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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柳宗元寓言的稗官之言与忧愤之情

2014-04-15

关键词:诸子韩非子柳宗元

李 万 堡

(汕尾职业技术学院中文系,广东 汕尾 516600)

论柳宗元寓言的稗官之言与忧愤之情

李 万 堡

(汕尾职业技术学院中文系,广东 汕尾 516600)

自先秦诸子以降,柳宗元寓言奇峰兀立。其意象之摄取由“人类社会”而之“动物世界”;其叙述方式由“言语描写”而之“心里刻画”,依章士钊所论当属“稗官之言”;其抒情方式也由“嬉笑怒骂”而之“冷峻针砭”,并透着浓重的“忧愤之情”。柳氏寓言有先秦诸子的传承与史传文学的濡染,更有中唐特殊时代背景的政治烙印及其人生遭际的生活历练。

柳宗元寓言;动物意象;冷峻针砭;稗官之言;忧愤之情

我国寓言肇始于先秦诸子散文,而年代与《伊索寓言》相若,它除了对后世寓言产生重大影响之外,还是小说的滥觞。先秦诸子散文中运用和保存寓言最多的是《孟子》《庄子》《韩非子》和《列子》,此外,在历史散文中,《国语》和《战国策》中也有一部分。先秦寓言属于政治哲理寓言,庄子藉以宣传“无为” “逍遥”与“齐物”,韩非子藉以主张“因时变法”与“法术势”。而到唐代则变型为社会讽刺寓言,中唐时期的士人已不再像盛唐那样有至高无上的自豪感,更没有先秦那种活力四射的精气神,他们在行藏之际多了内敛和沉潜。中唐诗或险怪或轻俗,中唐文也化骈为散走向民间,而韩柳无疑是此间巨擘。“欲藉此之一扫腐化僵化不适用于人生之骈体文”(陈寅恪)。寓言至中唐已脱离了论说、史传而独立成体,从某种意义上说柳宗元可谓开山始祖。至元明以刘基为代表的诙谐冷峻寓言为又一高峰,而其间柳宗元可谓枢机关键。如果说先秦寓言是诸子的“百家争鸣”,而唐代寓言柳宗元则是“一枝独秀”;如果说先秦诸子的政治哲理寓言力图为构建自己的理论体系服务,而唐代柳宗元寓言则针砭时弊为旨,辅时及物为道。

一、从人类社会走向动物世界的稗官之言

寓言自诞生后,其原型意象便与时因革。先秦诸子及史传作者所运用的寓言来源约略有三。一则民间故事,其《孟子》最显。正所谓“齐东野语”,事近旨远,诙谐多趣。二则历史传说,其《韩非子》最勤。虽说未必真实,但亦不无依傍,有史传为凭,事半功倍。三则虚构故事,其《庄子》最擅。妄想则奇异瑰丽,“空语”(司马迁:“皆空语无事实”)则超凡拔俗。先秦寓言写人事者多,写物事者寡,孟子、韩非子等多写人,而庄子专写物。公木先生分析说:“首先,中国人的民族性格比较平实,少玄想,尤其生活在黄河流域的中原人(北方人)更是喜平淡,务实际,诎幻想……其次,孔丘‘不语怪力乱神’,北方诸子争鸣,也很少有人言及神话。作为显学的儒家,更如鲁迅先生所言‘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俱为儒者所不道’。再者,史官的删改和先秦理性精神的觉醒,促使我国古代神话不断的历史化和理性化,从而使寓言也随着发生了演变。正由于神话性质变了,所以寓言中的动物故事也遭到了池鱼之殃。[1]”先秦寓言中《韩非子》影响颇大,也最关注现实,其寓言四百多则,却只有“涸泽之蛇”与“三虱相讼”以动物为原型意象。《庄子》寓言托物言志,虽有“鲲鹏展翅”与“混沌之死”之“物事”,但皆玄虚臆造之物。

