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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文化逻辑*

2014-04-17周全华

关键词:进化论科学思想

吴 炜,周全华

(中山大学 社会科学教育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近代中国人接受西方文化影响,其最为明显者莫过于科学。而中国人接受科学的路径是:最先基本上是器物层次的技术,进而为科学知识和科学规范,再进而为科学思想、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西方文化中对中国人具有同样影响力者,则是马克思主义。中国人何以接受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完全外来的、产生背景也与中国文化有着巨大差异的、崇尚革命和进步的思想体系,为什么会被对自己的文化充满信心、并且视复古与和平为最高价值的中华民族所接受?这个问题已经被研究几十年了,各种历史的、时代的、经济的、文化的原因都可谓研究到周详备致。因为旧民主主义革命屡屡受挫所导致的中国出路的困境,因为西方文明对中国的霸权统治和在一战中的“破产”使中国人“欲信而难爱”,因为几千年固有文明的“原罪”和难以割舍使中国人“爱而难信之”,中国人陷于选择的两难境地。马克思主义作为西方文明的代表者和批判者的双重身份,作为与中华文明有不少契合点而又高于后者的先进理论,就成为中国人的一个必然选择了。本文在众论之外,补充一个文化逻辑上的论证:中国人是以接受科学的心理,最后选定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社会主义的,在中国现代的大多数思想家看来,相信科学就必定相信“科学的主义”(科学主义)。

思想史学者似乎对科学、对人类历史特别是思想史的影响缺乏足够的关注,也许在他们的心目中,人类思想史主要是由人文知识分子的“大观念”所掀起的“头脑风暴”推动的,科学技术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即使不能说是微不足道的,至少也是不引人注目的。而在笔者看来,如果不能恰当地把握科学与中国现代思想的关系,就不可能真正理解中国近现代社会及其思想的演变。这是因为,知识背景是时代思想的重要源泉,不同时代的知识、知识的不同传播方式、不同阶层的知识兴趣,都会引出不同的思想。正是第一次在中国建立起来的现代科学知识体系,支撑起了一个由全新的话语系统构筑起来的思想世界,使得原来建立在旧的知识结构基础上的思想文化传统因为脱离了原有知识系统的支持而最终坍塌,一种被称为“现代性”的新思想悄然兴起,而科学正是支撑起现代性这一大厦的极为重要的“底座”之一。可以这样说,在近现代中国,一切变革社会的思想和行动方案的合理性与合法性,一切“主义”、“真理”的流行与被信奉,一句话,中国现代性的确立,均在极大的程度上有赖于以科学的名义为其所做的辩护。换句话说,科学可以被视为近现代中国社会及其文化重铸新“秩序”和新“意义”的重要思想武器。在中国现代思想中,存在着两种最基本的政治价值,即“人民意识形态”和“科学意识形态”。如果说,“人民”是现代中国一切政治价值的基本尺度的话,那么“科学”则可以说是现代中国一切思想价值的尺度。与“人民意识形态”相比,“科学意识形态”更为基本和关键。这是因为,人民意识形态的理论依据,在于相信人民的行动总是符合“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即科学)。

一、从接受科学器物到接受科学知识

中国思想和学术在19世纪到20世纪之交经历了两次重大的范式转变:先是在20世纪初完成了从传统的经学范式向进化论范式的转化,接着在20世纪20年代又开始了向唯物史观范式的再度转换[1]171。在这两次重要的范式转变中,科学的影响均清晰可见,没有科学,这样的转变是难以想象的,也是不可理解的。从科学被最早引进的洋务运动到马克思主义得以确立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科学”的含义和指称的内容经历了三个阶段的衍变:洋务运动时期;维新变法时期;新文化运动时期。

