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与中国“五四”文学女性形象比较研究*
2014-04-17赵如荃
赵如荃
(兰州文理学院 外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一、引言
19世纪,挪威伟大的戏剧家易卜生在他著名的社会问题剧《玩偶之家》中,塑造了一位具有强烈个性解放思想的叛逆女性——娜拉,娜拉被誉为是19世纪欧洲觉醒了的叛逆女性的典型形象代表,娜拉的“出走”被誉为是妇女解放的“独立宣言”。1918年6月15日,“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刊物《新青年》隆重推出了《易卜生专号》,《玩偶之家》登上了中国舞台,并以其强烈的反叛色彩席卷了“五四”文坛,其主人公娜拉作为极具感染力的女性形象,在20世纪初的中国社会形成了一股“娜拉”热,对思想界、文学界以及妇女解放运动造成了强烈的冲击。娜拉决绝的出走姿态以及“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的宣言同样震撼了被封建传统束缚的广大中国妇女,切合了她们对妇女解放和男女平等的渴望。“娜拉式出走”成为中国女性觉醒并寻求自身解放的精神楷模,也因而成就了“五四”时期中国作家们关于女性的经典形象,塑造了一系列的“中国式娜拉”形象,同时,反复叙说和评论的“娜拉”形象也成为文学领域不断研究的课题。然而,产生在中国特有文化背景与特定土壤中的女性形象与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原形,既有相似之处,又发生了诸多的演绎和嬗变。较之《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原形,“五四”文学中叛逆女性的形象嬗变更为丰富。本文拟从全新的视角,对中西方历史语境与文化土壤下衍生的不同“娜拉”形象进行对比式的解读。
二、“娜拉”形象溯源
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是一部故事情节较为简单的三幕剧,问世于1879年。剧中塑造的女主人公娜拉,是在资本主义社会背景下为争取人格独立而斗争的叛逆女性形象,表现了当时挪威社会的本质特征,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娜拉不仅是挪威文学中光辉的艺术形象,也是19世纪欧洲觉醒了的女性形象的典范。
(一)“娜拉”形象产生的时代背景与思想意义
19世纪下半叶,在欧洲民族资产阶级革命和不断爆发的民族解放运动的鼓舞下,地处北欧的挪威也不断掀起争取民族独立的革命运动。在民族解放和国家独立的运动中,挪威文学也获得了空前的发展,一批出生于农民家庭或小资产阶级家庭的知识分子掀起了挪威民族文学运动的浪潮。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从小深受到北欧民间文学影响的易卜生,将批判的锋芒指向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创作了揭露社会丑恶和宣扬个性解放的“社会问题剧”《玩偶之家》,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法律、道德、宗教和受金钱支配的社会结构进行严厉的控诉和批评,“娜拉”形象即是在这一历史条件下产生的。
易卜生曾经说过:“我所创作的一切,即使不是我亲自体验的,也是与我经历过的一切极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故此,他的《玩偶之家》也不是随意虚构的,而是对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主人公娜拉即是以他的好朋友劳拉·基勒为原形而创作的。在资产阶级男权制社会中,女性一直倍受歧视,她们的生活仅仅局限于家庭范围,作为男性的“玩偶”始终处于服从的地位,她们在经济上不能独立,在生活中也无法与丈夫平等。娜拉的出现,正是对不合理的资产阶级婚姻、家庭、伦理、道德、宗教和法律的大胆揭露。易卜生以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为思想武器,将所有的激情赋予戏剧人物娜拉的身上,使之成为一个敢于向异化社会索取个人权利和追求个性解放的勇士,发出了追求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的强烈呼唤,并大胆地与家庭决裂,发出了妇女争取自由解放的“独立宣言”。“娜拉”一词,超越了剧中人物的局限,承载着思想觉醒、争取自由、追求平等、寻找光明等全部女性解放的内涵,对世界范围内的妇女解放运动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二)娜拉的生活环境
