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旅行
2014-04-29徐岩
徐岩
原以为火车到这里就到头了呢,却不是。
那两条乌黑的铁轨顺镇子南面的坡岗拐了一下,就又奔北边的山伸过去了。北边的山很陡,这就让木祥想到了山洞。你想想那山在眼里一看都是立陡立陡的,火车又是那一节节的庞然大物,怎么能够突然间就爬到山顶上去呢?火车又不是那有翅膀的飞机;所以木祥想准是修了山洞子,让火车猫着腰钻过去。
木祥小时候来过这镇子,镶嵌在大山里的小镇曾让他的记忆闪过火花,那是几年前的事。可他到至今也没有搞清楚这地方为什么叫大乌苏,为什么又通火车。一座座山脊、一棵棵树或者一间间石头屋,都让他感觉到是那么莫名的亲切。
而这一回,却是母亲让他带着堂兄来镇子舅妈家,说是讨表姐的喜糖吃的。堂兄是从更大些城市里来的,很高很瘦的一个男人,穿了件薄棉的红格子夹克衫,带着他顺那条铁道线走了一整天,才进了镇子,才到了舅妈家的石头房子里。
同样是青石垒砌的院落里已经支起了两根松木杆,上面悬了亮盏盏的灯泡,院子里有很多人在走动,木祥跟堂兄站在院子外面的石头街路上能够看很清楚,有端盘子的,有提茶壶的,那些捞忙的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气。大股的热气从靠北山墙的苇棚里钻出来,在院子里缭绕,最终慢慢地扩散开。木祥问拉着他手的堂兄说,是明天办喜事吗?堂兄的嗓音嘶哑,话像鲠在喉咙里不愿出来似的嗯了一声。
没有人发现他们,两个人就那么站在院子外面的石板路上,远处是一些高高矮矮的房子,在暗夜里模糊着,跟更远处的大山没什么两样。木祥感觉自己的肚子叫了,以往这时辰他一准是吃过了饭的,一碗用几片片肉炖的白菜汤一个馒头会让他吃得很饱。可这会儿却因跟着堂兄赶路而耽搁了晚饭。舅妈家灶屋里飘出来的炖肉的香气一下子就把他的馋虫勾了出来。
木祥是今年夏天里小学毕业的,毕业后就放了暑假,等着拿不知道是哪一所中学的通知书。赶巧在更大一些城市里的堂兄来了家里,给他带了些他叫不上名字的水果和点心。母亲先是欢喜了几天,后来脸上就有了愁容。每天做的吃食也从简了些。蒸馒头或是煮面条,她和堂兄的话都不多。再过了两天之后,母亲从粮店里下班回来,就跟躺在小屋里看书的堂兄小声说了会儿话,然后便有了木祥跟堂兄的乡下之行。
起初是母亲也要来的,她在晚饭后翻箱子找了块红纸,是从一个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周周正正地在里面包了两张钱,揣进了裤袋里。她还从箱子里数出几张钱交给了堂兄,堂兄忸怩了一下,却硬是被母亲给塞进了手心。可第二天早晨起来后,母亲从弄堂口买了油条回来后,又说她去不成了,就让木祥跟堂兄去一趟乡下。母亲说的乡下就是从木祥所居住的这个半靠平原半靠山的县城,再往北走,坐火车会一直到那儿。
母亲给堂兄和木祥两个人面前的碗里都舀满豆浆,再拿油条给他们,说得吃饱了,下了火车还得走十几里的山路呢。
母亲又跟木祥说陪你堂兄去趟大乌苏吧,你舅妈家的小表姐嫁女婿呢。
木祥只顾着吃油条,还不时地喝一口冒着热气的豆浆,他心想去就去,山里头肯定好玩,只是堂兄一走,就不会再有油条吃了,母亲舍不得总是拿钱买油条给他吃的。
木祥跟堂兄出自家院门时,母亲叫住他们。母亲将那个她用红纸包了的钱份子塞给堂兄说,替她随份礼。
木祥是在堂兄来了一周多的时间后才知道他叫陈贵,陈贵的母亲是木祥的大姨,堂兄在城里的工作是开汽车。母亲告诉木祥这些后,又小声地贴他耳根子说,你堂兄下岗了,出来散散心。
在火车上堂兄给木祥买了一份盒饭,他自己却就着白开水吃木祥的母亲给带的馒头。木祥几次把盒饭中的炒鸡蛋挑出来给堂兄吃,都被堂兄笑着拒绝了。堂兄一边吃馒头一边望车窗外的风景,夏天的原野处处都是疯长的青禾,随着火车哐啷哐啷往前走,那单薄的绿色的画面也一点点地深入。
