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自由的悲歌
——论密尔自由主义思想在《无名的裘德》的体现*

2014-04-17

关键词:无名的裘德裘德密尔

叶 梅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8)

19世纪中期,英国思想家约翰·斯图亚特·密尔的名著《论自由》在英国思想界、知识界产生了较大影响。十年后,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出版的小说《无名的裘德》也流露出或隐或显的自由主义印记。哈代对密尔思想的吸收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哈代对文本的审视角度与情节的选择架构受到了密尔对“社会暴虐”定义的显著影响;其二,作为人物的创造者,哈代将该思想灌注到人物性格之中,人物的宣言也在隐诉着哈代本人对自由主义复杂的信仰与怀疑。

在密尔之前,英国哲学家洛克在《政府论》一书中确立了政治自由原则,划分了个人与政府之间的权利限度,但他没有谈及人的个性,更无所谓保护它。密尔则纠正了古典自由主义中的“无个性的人”的面貌,论证了一种不会损害人类多样性的自由的尝试。密尔在《论自由》中阐释了公民自由或社会自由,也就是社会所能合法施用于个人的权利的性质和限度。他认为:“当社会作为集体而凌驾于构成它的个人时,它的暴虐手段并不限于通过其政治机构而做出措施。”[1]39这种社会暴虐并不常运用极端刑罚手段,而是深入生活的细节,去奴役人的灵魂。密尔认为,每个人的个性不同,为了使每个人能寻到最佳生活方式,人类应当有多种生活方式共存,只要一个人的行为“并不影响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的利益,或者除非他们愿意就不需要影响到他们时,那就根本没有蕴蓄任何这类问题的余地”[1]56,社会对他的干涉便是不正当的。

对于作家哈代来说,19世纪的英国是矛盾的,一方面资本主义取得成功,英国的世界霸权地位得到进一步的巩固,但由于社会忽视公平正义,财富在各阶层中分配极不合理,工业化的成果被社会上小部分人占有,多数人很少或几乎分享不到经济发展的果实,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另一方面,维多利亚十分讲究道德,为维护统治,英国资产阶级把16世纪以来的清教道德观发展到登峰造极的程度,道德伦理观和贞洁观被看得极为重要。维多利亚社会对爱情婚姻观念是十分保守的,认为基督教把婚姻同上帝联系在一起,婚姻是上帝对那些维护社会传统观念的人的一种奖赏和恩赐,人们不应当有离经叛道的举动。因而在维多利亚时代,离婚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不仅需要很多时间,而且需要支付高昂的费用,所以很多人即使终生不幸福也无法正常离婚。但同时,各种新生思想对传统习俗造成了很多冲击,哈代就对婚姻制度表现出强烈的不满,认为法律、宗教、舆论和习俗对爱情婚姻的干涉是不能容忍的。

哈代在同辈作家中,文学观与人生观已超越时代,以至作品屡屡遭到诋毁。他曾借笔下人物之口坦言:“我们的思想早了五十年,这对我们一点益处都没有。”[2]167之所以密尔能对哈代产生影响,究其原因,应当是密尔之论深深触及人性中的根本矛盾和欲望,这欲望是对自由、爱情、美好生活的渴求,是密尔与哈代的欲望,也是小说中裘德与淑的欲望,这矛盾是精神与现实、个人与社会、进取本能和妥协本能的矛盾,是密尔与哈代的矛盾,也是裘德与淑自始自终面对的矛盾。可以这样说,小说之虚构,即折射着作家内心隐秘之现实;作家取材之趋向,正折射着大环境思想趋向的现实,因此,密尔对哈代的影响是多方面、多层次、多角度的。