娜拉是一位开朗大方、美丽善良又富有责任感的资产阶级青年女性,她出身于一个小资产阶级家庭。在父权制社会中,她从小就是父亲的“玩偶”,结婚之后,娜拉生活在一个看似幸福、实则虚伪的家庭,她安于现状,对孩子温柔慈爱,对丈夫体贴入微,作为一位乐于奉献的贤妻良母,忙碌而满足地为家庭操劳着。为了挽救丈夫的生命,她隐瞒家人,冒险伪造了父亲的签名向银行职员柯洛克斯泰借了一笔钱,并在照顾家庭之余努力地通过刺绣、编织、抄写等工作挣钱还债。最后签名事件爆发,丈夫一反常态,露出了虚伪、自私的真面目,还扬言要剥夺她教育子女的权利,要对她进行法律的制裁。此时,娜拉才猛然认清自己生活的环境,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丈夫的一个“玩偶”。觉醒了的娜拉由逆来顺受的贤妻良母变成了一个具有叛逆精神的勇士,毅然打开了那扇通往自由的大门。
三、“娜拉”形象对“五四”文学的影响
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发展,追求个性解放的呼声日益强烈,娜拉在“五四”文学革命的历史语境和时代的心理需求中走入了国人的视野,成为了“五四”时期妇女的精神楷模。
(一)“娜拉”流行的中国土壤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历史中,男尊女卑是社会主流文化的重要部分,男权为中心的传统封建思想长期奴役、压迫着女性,严重地束缚着女性的主体意识。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爆发,才吹响了思想启蒙和民族觉醒的号角,几千年的封建思想、伦理和文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猛烈抨击。在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思潮的鼓舞下,接受了新文化运动思想启蒙的青年们,勇敢地向封建礼教和封建家族制度宣战,在批叛封建思想意识的同时,他们发现广大的中国妇女长期处于封建家庭制度的最底层,于是轰轰烈烈的妇女解放运动开始了。“娜拉”形象的出现,恰好符合“五四”时期中国时代的需求,契合了妇女解放运动的思潮,娜拉决绝的出走姿态和宣言,标志着女性意识的觉醒,切合了广大女性追求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的强烈愿望,从而成为了那个时代的偶像。
(二)“娜拉”形象对“五四”文学的影响
“五四”新文化运动是我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一场文学革命,带来了文学观念、文学形式、文学内容等全方位的革新与解放,大量翻译作品引入了外国的文艺思潮,在中国闭塞的文坛上吹进了一股新鲜的空气。鲁迅先生曾说:“何以大家偏要选出Ibsen(易卜生)来呢?因为要建设西洋之新剧,要高扬戏剧到真的文学之地位,要以白话来兴散文剧。还有,因为事已亟矣,便只好以实例来刺激天下读书人的直感,这自然都确当的。但我想,也还因为Ibsen(易卜生)敢于攻击社会,敢于攻击多数。那时的绍介者,恐怕颇有以孤军而被包围于旧垒中之感的罢。”这不仅道出了易卜生风靡中国的原因,更是指出了“娜拉”形象的积极意义。娜拉出走的举动和“我是一个人”的呐喊,不仅在千千万万被压迫的中国女性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她追求自我的价值观也影响了“五四”时期中国妇女价值观和世界观的形成,一定程度上引导了中国现代作家对女性形象的创造。在“五四”时期的文坛上,引发了关于“娜拉走后怎样”问题的激烈论争,同时带来了“问题小说”的创作热潮,通过对“娜拉”形象的接受与再创造,“五四”文学涌现了许多“娜拉”式的叛逆女性形象,代表性人物有胡适剧作《终身大事》中的田亚梅、鲁迅小说《伤逝》中的子君、欧阳予倩《泼妇》中的素心、曹禺《雷雨》中的蘩漪、茅盾《虹》中的梅行素等,这些女性形象个个都具有娜拉一样鲜明的个性和叛逆的精神,她们与娜拉精神相联,根植于中国现实土壤,在对娜拉的承续与发展中,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地发生着变构。