木祥对堂兄的印象很是不错,母亲告诉他堂兄的母亲是木祥的大姨之后,木祥就暗地里想过,两家是很近的亲戚关系,姨娘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后来,堂兄又给了他一管黑色的镶着金属线的钢笔。
堂兄说他在城里是开大卡车的,十个轮子的大卡车,车厢是斗状的,可以翻转过来,能自动装卸东西。堂兄还告诉木祥他们经常用那车拉原煤,从矿山到城里的各大电厂。
木祥觉得堂兄跟他说这些时,神情是欢喜的,时不时地还有着明亮的笑。
有几次,木祥跟堂兄说出去走走吧,却都被堂兄摇头拒绝了。
木祥说从他们家出去,往北走不远,有一条架了铁桥的河,那铁桥的栏杆是锁链的,像连环画上大渡河那样,他们一些伙伴经常去那里玩,学连环画上的红军抢渡,然后再去河的南沿苇荡里捡野鸭蛋。
木祥的话曾让堂兄动了心,两人出了门,可走到街口时,堂兄又说肚子疼回去了。木祥看见街口聚了不少
的人,围圈看什么热闹,就跟堂兄说那些人是看下象棋呢。堂兄却没有理会,拉着他的手回了屋。
以前都是木祥跟母亲两个人过,木祥上学下学,家里都没有男人。木祥的父亲死得早,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他还不记事呢,母亲说木祥的父亲是得了病追随他的祖先去了。母亲没有再找男人,怕木祥受委屈,就带着他两个人过。木祥上小学时,曾有过一个男人来家里吃了几回饭,脸上有络腮胡子,骑着一辆黑颜色的轻骑摩托车,车筐里放个大号的铝饭盒,却十回有九回是空的。后来那男人不来了,从母亲跟邻家宋婶的话里木祥知道那人是开火车的,十天半月地跑一趟,啥光借不上,还要养一个瞎只眼的老娘,母亲就跟那人掰了。木祥打心眼里不喜欢那家伙,来了就往嘴里灌酒,母亲便去鸡窝里摸鸡蛋,吃喝过后朝炕上一躺,半夜才走。木祥记得那家伙有一次喝多了酒,是撕扯过母亲的,被母亲推开了,木祥捏铅笔头的手抖了半天,两人却没打起来,后来那家伙走了,母亲便去院子里拴了门,回屋跟木祥说,打明天起她不让那个叔来了,她就跟木祥两个人过。
堂兄是从城里来的男人,可木祥觉得堂兄却有些怪,不就是下岗了吗?说白了就是失去了工作,人就蔫了吗。
火车上有很多人,他们穿着各色的衣着从不同的地方拥上这些带轮子能跑的大房子里,向着远处旅行。木祥都小学毕业了,也只是坐过这一次火车,他觉得挺新鲜,鸣笛就站了,再鸣笛又开走,旅客们上上下下,像过年随母亲去逛过的县城的集市一般。
每到一站地后,堂兄都会将脸贴了车窗玻璃朝外面看,然后跟他报一下站名,有锯木场、小腰家屯、辛庄;还有汾河、土门岭等等,名字有些古怪,也有些简单,木祥知道这些被堂兄报过的名字都已经随着火车刺耳的鸣笛声被他们抛在了身后。他们是离舅妈家,也就是离那个叫大乌苏的镇子越来越近了。
有人发现他们了,一个穿了件新褂子、手中端了只木盆的女人。她走出院门来倒脏水。女人就在夜色下,就着院子里映过来的灯光看见了站在院门外石板路上的木祥和他的堂兄。女人先倒了水,然后问两个人是来吃喜的吗?堂兄说是找老陆家的。女人朝他们俩走近了些,是想看个仔细却又没能看清,才说是老陆家,家里嫁女娃的。
堂兄说他们从城里来,并说陆家的老人是他们的舅妈。
女人便扯了木祥的手亲热地往院子里拽,嘴上叨咕着说是贵客呢。
木祥觉得女人跟他母亲年纪相仿,却比他母亲年轻,挺着很高的胸脯,拉他的手很有力气。但很快木祥就又有了另外一种感觉,女人的手滑腻且湿乎乎的,还有些粗糙。木祥想把手抽回来,刚动了一下就被女人拽得更紧了。
女人拉着他的手穿过院子里灯光下两桌喝茶打牌的人,径直朝屋里走。木祥回了下头,看到堂兄低了头跟在他们的身后,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身后的石板路上,长长地。
屋子里很热,挥开弥漫的热气,木祥跟堂兄便随那年轻女人站在了一铺炕的跟前。年轻女人拿左手指着一个坐在炕上吸烟的岁数大些的女人跟木祥说,这是你舅妈。她说着话时右手还端着已经倒空了的木盆。