虽然中国古代曾经创造了以“四大发明”为代表的辉煌的科技成就,科学发展长期领先于欧洲,但中国文化中缺乏对科学精神的崇尚(所以陈独秀对中国未来文化开的“补药”是科学与民主),中国圣贤重“求善”而不重“求真”,屡有“居陋食简”、“人不堪其忧而回不改其乐”的道德家,而罕见“宁愿求得一个宇宙的X解而不屑于做个波斯王”的科学家。中国历史上无“科学”一词,在中国传统词汇中与“科学”意义最为接近的“格物致知”不是格致科学知识,而是格出道德人生哲理,因此,近代意义上的科学不是诞生于中国而是西方。从历史来看,“科学”(science)一词来源于拉丁文“scientia”,原意为“学问”、“知识”的意思,后通过日本于甲午前后传入中国。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一外来概念与“理学”、“格致”等传统概念并存。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科学的地位获得了极大的提升,成为与民主并驾齐驱的时代宠儿,也是启蒙的主要内容之一。这一时期,科学摆脱了与“格致”等传统概念纠缠不清的状况,获得了明确的界定。

中国古代崇义轻利,排斥“机巧”之物的发明。儒道两家最为明显,庄子就认为机井的发明会带来道德的败坏,喜机巧者“必有机心”。古代偶有发明家其名不彰,如四大发明的贡献者大多不存姓氏于史册。好西洋机玩者被时人目为玩物丧志,即使军事上的器用也被顽固派斥为“奇技淫巧”。所以,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只有两个中国人愿意接受科学器物,这就是主张“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魏源和林则徐。直到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科学器物的威力才真正震撼了古老的中国,从而开始了一场引进科学器物的洋务运动。

此时人们眼中的科学基本上是纯器物的“坚船利炮”、“声光化电”,进而是制器的科学技术知识。于是从买船造炮,到举办新式学堂、引进科学知识和科学学科。在洋务运动期间,包括算学、测量、汽机、化学、地理、天文、行船、博物学、医学、工艺、水陆兵法、年表、新闻纸、造船、交涉公法、零件等新型知识被大量译介到中国,这种西方的科技知识被作为不同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全新的具有独立价值的文化来接受。但与科学有关的制度,如大学和专业学会,几乎还没有进入中国人的视野。直到清末,中国几乎还没有真正的科学家,也很少有人开展科学研究[2]288-289。此外,这种知识类型的更新还带来一个纯知识上的后果:传统的并非严格地按照知识性质所作的经、史、子、集的知识分类被代之以严格按照知识性质的“分科”之学,现代学术由此而被分为哲学、文学、史学、教育学、科学、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等领域。

洋务运动对包括科技在内的西学的较大规模的引进,加深了中国社会对科学价值的认识。但洋务派对科学的理解完全是功利性的,甚至只是极狭隘的政治实用主义。他们以为,只要将科学技术这种谁都能用的中立知识拿过来为我所用,中国的礼义文物就可以光复,就可以永存于天地。甲午惨败使中国人对科学的认识又进了一步:器物性、知识性的科学离开了与之配套的社会制度、尤其是文化体系,是难以发挥作用的。必须以隐藏在科学器物和知识后面的科学思想方法与精神,来批判我们的固有文化与制度。

二、从科学之功利价值到科学之思想方法价值

维新变法时期除依然重视科学的器物性质和工具功能外,科学的另一种性质——作为认识事物的一种方法、原则和精神开始得到先进思想家的青睐。甲午惨败给国人的教训之一,不仅是中国对西方科学的吸收和引进在数量上远远不够,而且使人怀疑在使西方强盛的科学技术背后,可能隐藏着一种被我们民族所忽视的科学精神。在维新派看来,甲午以前引进的西学内容极为狭窄,并且有严重的舍本逐末之弊,不仅在西学的两大基本内容——“定宪法以出政治”与“明格致以兴艺学”方面重后者而轻前者,即使就后者而言,也是重技艺和产品而轻理论和方法。这是中国所以战败的根本原因。正如严复所说,这一阶段的西学“皆其形下之粗迹”,“而非命脉之所在”。与这种疑虑相伴随的是对中国传统文化能否适应现代世界的日益增长的担心。这种疑虑和担心最终导致了戊戌维新运动的登场,此时传统文化的实质性变革才真正拉开了序幕。正如郭颖颐所说,这一运动是对传统框架能否适应现代世界提出疑问的最早端倪[3]4,自此才开始了较为广泛的西方科学文化和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传播。“在这段时间内,现代科学在中国显示了它的文化功能。”[4]15科学的这种文化功能,最初是严复通过翻译赫胥黎的《天演论》所阐发的令国人感到耳目一新的进化历史观来实现的,这是把中国一切旧传统价值拉到科学理性的法庭上加以审判的开端,表达了一种以科学思想方法来反传统的理性精神,它满足了中国知识分子要求变革社会的心理需求。在经过多年的思想争讼之后,中国人似乎终于找到了一种为变革旧传统、迎接新事物奠定一劳永逸的思想根基的范式框架。从此以后,类似于“中学西源”、“中体西用”那种对先进的外来文化“欲迎还拒”、“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文化姿态渐渐失去它曾经有过的吸引力,“进化=进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落后就要挨打”成为国人的普遍共识。

