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应对族群分层的策略及其启示
2014-04-17马忠才
马忠才
一、引 言
族群分层(ethnicstratification)是社会分层的亚型,指的是稀缺资源(经济、教育、权力、声望、社会资本等)在族群间的不平等分布或分配[1](P1-5)。 在人类历史上的所有多族群①本研究并不严格区分“民族”和“族群”的概念,在绝大多数表述中都使用“族群”概念,但对于一些引用、习惯用法,仍旧使用“民族”概2004 11国家,都存在族群分层,而且历史经验与实证研究表明,族群分层是衡量族群关系的根本性变量,社会经济地位不平衡是族际交往的社会藩篱,是造成族群之间偏见与歧视,仇视与冲突的导火索[1](P168)。
族群分层一直是困扰美国社会的一个顽疾。20世纪60年代,美国爆发了规模宏大、此起彼伏的民权运动。当时,黑人激进派坚持暴力对抗,独立建国,立誓如不能建立黑人的美国,就要毁灭白人的美国。迫于压力,美国政府和学界认真研究,切实采取了一系列肯定性行动应对族群分层。至20世纪末期,肯定性行动实施30余年,一部分贫困少数族群从社会中下层流动至中上层,族群不平等得到遏制,族群关系有所缓和。当然,美国政府并没有一劳永逸地解决族群不平等问题,相反,其族群政策的负面效应还留下了不少隐患。其经验和教训,可为中国社会解决市场体制下的族群分层问题提供参照。
二、美国的族群及其分层结构
美国是一个多族群社会,同时也是一个移民国家。各族群进入美国的方式,以及适应美国社会文化的状况,强烈地影响着他们在族群等级结构中的位置。
17世纪初期,具有英国盎格鲁血统的白人最早来到北美,建立了第一个殖民地。盎格鲁的祖先是西北欧人,具有共同的文化传统和新教信仰。为建立白人新教徒的统治地位,他们对土著印第安人进行了巧取豪夺,除了欺诈、抢夺、低价购买土著土地外,还引进了令土著难以抵御的流行病毒和先进武器,对印第安人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劫后余生的原住民被迫迁居密西西比河西岸的保留地。18世纪末期,美国宣布独立。白人新教徒为了巩固这一地位,他们确定了美国社会的文化基调以及国家的经济、政治和社会制度。
格雷泽和莫尼汉(Glazer&Moynihan)形象地描述了盎格鲁新教徒支配地位的确立:“这些新教徒把自己确立为 ‘美国当地人’,并建构了一套框架,以安排步其后尘来到美国的其他人的地位高低。”[2](P15)黑人是在奴隶贸易中进入美国的。 尽管南北战争之后黑奴被解放,但由于他们被奴役的历史以及显著的体质特征,总体上一直处于美国社会的中下层[3](P228)。
西班牙裔美国人主要由墨西哥人、波多黎各人和古巴人组成。他们进入美国,主要以自愿方式为主,既没有受到欧洲移民进入时的礼遇,也没有受到非洲裔遭受的偏见和歧视。在美国,墨西哥人充当了白人和黑人之间的中间人群体,其社会地位居于中间。亚洲人也是美国的主要族群之一。现今,随着高学历人才的移入,以及老移民的努力奋斗,亚裔的经济社会地位处于美国族群等级的中层[4](P311-313)。 大体来看,当前美国族群等级结构大致如下:“最上层由白人新教徒组成。中间层包括白人天主教徒、犹太裔和多数亚裔,对他们而言,族群分层仍然扮演着重要角色并持续影响其社会生活——但两个方面都在减弱。最下层由非洲裔、拉美裔、美国印第安人和个别亚裔构成,族群分层对他们而言意义重大,并且继续构建其社会生活中的许多方面。”[6](P150)
三、美国政府应对族群分层的策略与特点
美国政府早在“独立宣言”中就已宣称“人生而平等”,但是,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它一直奉行歧视性的族群政策。譬如,历史上对黑人实行奴隶制和种族隔离制度,对亚裔和其他族群实行排斥政策等等。正是这些不平等政策,压缩了非白人向上流动的社会空间,使其长期处于弱势地位,进而激起了少数族群不屈不挠的抗争运动。迫于压力,美国政府才逐步废除了不平等政策,开始推行“肯定性行动”,优惠扶持少数族群。
综观美国社会的历史进程及其应对族群分层的策略,有以下几个特点:
(一)美国政府族群平等政策的理论基调:个体自由主义
