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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时光

2014-04-29徐岩

当代小说 2014年4期
关键词:黄先生小红盲人

徐岩

1

杜芹的“红飘带盲人按摩会所”就坐落在靠甘河的清滨路上,香米大街笔直地伸向市中心的建设广场,属这座北方城市最安静的街段。

会所的门厅是金属框的,色泽跟黄金差不多,两扇环形金属框里面嵌着大块半透明的落地玻璃,在阳光里往外面看,有些光芒四射的感觉。

房子是老旧的,二层,楼上楼下加在一块儿也只有六十多平方米。靠北墙处有一截木质的旋转式楼梯,两指宽的楼板一律粉了红色的油漆,被小艳擦得油光锃亮。小艳是会所里雇的按摩师。不是盲人,却有些近视,戴副银丝边的玳瑁镜。会所里还另外雇了一个叫小红的按摩员,是个视力正常的女孩,有一点跟小艳一样,都是从附近的乡下镇子来城里的。

房子是杜芹的一个姑妈借给她的,姑妈的儿子考上了研究生,去国外定居几年后,挣到钱了,便把老两口接了过去,房子便留给了杜芹,替他们看着。

姑妈之所以把房子交给杜芹看管和居住,用意极其明白,那就是相中了杜芹是个盲人,直系亲属不说,为人还好,平日里不大喜欢走动。

姑妈临把钥匙交给杜芹时说,家里的粮食你随便吃,我们顶多也就在你表弟那儿住上个一年半载的。

可姑妈打去了国外之后,就两个年头没有回来。姑妈给杜芹打来电话说,她和杜芹的姑夫都得了气管炎,不适合北方的气候了。房子暂时还得由杜芹来帮着照管,并说好在杜芹也不急着成家。

杜芹没办法,只好接着在姑妈家住下去。

两年的时间里,她已经习惯了姑妈家的生活起居,每天她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米面的位置,舀来淘米做饭;她也能够做到在卫生间的浴缸里放水洗澡,摸着楼梯的扶手上楼睡觉。

可这样没有阳光的生活也是孤单的,也让杜芹感到腻歪了。她就利用上午的时间出去遛弯。凭借一根拐杖,沿清滨路朝建设广场的方向走,走出去五十米或者四十米,往往是要摸到一棵齐腰粗的大槐树才折过头来往回走。她出去的绝大多数时间是没什么事情做,她就在心里想当散步了,当去看远处的建设广场了。

沿途数着店铺,猜那些商家的招牌,那些店铺和招牌她是知道的,是她原来安埠小区的邻居马小梅带她闲溜达时讲给她听的。

杜芹的眼睛并不是先天性失明的,而是在她念完了小学之后,突然地害了一次眼疾,救治无效才成为盲人的。那时候她整夜的睡不着觉,以泪洗面,后来泪腺都干了,她也就认命了,弃了学呆在家里,摸着曾经读过的书本回味她上学的时光。

在她散步的时候,杜芹的手杖当当地敲击人行道的水泥路面,像是跟熟人说话一样,这几乎成了她每天晚上闭了店之后的必修课。

其实,杜芹用姑妈的房子开盲人按摩诊所,也是出于偶然的一个机会,那就是她在替姑妈看房子时遇到了她的一个小学同学范克怀。当时,范克怀正从杜芹的迎面走过来,他左臂夹了一个小黑皮兜子,右手的两根指头间夹了半截烟头。范克怀不知道杜芹缘何变成了一个盲人。杜芹得了病后,便半年多没上学了,后来失明后跟着便辍学了。范克怀还以为杜芹转学了呢,十几年之后竟在这条街上遇见了。

范克怀是先注意上了杜芹手里那条拐杖,后来才盯着杜芹那张好看的脸瞧的。这一瞧,就让范克怀大吃了一惊。他便在心里想,这迎面走过来的漂亮的女盲人怎么像他的一个小学同学啊?待范克怀仔细看过了之后,他就在心里断定这个女盲人就是他的小学同学杜芹,两个人曾经同桌过一个学期呢。

范克怀便甩掉了手里的烟头,奔上前去紧紧地抓住了杜芹的左手。

后来,两个人都喜出望外地说学生时的事情,再后来,范克怀拽着杜芹的手要找家小酒馆,好好叙叙旧,结果是在杜芹的坚持下去了她姑妈的房子,由杜芹主灶做了两盘菜,两人吃了顿饭。

范克怀在吃饭的时候,打量着杜芹的房子说,这房子既临街又宽敞,干吗不把它利用起来呢,闲着也是闲着啊。

杜芹说能干啥呢?

