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任先生在中国现代白话文运动中的贡献*
2014-04-17赵贤德
赵贤德
(江苏理工学院 中文系,江苏 常州 213001)
清末民初时期,汉语跟世界其他国家的语言比较起来,“真成了退化的语言”,主要表现在:(1)语文教育老化,经史子集是教育的主要内容;(2)书面表达老化,文言文束缚了人们的思想;(3)应试文体老化,八股文章摧残人性;(4)口语表达老化,语音不规范反映了社会的落后无序;(5)语言观念老化,三缄其口压制人们的思想;(6)汉字形式老化,字音字形纷繁复杂有碍交流[1]。在这种情况下,一批受过西方教育的青年开始了文化革新运动,这场运动对中国普及基础教育、提高语言的社会交际功能起了重要作用。这批人以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钱玄同、傅斯年等为代表,赵元任或在美国积极响应,或在中国积极实践,并联合一批志同道合者,筚路蓝缕地践行白话文运动的主张,做出了较大的贡献。纵观赵元任先生的白话文运动生涯,我们认为其重要贡献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与胡适之共倡白话运动
赵元任先生和胡适是半个世纪的好朋友,可以说是志同道合。据胡适先生和赵元任先生的日记记载:1915年夏天,在美国留学的东部中国留学生成立了一个“文学与科学研究部”,胡适是文学股的委员,负责准备年会分股讨论的责任,于是胡适和赵元任先生商量,把“中国文字的问题”作为本年文学股的论题。胡适和赵元任先生分写两篇论文,讨论这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赵元任先生所作的题目是《吾国文字能否采用字母制及其方法》,胡适的题目是《如何可使吾国文言易于教授》。赵元任先生在撰文过程中,从中国文字问题、中国音韵学到改革方案,越写越多,超出原计划内容,最后分成了三篇发表[2]85。而胡适认为“文言文是半死的文字”,应该先把文言文译成白话文再进行教授。
1916年,赵元任先生在《中国留美学生月报》上发表《中国语言的问题》,主要内容有以下几点。(1)对中国语言学要进行科学的研究。赵元任先生提出了中国语言存在的一些问题:方言问题、书写问题、打字问题、编目问题、索引问题以及专门术语等问题;对中国语言要进行科学的研究,主要研究范围包括语音学、方言的文法与词语、词源学(包括汉字学)、书面语的文法与词语。(2)中国语音学。(3)设想的改革。赵元任先生在这篇长文里提出了语言的系列问题并且提出了改革的方案。不久胡适在赵元任等人的影响下提出了“文学革命”的口号,并且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提出了写文章的八条标准。后来又提出“建设新文学论”,其宗旨只有十个大字“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
胡适和赵元任在留美期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其中一个重要的纽带就是他们都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提倡写白话文、提倡科学民主。
胡适、陈独秀等在国内摇旗呐喊,赵元任等一批在美国留学的青年才俊则遥相呼应。为了“文学革命”的共同事业,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前途与进步,他们志同道合,共襄盛举,共克时艰,在20世纪初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五四”新文化运动。
