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娱乐审美观新变下的谐谑小说创作
2014-04-14乔孝冬
乔孝冬
(金陵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8)
中古时期(本文中指的是汉末至六朝)是各文化门类不断分化、发展、繁荣的时期,包括“谐谑”小说在内的诸多文化艺术形式在产生之初,便包含了娱乐游戏的功能。“谐谑”小说的形成、流行与娱乐游戏的美学功用密切有关①本文中的“谐谑小说”,采用宁稼雨先生在《文言小说界限与分类之我见》一文中的三种类型:一是文言笑话;二是具有小说意味的俳谐文;三是具有寓言性质,又富有智慧精神和幽默意味的小说故事。。中古文学场域中始终存在着两种不同亚场,分别是强调文学的伦理教化功能与强调文学的审美娱情功能。在这种双重亚场的制约下,“谐谑”小说经历了自主运作、颠覆调整的过程,它的走势就是要逐渐摆脱那些“意归义正”的大道理的束缚,独立成主要给人们带来轻松娱乐的消遣方式[1]。从这种小说文体独立、成熟至发展的走势上看,娱乐的原欲及其审美观变异是其发展的重要动力。
一、“谬辞诋戏,无益规补”,“谐谑”一体受到“意归义正”的正统文学观念的抵触
汉末,小说娱乐功能表现出强劲的发展态势,却受到了“意归义正”的正统文学观念的抵触。《吕氏春秋·疑似》篇中曾言:“褒姒之败,乃令幽王好小说以致大灭。[2]”汉代史家把周幽王亡国归咎为浅言鄙语的小说。“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干在《中论·务本篇》把“短言小说之文”与“丝竹歌谣之和”、“雕琢采色之章”、“辩慧切对之辞”、“射御书数之巧”、“俯仰折旋之容”并列,认为娱乐是惑人心志的事,奉劝君王为君之道不要因小才小智而失去根本[3]。在对小说娱乐功能的认识上,刘勰《文心雕龙·谐隐》同样表达了轻视。“然文辞之有谐隐,譬九流之有小说,盖稗官所采,以广视听。若效而不已,则髡袒而入室,旃孟之石交乎?[4]237”刘勰将小说的娱乐功能与教化功能对立,指出如果远离实用论政喻道,则类似俳优滑稽调笑,“虽有小巧,用乖远大”,“谬辞诋戏,无益规补”,“空戏滑稽,德音大坏”[4]238。其对小说娱乐功能的否定态度,实际上还是沿袭了“宗经证圣”正统儒家文学观念。
这种观念在当时颇具有代表性,《世说新语·雅量》记载了谐谑作品在传播与接受过程中遇到的尴尬。
殷荆州有所识,作赋,是束皙慢戏之流。殷甚以为有才,语王恭:“适见新文,甚可观。”便于手巾函中出之。王读,殷笑之不自胜。王看竟,既不笑,亦不言好恶,但以如意帖之而已。殷怅然自失。
刘辰翁云:“甚得体,慢戏,复何足赞?”在正统儒家文人看来,殷仲堪(即殷荆州)推荐给王恭看的是类似束皙慢戏之流的东西,王恭不动声色,是因为:慢戏之作文颇鄙俗,无益于政道,似乎也没有什么可笑。在对比中似乎意在说明王恭作为一个政治家的雅量。王恭的行为表现了传统文学观念重视教化,轻视娱乐性,可谓是“意归义正”正统文学观念的一面镜子。
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史通·杂述》记有阳松玠《谈薮》一书。原文曰:“小说卮言,犹贤于己,故好事君子,无所弃诸,若刘义庆《世说》,裴荣期《语林》、孔思尚《语录》、阳松玠《谈薮》,以之谓琐言者也。”刘知几在下文进一步解释了“琐言”的含义:“琐言者,多载当时辩对,流俗嘲谑。俾夫枢机者藉为舌端,谈话者将为口实;乃蔽者为之,则有诋讦相戏。施诸祖宗,亵狎鄙言,出自床笫,莫不升之纪录,用为雅言,固以无益风规,有伤名教者矣。[5]”所谓“琐言类”小说,刘知几是指《语林》、《世说》一类作品,从以上的引文看,他是把“笑话”也当作琐言类作品的。对于这类作品重娱乐轻教化,刘知几认为“无益风规,有伤名教”。刘知几还言:“自魏晋以降,著述多门,《语林》、《笑林》、《世说》、《俗说》皆喜载调谑小辩。虽为有识所讥,颇为无知所悦。[5]”史家尚实,指出《笑林》这类有着强烈娱乐性,为人所“悦”的作品受到“有识所讥”的状况。