说现代科学在引进中国之初发挥的主要是一种“文化功能”,这一点可能会被批评为中国科学在尚未立足时即已先期“意识形态”化,甚至有人可能讥讽中国的科学不是科学,而是科学主义。其实,何止是中国,作为科学发源地的西方在一定程度上亦复如此。这一点并非不可理喻,毕竟一种新生事物的破土而出决不是轻而易举的,特别是,如果新生事物所出自的那种环境与此种新生事物势同水火的话,那将更是困难重重。在这一情况下,在这种新生事物还十分幼小的时候,以舆论、意识形态甚至国家政权的力量助其一臂之力,是完全必要的。就中国和西方的科学成长过程来看,两者在这方面并无根本差异,只是科学成长所需清除的阻力不同。在西方,近代初期阻碍科学成长的主要势力是宗教神学,而中国科学发育的障碍却基本上来自传统的儒学。如果说,在西方,培根提出“知识就是力量”的主要目的是打倒阻碍科学成长的以宗教神学为代表的“四大偶像”,那么,五四时代的中国启蒙思想家喊出“打倒孔家店”、推举“德先生”、“赛先生”就有异曲同工之妙,两者的目的都是为新思想、新事物(包括科学)的破土而出扫清障碍。

在维新派看来,科学之所以是致国富强的命脉之一,不仅在于科学是生产力发展的推进器,更重要的是在于科学的追求真理、讲究实践、实事求是的精神[5]278。这种认识在介绍和引进西方科学、哲学和政治思想最力的严复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在他看来,西方文化优于中国文化的地方或西方文化的命脉并不在“汽机兵械之伦”的“形之下粗迹”,而主要在于其“于学术则黜伪而崇诚,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而已”[6]2。严复将科学精神概括为“黜伪而存真”可谓十分精到。虽然从总体上看,包括严复在内的中国近代思想家一开始就是将科学(以及自由、民主等被认为是西方文化基本价值的东西)视为富国强兵的手段,但对“为科学而科学”、“科学本身就是有价值”的西方求真精神和知识价值观还是有所认同(只不过禀受了这种求真精神的中国知识分子很少,他们的独立人格屡受磨难。这一点对以后的中国科学乃至整个学术和思想的发展具有不可忽视的消极影响)。相比于洋务派的纯器物性的科学观,这是一个相当显著的进步。

现代科学在中国的传播,不仅需要思想家们的启蒙与呐喊,也有赖于体制的变革作为支撑。因此,如果没有以“旧学”为主要内容的科举制的废除,作为“新学”的科学的确立是难以想象的,其后所发生的其他重要变化也是不可能的。直到后来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科学的至尊地位(“赛先生”、“赛菩萨”)才得以全面确立,但此前废除科举制的意义是不能低估的:它“不仅颠覆了一种知识体系,而且也颠覆了一种绵延已久的阶层,进而颠覆了一种政治形态”,从而构成了新型知识精英和政治精英诞生的最为重要的知识背景和政治背景[7]214。此后,随着新的教育体系的建立,科学成了现代学校的一个主要科目,社会的主导力量逐渐由传统的士大夫变为科学家、技术专家以及具有现代知识背景的新一代政治家,从而引发了社会的结构性变革。