所谓个体自由主义,是指:“不进行甚至禁止进行任何法律上的或官方的认定,以便将不同种族、宗教、语言或不同族群起源的群体看作在法律或政府程序中占有一席之地的统一实体,同时,它也禁止应用任何形式的族群标准,不管应用这种标准是为了任何类型的族群歧视的目的还是为了对少数族群特殊照顾的目的。当然,按照这种结构,这种少数族群群体中的许多成员,也都会受惠于以解决有关问题为目标的立法,如反贫困法案、住房、教育和福利计划等。这里,处于劣势地位的族群群体成员,是因为他们个人在社会法案中合适的资格而受益,而不是因为他们的族群背景的作用作为群体而受益。 ”[4](P131)
尽管实施肯定性行动,但美国政府的优惠扶持对象并非直接界定为少数族群,而是所有的弱势群体,包括白人贫困人口。当然,20世纪,美国大部分少数族群弱势群体借助肯定性行动流动到中上层。譬如,20世纪70年代后期,美国政府取消了中小学种族隔离制度,以保障不同种族儿童平等共享教育资源。同时,为增加少数族群大学生的入学机会,美国多所高校以增加校园异质性为由扩大少数族群招生规模。教育领域的肯定性行动取得了实效。20世纪80年代末期,黑人中学毕业生的比例从1960年的20.1%上升至66.2%,与白人的差距从23.1个百分点降至12.9个百分点;黑人大学生的比例从 1960 年的 3.1%攀升 至 11.3%[4](P249)。 2004年,美国的少数族裔人口大概占31%,而哈佛大学等8所常春藤名校招收少数族裔学生的比例达到38%~42%[5]。
美国社会的个体平等主义,强调个体之间的平等,以避免把公民的财富、权力、声望、职业、就业、教育等个人差距与族群身份、族群共同体联系起来,这样做有两个目的:(1)防止公民个人之间的利益矛盾演化为族群矛盾和族群冲突;(2)避免把少数族群定义为经济上落后的群体,不至于伤害少数族群的自尊。
(二)美国政府偏重过程平等:注重提升弱势群体的人力资本
美国社会在肯定性行动上强调的是过程平等。首先,美国政府明令禁止就业过程中的族群歧视行为,即不能因为族群身份而差别对待。其次,为增强少数族群的市场竞争能力和人力资本,实施种族合校,在公立学校共享平等教育资源,并为弱势群体组织开展各种形式的技能培训。也就是说,美国政府重在提高少数族裔的人力资本,以提升他们在市场中的竞争力。这是对过程平等的强调,而非直接为少数族裔预留岗位和职务等形式的结果平等。
(三)把社会区分的维度从族群导向阶层:削弱族群因素在社会政治中的影响力
美国政府通过肯定性行动,把非白人群体从社会底层推向各个阶层,有效减少了非白人底层人口的比例。例如,在1940年,黑人中产阶级白领(包括管理人员、专业人员、技术人员、销售人员和服务业者)的比例仅为6%,1970年,黑人中产阶级白领占到24%,而2000年时,这一比重已稳居50%以上,各个阶层都有一定比例的黑人[4](P246-248)。这样做的结果,一方面,使得族群之间的不平等得到有效缓解和遏制;另一方面,解构了族群的阶层同质性,使同一族群的不同个体分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族群因素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大大下降,社会分类自然就会被导向阶层分类,因为经济社会地位成为影响人们生活和机会的重要因素,而族群分类变得不甚重要。美国还通过增强高校异质性等政策为非白人精英创造向上流动的空间。这些都瓦解了族群运动的社会基础,因为相当一部分非白人向上流动到了中产以上,生活条件得以改善,缺乏斗争动力,运动也就失去了领袖资源。
四、美国族群平等政策的社会效应
直到现在,美国政府也没有消弭族群不平等,其族群问题也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但是,比起20世纪的时候,其族群不平等状况有所改善,族群矛盾亦趋于缓和。
(一)积极效应:族群冲突在一定程度上有所缓和
20世纪特别是六七十年代,美国的族群矛盾一度非常激烈,美国黑人精英激进派主张在南部黑人聚居区建立一个黑人的美国,提出政治独立和分裂美国。这一主张甚至可以追溯到20世纪30年代,当时的共产国际曾认为,美国南部已经具备了建立独立黑人共和国的条件,并通过了专门的决议。黑人激进派在60年代发动武装巷战,要求独立建国,提出“如果不能建立一个黑人的美国,就要毁灭白人的美国”。迫于压力,美国政府推行平等化政策,族群不平等在一定范围内被遏制,黑人内部出现了社会阶层分化,族群矛盾有所缓和[6]。
(二)经验教训:遗留的不平等难以消弭
