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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荒

2014-04-29汪天钊

西部作家 2014年4期
关键词:镢头耙子荒地

汪天钊

庄稼人也挺是口是心非的,他们诅咒黄土地,诅咒黄土地给他们带来的辛酸和苦难,诅咒黄土地才是如来佛的真正手掌,他们走了一辈子,走到了生命尽头,也没走出黄土地的手掌心。农忙时,活太多太重太累人,总想偷懒,却偷懒不得,他骂黄土地有情可原,而到了农闲,可该他好好地休息休息了,他却又歇不上三天,就背着老虎钯子和镢头出了门,问他干啥哩,他准说:“有块地,给刨刨去”,其实不用问,也知道他是干啥去哩。这不是没事找事,没罪找罪,还嫌罪没受够,受得轻么?

在河沟子里、在荒岗野丘里、或在地头的田埂上,也可能是在某一人迹罕至的地方,不是遍地乱石,就是荆草丛生,没有一棵象样、可以做材料的树,也没栖息什么稀罕的珍鸟奇虫,白白地让它闲着、浪费了岂不是可惜?

高高地举起了老虎耙子,攒足了劲头,随着一声“嗨”,老虎耙子就进了地,用力一撅,盆子大的垡子就起来了。这垡子里什么根子都有,乱七八糟地掺合在一起,你狠命地砸它,它不知道似的。遇到了野树根子,就该镢头显神威了,瞄准了一镢头下去正着,“咔嚓”一声就给折断了。当然有一些大的野树根子特费事,惹人烦,盘根错节,找不着头绪,把所有能看到的根子都给折断了,它还是牢牢地长着,稳如泰山。待仔仔细细地看了,慢慢地把泥土都掏空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半晌的时间,消耗了几个馍,才总算弄掉了。使镢头用的是巧劲,不能硬别,硬别不是白费力气,就是把镢头把给镢断了。

粗活细干,处处留心留神。小叔干得正起劲,往后退时绊着了坷拉,一屁股蹲在了荆条茬子上,荆条茬既尖又利,不知道咋回事哩,荆条茬子就深深地扎在屁股上,一个大劳力,痛得硬是嗷嗷直哭。躺在床上睡了几个月,看病花钱不用说,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憋屈疯了。吴伯斩树根时,那树茬子飞起来,无独有偶,那茬子就不偏不斜,不高不低,瞄也没瞄那么准,正好就撞到了眼睛上,吴伯当时天旋地转。还有不知是谁开荒时用手拽枝条,谁知那枝条像刀子,刀子也没那么利那么快,八个指头被割得露着白骨。当然扎了脚,刺了手,脸上哪儿挂了血印儿是正常的事,没什么值得可一提的。

开荒不能撵得紧,撵得紧了也没用,这活太繁琐太吃重,机器超负荷运转也吃不消哩,何况人是血肉之躯。开荒得有耐性,一晌觉得没闲着,无非只刨了簸箕那么大的一片,你今天干,明天干,后天还干,今年干不完,明年接着干。其实这也好,一是磨了脾气,二是也算是修身养性。开荒不论面积大小,丈把远不嫌小,种把菜够吃了;半亩几分的也不嫌多,种点红薯还不少卖钱哩。离家近了,累了饿了,趁歇息的功夫回家垫垫肚子;离家远了,就带了水壶和干粮。如果天气特好,干累了就仰巴四叉地躺在半山坡上,用帽子遮了眼,翘起二郎腿,舒服着呢,但小心别着了凉。三九四九天,北风呼着正紧,天寒地冻,光躲在被窝里腰发酸,跺着还象猫咬,揣着的手也冻了紫块子,围在火边外边烫骨头冷。城里人有空调,暖气,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空气不流畅,胸闷头昏,出了门心被冻成了疙瘩不说,一会就可能鼻子发痒,难受地“阿嚏阿嚏”打喷嚏。其实御冷最简单,这时候背着家伙开荒去,几老虎耙子下去,热浪就从手心,脚底,骨子里升腾起来,全身哪都暖和和的,说不定还得脱衣服哩。这种暖和,能让雪霜融化,能抵御一切的严寒,空虚和无聊。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我想这地上也本没有田野,田野也不是一朝两暮就能开垦出来的,而是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的农夫们,用他们平凡无为的人生,用这最简单最愚蠢而又非它们不可的家当,一镢头一镢头,一耙子一耙子,一个春秋又一个春秋地刨出来的。