二、身体力行撰写白话诗篇
赵元任先生提倡白话文绝不仅仅停留在口头上,而是身体力行落实在具体行动上。他写了不少白话文作品,尤其是赵元任先生1926年5月发表在《清华校刊》上的“语条儿”不仅是典型的白话文,而且是一首精辟优美的哲理诗。全文共有18句,摘录几句于此:
笑话笑着说,只有自己笑;笑话板着脸说,或者人家发笑。正经话板着脸说,只有自己注意;正经话笑着说,或者人家也注意。
肚子不痛的人,不记得有个肚子;国民爱国的国里,不常有爱国运动。
要作哲学家,须念不是哲学的书。
有钱未必有学,可是无钱便求不到学。
物质文明高,精神文明未必高;可是物质文明很低,精神文明也高不到哪儿去。
没有预备好“例如”,先别发议论。
凡是带凡字的话,没有没有例外的。
……
赵元任先生可能是最早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词对举、并且简要概述两者关系的人之一。这些语条儿短小精悍,通俗易懂,句句饱含深刻哲理。所以说,真正的好文章、经典的文章也不一定要很长的篇幅。短短的十几句话既是白话文,又是哲理诗,对社会、对人生进行了浓缩,真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
如果说上面的“语条儿”还比较严肃,那么赵元任先生同样善于应用口语或会话书写幽默风趣、轻松愉快的白话诗,其中被人引为经典的就是他1930年写的祝贺好友胡适40岁生日的一首诗。诗是这样写的:
适之说不要过生日 生日偏偏到了
我们一班爱起哄的 又来跟你闹了
今年你有四十岁了都 我们有的要叫你老前辈了都天天儿听见你提倡这样提倡那样 觉得你真是有点儿对了都
你是提倡物质文明的咯 所以我们就来吃你的面 你是提倡整理国故的咯 所以我们就都进了研究院 你是提倡白话文学的咯 所以我们就罗罗嗦嗦的写上一大片
我们且别说带笑带吵的话 我们也别说胡闹胡搞的话 我们并不会说很妙很巧的话 我们更不会说“倚少卖老”的话 但说些祝颂你们康健美好的话 这就是送你们一家子大大小小的话
适之老大哥 嫂夫人 四十双寿
拜寿的谁呢?一个叫刘复*一个叫丁山*
一个叫李济*一个叫裘善元*
一个叫容庚*一个叫商承祚*
一个叫赵元任*一个叫陈寅恪*
一个叫徐中舒*一个叫傅斯年
一个叫赵万里*一个叫罗莘田*
一个叫顾颉刚*一个叫唐擘黄*
一个叫毛子水 一个叫李方桂
有星儿的夫妻同贺
没星儿的“非常惭愧”
诗中“倚少卖老”指胡适的话;“非常惭愧”是毛子水说的,赵元任起草的这首诗请毛子水书写成寿屏八幅,送给胡适挂在胡宅的寿堂里。写字时赵元任问毛子水有没有太太,毛说“非常惭愧”。这首诗在第二天(1930年12月18日)发表在《北京晨报》,朱自清评此诗为“一首具有游戏趣味但又不失庄重的白话诗”[3]30-31。这种白得不能再白的白话诗既是那个时代的一种提倡,一种潮流,也是赵元任语言表达艺术的一种精彩。
三、激情满怀配曲白话新诗
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称得上既是语言学家又是音乐家的恐怕只能算是赵元任先生了。由于赵元任先生天生是一个乐观的人,又是白话文运动的极力推动者和实践者,所以他自己作词作曲也就少不了一贯的趣味与幽默。比如他在1925年10月28日《晨报副刊》发表的一首词曲兼备的《快乐歌》就极富喜感。原歌词是这样的:
听说这世界做的是为的快乐,是真不错,是真不错。
看我,我喜欢一天到晚唱歌,如疯如狂,如疯如狂。
使大家听了都能心里快乐,不算荒唐,不算荒唐。
听着,听着,那里奏乐声?听着,听着,那里钟鼓声?