堂兄往前挪了两步,小声地说:舅妈,我是从宾州城来的陈贵。然后又指着木祥说,这是小姨家的赵宝忠。堂兄跟舅妈介绍的竟是木祥念书用的大名。
舅妈动作极快地在烟簸箩里掐灭了火,拉住堂兄的手说,坐了一天的车吧,遭死罪了,快坐下歇歇。舅妈又让手里拿木盆的年轻女人快去弄些热菜来,招待两个表弟。
木祥想是表亲呢,怪不得那么用力地拽他的手呢。
只几分钟的工夫,炕桌上就摆了两样菜,是一大碗宽粉炖肉和一盘炸花生米。迎他们进屋来的女人一边往他们手里塞筷子一边说,快吃吧,是新杀的猪刚刚炖得的呢。说着话又有人给端上来一盘镶了红枣的馒头,也是热乎的。从舅妈嘴里知道年轻女人是木祥的三表嫂,叫云秀。云秀一看就是热心肠的山里人,眨眼的工夫又给他们端来了一盘切成瓣的咸鸭蛋,每一瓣都油汪汪的,还给堂兄端来碗酒,说喝点吧,解解乏,大老远的路呢。
堂兄说不喝了吧,吃馒头就行。舅妈说喝点,是下晌你二表哥套马车去山外的冯家烧锅流上新接来的,暖筋骨的,纯高粱酒。
堂兄就端起碗喝了一口,浓浓的酒味隔桌子钻到了木祥的鼻孔里,很香。
院子里响起一阵哄堂大笑,接着就是吵嚷的声音,木祥从碗缝里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堂兄,脸已喝得通红。堂兄吃喝完了,正拿烟纸卷舅妈烟簸箩里的黄烟。尽管堂兄吃完了,可三表嫂还是去添了回炖肉回来,而且全是稀烂的瘦肉块,让木祥多吃点。
木祥已经吃了两个馒头,他觉得肚子撑了,就夹了些肉块吃,待吃完这些肉块才放了筷子。木祥没有吃花生米,在家里花生米他经常吃,只是母亲不用油炸,而是炒,炒熟了撒些盐面。他吃了不少的肉,他听母亲说过办喜宴的肉都是大锅炖的,大锅炖的肉香,今天他算是品尝到了,说得果然对。
堂兄点燃卷好的纸烟,抽一口后便跟舅妈说话。堂兄说他下岗了,是到木祥家里转一回散心的,正好听说舅妈家的小表妹嫁人,便来吃喜了。堂兄说完话,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纸包放到了炕上,然后又摸出一张钱来摆在红纸包的上面说,红包是木祥家小姨的,这一张是自己的,下岗三个月了,手头便紧,要不咋也得多拿两张。
木祥看到堂兄摆到母亲那个红纸包上的钱是一张百元面值的,那是张弄皱了的票子,靠右上角处还有块油渍。他就想母亲是包了几张钱呢?那几张钱的面值是多大的呢?
院子外面又传进来一阵吵嚷声,惹得木祥从凳子上站起身。舅妈就对正进来的三表嫂说,伙房那边嚼咕都弄得咋样了?三表嫂说肉都烀完了,切了方,晾着呢。大师傅正将鱼过油呢,另外的一口锅炸着丸子。舅妈就说,夜深了,夏夜露水重呢,跟大师傅说,给捞忙的乡亲,捡些散肉块切盘让他们喝几杯。
三表嫂就答应着往外面走,木祥想去外面看看热闹,就跟上了。木祥走到外屋地门口时,听堂兄说他这次来就不想走了,看镇子里能不能找到伐木头或者开汽车的零活,先干一阵子,城里的工作总会有说法的。
木祥止了步子,听舅妈说这事得找你大表姐夫,他在镇委会当差。
木祥想怪不得堂兄自打来他们家就总是一脸愁容呢,原来是工作的事哟。木祥不再听他们说话了。木祥走到院子里,去看灯下的那桌人打牌。刚进来时是两桌人在打牌,这会儿只剩一桌了。三表嫂领着两个女人在往空出来的那张桌子上摆碗筷。木祥发现院子其实很大,比他家院子要大上两三倍,靠西边的院墙上还立着几张大的圆桌或方桌,旁边是一些木头打制的长条椅子,有规矩地摞着。
十几个男人和女人都围在那张打牌的桌子周围,有吸烟的有说笑的,很热闹。木祥想这就是母亲说的乡下,筹备婚宴的烟火徐徐地在夜空里飘着,晃动他以及这些捞忙的乡亲们的影子,他闭上眼睛想,这就是夏了,这就是很远的大山里的夏夜,万物呈现幻想的季节,他能不能也幻想着自己考上了那所叫九中的重点中学,像舅妈家小表姐嫁人一样也无节制地喜气一回呢。
木祥闻到了肉的香气,他睁开眼睛,看见三表嫂正端了两盘切好的炖肉从他身边走过去。
舅妈家的小表姐嫁人,竟不是木祥他们赶来的第二天。