老虎耙子下去,就有收获。

蒲公英不少,还怪肥哩。捡了一堆,整整齐齐地扎成一小把一小把的,洗得干干净净,等哪一天上街赶集时带上换几包烟钱买几斤菜不在话下。从来没有吆喝过,脸嫌热,嘴倒张得不小,就是没出声。别担心,这东西就像疯抢似的。要是在后秋,离得老远就能望到刺目的猩红,那是野小辣椒,药名叫“枸杞”,现代人们都知道枸杞的妙用,是滋阴健肾的上等佳品,何况这是地道的,野生的,天然的。小心地摘下来,回家泡了枸杞药酒,自己慢慢地饮用。野菊花没啥稀罕,哪儿都是,随便拽几把便是半袋子,放在通风处晾干了装进枕头,清心健脑安神,睡觉酣香,满屋的沁脾馨香。“物以稀为贵”,茅根更多,要它干啥?现在不知道咋的,很简单的感冒发烧上医院里少说也是百儿八十的,啥是会好,老样!持续温烧了一个多月,没办法,弄了些茅根熬了喝,你说气人不?没花一分钱,竟然好了!特别是小儿麻疹,茅根简直是神了。

树疙瘩可是好东西,蒸馍煮肉,一是省事,二是蒸得虚煮得烂,三是灰尘少,免得搅和得灶房里狼烟瘴气,灶房里全是吃的东西。冬天里人人见了火亲,从早到晚,整整的一天,树疙瘩就是燃着的,人们围着树疙瘩就是不肯走。树疙瘩哪里来?就是开荒时弄来的,不管是碎片或是整块的都一点不留地给装了车,回家时虽有点力不从心,但还是勉强地给拽了回来。瞅瞅哪儿不碍事就搁到了哪儿,管它哩,是雨淋是日晒,反正时间一长它就干了,该用着它的时候就想起它了。

总还是有一些意外的收获和惊喜。有些石头就是有意思,象公鸡象罗汉象鸟儿,甚至是栩栩如生,这给刚学会走路的娃子找个玩意玩,他可热火哩。有时候仅凭声音和感觉,就知道这一耙子肯定有非常之物,撅开一看,果然有个几两重的铜锁,试了试,竟还能用。也有银簪,玉镯,钢洋之类,只可惜只是平生偶尔一两次。比较常见的还是一些砖瓦盆罐,皮钱,上面刻的都有字,是老字,不认得;看来时间是不短了。嘿,开荒哩,把历史也给开出来了。其实有许多价值连城的地下文物,都是不经意在庄稼人的镢头或耙子下发现的。不扯了,扯得远了扯得多了,就怕心人心里存了个私底,和你争着开荒哩。

开出的荒地第一年叫生地,别看庄稼苗长得不咋的,可就是拔籽,种啥啥收。红薯一个三四斤重,黄豆一个籽顶俩,一斤芝麻能榨五两二钱小磨油。撒了粪上了肥,荒地并不少见粮食,谁家肯下力,谁家开的荒地多,谁家的家境也就富裕殷实。

李大伯他六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挨家的,象庄稼一样齐壮壮的,娃子们多了就是虎狼,要吃人哩,何况在那年月这么多的孩子吃的都是问题,长大了儿子们不打光棍才怪哩。别担心,李大伯的儿媳们一个接一个地接进了屋,没剩下一个。那时候还不知道打工是啥东西,农村人谁都不出门,没有其它经济来源,李大伯凭的是啥?凭的就是他开的荒地。李大伯在那片荒岗里开了二十多年的荒,农忙时,他在此劳作,农闲时,他就在这里一老虎耙子一镢头地接着开荒。有事找他,家里没有,准在荒地里。开荒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开了十几亩荒地,十几亩的地相当于他一家分得的责任田,人家的一份,他家的双份。进岗开荒的时候李大伯三十多岁,还是正当年,走路蹬蹬响,等儿子们全部都成家立业的时候五十多岁了,背驼了,腰弯了,头发白了。

李大伯一年比一年老下去,都劝他别干了,只听说过黄土吃人,没听说过人吃黄土,开得再多也沒用,开他十八辈儿也开不完。李大伯说庄稼人最怕的就是闲着,闲着会发慌,闲着能把人的身体毁掉,等到哪一天连老虎耙子和镢头都背不动了,他可能就会快要死了。他的家人偷偷地把他的老虎耙子和镢头藏了起来,但他总能找到。真的找不到了李大伯看谁谁都不顺眼,对谁都不分青红皂白地发脾气,踢桌子甩板凳,吃饭饭不香,苦眉愁脸,恹恹萎萎,就象霜打的藤秧。他的家人后来索性不为难他了,任由他去。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如白云必栖于蓝天,小溪必归于大海,晨曦必赖于日出,根系必植于大地,游鱼必依于流水;每个人,每个人的人生当中都有着各自不同的宿命,不要问,不用问为什么,也不为什么,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够说得清楚宿命到底是什么。

庄稼人的宿命,可能就是劳动。

责任编辑:章远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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