柳氏不藉历史人物寓托而迂回曲折,沉思默察,大道低回,近取譬喻,以求见微知著。即便写“人事”,也是子虚乌有地虚构如“郭橐驼”“蒋氏”,或者干脆就在光怪陆离的大自然中捕捉那些不会言语的小生命作为原型意象。章士钊先生指出:“子厚集共有传六篇,一宋清,一种树郭橐驼,一童区寄,一梓人,一李赤,一蝜蝂,皆微者也,而蝜蝂尤一小虫,所为类稗官游戏,无一大篇重寄之作。[2]”《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颜师古注:“稗官,小官。如淳曰:‘细米为稗,街谈巷说,其细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颜师古释为“小官”,其职为搜集街谈巷议、风俗故事供皇帝省览的小官。古代泛称私家编撰史书、记载轶闻琐事为小说野史。司马迁说:“百家言皇帝,其言不雅驯。”(《史记·五帝本纪》)董其昌《袁伯应(袁可立子)诗集序》:“二十年来,破觚为圆,浸淫广肆,子史空玄,旁逮稗官小说,无一不为帖括用者。”蔡东藩《清史演义·自序》:“窃谓稗官小说,亦史之支流余裔,得与述古者并列;而吾国社会,又多欢迎稗乘。取其易知易解,一目了然,无艰僻渊深之虑。”董其昌说“子史空玄”须“旁逮稗官小说”来补充,蔡东藩说“史之支流余裔”为“取其易知易解”。柳宗元也在《上襄阳李愬仆射启》中对“稗官”有所言及:“谨撰《平淮夷雅》二篇,斋沐上献。诚丑言淫声,不足以当金石。庶继代洪烈,稗官里人,得采而歌之。”虽“不足以当金石”但能“继代洪烈”,所以稗官里人采而歌之。

先秦寓言虽有出于经史,但因源于民间,自当归为“稗官者言”。至于柳氏寓言,章士钊先生认为:不仅类“稗官游戏”且“无大篇重寄之作”。柳宗元不以帝王将相、达官贵人、知名人士为撰文对象,他只是把目光投在“微者”身上,这是他与先秦诸子的最大不同,同时也显示了柳氏寓言的独特魅力。

(一)宦官与朋党的险恶政治

中唐政治形势,第一特征是藩镇割据。安史之乱后,藩镇失控,逐渐形成割据局面。德宗时期形势日趋严峻,迄无宁日。节度使拥兵自重,大者广占十余州,小者亦挟三四郡。他们官员自任,税赋自收,父死子继或者由部将自行拥立,完全独立于朝廷的政治体系之外。藩镇间不仅互相攻伐,还不时向王室发难,威胁王朝安危。其第二特征是宦官干政。唐朝前期,宦官数量尚少,地位尚低,无权过问军政大事。然而到了开元、天宝年间,宦官激增到三千人,仅五品以上的宦官就有一千人,其中高力士已位极人臣。玄宗还委派宦官任监军,出使藩国。安史之乱后,唐肃宗登基又赖宦官之助,所以倍加崇信。唐肃宗曾任用宦官李辅国掌握禁军。之后唐德宗又刚愎自用,猜忌大臣宿将,更加依侍宦官。唐代宗之后,不仅地方上的节度使也多从禁军中选任,甚至将相任免也一任听之。至此,皇帝与朝臣已皆受制于宦党。

王朝“内忧外患”而致贪鄙当道,贤能被逐,苛政如虎,生灵涂炭。适逢有识之士得皇帝青睐而意欲变革,但身居高位者皆既得利益的庸碌之辈,对变革新政根本不感兴趣。《旧唐书》本传称:“(老宰相贾耽)自居相位,凡十三年,虽不能以安危大计启沃于人主,而常以检身厉行律人。”大臣们不仅慵懒怠政,还与藩镇、宦官相沆瀣,力图共同维护旧秩序。于是就有了“永贞革新”。但以皇帝为首的这场改革最终还是昙花一现,柳宗元被贬为远州司马,待十年后刚回京师旋即再贬柳州,终致卒于贬所,足见时政之险恶至极。