对科学性质和功能的这种更加“形而上”的新认识以及其他因素,使前一阶段主宰社会变革的洋务派官僚变成时代的“落伍”者而逐渐淡出政治前台,取而代之的是思想家。使思想家们能够对传统文化实行摧枯拉朽的批判,第一次站在中国历史的前台呼风唤雨的力量是科学的思想方法,具体来说此时就是进化论。对传统经学构成直接和最大冲击并最终取而代之、成为中国现代学术第一个规范的近代科学学说,就是进化论。与它在西方发源地的情况有所不同,进化论在危机深重的近代中国,是被当作自然和宇宙不可移易的终极真理与社会和人生必须遵守的根本之道而为知识界所广泛接受的。“进化论沉重地打击了传统经学的宇宙观和世界观;进化、发展的直线取代了经学循环往复的圆圈。进化论成为中国现代学术的第一个规范,而作为中国学术前沿和显学的历史学则成了这一范式革命中首当其冲的学科,也成为这一范式革命成功与否的重要决定因素。将进化论引进史学,重新认识历史发展规律,自然成了实现这一学术范式革命进而完成现代整体思想变革的重要体现。”[1]173

进化论的意义不仅在于纯学术性的知识范式的变革,更为重要和关键的还在于,它借助于这种知识类型的转换为古老的中国开启了通向现代社会及其政治的道路。因为“进化论不仅动摇了传统合法化知识的崇高地位,而且也捣毁了传统政治体系赖以存在的知识基础。它教导人们不是要追寻永恒的过去,而是要展望崭新的未来。它把人们从回溯式的思维方式中解脱出来,使他们可以在以后崭新的知识结构中把握自己的将来”[7]295。在进化论攫住中国人的思维之前,在普通中国人看来,自己所生活的社会之任何变革都不过是在周而复始的时间结构和历史记忆中的变通,如政治的变化绝逃不出“改朝换代”的历史轮回。进化论的输入彻底打破了这种固定、僵化的时间结构,使历史的运动再也不是以往那种宿命般的轮回而转变为一种不可遏止的上升的线性运动,从而使“历史”在中国人的生活中第一次获得了真实的意义,并进而为此后中国社会的一切变革奠定了不可或缺的思想和心理基础,成为中国知识界重新认识世界、观察历史的思想武器,这就是中国近代以来但凡关注民族与国家前途命运的人,都那样热烈地拥抱进化论的基本原因。

即使后来进化论被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所取代,这也并不意味着如传统经学被进化论所取代那样使后者遭到了彻底的遗弃。因为尽管这一变化称得上是又一次重大的思想范式的转换,但双方之间的渊源和继承关系却是显而易见的:唯物史观可以说是进化论进一步获取实在内容的产物,即它在进化论的一般性时间结构中注入了现实的、实在的内容[7]298。正是借助于进化论这一中介和桥梁,面临民族生死存亡危机因而急于寻找救国之道的中国知识分子,在不经意间实现了从“进化”向“进步”的再一次历史性跃升,自然界的达尔文主义被提升为社会领域的马克思主义[8]77。从此以后,科学对中国思想和政治的影响获得了不容质疑的合法性:不管人们在观点和立场上有多大的分歧,但用科学知识和原则去说明自己观点和立场的合理性,却是争论双方一致认可并乐意奉行的思想准则和论证思路,不管争论的问题是否与科学有关,也不管各自所得出的结论真的是否“科学”。此时的“中国思想界对待现代文明的复杂成分的热情和渴望,正象它过去把儒学的价值态度体系和中国人生活中的佛教、道教方面综合起来理解时一样。所有这些计划及其反计划(新思想运动、学生运动、其他种种运动),都自信给自己贴上了完全科学的标签。科学精神取代了儒学精神,科学被认为是提供了一种新的生活哲学”[3]8。

进化论对中国现代思想的支配不仅具有如上所述的思想方式方面的影响,同样具有实质性的具体影响,这就是由此而牢固地确立了现代性的基本价值,特别是“进步”与“富强”在近现代中国社会不容质疑的合法性和话语霸权。在进化论的巨大感召和影响下,寻求进步与富强从此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旋律,成为现代中国人不懈追求的至高目标。无论思想界和政治领域如何分化,无论时代风云如何变幻,这一主旋律几乎从未受到过真正的质疑,即使在近代以来对此最为忽视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极“左”意识形态也不敢公开对之加以诋毁。

