阳骑在胯下用尿浇着。“土狗,你在干啥?”有人喊他。

土狗将剩下半截尿尿完,将鸟抖抖收到笼中,歪过头说:“我高兴干啥就干啥,管你鸟事。”

土狗真的有事。能让土狗有事的事,只有两样,一样是鸟的事,一样就是山里出了金子。

这片山地不长庄稼、也不长树木,但长金子。今年,山沟里长出一窝,明年,山腰上长出一窝,每年金子出在什么地方,这没有个准头。昨天,有人传西边高家矿里挖出了金子,土狗要在日落之前,赶到矿里验一验真伪。

土狗是镇里的土地协管员,一个“协”字,说明他在编外。土狗从十七、八岁开始,“协”了二十多年。镇里的协管员原来有八个,病的病了、退的退了、死的死了,最后就留下土狗一个。

“为什么就留我一个”,土狗说,“因为我有特异功能。”

土狗真的有特异功能,随手抓一把土,他能闻出里面有没有金子。

土狗二十多年前发现自己有这个功能,那时他十七、八岁,初中刚毕业,还是童子身。那天,土狗在进山的一条羊肠小道上劫持牛田田。土狗发现跟自己好了十几年的牛田田,最近不愿意搭理他了。土狗劫住了牛田田,才知道山里来了个探矿队,牛田田在队里打起了工,给队员们洗衣服、做饭,算是队里的后勤服务人员。

土狗说,这里荒山破水的能有个屁矿。

牛田田说,有金矿。

牛田田带土狗去队里看淘金。一大筐沙土在溪水里漂洗,去粗留精、去伪存真,最后剩下一小撮细碎的金沙。

土狗说,这就是金子呀,别这么费劲了。山沟下面

的溪水里沉着厚厚的一层。

淘完了溪水里的金沙,牛田田问土狗哪里还有?

土狗向牛田田显摆,说山坡里出金子。工程队就去那儿挖,果真挖出了金疙瘩;土狗说山顶上出金子,工程队就削平了山顶,果真挖出了一个金窝窝。

当然,也不是每次都准,有一两次不准的,那是土狗耍了心眼。

有一次土狗说,他家那块茅草地里出金子,工程队挖地三尺也没有挖到。工程队没挖到宝贝,但土狗却捡到了宝贝。土狗将那几亩山地整平了,种上了花生。种完花生,土狗跑到工程队,抱住牛田田说:你爹要的嫁妆我置办好了。

土狗将牛田田拉到那块地里,说:“你爹不是要两亩地吗,你看这块地少说也有四亩,结两次都够了。”

土狗将牛田田压在那块地里。牛田田睁大眼睛问土狗要干嘛?土狗说,你闭上眼睛就知道了。牛田田闭上眼睛,身子软得像一团泥。土狗骑到牛田田身上。牛田田突然睁开了眼睛,她说:疼,腰下有块石头硌人。

土狗搬开了牛田田,撅屁股将那块石头从土里挖出来。牛田田早已系好了裤子,跑远了。土狗看着牛田田的影子,将那块石头狠狠地朝山下扔去。他还送了那块石头一句话:“你个狗日的,坏我好事。”

土狗和牛田田相好,好了十几年了,探矿队来了就有点不好了。

两人是这样好上的。

土狗家和牛田田家都住在牛家庄。一个住在山的左边,一个住在山的右边。两家所在的位置,相当于山的两只乳房。

土狗和牛田田同岁,两人从小同窗,长到十五、六 岁,土狗就有想和牛田田同床的意思,牛田田默许。

同窗时,土狗经常欺负牛田田。土狗说,咱俩扔石 头,谁扔得远谁就是爹。牛田田老喊土狗:爹。

牛田田对土狗说:爹,咱换别的玩吧。土狗说,好吧,咱俩比撒尿,看谁尿得远。两人在山顶上迎着风站 着,牛田田每次都尿湿裤子。

两人都在成长,土狗从小狗变大狗,除了身上多几 个地方长毛了,其他也没有什么变化,牛田田的变化也 是悄无声息。一天,土狗无意中看了一眼牛田田,觉得 她跟以前不一样了,脸上有了桃花色,就又看了一眼。看过这一眼,土狗决定不再欺负牛田田了。

土狗对牛田田说,咱们不扔石头了,改掷石子吧。那是牛田田的拿手好戏。100颗鸽卵大的石头,每人分50颗,谁将对方的石头赢完谁就胜。牛田田掷的时候, 有颗石头顺着土狗的裤管,钻进了裆里。牛田田伸手进去掏:“土狗,你耍赖,怎么里面还藏了两个?”土狗说我没藏。牛田田捏住了说:“没藏,这两个是什么?”说着,随手就把土狗的裤子扯了下来。