范克怀吃完了一碗米饭后说,你可以开一家盲人按摩诊所啊,能赚钱的。

范克怀还答应把杜芹介绍给他熟识的一家按摩会所学手艺。

再后来,杜芹就在姑妈来电话时跟姑妈说了她想利用一楼开家按摩诊所的事,没想到竟得到了姑妈的同意。

之后她便欢天喜地地去学手艺了。

2

黄先生总是在周末的黄昏光景来杜芹的店里做按摩。

黄先生每次按完摩后都会给杜芹扔下三十块钱,是三张纸币,然后从按摩床上坐起来喝杯凉茶。杜芹一边立在旁边拿手抚平纸币上卷曲了的角,一边听黄先生咕嘟嘟喝凉茶的声音。杜芹是听黄先生在店里接手机时称自己叫黄家辉的,好像是个生意人。后来她便管黄家辉称黄先生了。黄先生也没反对,就任凭她叫着。

因为是周末,小艳跟小红便早点回她们的出租屋里睡了。黄先生来时店里就只剩了杜芹一个人。黄先生的声音沙哑,进了门只说一句话,走时再说一句,而两句话都是三个字:按个摩。锁好门。

杜芹在心里想,这个已经在她店里光顾了三个多月的男人长得什么样子呢?一定跟小艳她们说的那些男人一样有气质吧。这话肯定错不了,黄先生是个有钱的人,有钱的人就会有很好的事业或者有一份好工作。而有钱的人还儒雅,有修养,从不刁难店里的服务人员。不像后街那个二强,来了就搂抱小红,招惹得小红咯咯直笑个不停。

杜芹在心里对黄先生的沉默和寡言少语是害怕的。

她觉得这样话语金贵的人心中多半是装有事情的。

至于是什么事情,她也说不准,她在给黄先生按摩时尽量做得细致些,注重手感的调理,生怕人家不满意。她在给黄先生做按摩时是怀有敬畏心理的,她觉得这个话语少的男人让她心生敬畏。

这只是她的一点小小的担心,其实,更让她担心的却是怕黄先生非礼她。

杜芹在给黄先生按摩手指的时候感觉到男人的手很结实,还有些粗糙,她就想男人是有力气的,男人要是想对她这个没有视力的女人使蛮劲做点什么,那是想挡也挡不住的。

杜芹的担心,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的。

因为她是一个盲人啊,人家真要是对你做点什么不规矩的事,你也是没有办法的。你看不到人家的面孔,又撕扯不过人家,就是人家跑你也追不上啊。

可是在黄先生来她的会所按摩的三个多月时间里,黄先生始终没有对她动手动脚过。这让杜芹很是宽心的同时,还暗地里对黄先生有了一丝好感。她想这才是个好男人,才是君子呀。不像后街开摩托车修理铺的那个二强,来了就对她们几个女人动手动脚,不是在杜芹的屁股上摸一把,就是把给他按摩的小红弄得直叫唤。虽说那个叫二强的男人每次按完摩走后,会多给她们扔下—张钱,但杜芹也打心里不喜欢他,人和人是有得比的,拿二强跟人家黄先生比起来,不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吗。

她在给黄先生按摩的时候,总是想跟黄先生搭个话,可黄先生却不跟她搭话,总是闷葫芦似的。杜芹便忍了不说,手指上却使匀了劲,把自己学到的按摩手艺好好地用出来。

其实,黄先生也有跟她拉话的时候,那是一个下雨的黄昏天气里,也是个周末,小红跟小艳走了不到十分钟,黄先生就来了。黄先生进屋就跟杜芹说,按个摩吧,这鬼天气,咋就下这么大的雨。杜芹觉得黄先生今天光顾她的会所,心情是高兴的,至少没有受到坏天气的影响。因为他话多了啊。杜芹便把椅子拉开,用毛巾掸了掸上面的浮灰,请黄先生坐下来。她给黄先生按肩的时候,黄先生竟先跟她说话了。黄先生说,你的店里就你一个人住吗?黄先生的话让杜芹吓了一跳。杜芹想了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有时候是一个人住,有时候是两三个人住呢。黄先生再没问什么,只是在临走时说,可能过一阵子我就不会再来按摩了。杜芹听了黄先生的话后竟有些失落地问道,怎么就不来了呢?黄先生说,去很远的地方做一笔生意。