二、“魏晋滑稽,盛相驱扇”,“谐谑”小说作为一种娱乐方式独立盛行
汉末魏晋是历史上分裂动荡的时期,也是人性觉醒、思想大解放的时期,儒学式微,老庄、玄学、佛道盛行,饮酒、求仙、纵欲、游戏娱乐成为风气。“魏晋滑稽,盛相驱扇”,人们尽情追求享乐与诙谐嘲戏之风,显然已超过了儒家所规定的礼教的范围,葛洪在《抱朴子·外篇·疾谬》中指责当时享乐与嘲戏世风道:
抱朴子曰:“世故继有,礼教渐颓。敬让莫崇,傲慢成俗,俦类饮会,或蹲或踞。暑夏之月,露首袒体。盛务唯在摴草捕弹棋,所论极於声色之间,举足不离绮繻纨袴之侧,游步不去势利酒客之门。不闻清谈讲道之言,专以丑辞嘲弄为先。以如此者为高远,以不尔者为騃野。[6]”
朱东润在《八代传叙文学述论绪言》中言:“汉魏六朝充满了许多不入格的人物,帝王不像帝王,文臣不像文臣,乃至儿子不像儿子,女人不像女人……每一个不入格的人物,都充满了一种独来独往的精神。[7]”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之间相互戏弄揶揄,调笑取乐成为风气。对此,史书中有大量记载:
(孙)皓每於会,因酒酣,辄令侍臣嘲谑公卿,以为笑乐。(《三国志·吴书》注引《吴录》)
初,先主与刘璋会涪时,裕为璋从事,侍坐。其人饶须,先主嘲之曰:“昔吾居涿县,特多毛姓,东西南北皆诸毛也,涿令称曰‘诸毛绕涿居乎!’”裕即答曰:“昔有作上党潞长,迁为涿令者,去官还家,时人与书,欲署潞则失涿,欲署涿则失潞,乃署曰‘潞涿君’。”先主无须,故裕以此及之。(《三国志·蜀书·周群传》)
(李)元忠戏谓高祖曰:“若不与侍中,当更觅建义处。”高祖答曰:“建义处不虑无,止畏如此老翁不可遇耳。”元忠曰:“止为此翁难遇,所以不去。”因捋高祖须而大笑。(《北齐书·李元忠传》)
……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对此葛洪评论道:“嘲戏之谈,或上及祖考,或下逮妇女。往者务其必深焉,报者恐其不重焉。倡之者不虑见答之后患,和之者耻于言轻之不塞。周禾之芟,温麦之刈,实由报恨,不能已也。利口者扶强而党势,辩给者借鍒以刺瞂。以不应者为拙劣,以先止者为负败。如此,交恶之辞,焉能默哉![6]”
“节义衰而文章盛”,正统儒学主张人要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强调文学的教化作用。而开放、自由、活泼、无拘无束的新世风则为文学注入了新的内容。文人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伴随着自我意识的觉醒,形成了新的审美趣味和时代风貌,表现在文学上即以一种通脱的、审美的、游戏的态度,去关照人生和玩味生活。魏晋人好“戏谑嘲啁”之语,无论是“雅而可笑”还是“丑辞嘲弄”,在这种“以此为先,互不相让”的嘲戏风气里,谐谑小说凭其特有的娱乐功能和玩笑意识率先迎合了时代娱乐生活的需要而取得自身的独立。
“俳优小说”之称最早见于鱼豢《三国志·魏书·王粲传》注引《魏略》:
太祖遣(邯郸)淳诣(曹)植,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与谈。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讫,谓淳曰:“邯郸生何如邪?”