得儿铃得钉,得儿弄的冬,得儿浪的当,得儿拉的打——
放开胆子来,请大家做个乐观家。
这是赵元任先生用纯粹的白话文写的诗歌,从这首诗歌里面,可以看出赵元任先生确实是一个天生的快活人。真正的快活人没有不爱音乐、不爱唱歌的,赵元任先生爱唱歌,莲花落、山歌、道情、九连环、五更、外国调子,什么都会,学啥像啥。
1937年,赵元任先生又亲自填词作曲,创作了合唱《小中,小中!如兰新那来思在叫你》,歌曲名称将自己的四个女儿(如兰、新那、来思、小中)的名字嵌进去,非常具有家庭情趣,一旦全家唱起来,一定是一幅美满幸福的图画。
赵元任早期创造的歌曲集结出版的有三部:《新诗歌集》、《儿童节歌曲集》和《民族教育歌曲》,其中《新诗歌集》收入赵元任先生创作的歌曲14首,歌词是胡适、刘半农等写的新诗。这些新诗的作者都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鼓吹者和实践者,这些词曲作品也都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产物。
赵元任先生为自己的白话诗谱曲,也为别人的白话新诗谱曲,通过谱曲来表达自己的爱恨情仇、国恨家仇,揭露军阀的丑恶嘴脸和对社会的不满,反映自己的民主精神,表达自己对祖国、对人民的一片深情。比如1926年“三·一八惨案”后,刘半农和赵元任深感愤怒,刘半农当即作诗《呜呼三月一十八》,赵元任随即谱曲。同年,他们还谱写了《也是微云》、《茶花女中的饮酒歌》、《上山》、《教我如何不想他》等。1927年,赵元任完成的谱曲有《海韵》、《听雨》、《瓶花》、《自立立人歌》、《村魂歌》、《黄花歌》、《注音符号歌》等,其中给徐志摩的新诗《海韵》谱曲是规模比较大的音乐作品,著名音乐家贺绿汀在《音乐全集序》里对《海韵》进行了高度的评价[2]144-145。
这件事,我说了算。让你写一百次,你就写一百次。强奸妇女,一次就够枪毙的罪,你强奸了三妮一百次,你狗日的别想活了。这样好,这样省了我一刀子。也免得脏了我的刀子。
赵元任先生自己作词作曲的这些白话歌曲和给同时代诗人配曲的众多白话诗在大众中流行,有不少歌曲已成为经典。这些经典歌曲在广大人民群众中长期流行,影响深远,极大地普及了白话文,推动了白话文向前持续发展。以致到了1981年赵元任先生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当时社科院院长胡乔木接见赵元任先生时说:“我听过一个歌‘爱我的中华’……歌词很有感情,这个歌还应唱。赵先生的歌集要出版。”[4]足见赵元任先生歌曲影响之深远。
四、活泼生动译介白话作品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AliceinWonderland)是19世纪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撰写的一部脍炙人口的儿童文学名著,由于作者妙趣横生的文笔、对上流社会的尖锐讽刺和深刻的哲理性以及丰富的逻辑性,作品博得了广大读者的青睐。但由于“书里头顽(玩)字的笑话太多,本来已经是似通的不通,再翻译了就变成不通的不通了,所以没有人敢动它(指翻译成中文)”(见《译者序》)。但是赵元任相信《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文学价值,比起莎士比亚最正经的书亦比得上,不过又是一派罢了”。他因为十分喜欢这部书,就甘愿冒险来做这个试验,即在“语体文”、“代名词(他、她、它)和语体诗式(白话诗体)三大方面进行试验。它敢于选择这本充满了“似通的不通”、50多年里“没有人敢动”的名著做试验,说明了他的深厚功力与远见。他把自己的译本作为评判白话文成败的材料,如果他的白话文获得成功,就可以证明白话文具有新鲜的活力和广泛的群众基础。此书的故事全用白话文翻译,为了使书中人物对话活灵活现,赵元任先生故意使用了一些地道的北京话。书名《阿里思漫游奇境记》是由胡适帮他取的,1922年在上海出版。赵元任先生翻译的《阿里思漫游奇境记》顺应了新文学白话文运动的时代潮流,是对中国现代文学语言和语言规范的一次大胆探索。比如第二章阿里思背诵的小诗:
小鳄鱼,
尼罗河上晒尾巴。
片片金光鳞,
洒点清水吧。
笑眯眯,
爪子摆得开又开,
一口温和气,
欢迎小鱼儿来。
这种翻译作品的语言真是充满了童趣童谣,因为既保留了原诗的押韵方式,又符合汉语童谣的韵律,完全可以看出是一首崭新的童谣。没有一个热爱儿童的心,估计也很难写出这种充满童趣的文字。