“寓言”一词最早出现于《庄子·杂篇》:“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又说:“寓言十九,藉外论之。”晋人郭象注:“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清人王先谦集解云:“寄寓之言,意在于此,而寄于彼。”诸家所云均指出了中国古代寓言本质上是“寄寓之言”,即以“此物”寓“彼理”。或曰以简短的故事寄寓某个道理。寓言以其独有的哲理性、激励性、警世性和幽默性来补察时政。既然“寓言”意在所寓之言,其“言”多为干系时政,寄寓之人风险自在其中。柳宗元以戴罪之身言朝野之弊,“取诸物”比“取诸人”更具可操作性。柳宗元与吴武陵讨论《非国语》时,阐述了他“辅时及物”的为文之道:“仆之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务也,以为是特博弈之雄耳。故在长安时,不以是取名誉,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不可陈于今,则宜垂于后。”笔者以为先秦寓言多“取诸人”而少“取诸物”,并非仅如公木先生所分析的那样是儒家文化、史官文化及理性精神所致,还当与该时代的政治背景相关联。无论是春秋争霸还是战国争雄,他们之间其实都是“国际关系”。 周朝八百载裂土分封,其立庙伊始就奠定了政治多元的格局,至东周更是无正名君臣、有放言无忌。周朝开宗之初就形成了思想独立的氛围,于是有处士横议,有百家争鸣,或曰游侠策士陈情说理,诸子百家讲学论道,异彩纷呈。先秦诸子可以随便找个“外国人”调侃,有时甚至本国君王都可以调侃而不用担心因言获罪。此类事例先秦散文中亦屡见不鲜,如《秦晋崤之战》中的“蹇叔哭师”而“秦伯素服郊次”,“先轸骂娘”和“不顾而唾”,而晋襄公知错就改遂“使阳处父追之”;晏子耻笑齐景公怕死以及左右佐哀而泣的“怯君谀臣”(《晏子春秋》);孟子令齐宣王窘迫不已,以致“王顾左右而言他”(《孟子·梁惠王下》)。而嘲弄“老外”自然更无需瞻前顾后。先秦寓言故事里所嘲弄的“蠢货”楚国最多,刻舟求剑、拔苗助长、守株待兔、晏子使楚、狐假虎威、自相矛盾、画蛇添足、一叶障目、叶公好龙等都是,而其中韩非子讽刺得最多的是“宋人”和“郑人”。当然春秋战国之世也并非“处士横议”之天国,谏言悲剧也不断上演。如“子胥善谋而吴戮之”“仲尼善说而匡围之”“管夷吾实贤而鲁囚之”“孙子膑脚于魏”等。韩非子说:“此十数人者,皆世之仁贤忠良有道术之士也,不幸而遇悖乱暗惑之主而死”(韩非子《难言》),因而韩非子作《说难》。

纵观中国寓言史,柳宗元在原型意象的摄取上可谓独具匠心,他笔下的意象基本是动物,多有西方寓言借动植物来说明人生道理之味道。《伊索寓言》就用豺狼、狮子等比喻人间权贵,揭露其残暴、肆虐的一面。依柳宗元之内敛性格,他不能像刘禹锡那样高调地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嬉笑怒骂、直刺政敌,也不可能有“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豪情。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可以从其诗中略窥一斑。如“独钓寒江雪”“岩上无心云相逐”“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 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总之,柳宗元的性格是其选择“卑微”小动物为原型意象的内驱力。《三戒》是在柳宗元贬官后写的一组著名的寓言。其中《临江之麋》写麋依仗主人的宠爱而得意忘形,终至被“外犬”吃掉;《黔之驴》写徒有其表的黔驴,被聪明机智的老虎识破了外强中干的本质而丧命;《永某氏之鼠》写在主人的庇护、纵容下贪残暴虐、恃宠放纵、无恶不作的老鼠以谕宦官“窃时以肆暴”,必遭灭顶之灾。作者藉麋、驴、鼠三种动物辛辣地讽刺了当朝昏聩无耻的宦官、官僚及其爪牙群丑,具有高度的讽刺性、哲理性和强烈的政治能指性。这《三戒》虽然现实针对性极强,但因不涉“人事”所以自我保护性也极强。