那是黄先生跟她说话最多的一次。

3

范克怀送杜芹去他熟识的按摩会所学习那天,是开着辆车来的。

范克怀牵着杜芹的手出了门,径直走到车门旁,亲自打开车门把她扶到车里面去。杜芹感到范克怀的手有些发热,杜芹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这样牵着手的。她感觉到了自己的脸红了一下。

那天初次跟她的这个小学同学范克怀相遇后,两人在杜芹姑妈的家里吃了饭,她才知道范克怀高中毕业后去一座偏远城市当了兵,回来后被分到了一家车床厂工作,两年前下了岗,现在是自己做服装生意。范克怀跟她说,他经营的服装品种相当齐全,有很多式样的女款呢。杜芹想你就是经营再多种女款的服装,对我来说也是毫无用处的,你想想一个盲人,是穿什么样衣服都看不到的。

那次范克怀还跟她说了他的婚事,老婆是一家医院的护士,他下了岗后没几天就跟他离了,原因是她不能养活一个白吃饭的人。范克怀说其实主要原因并不是他下岗了,而是两人感情基础早就没有了,三天不吵架,两天不舒服。后来离了之后,范克怀才知道,那女人早就有心上人了,是同一个科室的医生。

那天晚上,范克怀在临走时又拉了一下杜芹的手。范克怀说杜芹我不是跟你说酒话,我真就不知道你变成了一个盲人,就冲咱俩同学的面上,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的,我头拱地也上。

范克怀后来又在几天里来了两次,来看杜芹。范克怀一是跟她说替她找按摩会所学习的事情,二是给她带来了两件衣服。范克怀说是他经销的品牌,是春花牌的女装,很适合她穿的。杜芹摸着面料有些光滑的衣服说一定很贵吧?范克怀说多少钱你就别管了,是我送你的,你只管穿就行。马上你就要去学按摩了,没几件像样的衣服哪成啊。范克怀告诉杜芹两件衣服有一件是浅绿色的,另一件是水粉色的,问她先穿哪一件。杜芹则小声地说,都是鲜艳的色泽啊,能穿得出去吗?范克怀说你穿衣服是让别人看的,有什么穿不出去的。范克怀的话让杜芹大为感动了许久。

两个人本来是同学,又同桌过,就很有话说,一块儿念书时那些陈年旧事就使两人喋喋不休。范克怀跟杜芹说,他们前桌那个叫高娜的女生成了小有名气的歌星,最起码,在他们所在的省城里是大红大紫过,可前两年却跟一个贩木材的小男人结婚了。杜芹说就是那个很瘦的文娱委员吗?她没有结过婚吗?范克怀说结了,男人是个军官,没几年就离了。范克怀还跟杜芹说,他曾经跟班里的赵永玫谈过恋爱,两人都亲嘴了,可最终还是没成,就是没缘分呀。范克怀叹息着说,那个赵永玫长得跟你一样漂亮,嘴唇丰润很性感,可偏偏她就有一个很封建迷信的母亲,说我们俩的属相不般配,说我属虎她女儿属牛。杜芹说只不过是两个属相吗,又有什么相干?范克怀说,虎吃牛啊,就为这么一句话,就生生地把我们俩给掰开了。范克怀说我跟赵永玫都亲嘴了,就差睡她身子了,真是来气呀。

杜芹说人家赵永玫比我长得可好看多了,你净瞎扯。

范克怀说你长得也不错,就是现在眼睛看不见了,也好看。

杜芹说你瞎说得越来越厉害了,你这么说,是在欺负一个盲人呢。

范克怀便不再说了。

范克怀开着借来的一辆桑塔纳轿车把杜芹送到了他熟识的那家按摩会所,掏一包好烟散给店老板吸,再说些好话,便把杜芹留下了。

让杜芹感动的是,在她学习按摩的一个多月里,她的同学范克怀每天都会开着车来接她送她。杜芹便有些感动,她说这多麻烦啊?范克怀说老同学吗,有什么麻烦的,何况你还双目失明了。

一个半月后,杜芹便出徒了,每天在家里练习她的所学。当然,范克怀便成了她的练习对象。范克怀也乐于做杜芹的陪练员,任凭杜芹绵软的手指在他的身上按来抚去。

之后的几天,由杜芹出钱,范克怀找木匠师傅,把杜芹姑妈家的一楼装饰成了两个按摩的套间,打了黑皮按摩床。按摩会所装饰完的那天晚上,杜芹给范克怀做了几个好菜,又买了一瓶酒款待他。在范克怀的劝说下,杜芹也喝了一杯。杜芹不胜酒力,一玻璃杯的白酒便让她头晕目眩了。范克怀也喝多了酒,饭后便拉着杜芹的手说,按摩会所马上就要开业了,今晚我就是你的第一个顾客,来试试你的手艺吧。

