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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江南文化的启蒙精神

2014-04-14胡发贵

关键词:程朱王充戴震

胡发贵

(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文化研究所,江苏 南京 210013)

在中国古代文明史上,虽然早在商朝末年就有泰伯奔吴、南传中原先进文明的史实,但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长江以南的区域,常被视为落后的“荆蛮”,孟子所谓“南蛮鴂食”之论,就生动显示了这一点。有学者认为,直至汉武帝之后,南方才逐渐发展起来。不过,很明显的是,魏晋南北朝后,江南文明迅速崛起,成为华夏文明极富活力的区域,并形成了与长江以北即所谓北方文化不同的独特的文化性格。诚如梁启超先生所言:“气候温和,其土地饶,其谋生易,其民族不必惟一身一家之饱暖是忧,故常达观于世界以外。初而轻世,既而玩世,既而厌世。不屑屑于实际,故不重礼法;不拘拘于经验,故不崇先王。又其发达较迟,中原之人,常鄙夷之,谓为蛮野,故其对于北方学派,有吐弃之意,有破坏之心。探玄理,出世界;齐物我,平阶级;轻私爱,厌繁文;明自然,顺本性:此南学之精神也。[1]”文中梁先生对“南学之精神”有多角度的认知,结论的涵义也较为丰富。本文以为,其间所谓“南学”的“吐弃之意、破坏之心”,实为精辟之论,它揭示了江南文化中充溢的不惧权威的批判精神、勇于独立思考的理性品格以及突破成见的启蒙诉求。

一、崇尚理性思考

虽然江南文化中多“玄想”,但一直浸润着追求合理性、拒绝迷信的理性精神。东汉王充对当时种种虚妄无证之说的批驳,就生动地显示了这一点。

首先,王充指出“天地故生人”说是荒谬无稽的。“此言妄也。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论衡·物势》)所谓“天地故生人”,本质上是一种神学目的论,其意是为突出宇宙是由一个神有意创造的,人的出现只是其间的一部分。王充这里强调,没有这种主宰一切的神,人的产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就如夫妇合而子女生一样。

其次,对于神仙方术以及长生不老的鼓吹,王充论定都是无端幻想。他断言生命不可能永生,有生必有死,个体的生命存在是有限的,人之死亡是必然的,“有血脉之类,无有不生,生无不死。以其生故知其死也。”王充认为有生必有死,其是事物存在和发展的必然规律。“夫有始者必有终,有终者必有始,唯无终始者乃长生不死。”(《论衡·辨虚》)

再次,王充对当时社会上流行的天人感应之类的“谴告”说也予以了批判。所谓“天人感应”,即基于有神论基础上对自然和人类社会之间持一种泛道德化的理解,以为人间的善恶,会引来上天的赏或罚。“论灾异者,谓古之人君为政失道,天用灾异谴告之也。灾异非一,复以寒温为之效,人君用刑非时则寒,施赏违节则温。天神谴告人君,犹人君责怒臣下也。”(《论衡·谴告》)王充认为不存在主宰一切的神,自然就是自然,它不可能主动干预人事。“夫天道自然也,无为。如谴告人,是有为,非自然也。”(《论衡·感类》)因而也就不会发生什么“谴告”和自然灾害,如大旱、洪水以及虎、虫之害等,与人君的品德和政治无关。

东汉时期,神仙方术、鬼神迷信流行,精神领域光怪陆离,人人争说“怪力乱神”。当此之际,王充独标理性大旗,横扫浮言传说,痛斥迷信无根之论,不仅弘扬了唯物主义学说,而且张扬了一种反思和批判的理性主义精神。

二、责疑圣贤

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圣人”本意是指智慧聪明之人,是智者的化身。但在西汉董仲舒建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在统治阶级的推动下,孔子渐渐从一个智慧的先知,演化为“至圣先师”,是绝对真理的化身,成为世人崇拜和迷信的名教符号。当然,历史上也不乏对孔子的怀疑和批判者,其间,江南知识群体的声音,尤为响亮和尖锐。