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说:“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8]”“击辕”与“相杆”、“踏歌”、“击壤”一样,都是很原始的歌唱形式。曹植诵“俳优小说”实为一种说唱性表演,极可能是我国(单口)相声艺术的滥觞,其主要的艺术特点是用幽默、滑稽的语言讲说故事,以引人关注而又出人意料的方式“抖包袱”,或令人会心微笑,或令人捧腹大笑。从这里看出“俳优小说”数量已相当可观,曹植从理论上对小说的消遣娱乐性能以及迎合社会需要的作用予以了肯定。据《隋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之著录,邯郸淳著有《笑林》三卷和《艺经》一卷。前书记述由笑话、噱头、比喻和讥讽等构成的幽默趣事,后书记述当时流行的投壶、掷砖、马射、弹棋等诸多游艺项目,是中国最早的体育杂技专著。据《魏略》所言,曹操和曹丕都想把邯郸淳留在自己的身边,说明他们性格气质和艺术趣味方面有许多契合之处。而邯郸淳最终成为临淄侯文学,曹植以临淄侯之尊为邯郸淳表演“五椎锻”、“跳丸”、“击剑”和诵“俳优小说”,曹植大方地表现了其游戏赏玩的创作态度,其艺术才能和游戏精神使邯郸淳为之叹服[9]。艺术的性情和谐趣的情调消弭了权势地位的界限,文人之间的游戏话语开始替代权势话语。
西方韦勒克和沃伦的《文学理论》强调文学之“有用”与“甜美”的价值功用,即文学具有教化和愉悦的双重功能。在说话技艺基础上发展而来的通俗小说,则是以审美娱情作为追求的一种新文体。从根本上说,小说的发生也表现了人类的经验记忆能力以及娱乐精神,即小说的发生与幽默有关,对此,通过《世说新语》同样可以得到印证。《文学》第九十四条:“袁彦伯作《名士传》成,见谢公,公笑曰:‘我尝与诸人道江北事,特作狡狯耳,彦伯遂以著书。’”从谢安对袁彦伯《名士传》评论看,袁彦伯将狡狯之语即谢安的游戏之言作为作品内容,可见,《名士传》具有戏谑性,当时对名士睿智才辩、娱乐幽默精神的激赏是文人著书的重要题材。
《世说新语》作为魏晋名士风流故事集,多着眼于名士趣味,对名士间或作隽语,或作玄语,或坐语、或了语、或危语,或狂或谑,或戏或嘲的语言游戏和社交趣味情有独钟。《笑林》、《解颐》、《启颜录》之属的大批“谐谑”小说于魏晋之际因“赏心而作”而形成,终于冲破了实用、论政、喻道的桎梏,独立成给人们带来轻松娱乐的一种消遣方式。
三、中古审美娱乐观的变异与谐谑小说娱乐特征的自觉形成
自古以来,中华民族就创造了各种游戏文化,由于嬉乐游戏具有娱情逸兴的特点,所以受到人们的广泛喜爱。《说文解字》曰:“娱,娱乐也。娱乐者,顾名思义,为游戏、嬉乐的意思。[10]620”其特点是人的身心参与到欢快的游戏和身体活动中,藉以发展人的才能。按照现代人的观点,娱乐本身并不属于价值的范畴,它既包括了消遣又包括了迫切的精神需求的满足,然而,无论重要与否,它总是心灵的产物。怀特还曾为娱乐下过一个定义:“人们自由地从事的活动。”“娱乐的本质,就是把生命(存在)游戏化,它寻求的是短暂的快感和欢乐,并悬置起痛苦、信念和一切跟生命主体相关的核心价值。[11]”因而娱乐可被看作是一种通过表现喜怒哀乐或通过自己和他人的技巧而让受者喜悦,并带有一定启发性的活动。