乡下人有了喜事是要请村里人吃流水席的,是要连摆上三个日夜的,这才显出家境的殷实。家境不好的就摆婚嫁那天的午宴。婚宴一撤,席棚也就跟着撤了,喜气便只剩了那鞭炮屑。舅妈家的大表姐夫是镇委会的书记,职务在镇长之后但名头是有的,好歹也是二把交椅,小姨子结婚说啥也得办上个三天。大表姐夫便跟镇长商量着从镇委会借了一笔钱,加上亲戚凑的摆了这三天的流水席。
当然前两天捞忙的人是经大表姐夫安排好了的,人数不能太多,席面也只保持两到三桌,只有正日子那天才上正席,也就是说那才是真正的婚宴。
木祥和堂兄来早了,就跟着捞忙。
他们到的第二天下起了雨,急一阵儿缓一阵儿的,弄得捞忙的人就又少了一些。舅妈家的院子是清一色的石头打磨的,雨过去就干爽了,牌桌照样支起来。
堂兄早上起来跟大表姐夫见了面,一起喝了粥,又经舅妈说了找活干的事理,大表姐夫就不拿他当客了,虽说是远道来的大城市里的亲戚,但有求于人家啊,喝了粥后就被指派上了活,跟二表哥开拖拉机去山坳另一侧的梨树沟接喇叭匠。
木祥则跟着三表嫂在院里忙活,拿盘子撤碗,或者往空瓶子里倒烧酒,到了吃饭时自然少不了给他弄些好吃食。木祥问过三表嫂,家里孩子怎么不来吃喜?三表嫂就红了脸说她还没有孩子呢。木祥又问怎么没有呢?三表嫂一边择青菜一边小声说怀不上。木祥没有再问,他看见三表嫂的脸红得跟灶膛里的火似的,哪能再问下去呢。其实,他只是想能有个伴一起玩耍,他没有别的意思。
跟三表嫂去邻院取蒸好的馒头,木祥还见到了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比三表嫂长得年轻,模样也好,听三表嫂叫她谢嫂。女人的身边总是跟一个比木祥大几岁的叫四虎的男娃。有好几次三表嫂端了柳条筐随谢嫂进屋取蒸好的馒头时,他都跟男娃搭话,约那男娃一起出去玩,都被那男娃摇头拒绝了。
木祥觉得那个叫四虎的男娃有些傻,叫他来舅妈家吃肉也不来。
木祥就跟接喇叭匠的堂兄说了,堂兄说真就怪了。
一整天木祥都隔着舅妈家的院墙观察邻院的情景。那女人有时候会随三表嫂或别的女人去她家屋里取蒸好的干粮,有时候会端一盆泡好的衣服坐在院子里的木墩上洗。晾好了衣服再站在院墙处朝舅妈家这边看。女人脸色苍白,布满了愁容。有一回木祥还看到了她眼角好像湿过。
木祥抽了个空问坐在炕上吸烟的舅妈,舅妈告诉他那女人是从南方被人领到大乌苏的,花钱卖给邻居王井友做了媳妇,王井友去沟里采金了,就让外甥四虎看着她。
木祥说为什么要看呢?她做了人家媳妇还会跑吗?
舅妈说会跑,刚来时跑过两回,被赶上了,抓回来好一顿打。
木祥就又把这些话跟堂兄说了,堂兄好像极其惊讶,他一连抽了三口卷烟,从嘴里喷出去的烟雾,好一阵儿才散。
木祥的母亲是县城西郊一家粮店的售货员,在木祥的心目中是位十分俭朴的女人。父亲走得早,是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用那么一点微薄的工资来供他念书。两个人十几年来始终都是快乐地生活着,木祥无论是上学还是下学,饭桌上的菜饭好还是不好,他都能够看到母亲脸上的笑容。
可堂兄陈贵从更大的城市里来他家串门之后,木祥就发现母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母亲脸上的笑容改成了愁容,有一两回她还躲在灶房里悄悄地抹眼泪。
木祥没有去问母亲,他觉得母亲是大人,大人自然有大人的喜怒哀乐,说不定不是因为堂兄的到来呢,说不定是想父亲了呢。木祥在自家的小屋里看到过父亲的照片,黑白的相片,镶在一个木框里,使得那张原本就模糊的照片更加灰暗。父亲竟是个魁梧的男人,眉毛像两把剪刀,不笑,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木祥,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木祥想他要跟自己说些什么呢?