柳宗元生活在江山一统而“君无戏言”的时代,此时已无“外国人”可资调侃。而面对宦官专政、党争不断的时局,针砭任何显达官宦都将引来大祸。政治昏暗加之性格内敛使柳宗元冷静地观察社会,仔细地审视自然,于是他把目光转移向了动物世界。其名篇《捕蛇者说》虽是以“人事”为原型意象的架构,也是反映残酷社会现实的力作,还提出了“苛政猛于虎”的千古名训,但也只是借古讽今,是推衍了《礼记檀弓》“孔子过泰山侧”的古老故事。虽然直刺时弊,但毕竟对事不对人,没有明确的人事指向性,其写作的安全系数自然也较高。

先秦诸子散文大都是哲学著作,古奥玄妙。而寓言则以其具体性和形象性,有助于对其哲理的理解和接受,所以诸子常以寓言嵌入论说之中。孟子以“揠苗助长”释“养气”说,韩非以“黑牛而白题”(《解老》)解老子“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以“浑沌凿窍”(《应帝王》)谕“顺应自然”,以“惠子之樗树”(《道谣游》)述“无用之用”,以“庄周梦蝶”(《镀胛锫》)晓“人生如梦”,等等。先秦寓意辩理,两汉以降劝诫多讽,但南北朝至唐宋又讽而庄。至中唐,柳宗元为巧妙地规避政治风险,在表达政治见解、寄寓哲思和讽刺抨击丑恶现实时,不仅以动物为原型意象,还采用了开宗明义或卒章显志的直接点明寓意手法。他在《三戒》“小序”中说:“吾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迨于祸。有客谈麋、驴、鼠三种物,似其事,作《三戒》。”《蝜蝂传》说:“日思其高位,大气禄,而贪取甚,观前之死亡不知戒……智者小虫也。”陈蒲清说:“正如林纾所说的那样:‘柳州每一篇寓言之中,必有一句最有力最透辟者镇之。’(《韩柳文研究法》)这种点明是作者人生体验的总结,告诉阅读者不可拘泥于故事本身;同时,也有掩饰其具体映射对象的作用,以避免小人罗织罪名。[3]”

柳宗元寓言绝大多数创作于永贞革新失败之后,他长期贬寓蛮荒,采用“稗官游戏”与“明点寓意”的手法,既能揭露政治黑暗、发泄胸中郁闷,又能全身免祸,不失为明智之举。

(二)处江湖之远的生活基础

虽然柳宗元“牢笼百态”,有各色人,有各色物,但动物原型意象则是最大特色。于浴贤说:“在魏晋赋风通俗化、平民化的趋势下,一大批从不被留意的微小生命,甚至是丑陋的小动物、小植物进入了赋家的创作视野,构成六朝咏物赋多姿多彩的形象画面。[4]”于浴贤认为是魏晋以降的通俗化、平民化文风启迪了柳宗元,加之寓言本源于民间,植根于现实生活也是其本质特征,于是麋、驴、鼠,还有猿、罴、尸虫以及蝜蝂纷纷聚集到柳宗元的笔下。柳宗元寓言的虽受赋风影响,譬如《捕蛇者说》和《种树郭橐驼传》等名篇皆采用了“主客问答”之形式,但这仅限于以人物为原型意象的作品。柳宗元绝大多数以动物(昆虫)为原型意象的作品不仅没有“问答”,而且还没有言语刻画,只有心理活动描写。陈蒲清在他的硕士论文中说道:“柳宗元把动物人格化,这是寓言文学共同的特色。但柳宗元笔下的动物都保持着一个限度,即没有动物彼此对话,《黔之驴》中的虎也只是心里念叨了一句“技止此耳”。 大概作为一个古文家,柳宗元认为动物是不应该说话的吧。”(《讽刺寓言的瑰宝——柳宗元寓言》)陈先生发现了柳氏寓言另一大特色,就是“动物都不会说话”,这证明柳宗元寓言并非只受“赋风”影响,除前文已述的宦海沉浮的影响之外,其长期“处江湖之远”的生活基础也不可小觑。柳宗元之所以写“黔无驴”,也正是他长期贬谪大西南的一个重大发现。“黔”之所指,不管是今之贵州还是四川黔江流域一带(包括贵州东北一小部分),在此不作考证,只是有个常识:即山区缺少平地之处,确实无驴,柳宗元的“黔无驴”确为接地气之语。