20世纪末期,美国政府力图削弱族群因素在政治、经济生活中的作用和影响,废止了肯定性行动,个人的经济地位获得完全取决于人力资本、社会资源等因素,少数族群不再受到扶持照顾。这一做法产生一些消极效应。第一,尽管一部分少数族裔上升到社会中上层,但是,少数族裔仍有近一半的人口滞留于社会底层,由于肯定性行动的废止,他们难以获得向上流动的机会。这些遗留的不平等时不时地干扰着美国社会的族际和谐。第二,尽管少数族裔精英有向上流动的机会,但仍然难以享有与白人平等的政治地位。美国没有设置族群自治地方,也不会按照族群比例预留领导岗位,导致少数族裔在政治上难以获得平等地位。譬如,在纽约市,白人仅占人口总数的35%,但70%以上的纽约市政府高官为白人。2009年任命的3位副市长和6位局长都是白人。目前,纽约市政府确认的80位“关键”人员中,白人占 79%[7]。
五、启示:转型期的中国社会如何应对民族分层的挑战
美国族群平等政策的目标,就是要弱化社会的族群区分,建立一个个体主义的公民国家,因而,它具有实用性和策略性特征。与美国的族群政策相比,中国现行民族政策具有道义上的优越性,它切实为少数民族的切身利益服务,真心要实现民族平等。因而,直到今天,和谐稳定依然是中国民族关系发展的主流。当然,我们也要正视现实问题,中国社会处于加速转型期,也是社会矛盾凸显和多发时期,民族地区的各种社会问题,特别是贫富分化,以及就业、教育等社会生活机会的分布、分配等问题,都有可能引起民族矛盾。
研究美国应对族群分层的策略,以期为我国构建和谐民族关系提供启迪之功。但借鉴美国经验时必须立足于中国社会的历史传统和现实国情,应该采取扬弃的态度。目前,我国西部民族地区一些少数民族以农民和牧民为主体,其个体经济社会地位具有相似性和同质性。社会学研究发现,如果一个民族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处于相似的经济社会地位,阶层意识与民族认同就会合二为一产生共鸣,可能导致这个群体广泛的甚或普遍的民族情感的产生,甚至民族成员认为对本民族的伤害就是对自己的伤害,民族冲突造成的紧张就是对个体的威胁[8]。
鉴于上述情况,甄别借鉴美国经验,设法消解少数民族的阶层同质性,为少数民族个人创造向上流动的机会和空间是当务之急,而我们的重点应该放在少数民族农民、牧民、城市贫民等中下阶层人口的扶持上,也就是弱势群体,同时不能忽视汉族贫困人口。扶持的关键在于平等共享教育资源,培训、培养少数族群技术人员和高级人才,提升其市场竞争力,促使弱势人口流向社会中上阶层,经过几代人的社会流动,最终达致每个族群的个体按照其人口比例均匀地分布于每个阶层之中的理想状态。当同一族群的个体均匀地分布于每个阶层时,他们便会与其他族群相近地位的个体频繁互动,最终会在价值观念和行为举止上趋于整合,族群身份在社会生活和人际交往中的影响力必然趋于弱化,各族人民和谐相处的目标就会自然而然地达成。
[1]Geschwender,JamesA.RacialStratificationinAmerican[M].Los Angeles:Wm.C.BrownCompanyPublishers,1978.
[2]科普林.族群分层[A].马戎.西方民族社会学[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
[3]Glazer,Nathan&Daniel.P.Moynihan.beyondtheMeltingPot[M].Cambridge:TheM.I.T.Press,1970.
[4]麦格.族群社会学[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
[5]马戎.“去政治化”和“文化化”的意思就是要给少数民族更大的活动空间和更完整的公民权利[J].民族社会学通讯,2011,(79).
[6]孙雁.“肯定性行动”后的美国大学录取:择优与多元之间的平衡[J].民族社会学通讯,2012,(110).
[7]国务院办公室.2010年美国的人权纪录[EB/OL].http://www.china.com.cn/news/txt/2011-04/10/content_22325 833_4.html,2011-04-11.
[8]马忠才.族群分层研究的理论视角[J].青海民族研究,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