在中国游戏史上,早期的娱乐活动同样被渗入了大量的政治、礼仪、教化、鉴戒的功能,形成所谓“寓教于乐”的传统。判断娱乐活动的价值尺度往往是“教”,即将政治价值、礼仪原则、道德准则、人格意志作为娱乐活动的目的,强调其教化功能和鉴戒功能,否则被正统儒学视为“轻浮”、“鄙俗”,人固有的娱乐天性受到压制。
而时至魏晋,随着儒家思想统治的松弛,人固有的娱乐天性得到复活和肯定,再加上“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生的不确定性和死亡的随时性使人们的生死观念发生了变化,“在他们看来,既然人不免一死,性命本来无常,那么,人之存在唯一可取的就在于尽情度过人的自然生命的有限性和今世生活的有效性”[12]。在天灾、战乱的阴霾笼罩下,生存毫无保障可言,死亡成为旦夕即至的事情,为了增加生活的密度,“及时行乐”作为人们共有的正常的生理本能需求,也成为这个时期人们生命观念的一种新表现。及时行乐的生命观念促进了嬉乐游戏活动的盛行,世人的娱乐观念及其精神态度由强调教化、历史鉴戒转变为娱乐审美,形成一种通脱的游戏人生的姿态。
棋戏是我国传统游戏文化中的精粹,从棋戏的变化中,可以窥见中古娱乐观念的变化。孔子主张用下棋来充实饱食终日之人的生活,以免他们无所事事而产生淫欲邪念(《论语·阳货》);孟子以围棋为喻教育学生学习要专心致志(《孟子·告子上》);刘安告诫人们勿因事有利小而害大者,故行棋者,或食两而路穷,或予踦而取胜(《淮南子·泰族训》);而东汉班固更将尧舜以来各朝各代兴衰与围棋之理相印证,把棋局与王政联系起来,以此说明棋理即治国之理。[13](《汉书》)
在汉末、三国这一文化转型的历史时期,围棋由于当政者的喜好而渗透到士人的生活中,如曹操善于下围棋,其《孙子兵法注》多与棋艺有关。围棋风行于魏晋时代,《世说新语·巧艺》第十条:“王中郎以围棋是坐隐,支公以围棋为手谈。[14]”围棋,“从原始时代的作战演示,到先秦时期的教化工具,再到魏晋时期的文人人格和才能的展现,无论操作规则还是文化内涵,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1]。魏晋时期围棋、樗蒲、投壶等游艺活动的变化展现了魏晋士人娱乐观念的变化:重视整个游艺活动所具有的益智、愉情、欢娱的独特功能,正如晋朝文人盛彦《击壤赋》中所言“论众戏之为乐,独击壤之可娱”。他们把自己的理解和智慧应用于对游艺的体悟中,注重对生活方式情感的体验和愉悦感受的选择,娱乐由此成为主要目的。
邯郸淳曾作《艺经》、《投壶赋》,曹丕、王粲、丁廙作《弹棋赋》,将对游艺生活的体验与文学作品结合,进一步开拓了文学的娱乐风貌,也表现出了时代的娱乐精神。从游戏的发展规律来看,娱乐的原欲是不容忽视的,它解放人的身心并激发人的创造力去从事更新鲜的创举与挑战。譬如投壶,在周代是一项非常注重礼节的游戏,承袭射礼而来,至两汉三国却成为上至天子百官、下至平民百姓都喜欢的一项娱乐活动。大量出土的汉画像砖、画像镜、画像石都证明了这一点。“值得注意的是,乐舞百戏画像石尽管规模小,节目简单,但绝大部分至少必有杂技一、舞一、谐戏一。[15]”樗蒲、弹棋、塞戏、六博等游戏不仅摆脱了繁琐礼节的束缚,而且由上层社会走向民间。其时,社会上流行着田猎、武术、音乐、舞蹈、滑稽表演、投壶、围棋、角抵、樗蒲等游戏的各种玩法,且花样翻新,技术精湛,日益突破传统。那些早先被人们视为“小道”、“末流”的各种技艺,由于能满足人们娱乐的需要,展示智慧和能力,成为了文化修养、人生智慧的标志,受到人们的重视,甚至由此还出现了专攻才艺的现象。“中古时期是中华游戏史上的重要发展阶段,不仅传统的游戏方式和内容得到了继续流传与进一步的普及和推广,而且还酝酿、孕育和发明创造了许多新的游戏竞技项目,并将其发展成熟,最后定型,极大地拓展和丰富了中华游戏娱乐生活的视域。[16]”各种游戏竞技与娱乐不断发生、发展、演变,人们生活体验日益丰富,表现娱乐悦笑功能的文学作品也日益受到人们的喜爱。