现代社会所津津乐道的文明与野蛮的划分,也建立在这一“力性”秩序的基础之上。“正是进步历史观支持的力性秩序与文野之辩,导致了把中西两个不同类型的文化形态放置在同一个平面上加以理解的现代意识形态。既然西强中弱,那么,西方代表着新的、先进的、优秀的文明与文化,那么,一方面,西方的现在构成了中国的明天,中国的现在则意味着旧的、落后的。如此一来,中西文化之争就被构想为新旧古今之别。追赶西方、自觉西化,就成为走上先进文明之必然途径。这样,不是自性的保持,而是自性的改造甚至放弃,就成为中国现代性意识的主导倾向。”[9]102进化论在中国历史上最重大的文化和思想意义就在于,它通过“优胜劣败的观念,摧毁了传统的保守的义理道统至上的观念,当义理不能帮助我们解决生存危机,为了生存,人们就应该抛弃这种过时的教条”[10]425-426。如果说进化论使西方思想彻底摆脱了宗教神学的束缚而实现了独立与解放,最终完成了西方社会的世俗化进程,那么,进化论在中国社会的传播则开启了这一古老国度与西方世界不同的另一种世俗化进程,实现了文化的范式变革——“发展才是硬道理”置换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陈腐观念,物质主义的生存理念压倒了唯灵主义的义理道统至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成为评价一切事物乃至思想文化的基本准则。不仅如此,进化论还几乎彻底地改变了传统中国人那种遇事热衷于追溯过去的思维习惯,把人们的思想兴趣和兴奋点引向对美好未来的无限展望。与此相应,人们思想的支撑点也自然从对传统的依赖、从传统中寻找启示转变为对自身理性的信任,并以理性所把握到的规律作为自己行动的指南。于是,对现实“世风日下”、“一代不如一代”的古老哀叹转化为“驾欧美而上之”、“创造人间奇迹”、“敢叫日月换新天”的豪情壮志,对“过去”充满凄凉和哀伤的挽歌被对“明天”的美好憧憬和展望所代替,“进步”的美妙旋律最终彻底取代了以往那种几乎让人窒息和绝望的停滞与衰退,人类的幸福明天似乎有了永恒而可靠的保障。

三、从科学精神到科学崇拜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中国学术和思想范式再度经历了重要的转换:从进化论转向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在标志着中国近现代历史重大转折的三大运动中,五四对中国社会的诊断无疑是最深刻的,对科学的理解也是最“激进”的。

第一,科学精神。也就是求真精神,就是对自然宇宙和社会人生的问题用科学思想方法分析认知之,即或是对待科学也处之以科学态度和求真精神。

第二,科学崇拜。近两百年来科学屡建奇功,科学的功利价值和工具价值大大彰显,远远超过了它的求真价值,人们对科学的功利作用陷入了迷信境地,认为科学无所不能。

正如卡西尔所说:“科学是人的智力发展中的最后一步,并且可以被看成是人类文化的最高最独特的成就。……在我们现代世界中,再也没有第二种力量可以与科学思想的力量相匹敌。它被看成是我们全部人类活动的顶点和极致,被看成是人类历史的最后篇章和人的哲学的最重要主题。”[11]263如果说卡西尔是在正面赞赏科学的作用,那么怀特海、伽达默尔和罗蒂下面各自的一段话就多少是对科学在现代世界的至尊地位所感到的一种无奈:“每一个时代都有一种占支配地位的专门活动。在本书所讨论的三个世纪中,科学方面所产生的宇宙观压倒了其他方面所形成的旧观点而独步一时。”[12]3“这一时代是一个科学的时代,科学正把自己本身和自己的应用扩展于整个世界。”[13]1“自从启蒙时代以来,特别是自从康德以来,自然科学一直被看做是知识的一个范型,文化的其他领域必须依照这个范型加以衡量。”[14]75霍布斯鲍姆在谈到科学时说:“在人类努力进取的所有领域中,成就最大的莫过于‘科学’,即知识的进步。这一时期受过教育的人不但为他们的科学自豪,而且打算把所有其他形式的智力活动都置于科学之下。”[15]341