杜芹喝了酒,手指便有些不听使唤,几次都把范克怀按疼了。范克怀便借着酒劲抱住了杜芹的身子说,还是让我来给你按吧,你的手怎么没轻没重的呢?杜芹便被范克怀翻转身子压在了下面。她知道范克怀要非礼她,就急得拿手推范克怀的身子,却推不动,眼睛便湿了。在范克怀的手游蛇般地伸进她的胸衣里面抓在她的一只乳房上时,她便不动了。杜芹想,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好人的,也没有人喜欢做徒劳工的,范克怀并不是平白无故地要帮她,而是在朝她要工钱呢。

杜芹一边拿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裤带,一边将头歪向了按摩床的一边。

范克怀的手极不老实地在杜芹的两只乳上来回抚摸了一会儿后,就把手搭在了杜芹抓裤带的手上,坚决而有力地将她的手掰开了。杜芹感到她的裤子被褪到了膝盖处,随后就是范克怀的身子重新压到她的身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漫过她的全身。在范克怀在她的身体上用力撞击了一段时间后,她竟有了一种轻微的快感。

十几分钟后,范可怀停了下来,他用手死死地抓着杜芹的一只乳说,你太美了杜芹,我要娶你的。然后,他就侧过身子躺在了杜芹的身边,紧紧地抱着她。

范克怀说,杜芹难道你一辈子都不想有一个男人陪着你吗?

杜芹没有说什么,而是静静地跟范克怀在那张按摩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范克怀起身走了之后,她才爬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后,走到门口去把门带上。

杜芹转身的时候,门又被打开了,从门缝里传来范克怀轻飘飘的话语。

范克怀说,别忘了,明天我帮你雇的两个按摩员就来了,你得好好准备一下。

4

小艳是按摩会所开业的前一天来的,敲门进来后便对杜芹说,是一个姓范的先生让她来的。杜芹说先坐下歇会儿,桌子上有凉茶,是放了红枣和冰糖的。

小艳告诉杜芹说,她家在市郊的洋桥镇下家塘村,是学过按摩的。

杜芹说你在哪儿学的按摩?

小艳说三年前在深圳,因为母亲病重而辞了工跑回来的,来你这里做只是图个离家近便。

杜芹说你倒茶了没有?小艳说没倒,她不渴。杜芹说大热的天,你自己倒一杯喝,喝完了好给我示范一下,试试你的手艺如何?

小艳便倒茶喝了几口,然后给杜芹按了肩和背,手法倒是挺熟练和老到。杜芹便说试用期一个月,管两顿饭每月加二百块工钱,试用期满了再加三百元,留下吧。

小艳说我能住你这里吗,可以扣一点工钱顶宿费的。

杜芹说暂时不行,可能下午还能来一个女孩,你们俩就先租一个房子吧,我这是替姑妈看的房子,楼上闲着的房间里搁着姑妈的东西呢。

小艳问她说,姐你的眼睛不好,我留下来住不是能照顾你吗?

杜芹说,眼睛不好,却也习惯了,按摩间里是要保持清洁的,住人可不行。

小艳来了那天下午,小红也来了,小红的按摩手法就差得远了,可杜芹还是留下了她。一来这女孩快言快语,二来可以跟着小艳学。俗话说有了师傅还愁不出徒弟吗?杜芹便给小红订了三个月的实习期,这期间开一百伍十元工钱,管两顿饭。

小艳跟小红便两人商量着在附近的巷子里合租了一间房子,来按摩会所干活了。小红真是有些伶牙俐齿,说起什么话来无个遮拦。刚来那天,三个人吃晚饭时,小红就问杜芹,那个在人材市场雇她的姓范的先生是你家我姐夫吗?