作为百戏之一的俳优文化也曾是一种游戏娱乐文化。“俳优”在先秦时期多称为“优”,按照字义,在古代“优”也可以作为“调戏”解。(《左传》襄公六年“宋华弱与乐辔少相狎,长相优,又相谤也”。杜预注调戏也。)王国维认为,“古之优入,其始皆以侏儒为之,《乐记》称优侏儒”,“优人于歌舞调戏外,且兼以竞技为事矣”[17]。从汉画像石(砖)观之,汉代的俳优确实也具有多种技艺。《史记·滑稽列传》载:“优旃者,秦倡侏儒”,自言“我虽短也,幸休居”。均可为征。从汉墓出土的为数不少的俳优俑看来,皆具有如下三个共同的特征:滑稽欢笑,调谑娱人;短胖袒裸,畸形丑陋;抱鼓握槌,作敲击状[18]。这类俳优大致以调谑、滑稽、讽刺的表演为主,并以此来博得主人和观赏者的笑颜。他们往往随侍主人左右,作即兴表演,随时供主人取乐。汉化皇室贵族、豪富吏民畜养俳优之风甚盛,汉武帝“俳优诛懦之笑,不乏于前”(《汉书·徐乐传》)。宰相田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汉书·田蚡传》)。《盐铁论·散不足》云:“富者祈名岳、望山川。推牛击鼓,戏倡舞像。”都可以证明。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篇》道:“降及灵帝,时好辞赋,造《皇羲》之书,开鸿都之赋。而乐松之徒,招集浅陋,故杨赐号为兜,蔡邕比之俳优,其余风遗文,盖蔑如也。”东汉灵帝时,鸿都门学生“喜陈方俗闾里小事”,其赋作则“连偶俗语,有类俳优”。鸿都门学的文艺作品没能流传于世,但从“连偶俗语,有类俳优”的描述看,可能是创作了诸多迎合了灵帝感官娱乐之需的笑话作品。汉灵帝的独特的“才艺”爱好和市井游戏趣味使得通俗的、大众的“有类俳优”的东西一度大行其道。大量原处下层的才艺之士凭着正统看来并不足道的“小能小善”进入统治阶层。以现在的眼光看,鸿都门学的出现,并不只是汉灵帝肆意妄为的产物,文学艺术的日渐独立与觉醒,才是其产生的深厚文化背景。完全墨守经典很容易让创作失去生气和活力,而通俗文学的引进大大有利于激活人们的思想和情绪,有助于文学的创新。“鸿都门学”是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艺术群体,这是文学艺术自觉的一个标志。汉末“经术”与“才艺”之争,其中包含了文化的变异,其本质是文学艺术已发展到一定程度,力图借助政治变革的契机以摆脱经术的束缚,争取获得独立与自由发展的道路[19]。