木祥曾问过母亲,为什么不把父亲的照片挂到正屋里来。母亲说不挂的好,省得看了心里难受。木祥就不再坚持了。但他还是在一个星期天不上学而母亲上班的时间里,去屋里绕着圈地找到了那颗钉在北墙上的曾经挂了父亲遗像的洋钉。他站在椅子上,拿手摸着那颗生了锈的钉子,在心里想,母亲将父亲的遗像从墙上取下来的时间正好跟那个脸上有络腮胡子的开火车的男人来他家里的时间吻合,是差不了多长时间的。
木祥觉得母亲有时挺可怜的,而父亲就更加可怜。他想母亲是为生活所困,是为他而操心,母亲暗地里叹息几声,悄悄地抹几滴眼泪终究是情有可原,那么父亲呢,父亲却年纪轻轻就走了,他什么福分都没有享到啊。
木祥喜欢城里来的堂兄呆在他家里,堂兄高高的个子,肩膀很阔,尤其是抽纸烟的样子酷得不得了,让木祥觉着过瘾。手指长的一根烟,堂兄三口两口就抽完了,吐出去的烟圈又大又粗。木祥试图也像堂兄那样抽上一口,却不敢,闻着味挺香,可抽起来就不同了,就会呛得掉下眼泪来。
在木祥跟堂兄要去乡下舅妈家时,母亲称回来三斤排骨,在案板上仔仔细细地剁好,再去菜园里摘了些五月鲜油豆角,炖了一马勺,款待了他们俩。母亲坐在炕沿上看着他们俩吃,不停地说以前家族里的事。母亲的神色安宁,多半是在说堂兄陈贵的母亲的事。木祥知道那是母亲的姐姐,是手拉着手将母亲带大的。
堂兄究竟有什么事情让母亲有了愁绪呢?
木祥百思不得其解。
雨后的大乌苏镇子更显得山青水秀了,舅妈家的石头院子和石头房子里都挤满了人。他们是一个镇子里生活着的乡亲,他们老早就来了,穿上了干净的衣裤,脸上挂着笑容,话语夸张地大声跟舅妈打招呼。有从怀里掏出一张或几张钱来的,都是十元、五十元的小票子,吵嚷着叫帐房给记上名字;有腋下夹了块花绸布或者缎面被罩的,也道声喜。舅妈家的小表姐玲子会应声而出,早已穿戴好了嫁衣,服饰艳丽,眼睛含了山泉水般的左顾右盼,答谢远街近邻。
木祥没有呆在舅妈家里,他是嫌舅妈家里挤,人来人往的。他绕过人群来到了邻居谢嫂家,嘴上说的是来找四虎玩的,眼睛却盯着女人看。木祥觉得这个叫谢嫂的女人比母亲要好看得多,甚至于比舅妈家待嫁的小表姐玲子都好看。
通过这两天的接触,女人已经跟木祥熟识了,说准确一点,木祥已经在女人家里借了两夜宿。他们四个人住在一铺炕上,女人、三表嫂、四虎和木祥。两个晚上木祥都是听着女人跟三表嫂啦着呱睡着的。
躺在谢嫂家炕上的木祥就想,女人长这么好看,干吗要嫁到大山里来呢?难道南方不好吗?干吗要嫁给那个王井友窝在山旮旯里过日子呢。
窗子外面漆黑一片,只有舅妈家院子里的灯光隐约地照进来,木祥躺在炕上,四虎已经响起了鼾声,女人和三表嫂的话也止了。
木祥想白天看那些捞忙的乡亲都是慈眉善目啊,他们说笑着在舅妈的家里进进出出,剥喜糖嗑瓜籽抽垫了红纸盛在盘子里的烟卷,看不出有哪一位像是恶人呀,怎么就把谢嫂这般好看的女人死死地看在家里呢。木祥有些恨那个他没见过面的叫王井友的男人了,娶了好看的婆娘却不知道珍惜倒还要绳索样捆在屋里倒还要打骂,真是不讲天理王法了。
木祥在白天正晌午时分,悄悄地拽住也在捞忙的堂兄的衣角,将他对这件事的气愤小声地跟堂兄说了。木祥说那个叫谢嫂的女人很可怜。堂兄说你小孩子家知道个球。木祥说真就可怜呢。堂兄一边抽纸烟一边说天底下值得可怜的人多着呢。木祥剥了颗糖块放进嘴里,他不想跟堂兄争辩了,他觉得对那个叫谢嫂的女人的可怜应该是他木祥一个人的事情。
婚宴终于在木祥跟堂兄来镇子的第三天上午开了席。
舅妈家的院子里挨排摆了五张饭桌,每张饭桌上都搁上了七碟八碗,里面盛满冒着热气的炖肉和鸡鱼等菜肴。靠北窗临时搭起的灶房人影穿梭,铁铲敲击马勺的声音丁当作响。来贺喜的乡邻都被让到了席面上,喝酒。