“自然和自然规律隐藏在黑暗中。上帝说:让牛顿出来吧,于是便有了光明。”18世纪英国诗人蒲柏的这几句诗,与其说是在赞美他的同胞牛顿,不如说是在感叹人类理性的杰作——科学的伟大和崇高。看来,科学所取得的成功(这种成功在19世纪达到了一个令人十分瞩目的高度,以至于这一世纪被后人称为“科学的世纪”)的确极大地激发了人们对自身能力和未来的信心。科学“提供了人们最常用的知识和技艺;展现了一个独立的客观世界,并表明了对这个世界的基本态度;同时还提供了一套系统的科学实验方法。这就构成了中国学术发展的重要的变革意义:它要求中国学术必须走出经学范式,由对文献史实的研究转向对自然、宇宙、社会及人生的研究。可见,科学观的确立,直接促成了中国现代学术的范式革命。”[1]173

五四时期的思想家们对科学的这种“激进”理解在于:一方面将科学理解为一种现代的价值观或一种广泛的思想态度,即提倡科学精神、求实态度和理性思维,这种理解旨在用科学作为一种方法以达到根本改变中国文化和思想的目的。另一方面是对科学的崇拜,认为科学并不仅仅是对自然界的描述,而且是解决所有社会人生问题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因此,自然有自然科学,社会理所当然就有社会科学;前者是对自然界永恒不变的客观规律的反映,而后者则是对人类社会不可移易的客观规律的反映。虽然一个是自然界,一个是人类社会,但在五四人的眼里,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界限——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科学只能有一个。正是对科学的这样一种认识使马克思主义扎根中国成为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从思想的内在逻辑来看,造成中国思想和学术第二次重大范式转变,即进化论被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所取代的根源在于,此一时期科学开始在中国流行并迅速成为衡量一切思想主张的基本尺度,也就是说,这一转变是“科学主义旗帜下必然的逻辑演进”[1]177。

具体来看,这种与其西方先驱有所不同、具有中国“特色”的“科学主义”的内容可概括为如下:(1)认为科学不仅是自强之本,而且是照亮中国政治、道德、学术、思想领域的火炬。因此,凡是“世界上真实有用的东西自然应该尊重,应该崇拜。”社会问题必须用科学解决,必须根据科学去选择材料,才能得到唯一真实的解决。惟有“欧洲近世确有价值的科学”,才能救中国于黑暗;只有运用“归纳论理之术,科学实证之法”,才能使“学术兴、真理明。”对中国政治、道德、学术等,有三术乃是起死之神丹,这就是:“归纳的理论”、“历史的眼光”和“进化的观念”。(2)科学既是技术,也是理论;不仅指自然科学,而且指社会科学。(3)科学是反封建、反愚昧的武器,是唤醒人民的号角,具有空前的战斗性。(4)主张用科学精神剖析国民性,把科学精神作为重塑国民性的武器[1]63-67。如果这样来理解科学,从接受科学到接受马克思主义就是完全符合逻辑的一件事情。