小红的话一下子就把杜芹问愣住了,好半天她才点点头,说算是吧。

小红说,你家姐夫那人好,跟我讲妥了之后,还管了我一顿面条吃。

杜芹想这个范克怀在外面却是穷大方。

小艳相比之下却显得少言寡语,虽说是戴了副近视镜,做活却认真,很让客人满意。两个乡下来的女孩像两只小燕子似的在她的会所里飞来飞去,使得她每天的日子倒充实起来。

杜芹问过后来的小红,来按摩会所之前,做过什么工作,可小红说啥也没做过,只是在家里帮爹娘割猪草来着。

杜芹便说,那你在我这干活得麻利点,要尽快地学手艺。

生意竟没有想到的红火起来。

杜芹基本上不做活计,来按摩的顾客小艳和小红就打发了。小红的手艺据说学得也挺快,没几天便能顶活了。杜芹每天只是坐在门前的那张软沙发上想像着两个女孩干活,把顾客迎来送往,然后再把赚得的钞票塞到她手里,跟她说做了几个单。也有亲自点杜芹做按摩的,往往点她的人会直言不讳地说,盲人按摩才是真正的手艺。顾客的话会说得杜芹脸红一下,但她并不生气,人家没有说错啊,她确确实实的是一个盲人,而且人家来会所里按摩有可能真的就是冲着盲人这两个字来的呢,她便面带微笑地亲自给人家按。

对于杜芹来说,她最为固定的一个顾客那就是经常在周末的晚上来消费的黄先生了。从黄先生的口音里能够听出他的年纪,至少是四十多岁,是个生意人,以前干过粗活,这是她在给人家按手的时候,所感觉到的。

有一阵子她突然想知道这个黄先生是个什么模样的男人了,就跟小艳说你们这个周末晚上就多留一会儿,帮我看看一个姓黄的顾客他长得啥样子。小艳跟小红便留下来,等着黄先生来,可夜深了也没有来。杜芹便说,你们俩住店里吧,外面黑透了吧?然后她又自言自语地说,咋就没来呢?从没有过的啊,难道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小艳跟小红不留下来的周末的晚上,那个黄先生就来了。

杜芹给他按摩,做完之后给他倒一杯凉茶,再收他钱送他走,黄先生临出门时要说上一句三个字的话,锁好门。黄先生说完之后,他的脚步便会踩着夜色而去,有时候有声音,有时候没有。

杜芹记得,有好几个下大雨的晚上,黄先生都没有中断过来她的会所按摩。

杜芹曾小心翼翼地问过黄先生说,按得还可以吗?

黄先生说,还可以,竟然也是三个字。

5

范克怀始终也没有跟杜芹确立那种恋爱关系。

杜芹自从那次失了身之后,倒是不拒绝范克怀要她的身体了。

范克怀在破了她身子之后的第二天,来会所看她时说,没想到杜芹你还是个处女。范克怀的话像针一样刺了杜芹一下,她感觉到心疼了一下。她隐约记得这个占了她身子的男人,曾经是跟她一桌的短头发小眼睛的瘦削的男孩。借过她的铅笔刀管她讨过糖吃。而如今却管她讨身子来了,却成了她黑暗的枯燥的世界中的一个方面。是苦涩还是温暖她说不清楚,让她知晓的是这个叫范克怀的男人,她昔日的一个小学同学,现在站在了她的身边,成了她暂时的依靠,是在或多或少地帮助她。

范克怀很迷恋她的身体。

有几次竟在她店里留下来过夜。

范克怀会跟她一起做晚饭,给她夹菜,替她洗碗。饭后还会烧一壶热水,服侍她烫烫脚,再将她抱上床去。然后一次比一次凶猛地要她,有时候竟把她的下身弄疼了,也不停下来。杜芹便问范克怀说,你用这么大的劲,是不是又把我的身体弄破了?上次可是流了血的。范克怀便说,哪有的事,第一次是流血了,但那流的可是处女的血,现在怎么会呢?

范克怀做够了便将她拥在怀里说,我好不好小芹?

杜芹便转过身子说不好,你总是不停地欺负人。

范克怀便摸着她光滑的身子说,我好不好无所谓,你好就行,你裸体的样子竟像睡美人一样。

杜芹便问范克怀,你最近在做什么生意啊?

范克怀说,跑点服装批发。

杜芹再问,要去乡下跑吗?

范克怀说是。

杜芹最后要问的话题是,你能娶我吗?