柳宗元一生两次遭贬,其政治生涯的重要阶段都是在蛮荒之地度过,因此有更多机会贴近底层社会,了解民生,也有更多机会透视动物世界与人类社会的可联类譬喻之处。柳宗元的诗《溪居》写道:“久为簪组束,幸此南夷谪。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柳宗元之生命长期植根于“岭树重遮”之僻野,常独往独来于山林农圃之间,目光常属意于自然万物。相对于先秦诸子的高标思致、坐而论道,柳宗元更关心时弊与民生之苦。先秦之世礼崩乐坏、百家风起、纷纷攘攘、莫衷一是,是复古还是立足现实,是“从周”还是追思“三代”,抑或干脆拉回到“元古”的小国寡民状态,这都是儒墨道法诸家辗转反侧的课题。因此在哲学层面上建构新体系是时代对诸子百家的呼唤,在社会层面上建构新秩序也是时代赋予诸子百家的使命。柳宗元所处的时代不同,封建社会此时早已经形成了一个超稳定系统,士人不用再考虑如何建构新秩序,而是要考虑如何完善当下的政治结构、社会秩序。换言之,柳宗元不必考虑是集权制好还是分封制好,是唐虞三代好还是远古洪荒好。他只需考虑对唐王朝大厦的如何修补的“改革”,而无需考虑改姓易帜的“重组”;他只需考虑脚踏实地能救世的形下之“器”,而无需考虑悬浮在空中的形上之“道”。但是救世之“器”必定触碰“当事”之人,因而首要的是有效地规避政治漩涡。韩非子说:“家计小谈,以具数言,则见以为陋;言而近世,辞不悖逆,则见以为贪生而谀上;言而远俗,诡躁人间,则见以为诞;捷敏辩给,繁于文采,则见以为史;殊释文学,以质信言,则见以为鄙;时称诗书,道法往古,则见以为诵。此臣非之所以难言而重患也……虽贤圣不能逃死亡避戮辱者何也?则愚者难说也,故君子难言也。”(《难言》)“重患而难言”此乃至当之论。

二、从嬉笑怒骂走向冷峻针砭的忧愤之情

面对礼崩乐坏、人心不古的乱世,探求救世方案是先秦诸子的使命。如何才能使君王接受自己的政治主张,也是先秦诸子煞费心机的事。于是后来的孟、韩诸子们就开始设法在其宏论中镶嵌些精彩的“段子”。何以至此,曰“世袭制”使然。世袭制规定嫡长子继承之,然而很难保证嫡长子就是正人君子或者聪慧人。当然这也是封建集权制家天下的无奈选择。先秦诸子阐明自己的主张并使君王们也乐于接受,妙趣横生地“讲故事”似乎不可或缺,因此先秦寓言大多能令人捧腹。如“齐人有一妻一妾”(《孟子·离娄下》)中孟子为我们勾画了一个内心极其卑劣下贱、外表却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人,他为了在妻妾面前摆阔气,抖威风,自吹每天都有达官贵人请他吃喝,实际上却每天都在坟地里乞讨。妻妾发现了秘密后痛苦不堪,而他却并不知道此事已败露,仍在妻妾面前得意洋洋。这则故事辛辣地讽刺了那些为钻营富贵利达而抛弃人格尊严、进行狡诈欺骗的无耻之徒,揭露了他们道貌岸然之表掩盖下的龌龊卑劣人格。“月攘一鸡”(《孟子·滕文公下》),用偷鸡者要改掉坏毛病还讨价还价来说明知行合一的道理。《吕氏春秋》用“网开三面”(《异用》)批判暴政而歌颂仁德,“掣肘难书”(《具备》)论“用人不疑”,等等。听了别人用这样的故事“开导”自己,君王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足见何其蠢也。若论建言救世,韩非子最突出,也最有效。《韩非子》内外《储说》诸篇,先列出政论的题目,接着是说明论题的观点,后面是一连串的故事,这是韩非子的基本思路。如以“入涧必死”(《内储说上》)论证信赏必罚,行法无赦;以“守株待兔”(《五蠹》)和“郑人买履”(《外储说左上》)讽刺墨守成规的守株的宋国种田人和郑国的“宁信度,无自信也”买鞋人,从而寓托“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之愚;以“滥竽充数”(《韩非子·内储说上》)揭示南郭处士的行为骗得了一时却骗不了一世,告诫人们要有真才实学,不要虚伪骗人的道理。韩非子笔下的形象多是愚人,他是把愚人的故事讲给愚人听。秦始皇嬴政说“寡人得见此人(韩非子)与之游,死不恨矣”,看来始皇帝也喜欢“听故事”。

