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孔子思想中“礼”与“仁”的辩证关系
2014-04-11秦静
秦 静
(四川文理学院 办公室,四川 达州635000)
一
“礼”与“仁”是孔子思想体系中两个最重要的命题,也是历代研究者研读孔子其人其思想的重要切入点,关于二者关系的论述数不胜数,但对于它们谁是孔子思想核心的问题,却尚未达成一致。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普遍认为孔子的思想核心是“仁”,这是与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思想理论界破除以阶级斗争、专政理论或继续革命为核心的旧的意识形态,力求树立以人性或人道主义为旗帜的新观念的主题相切合的。比如王玉哲在《从推己及人的思想方法论证孔子的思想核心是仁不是礼》一文中说:“‘仁’是主观道德,‘礼’是客观的制度,孔子是主观唯心主义者,重视主观的东西,认为主观的‘仁’是主要的,而客观的‘礼’是较次的。”[1]高赞非先生在《孔子思想的核心——仁》一文中也谈到:“《论语》里有五十八章谈‘仁’,并且其他很多语义和思想都看出同‘仁’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说:‘仁’是孔子的思想最核心的问题,是他许多主张的出发点。”[2]另外,许多“孔学”大家如严北溟、蔡尚思、匡亚明、罗元贞等也持类似观点。如蔡尚思先生在《孔子思想核心的面面剖析》一文中,[3]46分析孔子思想核心为什么是“仁”时说:第一,孔子平生最多谈“仁”。《论语》中讲“仁”共五十八章,“仁”字凡百有五见;第二,孔子不仅最喜谈“仁”,多谈“仁”,而且最强调“仁”的重要性,认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没有“仁”;第三,“仁”在儒家教义上程度极高,几乎要超过一切道德,而且范围也最广。
进入新的世纪后,思想理论的多元化发展进一步加快,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开始对以前的理论成果进行重新审视,对孔子的思想核心提出许多新的观点。如黄忠晶认为,孔子思想的核心既不是“礼”也不是“仁”,而是“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彭泽平、石猛认为,孔子思想的核心是“和”,此外还有一些研究者认为其思想核心是“中庸”、是“礼”与“仁”的结合等。[3]48笔者从考察孔子的政治理想出发,认为“礼”是目的,是体,“仁”是手段,是用。所以,其思想核心应该是“礼”,因为政治理想是孔子一生为之奋斗的终极目标,而这个目标就是“复兴周礼”。
二
孔子“复兴周礼”是有深刻原因的。“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4]而春秋时的鲁国是周公旦的封地,使鲁国成为唯一能用天子礼乐祭祀天地祖先的诸侯国,而成为东方的文化中心,因而有“周礼尽在鲁”一说。这种氛围显然对孔子的成长产生了重大影响,“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5]十七岁时就以“知礼”而闻名于乡邑。二十岁得子时获得了鲁昭公的一条贺喜鲤鱼,故为其儿子取名孔鲤。鲁昭公二十四年(前518年),孟僖子遗命两个儿子南宫敬叔和孟懿子,拜师孔子学习“礼”。鲁定公十年(前500年)齐鲁“夹谷之会”,孔子用“礼”挫败了齐国的阴谋,维护了鲁国利益。这一系列事件,使孔子看到了“礼”的重要性以及“礼”给他带来的巨大荣耀与利益。这是孔子毕生追求“礼”并且把“礼”作为其思想核心的一个重要原因。后来他所谈到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6]正是孔子对“礼”孜孜不倦追求的真实写照。
由于鲁国长期保存着周王朝最多的文化传统,这样也势必容易形成以守旧为荣的社会意识。对于孔子而言,现行的社会制度和意识阻碍了他政治理想的实现,所以要“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他说:“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7]孔子“复兴周礼”的心情有时甚至达到疯狂的程度,有两次竟然想通过参与叛乱(指公山弗扰和佛肸)来实现其目的,幸亏他的弟子极力阻拦而最终作罢。保守的政治观引导孔子事事向后看,比如关于“有道”与“无道”,孔子议论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8]鲁国自隐公起,自作礼乐,专行征伐,到昭公被逐,死于乾侯,正好十世。而政在大夫,自季文子起到季桓子一度被阳虎囚执,正好五世。而阳氏为季氏家臣,到阳虎政变失败逃亡,又正好三世。这本来是反映了鲁国在春秋时代社会变革步伐加快,因而统治集团内部权力转移的斗争也加剧的社会现实。而孔子却把这一现象看成是社会决不可变革的证明,并把这种转换一概斥之以“无道”,而且把这说成是适用于一切诸侯国的普遍规律。在他看来,医治“无道”社会的良药就是“周礼”,这是孔子“复兴周礼”的又一个原因。
本来,“周礼”的起源和核心是尊敬和祭祀祖先。王国维先生说:“盛玉以奉神人之器谓之曲若丰,推之而奉神人之酒醴亦谓之醴,又推之而奉神人之事,通谓之礼。”[9]后来,礼的功能进一步扩大,李泽厚先生阐释说:“(周礼)的一个基本特征,是原始巫术礼仪基础上的晚期氏族统治体系的规范化和系统化……一方面,它有上下、等级、尊卑、长幼等明确而严格的秩序规定,原始氏族的全民性礼仪已变而为少数贵族所垄断,所以‘礼不下庶人’;另一方面,由于经济基础延续着氏族共同体的基本社会结构,从而这套‘礼仪’一定程度上又仍然保存了原始的民主性和人民性。”[10]可见“周礼”是由一种宗教礼仪发展而来的在周初确定的一整套典章、制度、规范、仪节,它的作用是协调和规范各种关系,以更好地维护西周王朝的统治秩序。正如恩格斯在分析易洛魁人氏族制度的基本特点时所说的:“一切问题,都由当事人自己解决,在大多数情况下,历来的习俗就把一切调整好了。”[11]“周礼”就是这样一种特殊的习俗。但是周天子权威不断削弱,权力中心从“政在天子”到“政在诸侯”,再到“政在大夫”,最后坠入到“陪臣执国命”。面对“礼崩乐坏”的现实,孔子意识到单一的“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不但达不到“复兴周礼”的目的,甚至会引发统治阶级的倾巢之危,必须在常规的统治方式中加入新鲜的东西,于是,他找到了“仁”。