刘师培:“汉之灵帝,颇好俳词,下习其风,益尚华靡,虽迄魏初,其风未革。[20]”据刘季高考证,笑话鼻祖邯郸淳“是一位典型的鸿都派人物”[21]。刘勰说:“至魏文因俳语以著笑书。[4]237”或谓这就是指邯郸淳的《笑林》,乃是他奉敕而撰。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书后附录李梦生《引用小说书目简介》,其中邯郸淳《笑林》条记有“书收笑话而成,系奉魏文帝诏而撰集”。鲁迅视曹丕为“文学自觉的标志人物”,认为邯郸淳《笑林》的结集,首开“谐谑小说”一体,成为“俳谐文字之权舆”。顾农《关于小说家曹丕》一文认为:中国小说在建安之前始终处于萌芽状态,只是到了曹丕时代,才终于出现了一个明确的起点。曹丕的《列异传》、《笑书》以及邯郸淳的《笑林》乃是最早的志怪志人小说。志人小说正是从笑话创作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邯郸淳是小说史上第一人,他让笑话独立出来,与理论、教训之类大道理脱钩,凭它自身的审美作用自立于文学之林,这对中国小说的正式形成具有重大的意义。宁稼雨则在《〈世说新语〉是志人小说观念成就的标志》一文中,从文学史的角度,剖析了《世说》“从诸子、史传、志怪中解放出来”的演变过程,进一步明确了《世说》“以人为中心”的志人特质,最终得出《世说》是“志人小说观念成熟的标志”的结论[22]。当人的意识还比较薄弱,儒家伦理观念扼制了处于萌芽状态人性人欲的需要。魏晋处于汉唐之际,是一个解构与重组的时代,儒家思想衰退而形成个人意识的醒觉,人们对于娱乐欲望的需求,使得谐谑文学脱离经学的羁绊而走向独立,谐谑小说的发生对于认识中国古代小说的性质和特点,把握其发展规律,无疑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23]。
从小说的语义分析,《诗经·小雅·頍弁》曰:“既见君子,庶几说铎。”《说文解字》曰:“说,释也。”段玉裁注曰:“说释,即悦怿。说,悦;释,怿;皆古今字,许书无悦怿二字。说释者,开解之意,故为喜悦。[10]93”如此推论,小说之说,通悦,有喜悦或娱乐之义[24]。“铨才讽说之徒”,“讽说”也包含着把话说得圆滑动听使人乐意接受的意思[25]。在学者心目中所谓小说,即以谐谑为本色。兹以《四库简明目录》为例说明如下:“《唐志》列诸杂史中,然其中谐谑一门,殊为猥杂,其义例亦全为小说,非史体也。”(《大唐新语》)记武德至元和杂事,“其间及诙嘲琐语,则小说之本色也”(《大唐传载》)。以五音分五部,“五卷微部为事,多记典故,而附以谐戏”(《因话录》)。“名为鉴戒,实则杂记唐及五代杂事,多诙嘲神怪之谈,不尽有关美刺。”(《鉴戒录》)
四、结语
总之,传统目录文献学家心目中的“小说体”,风格谐谑是其重要特征。《红楼梦》说:“小说乃是一种大游戏、大慧悟、大解脱之妙文也。[26]”“谐谑小说”更因具有娱人和自娱的鲜明特征而赢得人们的衷心喜爱,并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中扎下了根,邯郸淳的《笑林》在魏晋时诞生并成为小说史上的开山之作,《世说新语》是“志人小说观念成熟的标志”[22]。这些发生于魏晋绝非偶然。与西方人一样,中国人在早期的游戏生活或娱乐情趣中就诞生了玩笑精神和娱乐意识,“矜而多庄”的儒家传统对娱乐玩笑意识在内的文化追求有过强烈的制约和规范,而一旦儒学式微,板正而拘谨的儒教束缚面貌被打破,潜藏在中国人生命意识里的玩笑意识与娱乐追求也随之觉醒,并刺激了谐谑小说的诞生与进一步发展,魏晋谐谑小说的创作也印证了中古娱乐审美观变异的整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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