如上面提及的王充,距董仲舒“独尊儒术”不远,但他特著《问孔》、《刺孟》等篇,责疑孔孟思想的确当性和权威性。在《问孔》篇中,王充指出:孔子对孟懿子问孝的回答,含混不清;对宰予“昼寝”的责难,也显得毫无道理;对子张问仁,孔子的回应也显得思乱意迷。再如在《刺孟》篇中,王充对孟子有关“天命”的说法,就多有非议,特别是对其“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之论,认为这是一种没有历史事实依据的凭空杜撰。尤为难得的是,王充还强调不应“信师而是古”,对“圣贤”之文、之思,应甄别精粗,不应盲信盲从。“世儒学者,好信师而是古,以为圣贤所言皆无非,专精讲习,不知难问。夫圣贤下笔造文,用意详审,尚未可谓尽得实,况仓卒吐言,安能皆是?不能皆是,时人不知难;或是而意沉难见,时人不知问。案贤圣之言,上下多相违,其文前后多相伐者,世之学者不能知也。”(《论衡·问孔》)显然,在王充看来,圣贤也是人,运思作文,不可能“皆是”,其错失难免,何能一味仰止膜拜!

后世江南哲人,继续弘扬王充的这种怀疑和批判精神。如明代大哲学家、心学代表人物王阳明就提出了圣贤不能垄断天下学问的见解。他在与明代另一位著名思想家罗钦顺的辩论中,就着意指出:学问是天下的公器,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垄断的。“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学,天下之公学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虽异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虽同于己,适损于己也。”这里的意思很明确:圣贤如孔子、朱子,不可能“私”天下之学,换句话说,天下之学,天下人人可得言,可得论,学术是自由的,学术也是平等的。因而,对于圣贤之论,自然应有自己独立的认知和判断,而不是唯圣贤是从。“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2]”王阳明此论,固然也是出于其“心学”的逻辑必然,但此必然的背后,清晰地流露出一种自信独立、超越圣贤、欢呼自由意志的精神诉求。

稍后的明代另一位江南哲人李贽,对经典、对圣学,都提出了批判性的思考。他公然宣扬,不必过于崇信圣贤之书,因为其间有人为粉饰的成分。“夫六经、《语》、《孟》,非其史官过为褒崇之词,则其臣子极为赞美之语,又不然,则其迂阔门徒、懵懂弟子,记忆师说,有头无尾,得后遗前,随其所见,笔之于书。后学不察,便谓出自圣人之口也,决定目之为经矣,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乎?纵出自圣人,要亦有为而发,不过因病发药,随时处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阔门徒云耳。医药假病,方难定执,是岂可遽以为万世之至论乎?然则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呜呼!吾又安得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而与之一言文哉![3]”这里李贽主要从两个方面来讨论圣贤之书的“有限性”:其一是圣贤之书多为门徒、弟子,“记忆师说”,其间既有夸大过誉的情形,也有记载失准的可能;其二,圣贤之说,多为针对特定问题而立,即“因病发药,随时处方”,固然有其特定的有效性,但不可能适应所有情形和病症,绝非“万世之至论”。李贽这里的质疑,显然是在挑战古代社会的圣贤权威和圣贤膜拜,透现出一种绝不盲从和迷信的独立性,更有一种批判的勇气。

三、批判封建意识形态

在封建的礼教秩序中,帝王是至尊,也是至德的化身,是所谓“真龙天子”。因而绝对的“忠君”,是封建社会的一大政治和道德要求。“三纲五常”所宣扬的“君为臣纲”,就是鼓吹和宣扬这种君的至上性,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则是其极致化的表现。江南学者的启蒙品格,还表现在对这种封建制度及其统治思想的揭露和批判上。

明清之际的黄宗羲,打破了这种“忠君”的迷信思想,石破天惊地喊出了“帝王皆贼”的愤激之语。那么为什么黄宗羲会有这样的论断呢?在他看来,君是私欲的化身,君主的“私天下”破坏了天下为公,“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并且“视天下人民为人君橐中之私物”。君的贪婪,刻剥人民,陷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使人民饱受祸害。“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又“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由此,黄宗羲论定,君是天下的大害,是社会动荡的根源。“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4]”黄宗羲此类议论,矛头所向,显然是封建专制集权,而皇权是这一制度的政治核心和要义,故抨击皇权的邪恶,无疑即是否定封建集权制度的合理性。其思想的革命性意义,深得后来改良和维新派的赞赏,成为中国走向近代化的重要理论资源。