四、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科学社会主义

陈独秀对科学的认识表现于其著名的《敬告青年》一文:“科学者何?吾人对于事物之概念,综合客观之现象,诉之主观之理性而不矛盾之谓也;想像者何?既超脱客观之现象,复抛弃主观之理性,凭空构造,有假定而无实证,不可以人间已有之智灵,明其理由,道其法则者也。在昔蒙昧之世,当今浅化之民,有想像而无科学。宗教、美文,皆想像时代之产物。”[16]76-771921年6月1日,当广东读者皆平来信讨论“科学思想”时,陈独秀在回信中对空泛的旧文学、哲学提出了质疑,而且表示要以纯粹“事实”论证的态度痛改前非:“说到科学思想,实在是一件悲观的事!我们中国人底脑子被几千年底文学哲学闹得发昏,此时简直可以说没有科学的头脑和兴趣了。平常人不用说,就是习科学的人只是书架上放了几本科学书,书房里书桌上很少陈设着化学药品或机械工具,无论什么学校里都是国文外国语历史地理底功课占了最大部分,出版界更是不用说了。更进一步说,不但中国,合全世界说,现在只应该专门研究科学,已经不是空谈哲学的时代了。西洋自苏格拉底以至杜威、罗素,印度自邬婆尼沙陀六师以至达哥尔,中国自老聃孔丘以至康有为章炳麟,都是胡说乱讲,都是过去的梦话,今后我们对于学术思想的责任,只应该把人事物质一样一样地分析出不可动摇的事实来,我以为这就是科学,也可以说是哲学;若离开人事物质底分析而空谈什么形而上的哲学,想用这种玄杳的速成法来解决什么宙宇人生问题,简直是过去的迷梦,我们快醒了!试问人事物质而外,还有什么宇宙人生?”[17]

陈独秀是如此简捷地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他说:“欧洲近代以自然科学证实归纳法,马克思就以自然科学的归纳法应用于社会科学。马克思搜集了许多社会上的事实,一一证明其原理和学说。所以现代的人都称马克思的学说为科学的社会学,因为他应用自然科学归纳法研究社会科学。马克思所说的经济学或社会学,都是以这种科学归纳法作根据,所以都可相信的,都有根据的。”[18]364如果说,戊戌维新时期是中国现代科学主义的滥觞,那么,此时的科学主义其含义还显得十分狭隘——科学在此时具体地、主要地指进化论(把严复视为中国科学主义的开山祖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看的)。这种意义上的科学主义很容易遭到人们的诟病——梁启超等人所鼓吹的“科学破产”论正是对这种科学主义的诘难。而五四时期无论是以胡适为代表的“经验论的科学主义”,还是以陈独秀为代表的“唯物论的科学主义”,显然已经吸取了前一阶段科学主义过于局限在某一具体科学理论上的“失足”之处,他们的基本原则和策略是,坚持科学主义的基本思想文化进路不变,但放弃用像进化论那种“形而下”的科学理论来诠释科学的做法,而将科学主义发展为含义更为宽泛、并且更加“形而上”的一种解释原则,即科学的基本观念、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科学内涵的这种从具体到抽象、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变化,极大地提升了科学主义的解释力度和影响力,使科学从此获得了在不同思想论争中裁决胜负的价值尺度的作用,真正意义上的科学主义由此诞生。不难理解和想象,以揭示人类社会发展规律为主旨的唯物史观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当时先进的思想家们所接受的。

在陈独秀、李大钊等一批由崇奉进化论转而信奉马克思主义的人看来,唯物史观取代进化论完全是由于前者比后者更科学,因而对人类社会的发展更有说服力。李大钊指出,如果“以历史行程的价值”即对历史的发展是否予以肯定为标准,进化论和唯物史观是一致的,都是与“退落的或循环的历史观”相对立的“进步的历史观”。但如果“以历史进展的动因为准,唯物史观则更胜一筹,因为它把历史进化的动因归于‘物质’,归于‘社会的生产方式’”,社会“以其内部促进自己进化的最高动因,就是生产力”。陈独秀已经注意到了此前已为维新派所呼吁的“道德革命”的经济原因。他说:“西洋个人独立主义,乃兼伦理、经济二者而言,诚以经济上个人独立主义为根本也。”在谈到唯物史观对进化论的发展时,陈独秀指出:“唯物史观固然含有自然进化的意义,但是他的要求并不只此,我以为唯物史观底要义又是告诉我们:历史上一切制度变化是随着经济制度底变化而变化的。”因而,“创造历史之最有效最根本的方法,即经济制度的革命”[19]。