牛田田脸红了。

牛田田的胸口鼓了两个小包,像衣服底下塞了两块鹅卵石。土狗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状况,就说:牛田田,我们来竖蜻蜓。牛田田先竖。牛田田头下脚上竖在一面土墙上的时候,衣服一下落了下来。土狗就看到了两粒粉红、诱人的宝石。牛田田立正过来,问土狗她竖了多长时间。土狗说我忘了数。

土狗的脸红了。

土狗要娶牛田田。牛田田说,我依你,可我爹不依 你。

土狗知道牛田田爹喜欢喝酒,就请牛田田爹喝酒。牛田田爹说,喝酒可以,但牛田田不能跟你,除非你有地。地,探矿队已经给开好了,牛田田爹说牛田田还不能跟你,除非你有房。土狗背了半年的石头,用泥、石头、树棍和茅草糊了两间房子。牛田田爹说,牛田田还是不能嫁给你,除非你有钱给我养老。

土狗说,我不信就啃不下你这根老骨头。

土狗知道牛田田爹喜欢邻村的阎寡妇。有一天,牛田田爹爬进阎寡妇的屋子,土狗从外面将阎寡妇的门、窗锁了起来。牛田田爹办完事想溜走,发现自己已被困在了屋子里。

两人隔墙谈判。土狗声音很大。土狗说:“牛田田嫁不嫁给我?”牛田田爹低声说:“嫁,嫁。”土狗将他放了出来,牛田田爹就赖起了帐,他说,我说的是“驾,驾”,我在骑阎寡妇呢。土狗说,你个老混蛋,跟我玩花花肠子,牛田田不嫁给我,我决饶不了你。

土狗买来扩音喇叭和蓄电池,将喇叭绑在自行车上,将蓄电池五花大绑在身上。土狗打算把牛田田爹和阎寡妇的事走村串户,给广播出去。土狗正给自行车打气时,牛田田推门走了进来。牛田田说:有气在我身上撒吧,求你放过我爹。

土狗在朝西山高家矿赶,走了一个钟头,就爬到了牛家庄的半山腰,牛田田和她的家人已经下山多年,不知漂泊到了什么地方,土狗就冲着牛田田的老屋尿一泡,然后肆无忌惮地坐在门坎上抽烟。

土狗有个习惯,有心事的时候爱抽烟,抽烟的时候爱扔石头。土狗一边抽烟一边扔石头,扔得起劲的时候,整个人都立了起来,一个助跑,恨不得把自己也扔下山去。这么多年下来,牛田田家的祖业就被土狗扔掉了一小半。

土狗恨牛田田爹,恨他没有把牛田田嫁给自己,当然,他还恨一个人,就是他自己。

牛田田嫁人那天,土狗才听说,牛田田嫁给外山的 一个“破、旧”的卖货郎,破是因为那男人已结过婚并 死了一个妻子,旧是因为那男人小不了牛田田爹几岁。但那人有钱,那人的钱来得蹊跷,据说是到女山来卖货,被石头绊了一跤,就捡到了一块狗头金。

“足有三斤重”,牛田田爹见人就吹。当然那块狗头金已归于牛家门下。

土狗说:“什么狗头金、驴头金,我也有;三斤算什么,我有一块至少六斤。”

土狗想起来那块硌过牛田田腰的石头,他知道那块石头不平凡。

土狗打小就爱扔石头,每天扔十颗,累加起来至少也扔了十几万颗。他了解每块石头的脾气。有的石头你扔它,它像只燕子似的翅膀一奓就飞走了;有的石头你扔它,它像一颗炮弹一样弯一道弧度飞走了;还有一种石头,你把它扔到最高点,它就像飞鸟中了弹似的,一个跟头就直直地砸了下来。这种石头不常见,土狗这辈子也就扔过几回的,硌过牛田田腰的那块石头算一个。

土狗抱着石头找到牛田田爹。土狗说,把牛田田嫁我吧,这块金子归你。

牛田田爹见土狗抱着一块黑不拉唧的石头来捣乱,更怕土狗变成疯狗揭他的老底,就跳到一堵断墙上,振臂一呼,几个侄子和两条训练有素的狼狗一起朝土狗扑来。

土狗抱着石头,含着眼泪狼狈逃窜。

2

能让土狗有事的另一件事就是鸟的事。与土狗的鸟发生过关系的女人有那么两、三个,她们都曾分布在去高家矿这条路上。

从牛田田家朝山下走,山下有座金矿,叫牛家矿,矿里就住着一个和土狗有过关系的女人。牛家矿所在地原本是牛家的水田,探矿队在这里一鼓作气淘了十年。最初发现金矿的,当然是土狗。当年,土狗跟牛田田站在山腰上朝下扔石头的时候,那些像飞鸟中弹一样的石头,都落在了山脚下的这块水田里。

