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中女性人物的文化性*
2014-04-17焦优平
王 镇,焦优平
(1.淮海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连云港 222005;2.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中国传统文化历史悠久,内容博大精深,形式多彩多样,以儒释道融合为代表的稳定文化,其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和意义造就了中华民族独特的人文精神和文化属性,并渗透到人们思维、活动的各个领域和角落。文化作为人类发展的一项核心内容,它包括“物质和非物质的总和”“理念、情感条件反应和习惯行为的模式的总和”“标志任何民族的生活方式的信仰、行为、知识、认同、价值和目标的总体”[1]等方面。作为明代中后期的文学大儒,吴承恩在《西游记》中自然地流露出其广博扎实的中国传统文化修养和感悟,通过淋漓尽致的人物刻画来诠释中国儒释道文化的融合特质和兼容魅力。《西游记》虽然对女性人物惜墨如金,但也可清晰发现,她们都被深深地打上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烙印,有效地折射出了她们所承载的文化因子。
一、儒释道融合视野下的神女形象
观音菩萨是《西游记》中最重要的女性人物,她沟通起了整部小说的脉络,从到东土物色唐僧并助其组建取经四人组,到一路鼎力相助,为唐僧师徒成功取经起到了保驾护航的决定性作用。在吴承恩的笔下,观音菩萨“理圆四德,智满金身。……解八难,度群生,大悲悯(8回)”[2],是个典型的佛家尊者,但有着浓厚的儒家和道家思想,这从她的着装打扮可见一斑。她头戴佛家标志的缨络,却梳着儒家风格的“乌云巧叠盘龙髻”,穿着儒家气息的“盘金龙,飞彩风的结素蓝袍”,系着道家意蕴的“对月明,舞清风……登彩云,促瑶海的锦绣绒裙”(12回),这种视觉上的文化感染力也给了读者充足的遐想空间。
观音菩萨是佛家普度众生、救苦救难思想的实践者,一心泽被芸芸众生,反对杀生,连为害一方的红孩儿和熊罴怪都被她收为善财童子和守山大神,所以在如来佛祖驾下的菩萨当中,唯有她毅然自荐前往东土查访合适的取经人。同时,她也是儒家人学的卫护者,强调修身养性,厚德载物,造福黎民,在万物苍生中享有崇高的威望。难怪当观音在陈家庄捉了金鱼怪后,“一庄老幼男女,都向河边,也不顾泥水,都跪在里面,磕头礼拜”(49回)。当观音在东土显露真身后,“喜的个唐太宗忘了江山,爱的那文武官失却朝礼。盖多众人都念‘南无观世音菩萨’”(12回)。在这一维度上,世俗化了的观音菩萨践行了“天人合一”“仁者爱人”“和则生物”的儒家人本思想,诠释了深远的人性内涵和人文感召。观音菩萨与道教诸仙谈经说道,交好异常,她是凌霄宝殿和瑶池蟠桃盛会的常客和上宾,常常参与道家的重大活动,哪怕是大麻烦场合她也自然地出现在太上老君身旁,推荐二郎真君帮助讨伐造反者“齐天大圣”。当她妙手医活人参果树时特意讲求五行之说,说明她深谙儒家和道教的依据和常识。毋庸置疑,在《西游记》中作者有意刻画了一个融合儒释道三家文化的观音菩萨这一典型而又深入人心的女性形象,清楚地表明佛教和道教都是具有文化性的,“宗教与文化的问题,好比一张复杂而广泛的关系网,它把社会生活方式与精神信念、价值观念联系起来了,这些精神信念和价值观念被视为社会生活的最高法则,以及个人和社会行为的最高准则”[3]116-117,因此,只有从儒释道三家互补互动的高度才能整体把握中国的传统文化。
类似手法下刻画的女神还有许多,如王母娘娘在小说中虽然是偶然带过,但她召集的蟠桃大会却是佛道两家的头面人物云集的重要场合,这些佛仙在此盛宴上也必然像在安天大会和盂兰盆会上一样应对的都是中国人熟悉且爱听的“福禄寿”诗一类,谈论的话题多与儒家理想重合,由此可以看出王母敬佛礼道好儒的人文哲学。而在取经路上,道家的黎山老母刚从佛家的龙华会回来,化装为“将这陌纸钱烧化,以尽夫妇之情”的儒家孝妇,又向孙悟空推荐佛家的毗蓝婆菩萨去剿灭多目怪,偏偏这个菩萨又是一身道姑装束,在“常放祥云接太虚”的千花洞修行,“炼成了自逍遥”(73回)。显而易见,在高高在上的女神世界中,儒释道文化无时无刻都在无形中影响着她们的一言一行,这种“交汇互融”既促进了神仙世界的安定、和谐和荣耀,也影射了现实世界应遵循的人文价值。这种思想资源甚至在数百年后的西方也引起了共鸣,难怪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理论家柯布认为,“中国文化特别是作为其根基的儒、道、释所倡导的天地人和、阴阳互动的价值观念,不仅是生态运动的哲学基础,也应成为未来后现代世界的支柱性价值观念”[4]。