三
“仁”一词早在孔子之前就已经出现。如《诗经·郑风·叔于田》曰:“洵美且仁。”《诗经·齐风·卢令》曰:“其人美且仁。”两处提到“仁”,且都和“美”对着使用,在这里,“美”是指外在形象好,“仁”是指内在品德高。又如《尚书》中有“予仁若考,能多才多艺,能事鬼神”的说法,这里的“仁”也是取品德高尚之意。又如《国语·晋语一》说:“爱亲之谓仁。”《国语·晋语二》中申生拒绝逃亡时说:“仁不怨君”、“逃死而怨君不仁”,这里的“仁”表现为“孝”。又如《国语·晋语二》说:“利国之谓仁。”[12]这里的“仁”表现为“保护”、“救助”。可见,“仁”所包含的范围是相当广泛的,包括了各种道德行为规范。孔子正是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仁”的伦理道德意义的,并作为一个哲学范畴发挥到极致。
那么“仁”到底是什么?《说文》曰:“仁,亲也,从人,从二。”《孟子·告子上》说:“仁,人心也。”《吕氏春秋·爱类》则定义说:“仁于他物,不仁于人,不得为仁;不仁于他物,独仁于人,犹若为仁。仁也者,仁乎其类也。”[13]由此看来,“仁”是独指人的一种道德情感,是人类之间一种相互友爱的关系。孔子对“仁”是很重视的,在整本《论语》中,“仁”字出现凡109次。孔子的“仁”几乎涵盖了人类所有的美德:爱、义、勇、恭、宽、信、敏、惠、温、良、俭、让、忠、孝、谦、恕、刚、毅、木、讷、敬,等等。但是,孔子认为达到“仁”的标准是很难的,所以他又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能符合“仁”标准的,历史上除了“殷有三仁”外,就只有伯夷、叔齐“求仁而得仁”了。而现实中,被孔子称作最贤的颜回也仅仅能“三月不违仁”,管仲则只能算半个“仁”人。[14]
既然“仁”的标准这么高,成就一个“仁人”是这样的难,孔子为什么又要那么着重地强调它呢?笔者认为,如果孔子只是单纯地为“仁”而谈“仁”,这是没有意义的。实际情况是:从西周到春秋,统治阶级内部及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之间的关系已逐渐发生重大变化,原来那一套用以维持社会秩序的规范已经不再适应当时的社会关系,面目可憎的法律和生硬的礼制已无法调和各种社会矛盾。孔子发现,“意欲进之,必先退之”。[15]他认为,用充满“仁爱”的道德说教来替代已经被唾弃的“刑政”之制更能收到理想效果。他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16]“仁”能有效调整统治阶级内部关系,“仁”能让“民”与“小人”甘心受驱使。一句话:只有“仁”才是医治“礼崩乐坏”社会的灵丹妙药。
虽然孔子这么热衷于谈“仁”,但实际上孔子的“仁”是不自由的,是在“礼”的规范下的“仁”,要受到“礼”的节制,“仁”只是“礼”的一种内在体现。如:“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孟懿子问孝……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所以清章学诚说:“孔子之大,学周礼一言可以蔽其全体。”而且,要达到治理社会的最佳效果,“仁”与“礼”还必须紧密结合起来。孔子是强烈反对形式主义的“礼”的,他说:“居上不宽,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相反,一个具备了“仁”精神的人是否就是合乎“礼”的“仁人”呢?当然不是,他说:“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就是作为“仁”之根本的“孝”,也是离不开“礼”的,必须配以相应的礼貌和恭敬的态度。他说:“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17]可见,“仁”是不能游离于“礼”之外的。
四
韩非子有一段精彩的议论,能够很好地说明“孔”与“仁”的关系:“孔子曰:‘由之野也……汝故如是之不知礼也……夫礼:天子爱天下,诸侯爱境内,大夫爱官职,士爱其家;过其所爱曰侵。’”这就说明孔子之“仁”,只许在“礼”所规定的范围之内去“爱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君子思不出其位。”否则就是“非礼”,不仅无功,反而有罪。《礼记·曲礼》说:“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辩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女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一句话,没有“礼”,就根本没有人世,当然也就不存在人的道德情感(仁)了。所以蔡尚思先生下结论说:“孔学主要是礼学。”笔者认为这是有道理的。
要言之,孔子的思想核心是“礼”而不是“仁”,“仁”仅是作为一个实现其政治理想的具体手段而存在。“礼”、“仁”的提出是孔子时代矛盾斗争的产物,传统的“刑”、“政”之治已不能支撑起统治阶级的权力大厦,只有以“德”、“礼”为代表的新的统治方式才能避免传统秩序的倾巢之危,所以孔子在强调“礼”的基础上也强调了“仁”。
孔子是保守派,因为他念念不忘“复兴周礼”;他又是改革派,因为他革新了“复兴周礼”的手段,充实了“周礼”的内容,他希望通过这种温情脉脉的“仁”而缔造一个“礼治”的和谐社会,这个社会的最大特征就是“为国以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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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蔡尚思.孔学主要是礼学[C]//中国哲学史论文二集.北京:中华书局,1965: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