牛田田嫁人后,探矿队找到了土狗,问他哪里还有金子。土狗提了个条件,要顶牛田田那个窝,探矿队说你顶就顶吧,反正牛田田的窝还空着。

土狗就说山脚下的水田里有金子。

金子真不少,头一年,淘出的狗头金就有上百块,好几百斤。探矿队就安营扎寨下来,探矿队原班人员改编组建了牛家矿。过年时,上级为表彰牛家矿的优异成绩,给矿送来了“一红两白”,一红是锦旗,两白是大米和女人。

牛家矿称呼女人叫家属团。土狗不知道什么叫家属团,想问人又怕出笑话。一天,土狗夜巡,听到一间帐篷里声响异常,以为有贼。土狗用刀划开帐篷一看,心里就豁然开朗了,什么家属团,原来是来配种的。

年关过后,配成功的女人就回了城,没有配成功的大部分也进了城,留下一部分,给男人搞起了后勤。矿区男人多女人少,喊这些有男人的女人,就得将她们男人的名字带上,喊作“某某家的人”,比如喊“土狗家的人”,以示这些女人已经名花有主,不会搞错。

“土狗家的人”,土狗偷偷对着一个晃动的女人影子这么喊。声音小得他都听不到,当然别人也听不到。被土狗喊做“土狗家的人”的那个女人,圆脸圆屁股,据说,胸口下面两坨肉也是浑圆浑圆的,像两颗香瓜。

土狗喊她瓜瓜。“我叫花花,不叫瓜瓜。”瓜瓜扭着圆滚滚的屁股说。可土狗还是喊她“瓜瓜”。

瓜瓜是随着淘金大军一起进山的。那年立春刚过,寒气退了不少,山还是糊里糊涂的颜色,但老鼠花已经黄灿灿地盛开了,像束束金色火苗。一群淘金大军踏着残雪进了山。

男人是向大山淘金的,与探矿队这个正规队伍不同,他们是来盗金的。他们的到来让土狗的工作职责发生了重大的转变:土狗成为看家狗,防止金子被盗采是他主要的工作。

女人也是来淘金的,她们向男人淘金。女人们淘金不动大山一根毛发,所以土狗觉得这些女人不属于自己管。可是,有些女人要求被土狗管,其中之一就有瓜瓜。

仲春夜半,土狗巡山。一个带着钩、涂着蜜的声音喊住了土狗。“土狗”这两个土得掉渣的字被喊出了腥味、喊出了浪花。土狗第一次听到自己被人这么喊,有些手脚发软、腰发麻。

从帐篷里伸出的一只柔若无骨的白手,在勾土狗。

“土狗,有件事请你帮帮忙。”事情不大,瓜瓜的围裙在身后打了个死结,一时解不开,请土狗帮忙。土狗当大事来办,花了半个多小时,忙了一头汗也没有解开。

瓜瓜说,不劳你大驾了,说完拿着剪子从身后一剪就开了。

土狗看到瓜瓜围裙里面穿着一件单薄的红袄子。还有,瓜瓜身上真香,不是山里的香而是山外的香,反正那香味土狗从来没闻过。那天夜里,探矿队的所在的矿区被人盗挖出一个大坑。

春末夜半,土狗又巡山。又是那个声音像粘苍蝇纸一样粘住了土狗。土狗说,你有事要帮忙呀?果真有。瓜瓜穿着一件淡紫色的汗衫,胸前的盘扣出了问题。土狗花了十几分钟给解开了一个,瓜瓜说还有下一个。当天夜里,那个大坑拐了个弯,向大山腹部伸去。

还有第三次。

土狗说:“你别扔根骨头给我吃了,我知道那帮男人又在挖山了。”土狗拎着电瓶灯就朝矿里跑。瓜瓜拦腰抱住土狗。瓜瓜说:土狗,在我这住一夜,俺男人说,协管员里算你厚道正派,从来没敲过他们竹杠,俺情愿便宜你也不便宜别人。