在专制体制下,士人如果意欲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意欲有所作为,首先要全身,第二是有效。王焕镳说:“士阶层求进于统治阶级,不管他们所操之术如何,也必须具备语言技巧。一言合意,立取卿相,一语不智,垂橐而归。穷通得失的先决条件是语言,语言成为士阶层用心研究的对象。[5]”说得好就取为卿相,说得不好也不过就是卷铺盖走人而已。柳宗元贞元九年(793年)中进士,贞元十四年(798年)登博学鸿词科,授集贤殿正字,一度为蓝田尉,后入朝为官,因参与政治革新,迁礼部员外郎,在京任职共十年左右。永贞元年(805年)九月,革新失败,贬邵州刺史,十一月柳宗元加贬永州司马,十年后,元和十年(815年)春回京师,又因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得罪执政牵连,旋即再次被贬为柳州刺史,直至元和十四年(819年)十一月初八卒于任所。“忠而被谤,信而见疑,能无怨乎!”但柳宗元不仅仅是怨愤,他的济世情怀始终未泯,他从不同侧面不断地揭露黑暗的现实,嘲笑和讽刺了各种丑恶现象,同时也揭示出一定的社会现象所带有的普遍意义和本质规律,并且抒发了憎恶、忧愤以及哀怨之情。柳宗元的政治生命之短、生活之艰辛无人堪比,但他的救世之心也罕有人匹。柳宗元的学问思想、道德文章不同于韩愈的惟儒独尊,而是儒释道三教调和,杂取百家。柳宗元虽然不笃信佛教,但他深究佛理;柳宗元不是隐者,但他不悖老庄。他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写道:“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为之文也。”其《种树郭橐驼传》就深得道家要旨。他描绘了一个身体畸形而心灵美善的小人物郭橐驼,只寥寥数语就道出了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的为政为人真谛。几千年来,统治者多以儒家思想治国,而忽略道家,只有到了百废待兴、羸弱不堪之际才偶尔想起了道家,比如“文景之治”。然而文、景二帝之功往往被忽略,汉武帝却被人们推崇备至,动辙“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并提。柳氏之文所承载的不仅仅是儒家经典,道家思想之救世价值亦未等闲视之,这也正是韩柳文章思想内容上的巨大区别。

三、结语

寓言的世界是情趣幽默、机敏智慧、充满想象力的世界,因此想象虚构、劝谕讽刺是寓言的基本特征。先秦诸子寓言无论是《庄子》的荒唐恣肆、发想无端,《孟子》的纵横论道、语约辞尽,还是《韩非子》的孤郁怨愤、冷峻奇峭,都有一个共性,就是亦庄亦谐,仿佛看喜剧而不能忍俊。但是柳宗元则不同,他的寓言在庄谐之中还透着浓重的冷峻和沉郁,仿佛看悲剧,令人心生隐痛。宋子京《笔记》韩柳刘三家文:“因举三人所创新语,如:‘柳子厚云: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6]”《捕蛇者说》推演了《礼记檀弓》中的故事,同样是透出两害相权取其轻的人性,但在手法和主旨上柳宗元都略胜一筹。《礼记檀弓》所记只是妇人为其舅、夫、子相继死于虎的呼天抢地的“悲痛”。而柳宗元笔下的穷蹙捕蛇者的祖、父皆死于蛇,自己也“几死者数矣”,可是他非但不把啮人之毒蛇视为“大敌”,反而视为“恩物”“宠物”。虽然与之交谈时,起初还“大戚,汪然出涕”,但旋即却“熙熙而乐”,或曰“沾沾自喜”。这种“麻木不仁”的“喜”“乐”之中所透出来的悲哀更是撕心裂肺的,“喜”中带着满腹辛酸,“乐”中透着极度无奈。《罴说》是抨击骄横藩镇拥兵割据的一篇寓言,讲述一个没有实际本领的猎人,企图利用“鹿畏貙,貙畏虎,虎畏罴”的生活现象,用竹管吹出各种动物的声音来捕获猛兽,但最终被罴吃掉。从结句“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来看,《罴说》里描写的鹿走而貙至,貙死而虎来,虎亡而罴来,后患无穷,后果也更严重。柳宗元以貙、虎、罴这些凶恶的野兽比喻当时横行不法的藩镇军阀,以猎人最后葬身罴腹的下场暗示朝廷应改弦更张,增强实力,如果继续幻想“以藩制藩”,必遭“猎人”似的悲惨结局。以虎罴喻藩镇,以猎人与虎谋皮来喻朝廷的藩镇政策,讽谕性极强。