清代中叶的戴震以思想的批判,揭露了封建意识形态的专横与反人性。众所周知,清王朝非常推崇程朱理学,将它作为国家的意识形态。如乾隆这样说道:“我圣祖将朱子升配十哲之列,最为尊崇,莫不奉为准绳。”乾隆还特别称赞程朱理学:“于理欲公私义利之界辨之至明,……为国家由之则治,失之则乱。”戴震则认为,程朱理学在学理上是错误的,程朱理学宣扬的“存天理,灭人欲”思想,更是祸害极大的谬论。戴震认为程朱理学分理气为二,以理统气,先理后气等观点,都是有问题的。戴震继承了古代唯物主义思想传统,主张气是世界之源、之本,理只是“气化流行”的规则,理是依气而存在的,不可能独存,亦不可能先于气,更不可能主宰气。从这种“合理于气”的哲学出发,戴震进而认为,理与欲也不是截然对立的,因为“欲,其物,理,其则也”[5]8。换句话说,是先有欲,然后才有理,没有欲的呈现,也就不可能有理的存在。显然,欲是更为根本的,所以戴震强调:“理者,存于欲者也。”没有欲也就没有理,由此戴震竭力为生活辩护,强调生活本位,力论欲望合理,“舍人伦日用以为道,是求知味于饮食之外。[5]11”又说:“道,即日用饮食之事。”

从这种理欲论出发,戴震认为程朱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说,颠倒了理与欲的关系,而其污名化人欲的说法,更是站不住脚的,“非以天理为正,人欲为邪也”。戴震还进而揭露,程朱理学的这种理欲论,不仅在学理逻辑上不成立,而且还会导致严重的社会后果。其一是扭曲了人的情感,滋生虚伪。“今之言理也,离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顾之为理,此理欲之辩,适以穷天下之人尽转移而为欺伪之人,为祸何可胜言哉。[5]59”其二是压制了正常的生活欲求。“今既然分理欲为二,治己以不出于欲为理,治人亦必以不出于欲为理,举凡民之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咸视为人欲之甚轻者矣。[5]38”其三是“以理杀人”。程朱理学的“灭人欲”,妖魔化合理的生活欲求,将“饮食男女”都看成是邪恶的,并鼓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戴震痛斥这一禁欲思想,实是在以所谓“天理”来窒息生命。“其所谓理者,同于酷吏之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浸浸然舍法而论理,死矣,更无可以救矣。[5]174”抨击程朱理学“以理杀人”,显然也就断定这一思想是有害于社会的,更遑论其知识论上的合理性了。戴震这一说法,在学术的意义上,或许不无偏颇之处,但结合时代的因素来思考,其意义则是深远的。上面说过,程朱理学在清代,远非只是一种学问,而是一种居于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封建王朝是不允许轻易非议程朱理学的。清代令人恐怖的“文字狱”,其打击对象之一,就是那些敢于指责程朱理学的学者。如乾隆六年(1741年),有一位叫谢济世的学者,著书讥议朱熹,乾隆得知后大怒,“我圣祖将朱子升配十哲之列,最为尊崇,莫不奉为准绳,而谢济世倡为异说,……殊非一道同风之义。[6]”而所谓“殊非一道同风之义”,就是强调程朱理学为不容挑战的统治思想,谢氏所为,显然触犯了禁令,致使其所著书被毁,人也遭到迫害。“清初文字之祸,至严至酷。……至今谈者,犹觉惊心骇魄焉。”这导致了“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的畸型学术生态,即学者被迫钻进故纸堆作考证,而不敢有自由的思想,更不敢进行思想批判。所以有学者认为,清代之所以有乾嘉汉学的兴盛,与当时思想专制和文化高压也有某种内在联系。在此情形下,戴震“发狂打破宋儒家中太极图”,不啻是在挑战封建王朝的统治意志,是在挑战皇权钦定的权威,其间的勇气是不言而喻的,而此勇气背后的独立、叛逆精神,呼之欲出,其内蕴的根本价值指向,则无疑是绝不盲从、迷信的启蒙精神。

四、结语

前辈学者王国维先生曾这样对比南北学术:“南方人善玄想,北方人重实行。[7]”这里需要着重指出的是,南方学者的“善玄想”,并非是耽于空想,而是高扬主体性,超越藩篱,独抒性灵地追求精神自由和理性自觉,正如前揭的诸位南方学者所论,其折射出的根本价值正是启蒙诉求。

[1]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23

[2]王阳明.王阳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76-78

[3]李贽.焚书:卷三[M].北京:中华书局,2011:107

[4]黄宗羲.黄宗羲全集:第一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2-3

[5]戴震.孟子字义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2

[6]王先谦.东华录东华续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289

[7]王国维.王国维遗书·静庵文集续编:卷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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