范克怀便抱紧了她说,等攒足了钱就娶你。

然后,范克怀便将杜芹的手拉过来,抚在了他的家伙上,待抚弄得雄武起来之后,从杜芹的后面再一次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杜芹便啊的一下子呻吟起来。

杜芹觉得范克怀不来的日子才是快乐的。

杜芹又有些依赖范克怀,她不愿回安埠街自己的家,那两间拥挤的平房里面住着父母亲和她的哥嫂及一个念书的弟弟。所以当姑妈找她帮着看房子时她毫不犹豫地便答应了。她太需要温暖了,在她漫长的没有光明的生活里,她几乎都让自己那颗心麻木了。所以当范克怀偶然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面时,她承认这是上天在赐福给她。而男人和女人身体的接触,也使她产生了一丝乐趣,原来生活还是有滋有味的。

二强姓魏,是后街民生路一家修车铺的老板,经常来杜芹的按摩会所做足底。

来了就点小红给他做,粗门大嗓地吆喝,管杜芹叫小盲姐。喊完了就冲杜芹笑,二强的笑声朗朗,没有一点杂音。杜芹是看不到二强的笑容的,便说还叫三号吗?二强说三号,三号的手法有力道。

三号是指小红的服务号码,小艳是2号,她自己则是1号。

杜芹便在心里说,有力道个球啊,是毛雀雀出窝,嫩手嫩脚呢。

二强刚来会所按摩时,也叫过杜芹的号,杜芹在给二强按腰的时候,二强的手便会不老实地突然伸进杜芹的衣襟里,搁着胸罩抓上一把。杜芹便火了,说魏福强你想欺负人咋的,小心我去派出所说你耍流氓。二强便立马收了手,大声笑着说,按摩按摩吗,只按不摸有啥意思。老实了一会儿后,见杜芹火气消了,便又把手抚在杜芹的屁股上说,累一脑瓜门子汗,按半天,也挣不了几个钱,有个球意思,让哥睡一回身子,给你两张新崭崭的老头票子。

杜芹便打掉二强的手说,想睡回家睡你老婆去呀,过了瘾不说,还省了票子。

杜芹在没开按摩会所时,是从来不说荤话的,开了会所后接触的人多了,也就什么都听到了,时间一久,自己也就跟着快乐嘴似的叨咕出来。

经过那么一次交锋之后,二强再来就不找杜芹了,而是叫小艳或者小红,自然是叫小红的时候多。二强的老婆是个小学老师,据说老实巴交的,整天除了工作之外便负责带孩子。二强雇了两三个人开修车铺,很赚钱的,时间久了便不安分起来,到处寻花问柳。实在是因为手里有几个破钱,才让他胆子大起来的。

二强每次来杜芹的按摩会所,都要呆上两个钟头,按摩抽烟喝啤酒,会所里是没有啤酒可经销的,二强就掏票子让小艳或小红去外面的小卖店里买,一次两瓶,冰镇的雪花啤酒,从来不要什么下酒菜。小艳和小红也乐意为他跑腿,因为十次有八次买啤酒剩下的零头就归了跑腿的人。

二强进了按摩间后,手便不老实了,他手脚麻利地抱住小红的腰肢,说想死妹子了,两人便咯咯地笑起来。

小红便说不文明啊强哥。

二强说我的身份可是个修车的,整天鼓捣各种零配件,你要我怎么文明。

小红便说这里又不是你的修车铺子。

二强哈哈笑着说可这却是修理你们这些女人的铺子啊,说完他便会从一个脏乎乎的皮夹子里摸出一张带伟人像的票子来,扔到旁边的按摩床上,抓起啤酒瓶子喝上几口。

啤酒沫子也顺着瓶口流出来。

小红便说你明天还来吗?

二强吸燃一根雪茄烟后说,来啊,你要干嘛?

小红就小了声地说,你明天来就找小艳给你按吧。

二强说她可没有你听话。

小红说谁按都是一样,何况她的手法比我好呢。

二强走后,便到吃晌午饭的时间了,小艳会把做好的伙食饭拿出来,叫三个人吃。这顿饭是杜芹管的,米饭或馒头,一个炒菜,加一小盘咸菜。米饭自己蒸,馒头要到旁边的小饭铺里买回来。因为每天中午这顿饭都要小艳来做,杜芹便多给她加了五十块工钱。

小艳和小红两个人都是心眼好使的人,她俩轮着班地给杜芹的饭碗里夹肉片。杜芹便说别总给我夹肉,你们多吃点补身子。

6

黄先生又是在一个下大雨的周末来光顾杜芹的按摩会所了。

黄先生打了一把旧伞推门进来后,外面的雨就瓢泼一般的大了。

杜芹感到黄先生的身上有一种陌生的气味,似乎是水气,又似乎是冰凉的潮气。无休止的雨把这样安静的夜晚弄成了一个暧昧的场。杜芹拉开椅子先请黄先生坐下来,再把双手抚在他潮湿的肩上,开始为他按摩。没按几下,黄先生的腰身就与她的手分开了,黄先生是弯下腰身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声音很响,好像是被雨水淋着了,感染到了凉气。杜芹也跟着就在黄先生的喷嚏里面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精的味道,那是种辛辣又模糊的怪味。