木祥是刚刚看着吃席的这些人,把舅妈家的小表姐玲子送出院门的。
玲子小表姐穿了服饰艳丽的嫁衣,被两个女人搀扶着送到了大门外的彩轿子上。轿子是扎在一挂两轮的马车上的,车上铺了些松软金黄的稻草,稻草上面再铺了床厚实的绣了花的棉被,连马匹都是系了铜铃挂了红绸的。舅妈将一个不大不小的红纸包塞到小表姐玲子的手里,嘱了声好好过日子啊孩子,便泣不成声了。小表姐玲子也立马湿了眼圈,缓缓地从嘴里挤出一个娘字。便有主事的女人过来扯了胳膊,将新娘扶到了马车上。
木祥靠着石头墙,看着小表姐玲子上了花轿,赶车的男人甩了下手里的鞭子,马车便朝镇子外面驶去。院子里有人喊了声新人走了,咱开席呀。拥在院门口看热闹的乡亲就都回了院子,按老少辈分地围桌子坐了,静等着上酒。
木祥是第一次看乡下人娶亲。虽说是舅妈家嫁女娃,他也是头一次。木祥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乡下人真是太容易满足了,就一件喜事,哪怕是跟自己家里无关,却也能够让他们跟着欢天喜地,跟着陶醉。比如提前几天就搁下家里的活计来捞忙;比如带着全家老少来吃上几顿流水席;大人猜拳然后很实在地喝酒,孩子笑闹,跑来跑去比狗还欢实。
木祥打早上起来就被这情景彻底地感染了,他帮舅妈去院外倒了回烟簸箩,回来又被三表嫂叫着,跟堂兄去房后给灶房抱了两趟木柈子,再就是去邻家喊那个叫谢嫂的女人来坐席。没有人让他去,木祥心里觉得他该去叫那女人,那女人跟母亲一样是让木祥觉着亲切,她对木祥好,来大乌苏三天了,在人家屋里借了两晚的宿,女人每晚都是给木祥在身子底下铺刚浆洗干净的被褥,木祥觉得女人就是自己的姨呢。
舅妈家的石头墙上,悬挂了很多用木头打制的镜框,里面上上下下地排满了一些黑白照片。有舅妈和舅舅的,有大表姐一家的,让木祥哑然失笑的是大表姐夫头上还戴了顶黑呢帽子,两人的身边站了个挺胖的男孩,据说比木祥要大上六七岁,早就离开大乌苏镇子当兵走了。也有二表兄和三表兄两家人的合影,他们穿着朴素,干净利落,脸上都漾着微笑。木祥就从这些照片中寻找舅妈家昔日的兴衰和欢快。他惟一没有找到大表兄的相片,木祥偷偷问了三表嫂,三表嫂一脸凄苦地说,她嫁过来时就没见到过大表兄,听说是在念书时走掉了,就再没有回来。木祥想了好久,也没有想明白三表嫂说的走掉了是什么意思,他也就没再问。
在那些装相片的镜框旁还有一张彩色的地图,图上字写的是韩家营子林场区域图,木祥在图上找到了舅妈家居住的小镇大乌苏,只有一个火柴盒大小,那曲里拐弯的蛇状样的几条线穿插其中,木祥知道那是通向他们家的铁路线。
木祥想等小表姐玲子的婚宴办完了,他一定找张白纸,将大乌苏镇画下来,带回县城去,给母亲看看,这是她亲戚住的地方啊。
在小表姐玲子的婚宴上,木祥看到跟他一起从城里来的堂兄陈贵喝醉了酒。陈贵坐在靠院门口那张桌子上,以他为轴心围了八九个男人。他们用大海碗倒酒,两只手捧起碗来喝。下得最快的菜是那盘油炸花生米,被男人们用手抓了,喝口酒往嘴里扔一颗来嚼。光三表嫂就给添了三回到四回。木祥觉得堂兄酒量还可以,他的海碗半个时辰就空了两回。木祥曾悄悄凑到他身边,趴耳根子问他行不行?堂兄整个脸孔都涨红了说没问题。
起先木祥不知道坐在堂兄身边那个瘦高的男人是谁,堂兄总是跟他小声说话,两人呛呛一会儿,尔后就比酒,半海碗咣的一碰就都仰了脖,酒也跟着进去了。
黄昏来临的时候,这些比酒的人多半都醉了,他们放下酒碗离了酒桌,晃荡着心满意足地走出舅妈家院子,朝自家回,身后跟着自己的婆娘和孩子。