瓜瓜的头埋进土狗的腰里。瓜瓜说:实不瞒你,盗矿里的人也有俺的男人,你放过他吧,明天我就叫他离开大山,走得远远的。土狗推开瓜瓜,说你男人连狗都不如。瓜瓜说:不怪他,怪我,我给他生了一个病孩子,过几天,这孩子还要住院再挨一刀,你让我男人再挖一车矿石吧,给孩子挣些药费。这天夜里,一辆拉满金矿石的红色拖拉机翻进了山涧。

土狗到了牛家矿,矿区已废弃,荒草丛生,十分荒凉,矿井西北角一片平展的空地上,几株野杜鹃开出了血来。

土狗记得瓜瓜再次走进大山时,头上就戴了朵野杜鹃。土狗发现戴着野杜鹃的瓜瓜,不再是以前的瓜瓜了,身体消瘦、神情恍惚。瓜瓜清醒的时候,就喊土狗叫土狗;瓜瓜不清醒的时候,就喊土狗叫男人。而更多的时候瓜瓜不清醒。

不清醒时的瓜瓜,天不亮就扎进深山。土狗问她找什么?瓜瓜说找宝贝。土狗想,男人和孩子都没了,还这么财迷。土狗说,别找了,我有一块狗头金,我留着也没什么用,送给你了。土狗把送给牛田田爹的那块狗头金送给了瓜瓜。

瓜瓜喊土狗叫土狗的时候,土狗表现的像是瓜瓜的男人;瓜瓜喊土狗叫男人的时候,土狗表现的像个土狗。土狗开始照顾起了瓜瓜,因为瓜瓜怀了孕。矿上很多人都发现瓜瓜怀了孕,有人问:“土狗,狗崽子是你的吧?”

“不是我的,是她男人的。”

“你不是她男人吗?”

“不是。”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不是你的,你整天伺候个鸟,干好事也没你这么干的。”

孩子真不是土狗的,因为他和瓜瓜真的没有那事,不是不想有,是因为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原因,土狗有病。

土狗的病在腰上。当年,牛田田嫁给了卖货郎,土狗当天晚上就撵到了牛田田的新房。土狗拉着牛田田的手说:“现在你已经跟人结婚,不归你爹管了,你跟我走吧。”牛田田说:“土狗,有件事我对不住你,不嫌弃,你把我的身体带走吧。”也就是那天夜里,土狗被事后围过来的村民打掉了半条命。

瓜瓜早已过了妊娠反应期,胃口特别的好,对辣的、腥的特别钟爱。辣的,好办,矿上辣椒多的是。腥的,不好办也得办。土狗将为牛田田父亲准备的那只电瓶找了出来,还好,充电后还能用。土狗背着电瓶,在矿区周边的山涧里电起了鱼。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瓜瓜生下个男孩。矿上的人来庆贺,土狗忙里忙外端水递烟,高兴得像孩子是自己的。孩子的尿布是土狗一块床单撕的,孩子的棉被是土狗一件军大衣改的,孩子喝的米糊是土狗到镇里碾的,这些还不够。

瓜瓜的奶水不足。土狗背着雷管和火药到山涧里炸鱼。土狗看过人炸鱼,一坛子炸药扔进山涧,水里一声巨响,连闷在水底比人还长的巨鱼都被炸了出来。

这是土狗第一次炸鱼:他将火药装进坛子里,将雷管埋进火药里,将坛口用胶泥密封好后,划船载到湖中央。土狗点了火,狠狠将坛子朝船尾扔去,自己也一头栽进了水里。随后,土狗也被那坛炸药炸了出来。被捞上来时已经是死人了,在石头上放了半日就恢复至了半死,在石头上挺了一天,就成了个活人。

土狗又回到了瓜瓜的帐篷里,用炸来的鱼给瓜瓜煮汤。瓜瓜说:“俺男人你来看看,奶水有多足。”瓜瓜轻轻一碰,奶水就滋到土狗的脸上。瓜瓜把鱼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整个人就恢复了八成,糊涂的时间少了,清醒的时间多了。瓜瓜说土狗,我怎么报答你呢?土狗说我不要你报答,我什么都不要。瓜瓜说那你是嫌弃我。土狗什么都没说。

过了两个月,瓜瓜说:“我找的东西找到了。”瓜瓜逗乐了孩子,说:“你看他笑得多像我的男人呀,我把我男人给找了回来。”

瓜瓜走之前,将土狗的那块狗头金留给了土狗。瓜瓜说,你留着,以后讨老婆用得上。

瓜瓜走之后,矿上人问土狗:你白忙活一场,图啥呢?图啥呢?土狗也想不明白,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不图这个女人,也不图这个女人的孩子,那还有什么可图的呢?就像土狗守着这座大山,守着山里的金矿,而自己又不图大山、不图金子一样,土狗图的又是什么呢?