二、儒释道多元模式下的妖女形象
在《西游记》中,神女们固然是儒释道文化的偏爱者,而众多的妖女们也丝毫不见逊色,这在她们与唐僧师徒的交集中不时地流露出来。在雷音寺听佛谈经的蝎子精对三藏说,“我这里虽不是西梁女国的宫殿,不比富贵奢华,其实却也清闲自在,正好念佛看经。我与你做个道伴儿,真个是百岁和谐也”(55回)。这里的“道伴”意指“伴侣”,但却用的是道家习语,说明这蝎子精既欣赏简单朴实、淡定实用的儒家生活,又向往清幽恬淡、参禅入定的佛家体验,同时对道家修行至少略知一二。风情万种的老鼠精有情有义,她曾出入雷音寺偷吃香花香烛,借助佛家渊源和灵性修得一身好本事,她的花园满是道教风韵的花轩庭阁,颇费了作者一番笔墨。为了报答李天王和哪吒的不杀之恩,她长期供养两位道神的牌位,称他们为“尊父”和“尊兄”。这种孝心和感恩又具有十足的儒家情怀。杏树精混身于竹、柏这些具有道家风骨的树精一起论道修炼,但她更是个按照儒家规范教育出的美丽才女,她谦逊端庄,知书达理,能说会道,满面春风朗吟“妾身不才”,作诗清雅脱俗,她的儒道通识的才情连唐僧都大为赞叹,也给小说平添了一个亮点。
绝大多数女妖都绞尽脑汁地诱惑唐僧还俗归儒,“欲配唐僧了宿缘”,甚至大骂孙悟空不懂人间烟火,“破人亲事,如杀父母之仇”,而她们孜孜以求唐僧的终极目的竟是“修得正果”“得道成仙”的释道高义,这与唐僧师徒的传经大义惊人相似,这更印证了中国传统的儒释道文化具有深入骨髓的吸引力和缔造力。
铁扇公主原本属于修道的魔怪,泼辣骄横,但她相当另类,恪守儒家人伦,为人处事以家庭为中心,追求细腻充实的情感满足,完全符合真正典型的中国式的传统家庭妇女的伦理标准,也备受作者和读者的同情和怜爱。她从不仗势作恶,颇懂礼法修养,火焰山的百姓只要十年拜求一度,给她供给肉类瓜果,便可相安无事,风调雨顺。她执守亲情,讲究名分,期盼一家团圆,相夫教子并与丈夫长相厮守,即使为花心、粗野的牛魔王所弃,她也没简单粗暴地报复,只是默默地耐心等待丈夫回心转意。而且,她因为其子红孩儿被观音收走而仇视唐僧师徒:“我那儿虽不伤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几时能见一面?”(59回)最后,为救丈夫一命,她跪地哀求,甘愿奉上芭蕉宝扇以熄灭火焰山火根并保全家庭,最终她修得佛法,“得了正果,经藏中万古流名”(61回)。可以说,温柔贤淑、恪礼守节、雍容大度、妖性弱显的铁扇公主是对中国传统文化价值观的一种完美解读,因为通过她的善恶转换,恰如其分地阐明了中国传统妻子和母亲的双重社会角色和价值,充分体现了儒学宽容、包容和兼爱的女性传统规范,点出了在儒释道话语体系下女性对自己和他人安身立命的人性化选择,进而在一定程度上对小说的儒释道的主题阐述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三、儒释道共同价值观下的凡女形象
在《西游记》中,还有诸多凡女人物,她们同样尊儒敬佛礼道,有教养有思想,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女儿国国王温柔绝美、聪慧贤能,她治下的女儿国自然是女官妇权,但是政治开明,经济发展,国泰民安,完全是一套以儒家治国理念架构起来的运行机制,“农土工商皆女辈,渔樵牧耕尽红妆”(54回),女性们都成为各行各业的独立自主的劳动者,人尽其才,安居乐业,“皆有所养”,而且她们热爱感性生命,肯定人欲和人情,唐僧师徒的出现使得全国“娇娥满路呼人种,幼妇盈街接粉郎”(54回),明确表现出儒家人性和人伦的张力。女王更是深受儒学传统浸染的仁者和圣君,她仰慕东土神僧,视为佛家造化,也鼓励唐僧的徒弟们取经再回,书中也有意识地将她与其他一些美丽的凡女和仙女作比较,“说什么昭君美貌,果然赛过西施。……月里嫦娥难到此,九天仙子怎如斯”,暗示她凡女的神韵和道家的丰姿,如能与儒家精髓结合为一体应该能实现人生的完美。所以她要“着当驾太师作媒,迎阳驿丞主婚”“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为王”“与他阴阳相配,生子生孙,永传帝业”(54回),这在最大限度内弘扬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并实践“以儒治世”的人伦之美,以对生命的关怀呵护和对个体性的尊重来呼应儒家的憧憬、理想和希望。