杜芹想黄先生是喝了酒了,他可从来都不喝酒的啊。

待黄先生的肩膀头重又靠回到椅背上,触到她的手指时,杜芹说是不是着凉了?我去给你倒杯白开水吧。

杜芹在要转身的时候,胳膊便被黄先生给抓住了。黄先生的手上是用了劲的,使她想挣都挣不开。黄先生压低了嗓门说,不用了,就用你的身体给我暖暖吧。

接着,黄先生便把她的整个身子抱起来,放到了身后的按摩床上。

杜芹知道,这间屋子的门是关上的,门的右首靠北墙的地方还有一扇小门,那里有楼梯是通向二楼卧房的。

就在黄先生的手伸进她衬衣里面去时,杜芹说,抱我去楼上的卧室吧,那里会舒服些。

黄先生的手就停止了动作,半天之后,她觉到被黄先生重新抱起来,朝那扇小门处的楼梯走去。杜芹被抱着一级又一级地上楼,她闻到了男人身上的烟草味和迷蒙的酒气。杜芹数着那一级级台阶,数到十三的时候,外面突然响了一个炸雷,那声音像有人性似的刺穿她的耳廓,在她眼前闪了一道白光。她觉得黄先生的身子抖了一下,腿也跟着软下来,最后跌坐在了楼梯上。杜芹便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身子暗中用了力,从男人的怀中挣脱出来,就势滚下了楼梯。

先是剧痛,接着她便感到头有微微的晕眩。

杜芹的左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摸到了血,粘糊糊的粘了她一手。

接着她便被也跟着下了楼的黄先生扯了起来,搂抱着摁到了楼下的那张按摩床上。

杜芹没有挣扎,她知道自己是终究躲不过今天这一劫了。杜芹闭上了眼睛,等着遭受黄先生酒后的蹂躏。她想,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是有伪装的,即便她是个盲人,眼睛里看不见。属于男人的关于欲望的箭镞都是锋利而无法遏制的。

黄先生的手粗糙而有力气,在她的一双乳房上狠狠地搓揉着,继而,他有胡碴的脸也贴在了杜芹的胸前。男人的脸挨着杜芹的双乳摩擦了一会儿后便停了下来,有冰凉的液体滴到了她的胸上,黄先生竟大声地呜呜地哭起来。

杜芹便把手抚在了黄先生湿漉漉的头发上,这会儿,她才知道黄先生来她店里时,是没有打伞遮雨的。

足足有一袋烟的工夫之后,黄先生才从她胸前爬起身,把她也扶起来,还帮她整理了一下衣襟。黄先生临走时跟杜芹说,对不起妹妹,我心里有点难受,是喝多了,请你别介意。杜芹觉得黄先生在她的手里塞了几张钱,便朝门口走去。

黄先生走到外屋打开房门时,竟然碰到了正要走进来的小艳。

小艳跟黄先生打招呼的话语是,您走吗先生,欢迎下次光临啊。

黄先生啊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之后,便是重重地关门声。

小艳说雨太大了,小红被二强叫去吃消夜了,说是不回出租屋住了,她一个人实在不敢住,才冒雨跑回来的。

杜芹觉得浑身竟没有一点力气了,她一动不动地在按摩床上坐了会儿,才起身来到外间屋,跟正在换湿衣服的小艳说,你今晚就跟姐去楼上的卧房里住吧。

小艳答应着跟杜芹说,刚才那个男人挺凶的啊,是咱们店的新顾客吧?左脸上还有一道很深的刀疤哟。

小艳说完了就盯着杜芹手上捏着的钱说,怎么他给您这么多钱啊芹姐?

杜芹捏钱的右手便动了一下说,多少啊?

小艳说是三张一百元的呀。

杜芹捏着钱的手便抖了一下,三张钱从她手指间滑落到了地板上。

小艳便弯腰捡起来,重新塞给杜芹说,是这个客人给的吗?