有人说:土狗,你真是条笨狗。

3

过了牛家矿,再朝前,就到了高家山。

高家矿在高家山的腰上,在到达矿区之前,还有一段上坡路要走。这段路土狗走得很慢,也许是日近正午,腿脚乏力,也许是牛家矿可留恋的事情太多,他舍不得走快。

土狗回头看了一眼牛家矿,矿区有一半可揽入视野。土狗看到矿区西南角那一排红砖房。红砖房是瓜瓜离开矿区后建的。有两年,牛家矿挖到了埋在山底下的金窝,据说,一块黄金原石,就能换到几台东风卡车。

矿里有了钱,男人就沉不住气了,隔三差五地朝山外跑。牛家矿为了稳住工人,提高采掘效率,就建立了一排红房子,名字叫做家属区。有家属的矿工可以分两间房,没有家属的分一间。土狗是编外职工,本来没有他的份,考虑到土狗有看门护院的本领,就将靠近大门的一间分给了他。

这时的土狗,达他职业生涯的顶峰:有工作,有房子,也有车,虽然是临时工、一间房和一辆除了铃铛哪儿都响的自行车。结婚的硬件条件都齐备了,有人给土狗说媒是顺理成章的事。媒人给土狗介绍第一个女人是帐篷里的女人。土狗和她见面,原来介绍给他的这个女人他认识,女人的名字叫“备胎”。

这里有个故事要说。据传,这个女人和一个卡车司机相好,卡车司机每次到矿上拉矿石,都要留给她两袋。在矿区,人民币和金矿石都是通用货币,可以买通卖通一切。卡车司机每次都比别人少拉一百斤,验货人问他为什么每次拉得都比别人少,司机说,山路不好,我买了备胎。

土狗不喊这个女人“备胎”,而是喊她“四条巾”。“四条巾”是这么四条:吊带裙子两条、胸罩带子两条,“四条巾”整个夏天就这一身装束,肩上背着四条带子,皮肤黝黑,身体干瘦,不美也不丑。

四条巾和土狗还有些交情。有一次,卡车司机足有一个多月没来拉矿,四条巾就自己做起了生意。四条巾做的是另外一个协管员的生意,做完之后,四条巾喊来土狗。四条巾说,我家里出事了,你进来看看。土狗说,你们女人的事我不管。四条巾说,女人的事里面也有男人的事,你不管不行。土狗还是不愿意迈进帐篷。

四条巾说:“有人在矿上买卖假矿石,这事你管不管。”这事该土狗管。那一段时间,有人拉黄铜矿石到矿区当作金矿石卖。黄铜矿和金矿石色泽相差不多,都是金光闪闪的,不懂行情的人还真分不清。

土狗进了四条巾的帐篷。帐篷分为里外两间,外面一间做饭、接待用,里面一间睡觉、做生意用。四条巾的内室,床边有一个大坑,那是个储备矿石的地窖。四条巾从男人那里赚来的矿石都存到了地窖里,地窖存满了,就喊山外的拖拉机来拉。

土狗在四条巾的内室里看到了两袋还没有倒进地窖的矿石。“这是黄铜矿”,土狗对四条巾说。话还没有落地,四条巾便拿着剪刀去找人拼命。土狗说:“骗都被骗过了,下次多留点心吧。”四条巾说:“怎么碰到了这个缺德的男人,太欺负人了。”

原来,四条巾和一个协管员做生意,谈好一次一袋金矿石,可是协管员给的是黄铜矿石。第二天,四条巾去找那个协管员算帐,协管员说,再做一笔生意,给你两袋真的。四条巾当了真,结果给的就是这两袋黄铜矿石。

四条巾说,你说有这么欺负女人的吗?土狗说,真是够缺德的,你说是谁,我去找他说理,替你出出气。四条巾把头上的发卡摘下来,把头发打散了,拨在胸前身后。四条巾说:“这么晚了,谁还不睡呀,还找谁出气。我看你是个实诚人,不如我们俩做一笔吧?”

土狗问做什么?

四条巾说做我。

土狗把几个口袋都掏出来。四条巾说,没钱,金矿石你没有吗?土狗说我真没有。四条巾说,我不相信就你是一条好狗,你没收过别人的金矿石?说不定,你身上还揣着一块狗头金呢。四条巾就上手翻了起来,先摸土狗的上身。土狗护痒。四条巾说,你不会没碰过女人吧,说着就摸向了土狗的下半身。四条巾摸土狗的下半身时,土狗身上莫名地燥热起来,一些沉睡多年的知觉,被四条巾给唤醒了。四条巾找准了位置,在那里用力一握。

四条巾说:你打欠条吧。

土狗说:我不会打欠条,你缸里有没有水、灶上有没有柴,我帮你干活吧。

媒人又给土狗介绍了一个矿区里的女人,媒人说,别看这女孩身体娇小,但全矿区数她心最灵、手最巧。女孩是金匠蔡老三的老闺女,叫巧姐。土狗见过巧姐,那时,巧姐坐在柜台里打金饰,金块在她的手里好像听话的面团,能变出上百种花样来。

“狗能不能打?”土狗问。

“你要打什么狗?”