丁西林称《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译文是“魂译”[5]55-57。翻译提倡“信、达、雅”,赵元任先生对《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翻译的三个标准都是成功的,以致后来还不停有人模仿。1981年赵元任先生应中国社会科学院再次邀请回国访问期间,作为院长的胡乔木还称赞《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翻译语言很好,他读过这本书,他的孩子也读过,今后还要让孙辈读[5]190,因为赵元任先生在《译者序》中说,《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不但是一部给小孩子看的书,还是一部纯艺术的妙在“不通”的“笑话书”,是一部“哲学的和伦理学的参考书”。
赵元任先生的女儿赵如兰和赵新那在回忆父亲使用白话文翻译的特别目的时说:
父亲开始翻译这两部著作(注:指《走到镜子里》和《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时候正是中国新文化运动风起云涌的时代。父亲用的白话文,就是当时最准确的汉语口语。父亲的翻译既让中国读者有机会读这两部名著,又是他在推动白话文运动方面进行的尝试,在语言上有特别的目的,因此他下了很大功夫[6]。
赵元任是那个时代提倡白话文、提倡口语的积极分子,所以无论是他的翻译作品还是他自己写的作品,都是白话文,而且还充满了地道的北京口语,读者读来倍感亲切。
五、翻译并导演白话戏剧
赵元任先生对话剧兴趣浓厚,在美国留学时就喜欢表演,徐志摩曾在《话匣子》一文中这样记载:“我第一次见识赵元任先生是在美国绮色佳地方的一个娱乐性质的集会上。赵元任先生站在台上唱‘九连环’,得儿儿得儿儿的滚着他的舌头,听的人全乐了。”[7]赵元任先生认为话剧是一门语言的艺术,他对话剧的兴趣主要在于把活的语言搬上舞台,用北京口语编译剧本,作为推动白话文运动的一种重要活动。1927年3月到6月,赵元任先生在正常教学工作之外,参加戏剧编译和排演工作,用北京口语修改了丁西林编著的剧本《一只蚂蚁》,编译了《挂号信》和《最后五分钟》等剧本。他还与夫人参加清华戏剧社的活动,指导讲话方面的训练,并将这些话剧搬上舞台。赵元任说:“在那些日子里,我们的兴趣在于照着人们实际上怎么说话那样来写话的对白。所以我们就进行了翻译工作,并把它搬上舞台。”[2]143赵元任认为,话剧演员都应该会讲标准语,用方言发音是不可原谅的,所以他主张对白的字音都用国际音标标出来,语调全部用五线谱谱出来。
赵元任在清华学校时翻译了影响较大的剧本《最后五分钟》,并且全部改用国语罗马字本,附有长篇序言以及《北平语调研究》的论文,合成一本书,于1929年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该剧本根据英国作家A.A.Milne的剧本翻译成北京口语。赵元任“给这本书提不出一个好名字来,只好用一个很笨而又累赘的名字,叫《国语罗马字对话戏戏谱最后五分钟一出独折戏附北平语调的研究》。可有再笨的书名儿啦?”[2]163-164从这个书名可以看出赵元任先生对国语罗马字、对话剧、对艺术以及对汉语语调研究的热情,也可以看出赵元任先生天生的幽默特质与快乐的情感无时无刻无处不在感染他人。
话剧是一门语言艺术,是以对话为主的戏剧形式,主要表现手段为演员在台上无伴奏的对白或独白。它涉及到剧情之外,还涉及到语音、语调、词汇、语法、语义、表情以及态势语言等各方面的艺术。赵元任先生通过话剧表演,通过用北京口语翻译外国文学戏剧作品,并且亲自登台表演,极大地扩大了白话文的影响。
赵元任先生是中国现代白话文运动的积极倡导者,是白话文主张的坚定践行者,并且终生都在积极实践,为中国的白话文推广、为白话文走向世界作出了重要贡献。
[1] 何九盈.论现代化进程中的语文转向[J].语文建设,2007(6):4-9.
[2] 赵新那,黄培云.赵元任年谱[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3] 朱自清.新诗杂话[M].香港:太平书局,1963.
[4] 武在平.胡乔木与赵元任的交往[J].纵横,2000(5):40-41.
[5] 苏金智.赵元任传[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
[6] 赵如兰,赵新那.赵元任和《走到镜子里》[N].检察日报:绿海副刊,2009-05-29(6).
[7] 韩石山.徐志摩与赵元任[J].长城,2000(2):193-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