在《无名的裘德》这部小说中,男主人公裘德与苏被哈代设定为精神活跃而敏感、好读书而充满理想主义热情的年轻人。裘德希望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通过个人努力来获取自己憧憬的那种生活,并不在乎他人的看法和评价。这与密尔所持观点十分吻合:“何人的行为,在仅涉及本人的那部分,他的独立性在权力上则是绝对的;个人总比他人能够更加真实、准确地计算自己的利益得失。”[1]178密尔的思想,在苏的形象中表现得更加直接、鲜明。苏这个人物受人文自由主义浸染更加浓烈,她对裘德说:“我看过兰普里耶、加特卢斯、马夏勒、朱文纳尔、卢西昂、毕蒙和弗来彻、薄伽丘、斯卡隆、德·勃朗托姆,还有斯特恩、笛福、斯摩勒特、菲尔丁、莎士比亚、《圣经》等。我意想不到的事,这些书凡是蛊惑人心的地方全都引入入胜,最后总叫人生出神秘感。”[2]212这些书在苏敏感而脆弱的双重性格的形成中无疑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在向法律上的丈夫费乐生提出分手时,她直接引述密尔的句子:“如果让世界或者他自己所属的那份世界,替他选定什么样的生活计划、那么他不过像个类人猿依样画葫芦而已,谈不上还需要其他本事。”[2]67

从裘德与苏的大段长谈中我们发现,让两人心灵相通并产生恋情的核心,正是他们对个性实现的热望。但现实并不仅如此,哈代为我们营造的氛围十分微妙而复杂。自由主义思想与压抑的现实环境相交织,主人公在心灵碰撞中的陶醉与作者冷峻的比较相对照,种种充满矛盾与反讽的部分,与维多利亚时代气氛十分吻合。裘德与苏的信仰,无疑是真诚而热烈的,在大量的心理波动之后,他们毅然亲身实践这信仰;同时他们无法完全祛除内心深处的保守观念,也无法战胜自身性格中游移不定、脆弱敏感的部分。自由主义提炼于现实生活,但虔奉主义从来不能保证生活的走向。书的后半部分就这样慢慢消解了前半部分所有被信仰的精神元素。

密尔并非乐观的自由主义者,他对启蒙哲学深信不疑的人类理性及其认识能力始终表示怀疑。但他的可贵之处,在于即使是不能带来确凿益处的观念,他仍然要赋予其自由:“我们永远不能确信我们所力图窒闭的意见是一个谬误的意见:假如我们确信,要窒闭它也仍然是一个罪恶。”[3]因为人的多样性、人的多种价值只有在行动中能够体现出来,这种行动即使导向失败的结局,我们仍然不能说其过程一无价值。而且,在走到末路之前,谁也不能确定一个确凿的结局。哈代亦是如此,他无法违反自己的人生体验,给笔下人物设置圆满结局,给密尔的自由主义思想一个肯定的、具体的答复。但他也无法忽略这些人物一生中那些奋力挣扎的部分。裘德与苏的形象之所以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正在于其悲剧色彩的整体命运中,蕴蓄了无数具有个性色彩的行动细节。

作为小说的作者,哈代在故事的审视角度与情节的选择架构中受到密尔对“社会暴虐”定义的显著影响。裘德与苏两位主人公都具有理想主义精神,也具有与之相配的知识积累与聪明心性,然而却处处受挫,最终处于进退两难之境,或是贫病交加(裘德),或是精神崩溃(苏)。一系列悲剧的造成有多种原因,其重要原因之一即是密尔在《论自由》详述的“社会暴虐”。“当社会作为集体而凌驾于构成它的个人时,它的暴虐手段并不限于通过其政治机构而做出的措施”[4],还有舆论、教育、宗法伦常种种手段。哈代用冷静而精确的描写,向我们描述裘德与苏是如何在未婚同居的情况下,仿若玻璃瓶内的苍蝇一样处处碰壁,这透明而坚硬无比的墙壁,即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观念。

人类群体天生有排斥异体的本能,至少在集体潜意识中,大多数同类中的“异类”可能会带来灾难与不幸。为了自卫,群体会使用各种方式驱赶或消灭“异类”。裘德与苏,因为不符合“得势舆论”与“得势感想”,便受到了这样的驱逐。哈代的深刻之处还在于,他发现,作为受害者,他们本人并不能对这种既成的道德原则做出彻底的否定,因为他们身处特定时代中,观念或许能够超前,沉重的肉身无法超前。裘德在三个孩子死去后,回到基督堂,在故乡人面前说:“我最糟糕的不是又病又穷,而是处在各种观念的一片混乱中。”[2]234而苏则拼命忏悔自己的罪过,认为自己无可救赎,只想马上和裘德结束这种非婚关系,回到费乐生身边安分守己。