“笨狗,也就是土狗。”

土狗用一个小小的金蛋子,打了一只土狗挂在脖子上,没想到这倒成了两人的定情之物。

土狗和巧姐见过面后,土狗才知道媒人讲得没错,巧姐身材娇小到了极至。两人见过面后,蔡家就托人带话过来,问八月初八山外逢大集,土狗赶不赶集。这里绕了个大弯子。山里人说好媒之后,紧接着就是到集上拿订婚衣,但山里人不说去拿订婚衣,说成赶不赶集,赶集,两个人就“王八看绿豆”对了眼,不赶集,就没了戏。

土狗要赶这个集。土狗将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准备赶集时,四条巾突然来讨债。四条巾今天只背了两条巾在肩上,少的是里面的两条,不知是来得匆忙没有工夫穿,还是压根儿就没想穿。

“土狗,上个月你在我那睡了一觉,还没给钱呢。”

“是你让我睡那儿的,我没吃没喝,什么也没干,凭什么给你钱。”

“你在我那儿睡了一个晚上,你什么都没干,你说给矿上的老爷们听听,看看有谁相信。我那是免费睡的地方吗?”

“你别嚷嚷,我给你钱,多少?”

“五千。”

土狗说,我认帐,先给你五十。四条巾就耍起了赖,四处找人评理。四条巾说:你上了我,说不要就不要了,老娘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要顾面子,今天你不还我钱,我就撕破脸了。土狗说,你再要胡扯,小心我揍你。四条巾将身子送过去:你打你打,谁怕你就不是人。

土狗和四条巾就厮打了起来,先是站着打,土狗摔了一跤,两人就改滚在地上打。打斗的结果是土狗的脸花了,四条巾肩上的带子断了一条。四条巾就背着一条巾在矿区边跑边喊,她说土狗这条狗真不是东西,上我人,欠我帐,还打我人。

土狗带着一张破脸去赶八月八集。巧姐也去赶集了,但躲在屋里不给面见。巧姐说,你有女人了,为什么还要骗我?土狗说,我没有骗你,我把订婚的财礼都带来了。

土狗从背包里掏出了那块狗头金。

土狗坐在高家庄的山坡上,高家矿在地下放炮,震得土狗和整座山一起发抖。土狗看到山下那排红砖房也抖了几抖,一副要垮掉的模样。

土狗想起自己第一次垮掉时的情景。那时,他在家属区看大门时,有天晚上多喝了两杯酒,睡得沉了一些,梦到一个细长、凉滑的身子,像鳝鱼一样钻进了他的被窝。土狗觉得那人像是四条巾,平时不敢惹,正好抓住机会好好报复她。土狗的身体像一座长眠的火山,骤然喷发,身体的各个部分在短暂的紧凑过后,缓慢地松散开来,人像垮掉了一样。

第二天土狗醒来,看见四条巾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梳头,四条巾一条巾也没有背,身体用土狗的军大衣裹着。

“你是怎么来的?”

“我又不会飞,我两条腿走来的。”

“还来要帐?”

“不单是要帐,还还帐。你欠的帐,昨天已经要过了,还有的帐就是还你的了。”

四条巾从包袱里抱出一块石头来,就是土狗的那块狗头金。狗头金上刻出一只佝背的土狗,神情木讷,跟土狗像极了,四条巾说:你的狗头金我从巧姐那给你要了回来。别惦记着巧姐了,人家还是黄花大姑娘,跟你跟糟蹋了,我这碗回锅肉,热好了也是挺香的,你昨天不尝过了吗?