确实,与当时中国的其他思想流派相比,马克思主义具有更为深邃的科学意涵和更为自觉的科学意识。早在“问题与主义之争”中,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李大钊就用他心目中的科学——马克思主义来反驳胡适实用主义的点滴改良主张。他坚持认为中国的问题只有采取“根本解决”的办法才能奏效,而“经济问题的解决,是根本的解决”[20]233。这种所谓“根本的解决”就是建立在李大钊所理解的科学——唯物史观的基础之上的。李大钊和其他所有马克思主义者都相信唯物史观是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科学,因此,用它来改造中国社会、解决中国问题就是一种必然的选择。瞿秋白把这一点说得十分明确,他指出,“颠覆一切旧社会的武器正是科学”,因为科学能够促进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发达和进步,从而成为“颠覆东方文化之恶性的武器”。所以,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就“应当用敌人所怕的武器”,这样“方能正当的为大多数劳动平民运用科学,以破宗法社会封建制度的遗迹,方能得真正文化的发展。”陈独秀后来在总结科玄论战时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是一种人生哲学,哲学是社会科学的一门学科,而社会科学是科学的观察分类说明等方法应用到人类社会的结果,因此,唯物史观是科学,是“完全真理”。他声称:“我们相信只有客观的物质原因可以变动社会,可以解释历史,可以支配人生观,这便是‘唯物的历史观’。”[21]94“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指科学与民主——引者注)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压迫,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22]195

美国学者郭颖颐认为,毛泽东的两篇主要哲学著作《实践论》和《矛盾论》的有关论述表明,作为遵循理论与实践统一、革命与科学统一的马克思列宁主义原则的革命领袖,他既是一个“科学的革命家”(遵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革命家),又力图通过自己的独特而不懈的努力,成为社会及其革命的理论和实践的科学家[3]169。实际上,也只有在用关于社会的确切知识和确定社会的预期发展方向的方法——这是中国现代思想家和政治家所理解的科学一词的主要含义——武装起来后,毛泽东才能提出新民主主义理论,并要建立一种“科学的文化”。毛泽东在即将夺取全国胜利的1949年6月写成的《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提到半个世纪前的康有为和他的《大同书》,说中国革命的胜利雄辩地证明:中国旧的、不科学的世界观已经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新的、科学的世界观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归根结底,这是“科学”的胜利,因为,康有为“没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条到达大同的路”,而这条道路最终是由共产党人所找到的,所表明的正是科学的力量(虽然这力量的体现离不开人的努力)。

1923年发生的那场著名的科学与人生观的论战(即科玄论战),在中国现代思想史(包括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具有深远的意义和影响。按当时颇有声望的《努力周报》的话说,这是中国与西方接触30年来的第一次大论战,它标志着科学主义在中国“大获全胜”,是传统思想与现代思想、传统世界观与现代科学世界观的分水岭。在这以后,“中国人的想象力已完全被科学精神所掌握”[3]14。此后的几次其他重要论战尽管主题各有不同,但科学对它们的决定性影响却是显而易见的。自此以后,在与论战对手进行争论时,以“科学”的名义提起诉讼——声称自己的观点是科学的,而对手的观点是不科学或反科学的——被证明是置思想敌人于死地的一把利剑。例如,“1928年关于中国社会史的大论战,完全是严格沿着马克思主义路线进行的,参战的每一方都尽量表明自己是根据不变的物质力量来解决社会问题的科学家。尽管描述模式不同,但每一方都遵循马克思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行为的理论”[3]14。进一步看,这一论战确立了科学在中国社会及其思想界的至尊地位,从此以后,各种主义只有以科学的名义才能获得中国社会的通行证,科玄论战最大的思想意义是使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思想界开始独占熬头。

在现代中国的许多思想家看来,中国近代的积贫积弱,根本原因在于文化,因此,解决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文化,舍此别无他途。“正是在这种焦虑民族危亡的氛围中,作为传统传递者(如果不是制度传递者)的中国知识分子——其精英为士绅——开始强烈呼唤一种新文化。”[3]5这种新文化的特征就在于对科学知识的重视,对科学方法、原则和精神的尊重。因此,以科学作为改造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社会的手段就是一个必然的结论。而由于科学所具有的创新品格,必须“取法乎上”,选择最科学、最先进的马克思主义作为变革中国社会的利器,就是一个最终的、同样也是确定不移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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