无论是讽刺现实、针砭时弊的《三戒》和《罴说》,还是表达志趣和情操的《吊苌弘文》《牛赋》《瓶赋》和《愚溪对》,抑或是抒发政治主张的《种树郭橐驼传》,皆不失为讽刺辛辣、幽默传神之作。但是当我们读过之后,似乎又都有些笑不出来。即便真的被“黔之驴”的外强中干和“蝜蝂”的贪婪与爬高癖给逗笑了,但心情也一定不会有读《郑人买履》《刻舟求剑》以及《守株待兔》那么轻松,相反会在悲哀与怨怼中生出一股浓重的忧愤情愫。柳宗元不像先秦诸子那样“讲故事”是要讨别人喜欢,让其接受自己的主张,而是要既揭开社会疮疤又针砭艾灸,让人灼痛,因而他的寓言,沉郁得令人窒息,冷峻得令人肃然。

总之,柳宗元寓言的叙述方式、思想表达及情感传递,既有对先秦寓言的传承,又有时代政治的烙印,更有自身性情的约束,当然也少不了诸子百家以及史传文学的濡染。譬之多源之水,澄澈甘冽;风水相遭,溢彩流光。

[1] 公木.先秦寓言概论[M].济南:齐鲁书社,1984:46-47

[2] 章士钊.柳文指要:上卷十四—十九[M].北京:中华书局,1971:533

[3] 陈蒲清.论柳子寓言的地位与特点[M]//王涘海.柳宗元研究.海口:海南出版公司,2006:345

[4] 于浴贤.论柳宗元寓言杂文对六朝咏物赋的借鉴[M]//王涘海.柳宗元研究. 海口:海南出版公司 2006:637

[5] 王焕镳:先秦寓言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59:13

[6] 苏渊雷.论韩柳、刘柳诗文风格异同及柳的独创性[M]//王涘海.柳宗元研究.海口:海南出版公司 2006:17

TheDiscussionoftheMoralandWorriedandIndignantEmotioninLiuZongyuan’sFables

LI Wan-bao

(Shanwei Vocational and Technical College, Guangdong 516600, China)

Since pre Qin among all the scholars, Liu Zongyuan’s fables are unusual absorbing imageries from “human society” to “animal world”. His narration ways change from “verbal description” to “inner heart portray”. These are small official’s words according to Zhang Shizhao. His lyrical ways also change from “ridicule” to “severe criticism”, and there are full of worried and indignant emotions. Although Liu’s fables have the inheritance of the philosophers in pre Qin and the literature influence of the historical biographies, his works have more politics mark of the special time in mid-Tang’s historical background and the writer own life experience.

Liu Zongyuan’s fables; animal imagery; severe criticism; small official’s words; worried and indignant emotion

2014-09-04

汕尾职业技术学院科研基金资助课题(Sw11-007)

李万堡(1959-),男,黑龙江方正人,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文艺学及诗歌与音乐关系研究。

I106.2

A

1673-131X(2014)03-0049-06

刘 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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