土狗说,你为什么要坑害我?四条巾说,矿上的男人大都欺负我,就你不欺负我,谁叫你不欺负我呢?你不欺负我,我就想欺负你。土狗说,你这叫我怎么出门见人。四条巾将士狗的被子一揭,朝屁股上打了两巴掌,说:你有狗屁的品,快起来,把那块姜茶喝了,滚去巡山去。

4

土狗在牛家矿的故事还没有完,在到达高家矿之前,刚好可以理一理。

土狗和四条巾生活到了一起。这是一种黄金搭档。一种说法是,土狗会找金子,四条巾爱金子,两人搭配天衣无缝;另一种说法是,四条巾这块骨头被土狗叼了去,这样的处理也算合理。

自打土狗和四条巾生活在一起,土狗的嗅觉就失灵了。牛家矿又挖了六年,成了一座空矿,担当寻金重任的土狗连一块金子都没找到,更别说一座新的金矿。牛家矿班师异地,土狗转行到了地方,继续干他的老本行。

这期间,不断有人在山上捡到过狗头金,有的是拾山菇拾到的,有的是放羊时捡到的,还有的是尿冲出来的,最传奇的是这么一说:一对初恋男女逃婚进了深山,堆灶而炊,结庐而居,自力更生,艰苦造人,一年有余,造人成功,大山为之所动,馈赠一枚狗头金。

山外的水泥路修通之后,到山里偷情的人多了起来。镇里将牛家山和高家山改名叫情人山,两山之间的深谷叫情人谷,而牛家矿采金洞就叫情人洞。很多男女,是不是情人都无所谓,他们来到情人山,在情人谷和情人洞里试试身手。改明年,山外就多了一些叫“金坨子”、“金蛋子”、“金镏子”的孩子。

土狗也带四条巾到情人山的情人谷,在情人洞里试身手,一次、二次,直至多次,四条巾也没屙出一个金蛋子来。有人说,四条巾肚子里的那座矿一直产生不出矿石,原因跟牛家矿一样,是前些年开采过度了。

头几年,土狗带着四条巾到处找病根。可四条巾一肚子委屈,她想:病根肯定不在我这,而在你土狗身上,因为我怀过孕、打过胎。四条巾当然不能说自己怀过孕,打过胎,能生孩子,她只能变着法儿让土狗有点狗的精神气质。

她给土狗买补品。起先是小鸡炖蘑菇、王八炖蛋,这都是间接的滋补方法,起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后来,手段就直截了当了,水煮猪腰子,水煮羊球,水煮狗鞭,都是水煮的,不动一刀,保持这些材质的原貌,不放一滴油,保持这些食材的原味。土狗吃得一身臊臭味,说话也带着生殖器的味道,但下面没有一丝长进,倒是鼻子喷出了血。

四条巾开始对土狗进行精神治疗,她给土狗讲故事。

她说,矿里脸最白的那个女人你还记得不?她嫁给了络腮胡子。两人婚后房事,络腮胡子问她,你怎么跟原来不一样,跟个死人似的,叫都不叫一声。女人说,你以前给钱,现在不给钱了。有一天,络腮胡子发工资,回家将钱朝女人身上一摔就开始办事。女人还是一声不吭。络腮胡子问她给钱了怎么还没有声音?女人说,以前叫是为了赚钱,现在钱反正是自己的,叫还有屁用。

土狗说,那个白脸女人我认识,那个络腮胡子是谁?四条巾说,矿区的大流氓——第三副矿长呀,就是去年被女人骟掉的那一个。土狗下意识地摸了摸下面说,是什么深仇大恨,叫女人下了这么大的狠心。四条巾说,多年前,那个女人还是少女,刚进矿打工就被络腮胡子霸占了初次。

土狗的心突然纠结了起来,他问那女人是谁。四条巾说,是牛家庄的,好像叫牛田田。

四条巾又讲了一个故事。你记不记得矿上有个不还价的瘦女人,有一年,一个北方来的货车司机在她那住了一晚上,第二天要价5000。司机说,你干巴巴的,腰没有一握,胸口没有四两肉,咋要这么贵,你是金X银镶边呀?

土狗不笑。

四条巾说,这么好笑,你怎么不笑?土狗说,我笑不出来,我听起来都像你的事。四条巾背过身抽自己的嘴。

土狗带四条巾到过不少地方求过医,也找不少偏方。两人都跑了不少路,挨了不少针,吃了不少药,最后偃旗息鼓。有人问土狗是谁出了毛病,毛病出在哪?土狗在烧锅炉时,就说锅炉坏了;在洗脚时,就说脚盆坏了;在喝茶时,就说茶壶坏了;在撒尿的时候,就说尿壶坏了。四条巾自知理亏,不做声。

土狗和四条巾计划要个孩子来养。有人送来一个,那家人说,家里已经有了四个,多这个不多,少这个不少,就送你们当小狗养吧。两个辛苦养了一年,将娃儿养得白白胖胖的,能叫爹和妈了,那家人提了一篮鸡蛋来要孩子。那家人说,孩子他亲爹解手时捡到一块狗头金,卖了一大笔钱,现在也不在乎多养这一个孩子了。