四、“五四”文学叛逆女性形象的类型分析
“娜拉”形象伴随着西方文学作品的译介和国人对西方文学思想的接纳来到了中国,激发了“五四”时期作家对于女性命运的重新思考以及女性形象的全新塑造。但由于创作主体性别的差异、文化积淀的不同以及作家自身所处社会地位的差别,男女两性作家笔下的“娜拉”融入了极为鲜明的性别特征。
(一)男性视角下的女性形象
“五四”时期,在男性作家的笔下,“娜拉”形象往往承载着更多的家国理想和社会责任感,他们以男性的目光来审视女性,以男性的体验来创造女性,往往把“娜拉”置入时代的大潮中,让她做时代的代言人,在渲染其文化批判色彩的同时,却忽略了她真实的女性素质与性格。男性的审视不可避免地带有长久以来以男性为中心的话语界定及规范,他们在塑造“娜拉”式新女性叛逆形象的同时,总是为其身旁添置一个男性的角色,作为女性形象的思想启蒙者或求助者,在意识形态的层面上最终又将女性置于从属的地位。
(二)女性视角下的女性形象
女性作家从女性的视角来进行自我观照,试图用女人独特的感受与男性话语规范进行抗争。她们笔下的“娜拉”常常就是她们自己,极力突出女性自我的强有力以及作为反抗者的才智,注重对人物精神层面的分析,着重表现女性在社会角色选择面前的犹疑,而男性的身份则受到拒绝和排斥。她们采用女性叙述人的语气及情感表达形式来表达作品中女性自我的追求与困惑,以及她们情感上的喜怒哀乐与心灵上的躁动与渴求。
(三)“五四”文学中叛逆女性的形象分析及原型比较
1 从觉醒到出走的田亚梅类型 在娜拉的影响和启发下,胡适在独幕话剧《终身大事》中塑造了中国第一个“娜拉”形象——田亚梅。田亚梅是一位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的知识女性,她受过高等教育,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与独立思考的能力,在东洋留学的经历又开阔了她的眼界,形成了她独立的性格特征。她与陈先生在留学期间相恋相爱,回国后却遭到了守旧而顽固的父母的坚决反对,迂腐的父亲以“同姓不婚”为理由而阻挠,迷信的母亲认为八字不合而阻止。田亚梅用哭闹甚至绝食来对抗却无济于事,她最终意识到在这样封建迷信的专制家庭中,要想获得爱情自由和婚姻自由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她毅然留书出走,迈出了中国妇女追求个性解放的关键一步。
毋庸置疑,田亚梅这一角色形象深受“娜拉”形象的影响,她们都是知识女性,都渴望获得个性的独立与女性的尊严,最后都踏上了由觉醒到出走的反抗道路。但胡适笔下的田亚梅与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娜拉是抛弃了虚伪的婚姻和爱情,是妻子对丈夫的反抗,本质上是对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传统的反抗;而田亚梅是追求婚恋自由的女儿反抗自己的父亲,是对父权的反抗,更大程度上是对封建家长制度的反抗。另外,娜拉的出走是对自我的追求、对妇女独立人格的追求,而田亚梅的出走则是对婚姻与爱情自主权的追求。田亚梅式的“娜拉”形象,更多契合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时代潮流,使故事的深层模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设定了中国现代文学中女性解放的方向。