镇子被凉爽的风吹着,风夹带着远处大山的雾气和潮湿,走过舅妈家喜气的院子和不远处的麦场。木祥记住了那些喝醉了满嘴唱小曲的山里男人,用被酒精熏红了的脸朝外挤着讪笑。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害羞还是粗野还是单纯。
木祥想,自己得抓紧吃席呢,吃好了还得去女人谢嫂家里借宿。
木祥留意过,女人谢嫂没有来吃席。酒席从晌午办起,都已经换了三悠了,这自然是乡下话,意思是吃过了一回又摆了两回。那些捞忙的镇子里的女人是勤快的,她们从晌午开始一直到黄昏,手脚麻利地在舅妈家的院子里、石屋里不停地走动,端盘子洗碗,切菜淘米,她们还没有上席吃一口呢,只是偶尔抓一只馒头夹两块咸菜垫补一下。
木祥想让舅妈叫女人来吃席,想了想终究还是没说。
他坐在一张席前,吃了半碗炖肉,,吃了两只四喜丸子,还吃了一块蒸糕和一些炸蘑菇。木祥把肚子吃得很胀,才下桌。木祥伸了个懒腰,来到院子外面,见黄昏已经来了,镇子里舅妈家附近的街坊的石头屋子里已经点亮了灯。那些灯从窗玻璃中透出氤氲的光来,只是没有舅妈家院子里扯起来的那两盏灯亮,可那桔色的光,也是一缕一缕的,经了周围群山的遮蔽,也很是让木祥觉得温暖。
木祥刚刚是借去茅房的当口去屋里看了堂兄陈贵的。
堂兄陈贵虽然多喝了些酒,却没睡,而是盘着腿坐在舅妈家小屋的炕沿上抽烟卷。跟他一起闲侃的是大表姐夫和另外两个酒客,他们是舅妈家的乡亲,吃席时与堂兄陈贵熟识了,借着酒意跟堂兄唠城里的事。
木祥听堂兄在给他们讲他开大卡车的事,他脸上满是红晕地说,他一个人开着车拉几十吨的原煤往内蒙古一个什么善旗的一家电厂里送,跑过东河套后又过荒无人迹的草甸子,七天六夜啊,累得他骨头都散架子了,回返时遇上了狼群,嗷嗷叫着追着他的汽车跑出去好几里路。
木祥记住了舅妈家这个喜日子,真是比城里的集市都热闹啊。
天又暗些时,木祥有些困了。舅妈家院子里的灯也熄了一盏。捞忙的人大多都回家去了,只有两三个女人跟着三表嫂在洗碗和归拢剩菜。木祥找了三表嫂,说他困了。三表嫂说那还不进屋去睡。木祥说还去谢嫂家里借宿吗?三表嫂说不了,你谢嫂的男人回来了,人家两口子正忙活呢,咱去不方便。你去你堂兄房里睡吧。木祥才回了堂兄他们聊天的小屋。那两个酒客和大表姐夫都回去歇了。只剩了堂兄一个人躺在炕上抽烟卷。
木祥爬上炕,挨着堂兄在铺好的被褥上躺下。堂兄便拉了身边的灯绳,说睡吧。窗外已有了依稀的月光,院子里还有人走动的声音,外屋是舅妈轻轻的咳嗽声,木祥想舅妈她是抽喜烟卷抽多了。
木祥小声叫了声堂兄。堂兄却翻了个身说,谢嫂的男人回来了,我差一点就灌醉了那家伙。
木祥说,是那个挨着你坐的瘦而高的男人吗?
堂兄说:“嗯。”
木祥想到这会儿那家伙肯定在自家炕上抱着谢嫂呼呼大睡呢。
木祥想再跟堂兄说点什么,堂兄已经发出了震耳的鼾声。
来舅妈家走亲戚的这几天里,木祥简直就爱上了这个山清水秀的小镇子,甚至于爱上了每一座石头屋和石头砌的院落。他跟四虎有两天居然成了好朋友,两人一起去后山坡那块石峰上看山,一起去镇东头的瓦亭里玩,因为王井友回来了,四虎看谢嫂的任务,才暂告一段落。但没两天,四虎又去谢嫂家住了,木祥就知道是谢嫂的男人回了山里的采金点。
堂兄白天跟二表兄开着拖拉机,去山里边培植木耳菌子,晚上才回来歇下。木祥觉得堂兄的情绪好多了。他还看到有一两次黄昏的时候,堂兄捧了饭碗站在院墙处跟邻院的谢嫂边吃饭边拉呱。木祥便凑上去想听一听,却总是被堂兄找理由支走。
木祥想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又能够说些什么呢?