四条巾带孩子到山外躲了几天,舍不得还孩子。土狗说,人家的孩子,能给咱们养一年就不错了,该知足了,还是还人家吧。

有人卖孩子,四条巾花了七、八千块钱买回来一个,男孩,五、六岁的样子。四条巾说,省养了五、六年,再养几年就能借上力了,多值。土狗也疼这孩子,每天逗孩子玩,问你家在哪里,父亲、母亲叫什么?问得差不多了,土狗出了一趟远门,将孩子给人送了回去。

四条巾说:土狗,这个狗日子,活该你断子绝孙。

土狗打定主意要断子绝孙,这年他四十又一。按照当地风俗,男人四十一岁是个大属相,属驴。属驴的土狗发现自己还真有变化:脾气变大了。

这要从一件事情说起。

山里有种植物,根须是人的形状,相传这种植物是死人长出来的。前些年,挖矿的人挖到它,要将它扔得远远的,还要用唾沫淹几口,这么做一家人才会平安无事。可是,这几年,“人形根”突然成了一种奇异的草药,据说,挖出来煮汤,女人喝了不用男人也能生出孩子来。

四条巾晚出早归,挖了很多人形根,藏在一个盗挖的矿洞里,每天土狗巡山时,偷偷煮汤自己喝,结果嗓子越喝越麻,人越喝越瘦,最终连话都不能说了。土狗以为四条巾生了病,背她到附近多家医院检查,却查不出结果。这天巡山,土狗看见家里冒起了浓烟,便觉得事情蹊跷,赶回了家一脚踹开门板,看见四条巾在家偷偷煮汤喝。

土狗将碗给摔了、锅给砸了,他甚至有扇四条巾几个耳光的想法,虽然他只是短短地想了一下。那是土狗在女人面前第一次挺起腰杆,第一次这么霸道。

现实中,土狗的腰一直是弯的,而且越来越弯了。整天上山对山佝背,下山对山弯腰,回家对女人低头的人,腰怎么能不弯呢?还有原因,就是土狗有心事,一个有心事的人,腰迟早要被心事压弯的。

土狗的心事藏在山里。土狗知道大山还有秘密。那些在山体表层不断出现的狗头金,是大山向土狗释放的信息:山下有座像大海一样浩瀚、深邃的金矿,这座矿远远比曾经的牛家矿大得多;那些散落在外的狗头金,不过是大海里溅出的一滴水。

土狗了解金子的脾气。

土狗一天天弯下来的腰背,对金子有预卜先知的能力。每次,土狗将那块狗头金背在背上的时候,那段弯下来的腰椎,就会发凉、发木。在走向高家矿的路上,土狗觉得自己的腰背麻木感缓慢加重,土狗预感自己正一步步向一座巨大的金矿逼近。

5

太阳西斜,阳光由刺眼的亮金色变成暖金色,土狗到了高家矿,看到几堆矿石泛着狗屎黄,心就凉了半截。在牛家庄、高家庄这一带,黄铜矿石闪闪发光,让很多人误以为是金矿石。土狗知道,发光的不都是金子,是金子未必都发光。

兴奋感消失后,土狗的腰开始酸痛起来,另一件压弯他腰椎的心思就浮现了出来。这件心事,土狗一直想忘掉,可是忘着、忘着就想了起来:四条巾又偷喝汤药了没有,孩子难道比自己的身体还重要?

土狗调头朝回赶,刚出矿区,一个牛家庄人腔调的童声喊住了土狗:“你看俺这块石头是不是狗头金?”一个黝黑、干瘦的男孩,抱着一块石头从一孔矿洞里跑了出来。土狗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一块狗头金,虽然它包着厚厚的黑壳。

土狗问,你是怎么知道它是狗头金的?男孩说,我喜欢扔石头,这样的石头扔起来和别的石头不一样。男孩带着土狗爬上了高家山的一处险崖,一些原本隐藏在山体里的石头,在断层处裸露着,经过多年的风化,这些石头外表漆黑如炭。

土狗抓起一块石头向天边扔去。那块石头飞到最高处,然后像一只中弹的飞鸟垂直掉落下来。土狗知道,那座深藏不露的大矿,就在两人的脚下。兴奋之后,土狗发现这个男孩有些面熟,长得像他的一个熟人。土狗问他,你是哪里人,叫什么?男孩说,我是牛家庄人,大家叫我狗崽子,我娘没坐牢前喊我土狗。

土狗心里一紧,他抱起了孩子,泪水就奔流了下来。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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