朱紫国的金圣宫娘娘温柔艳丽、冰清玉洁、痴情机智,能轻松地用儒家《千字文》中的“外傅受训”戏弄妖王(71回)。她本来安享荣华富贵,因为国王做太子时射杀了西方佛母孔雀大明王的孩子,受到了佛家诅咒,因此观音菩萨的坐骑金毛犼下凡变作赛太岁,强夺金圣宫娘娘做压寨夫人,以示报复并替王消灾,这是佛家不杀生的惩罚方式。而儒家是极力反对“伤风败俗,坏伦乱法”恶行的,为了保证代人受过的娘娘能守身如玉,驱魔避害,作者又安排张紫阳真人在赴佛会途中,将一件旧棕衣化作长满毒刺的新霞裳,确保了娘娘的贞节万全和三年后夫妇二人的复合重谐。这样,使得儒释道的复杂交汇达成了有益的平衡和趋同,目的就是要告知读者,中国社会的“道”其实就是儒释道随时随地融合的“道”,因为它能调和矛盾,维护善德,培育传统,教化世人,稳定社会。
众所周知,中国社会的民间生活和文化长期以来一直是与宗教紧密相连,共存共生的。唐僧在两界山邂逅的猎户刘伯钦之母虔诚信佛,淳朴善良,她敬重并善待唐僧,希望他能顺便念点经文给她死去的丈夫做周忌,所以她想方设法与儿媳妇为唐僧准备洁净的素饭,认真准备佛事。当然,她的善行和努力也收到了很好的回报,唐僧的佛事奇迹般地帮助刘伯钦的亡父“消了罪业,上中华富地长者家去托生”(13回),也使她们一家在喜梦中再次聚首。这种在刘伯钦母亲看来天经地义的人间伦理,既寄托了中国人“善有善报、佛学俗用”传统思维下的美好遐想,又在不经意间突出了“援佛入儒”的社会文化风气。
简而言之,作为明清古典四大名著之一的神魔小说,《西游记》虽然对女性人物泼墨不多,但在有限的字里行间中成功塑造了众多和小说同样具有永恒生命力的女性人物。她们虽然类型、性格、功能迥异,但处处以女性之美与儒释道融合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深度契合,具有相当典范的文化载体效能,“在诸多文化模式中,女性发展的社会条件也许不足,但其文化资源充分,女性照样能得到个人与社会皆相得的发展”[5],从而进一步赋予了作品不同于西方传统的深沉浓烈的文化意蕴和民族精神。
讲究“天人合一”“中庸平和”和“善恶有报”的中国传统文化早已渗透于中华民族的每一个细胞,植根于这片文化土壤上的文学作品则必然会以不同形式来阐发和传承这种文化基因,而在这个背景下活动的每个人,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都会自觉地成为其文化的建构者和讲述者。一代文学巨匠吴承恩是个传统文化的优秀代言人,他笔下的各色女性人物也不会例外。从这方面来讲,《西游记》中的女性人物是人文的,是文化性的,也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写真,读不懂《西游记》中的女性,就读不懂浸淫其中的中国儒释道的文化,更读不懂《西游记》。当现代的读者依然在深深折服于小说的文学造诣时,他们还能通过欣赏女性之美来理解和把握中国传统文化的无限魅力,这也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发扬提供了有益的经验和智慧。
[1] D·保罗·谢弗.文化引导未来[M].许春山,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
[2] 吴承恩.最新整理校注本西游记[M].李洪甫,校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3] 张志刚.宗教学是什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4] 柯布,刘昀献.中国是当今世界最有可能实现生态文明的地方——著名建设性后现代思想家柯布教授访谈录[J].中国浦东干部学院学报,2010(3):5-10.
[5] 董晓萍.女性的社会发展及其文化多样性[J].民俗研究,2014(2):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