在大乌苏的几天里,木祥有些想家了。走的时候母亲说别呆时间太长,住个十几天就回来吧,入学的通知书兴许会早些到呢,得收拾书包学具准备上学呢。
木祥走时问了堂兄,堂兄说他再住一阵子,帮二表兄做些活,得等那些木耳菌子都淋了充足的雨水,有了长势他再走。
木祥便跟舅妈道了别,由三表嫂把他送到山下的老木火车停靠点,帮他打了车票送他上火车才回。舅妈给木祥带了一提包的臻蘑、木耳、松籽和腌制的腊肉,还给了他几张钱说回去买学习用品。舅妈在院门口拽着木祥的手掉了眼泪。木祥想舅妈怎么老是掉眼泪呢,小表姐玲子出嫁时她掉了眼泪,木祥走她又掉了眼泪,他走出一步后站住了。站住的木祥回头看了舅妈一眼,他就看见了舅妈鬓上的白发,他突然想舅妈是老了,舅妈要比母亲大许多岁呢。木祥的鼻头酸了一下,差点也掉下眼泪来。
木祥走到院门口时,看到了隔壁院子里站着的女人谢嫂,正笑着跟他挥手呢。木祥就跟女人也挥了下手。
火车将木祥载回家,母亲去车站接了他,母亲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堂兄在那边有活干吗?
木祥说有,跟着二表兄开拖拉机,进山种木耳菌子。
木祥见到母亲脸上的愁容一瞬间就没有了。母亲欢喜地接过他肩上的提包,拉着木祥的手回了家。母亲已经蒸好了菜馅包子,是用酸菜和油嗞啦剁馅子包的,咬一口香掉牙呢。
木祥吃包子时,母亲告诉木祥他考上初中了,虽说不是重点,却也挺好,是六中,一所不错的学校,离家里还近。
一周后,木祥开学了,他不仅领到了新课本还领到了一套新校服。
木祥放学回家后,母亲在粮店上班还没有回来呢,他推开院门想进屋时却发现有个女人坐在院子天井下的小凳子上。
木祥想问女人是谁时,女人却转过身来。女人转过身来就让木祥吃了一惊。女人竟是舅妈家的邻居谢嫂。木祥怕看错了,便走到跟前仔细看了一下,果真就是。木祥便呆住了。木祥口齿不流利地说怎么会是你?
女人说木祥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木祥看了下天色,说快了。
木祥拿钥匙开了屋门,将女人让进屋,给她倒了杯水,正要问什么时,木祥的母亲回来了。
女人站起身想说什么,却被木祥的母亲抓住了手,制止了。
木祥的母亲说我都知道了,我外甥陈贵来了电话。
女人的眼睛里便流出泪来。
木祥的母亲烧火做饭时,木祥从两个女人所拉的话中知道,女人是被他堂兄陈贵救出来的,陈贵跟女人的丈夫动了手,原因没什么,就是因为那个叫王井友的男人打了女人。陈贵相劝反被王井友骂了,两人才动了手。陈贵便在第二天偷偷去镇公安所报了案,王井友以非法买卖妇女罪被刑拘,女人谢嫂也被警方营救出来。木祥的堂兄给女人写了木祥家的地址。又给木祥的母亲打了电话。
女人在木祥家里吃了饭后,便被木祥母亲送到了火车站,送上了一列去南方的火车。木祥的母亲给女人买了火车票。木祥看到母亲手里还捏了几张钱去售票口给女人买的票。母亲拿到票后脸上竟是挂着笑容的。
晚上回到家后,天下雨了。母亲披着衣服站在窗前,望着漆黑的夜色不说话。
木祥走过去,看到母亲竟是流着泪呢,母亲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自脸颊上滚落着,母亲真是伤心到了极点。
木祥小心翼翼地说,谢姨会感激堂兄的,是堂兄救了她。
母亲好半天才说,过两天妈领你去看你堂兄。
木祥说去大乌苏吗,太好了,我们就赶星期天去吧。
母亲没再说什么。
几天后,木祥才知道母亲要带他去看堂兄的地方不是风景秀丽的大乌苏镇,而是省城西郊的一家拘留所。木祥知道了堂兄陈贵是因为开车肇事死了人,才弃车去乡下舅妈家躲躲的,后来遇到了被人贩子拐卖的南方女人谢嫂,遇到了大乌苏一些纯朴的乡亲,他想人是不能没有平静的生活的,他最终是鼓足勇气找公安员自首,说了他开车撞死人的经过。
堂兄陈贵跟木祥说,好好念书,哥几年后出来教你开十轮的大卡车,往内蒙大草原那边运原煤,可威风呢。
木祥说,还教我开大乌苏二表哥家的拖拉机,那家伙开起来跑山道,轰隆隆的更气派。
木祥看到堂兄陈贵使劲地点着头,堂兄陈贵的眼里有一大颗泪滚动来滚动去的,像已经到来的这个秋天的早晨里,一些草茎上结下的晶莹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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