2 从出走到归依的子君类型 子君是鲁迅唯一的一篇婚恋题材短篇小说《伤逝》中的女主角,一位新女性,也是“五四”时期“娜拉”形象的新模式。子君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受到新思想洗礼的青年学生,在和涓生的交往中,她长期禁锢的心灵被涓生讲述的新鲜思想所撼动,使她逐渐觉醒而走上了反抗的道路。为了争得“人”的权利,她勇敢地发出了觉醒者的呐喊:“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子君的宣言和勇敢地出走,使她成为最有娜拉特质的中国女性形象,她勇敢地走出了专制的封建父权家庭,坚定地迈入了与爱人涓生组织起来的新式资产阶级小家庭,并开始了全新的生活。起初她与娜拉一样,为了家庭的幸福而忙碌着,然而在现实的清贫中,她渐渐失去了理想的色彩和斗争的勇气,最终沦落为平庸的家庭妇女,经济的困窘导致了爱情的破灭,子君不得已又回到了父权家庭。
尽管子君是一个从旧思想中解脱出来的叛逆女性,但她身上传统思想习惯依旧存在,她依然把丈夫看作是人生的归宿,她所追求的爱情以及归属感本质上依然没能脱离封建礼教和男权文化的奴化。娜拉的出走是走出了以男权为中心的资产阶级的大门,是自我意识的觉醒,而子君最终都没能找到真正的“自我”,因此,也注定了她“走出去”又“走回来”的命运悲剧。
3 从出走到迷茫的陈白露类型 陈白露是曹禺四幕话剧《日出》中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她出身于书香门第,受过良好的新式教育,有着和子君一样的过去,但在婚姻失败之后,她只身走入了大都市,希望在都市中找到自己的梦想和自由的空间。陈白露与子君相比较,更具有反抗精神和自我意识,她走出了封建家庭的桎梏,摆脱了旧式贤妻良母的角色,试图依靠自己的力量追求自由和幸福,她的身上闪耀着知识女性可贵的“娜拉”品质。然而金钱社会的腐蚀,迷失了出走的陈白露,她爱慕虚荣、注重享受,精神的追求渐渐演变为对金钱和物质的渴求,最终沦为金钱的奴隶,不得不周旋于纸醉金迷之中而成为了恶少阔老的玩物。
陈白露的身上,美与丑并现,她的一生从觉醒、追求到幻灭、苦闷、沉沦直至死亡,从她的身上可以看出,“娜拉”形象在中国文学中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发展,但她们从旧的生活轨道中挣脱,却无法找到理想的归宿,最终在悲观失望中走向堕落和沉沦,在追求个性解放的过程中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4 从徘徊到革命的梅行素类型 梅行素是茅盾长篇小说《虹》中的主人公,小说以梅行素的生活经历为线索,展示了从“五四”运动到“五卅”运动这一历史时期广阔的时代背景和中国风貌。梅行素的出现,是中国“娜拉”群中一个从个性解放最终走向社会解放的女性形象,是对子君和陈白露式“娜拉”的超越。在封建包办婚姻的逼迫下,梅行素从“五四”风潮的旁观者转变为新思想的渴求者,她自我的意识和价值观念因此而觉醒,从成都求学到重庆逃婚、再到泸州从教、最后在上海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她的经历中既有田亚梅的勇敢、子君的痴情,也曾凝结着陈白露的苦闷,但最终她没有陷入到社会的漩涡,而是冲破了个人主义的束缚,投入到民族解放的洪流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
丁尔纲先生曾经评价说:“梅行素堪称是二三十年代之交产生的‘时代女性群’中纵向开拓、横向开拓与内向开拓最丰富、最具立体感、也最有内涵密度的一个。”梅行素为中国“娜拉”的出走找到了一个合乎时代的归宿,也为“五四”文学中“娜拉”形象的嬗变划下了圆满的句号。
易卜生的娜拉原形并未告诉人们娜拉出走后会怎么样,胡适的田亚梅也只是仅仅踏出了觉醒后出走的一步,鲁迅的子君在出走后又黯然回归,曹禺的陈白露出走后陷入了迷茫,只有梅行素始终保持着个性和理想,最终找到了理想的归宿。梅行素是比娜拉原形更为饱满的中国女性形象,她超越了娜拉原形以及“五四”时期几乎所有的“娜拉”形象,实现了真正的“人的觉醒”。
五、结语
易卜生的“娜拉”形象在中国“五四”时期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引发了文坛上一场壮观的“娜拉”现象,昭示着女性意识的觉醒和时代的进步,“五四”文学中“娜拉”形象的一系列嬗变与发展,折射出了中国妇女寻求自我解放的艰难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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