杜芹点着头说,他喝多了酒,可能是他给错了,你替我收着吧,说不定明天要回来找的。

窗子外面又响了一个炸雷,吓得杜芹的身子又哆嗦了一下。

7

这之后,黄先生再也没来过杜芹的按摩店。

他既没有来讨要那给错的三百块钱,也没有来按摩,足有两个月的时间,黄先生失踪了。杜芹想可能是自己把他得罪了,那天晚上如果要是没有那个响雷,如果要是自己不借机从楼梯上滚下去,那便会是另外一种情形了。

杜芹再去街上散步的时候,心里总会想,那个黄先生会去了哪儿呢?他的脸上怎么就会有一道很深的刀疤呢?她相信小艳的话,小艳不会看错的,因为她跟黄先生是打过照面的。黄先生脸上的刀疤让杜芹时常地想起自己的三哥,一奶同胞的三哥,他现在还蹲在外省的一所监狱里,只因他跟人家打架动了刀子,出了命案。

范克怀倒是来得勤了些,三天两头地住在店里,但范克怀这段日子却不怎么喜欢碰她的身体了。两个人睡下时,杜芹有要求抚摸他时,多半时候会被他以做生意累为借口推掉。

杜芹便暗自生气,心里想不用你不理我,等那个黄先生来了,如果是喝了酒再想要她,她就遂了他的心愿。

杜芹的这一背叛心理还只是刚刚生了个芽,那个黄先生就出事了。

小艳拿回来的一张城市晚报上有则消息牵涉到了他。小艳惊讶过后就把报纸念给杜芹听,小艳说芹姐不得了啦,那个雨夜里给你三百块钱的男人竟是这桩抢劫清滨路农村信用社案的主犯。

杜芹说你不是胡说吧,小艳说胡说什么呀,上面都印了照片的。

之后,杜芹便从报上知道了案件的全过程,那个黄先生真的就叫黄家辉,河南商丘人,无职业,有过抢劫作案的前科,在三天前的一个下大雨的夜晚,伙同一个同乡一起持刀抢劫了离杜芹的按摩店不远的清滨路农村信用社,杀死更夫和一名值班人员,在外逃时被警方抓获,另一名同伙因反抗被当场击毙。

杜芹的身子抖了一下,她觉得这事情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小艳说真是人心隔肚皮,你说谁能够看得出来他竟然是个杀人犯呢?

杜芹半天才说,你知道为了什么吗?

小艳说好像是那个姓黄的男人的母亲得了重病,急需用钱吧。

杜芹扯住小艳的胳膊说,事情就到此为止吧,别什么都乱说,小心晦气粘到咱们身上来。

杜芹将那张报纸团成团扔进垃圾篓里后,便拽着小艳上了街。

杜芹花一百多块钱给小艳买了件衬衣,让她自己选好颜色和样式,由她来付钱,感动得小艳直喊小芹姐。

雨季过去时,已经是九月了。

杜芹的按摩店生意已经很冷清了,范克怀几乎是不来店里找她了,偶尔会打个电话来说他忙着往下边的乡镇批发服装呢。

店里原来的那个按摩员小红也有阵子没来工作了,一个多月前是请假回了乡下的,一走便再也没有来。好在店里的生意不是忙,杜芹也就没有再雇人。

一个周末的下午,店里来了两个穿制服的男人说他们是清滨路派出所的警察,想带她跟小艳去所里核实一件事情。杜芹说有什么事不能在店里说吗,她走路不方便的。那个岁数大些的警察就说也行。便坐下来跟她说,他们刚刚抓了一个叫小红的女孩子,在沂园宾馆里伙同两个男人卖淫嫖娼,她交待说曾经在你的这个盲人按摩会所里也干过。

杜芹听后惊得立刻张大了嘴巴说,怎么会呢?我天天呆在会所里的呀,我们做的都是那种正规的按摩。

那个岁数大的警察说,你是个盲人,有些事情你是看不见的。

被分开讯问的小艳这时被另一个警察带回来了,那个警察说孙所长她全交待了,她跟那个小红都曾做过几回,她们的主谋是一个叫范克怀的男子。

杜芹的脑袋嗡的一下就大了,她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好半天杜芹才问小艳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小艳说是,一切都是姐夫范克怀策划的,说你是个盲人,在盲人按摩会所里干这种事绝对保险,打一开始时就让我们瞒着你。

杜芹狠狠地从牙缝中吐出一句话来,她说范克怀他不是你姐夫,他、他是一个畜生。

几天后,杜芹的盲人按摩会所关了门,杜芹用一把铁锁锁了门后,便回家了。她坐在自家平房后院的天井里看天,云彩依旧很淡地漂移着,大块大块地朝远处去,可她却看不见,但杜芹却想象得到那些云彩是干净的,她在心里想,自己要是能坐上去该多好,管它能走到哪儿呢!别停下来就好。

杜芹这么想的时候,她手里是攥着一根绳子的,她空洞的眼睛里竟挤出了两小滴细细的泪水来。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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