自由是永恒的话题。斯宾诺莎认为,自由就是按照人的自然本性所要求的必然性而行动,如果没有自由,人的一切将完全为必然性所淹没。可见,自由是人存在的本质,是普遍人类的概念,不应因社会制度、性别、等级的不同而发生任何变化。但人们并不能获取绝对自由,虽然“当一个人的行为并不影响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的利益,或者除非他们愿意就不需要影响他们时”[2]95,人们有权自由生活,但时代与具体人事的渗透,使他们在面对社会压力的同时,自己也参与了这压力的一部分。当费乐生决定屈从道义,给苏以追求爱情的自由,苏如愿与裘德一起乘火车离开时,按理,终于拥有自由的一对恋人此刻应当充满了甜蜜与轻松,陶醉于对远景的筹划中。但在火车上,苏始终表现得忧心忡忡,拒绝裘德亲热的要求。这一细节给两人的未来投下一丝阴影。实际上,两人一路奔波中几乎从未表现出浪漫主义的亮色,而是始终挣扎于各种无形的捆绑之中,无法找到安顿的住处,也无法有稳定的工作,在追求理想的路上走得越久,离最初的理想就越远。最后,“小时光老人”出人意料地谋杀两个孩子并自杀,仿佛代两位主人公完成了最后的内心崩溃的过程。

可以说,整部小说都在表达“个性”、“梦想”、“自由”与社会现实相搏击的凌厉场景。无论在任何社会背景下,自由都可能被放逐。裘德与苏,其实就是将这一永恒的人类悲剧在维多利亚时代重新上演了一次。密尔的自由主义为后来纷至沓来的自由主义理论开辟了道路,这是他自由主义理论最具价值的地方。但是,人类社会始终处于发展变化的过程中,关于自由的理论也始终在进化之中,就像作者自己的矛盾——相信存在最佳生活方式或者普遍价值,但对人类就普遍价值达成一致信念又表示怀疑一样,精神与物质、欲求与现实的矛盾也永久存在。在面对矛盾的具体抗争中,我们又能看到人性永恒的、确凿的价值。

《无名的裘德》这本小说中,时常能看到密尔及其自由主义思想的影子。密尔对哈代的思想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哈代曾这样说道:“我们这些信徒几乎能把密尔的《论自由》背下来。”[5]285密尔对哈代的影响从社会视角到人物塑造,始终都存在着。不过这本书并非仅仅是对其思想的生搬硬套,哈代在书中加入了他自己的质疑与思考,对自由求而不得的矛盾是哈代本人无法忽略、并且为之痛苦的困境。作为读者,哈代对密尔的思想怀着明显的接受与信任;作为作家,哈代又始终敏感于具体现实的复杂性。为了真实的表达那个社会,他无法为笔下的人物安排完美的结局,因此,这部小说从情节架构到艺术手法上都带有一种强烈的悲剧感和宿命感。命运的矛盾性造就了小说的悲剧氛围。哈代借裘德与苏追寻自由的悲剧,揭露了维多利亚时代虚伪的伦理道德观念,在这一曲自由的悲歌中,蕴含了深刻的时代本质。

参考文献:

[1] 约翰·斯图亚特·密尔.论自由[M].于庆生,译.北京:中国法制出版社,2009.

[2] 哈代.无名的裘德[M].张谷若,译.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1.

[3] 李小青.行者之殇——哈代后期小说中的悲观主义思想研究[D].长沙:湖南大学,2009.

[4] 盛文沁.自由是什么——读约翰·密尔《论自由》[J].历史教学问题,2002(5):27-28.

[5] 聂珍钊.悲戚而刚毅的艺术家——托马斯·哈代小说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猜你喜欢

无名的裘德裘德密尔
《无名的裘德》中淑的伦理身份与伦理选择
同情地看待密尔对功利原则的证明
同情地看待密尔对功利原则的证明
地点的政治:《无名的裘德》中的地点与人物内心世界
《无名的裘德》的文学伦理学解读
詹姆斯?密尔“政府观”的功利主义思想评析
从《无名的裘德》看哈代的悲观意识
论《无名的裘德》中的“基因决定论”思想
密尔式自由对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启示
密尔言论自由思想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