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古文运动视域下的《孟子》研究
2014-04-11郭畑
郭 畑
(重庆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重庆400030)
两汉时期是《孟子》研究的第一个重要阶段,唐代则是第二个重要阶段,是唐宋“孟子升格运动”的肇端。学界论及唐宋“孟子升格运动”,必当溯源自中晚唐,而论者引用最多的不外乎三则材料:其一,唐代宗宝应二年(763),杨绾疏请将“《论语》、《孝经》、《孟子》兼为一经。”[1]1167其二,韩愈在《原道》中推尊孟子并说道:“斯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2]18将孟子作为孔子之后儒家道统的惟一承递者;其三,晚唐皮日休上《请<孟子>为学科书》,“请命有司去庄、列之书,以《孟子》为主。有能精通其义者,其科选视明经。”[3]8350这三则材料固然显示出唐人已开始对孟子高度重视和推崇,是宋代《孟子》升格为经、孟子升格为“亚圣”的滥觞。但是,这三则材料并未显示出唐代《孟子》研究的具体状况,①其与当时经学变古、古文运动之间的人脉及思想联系亦待发覆。
一、《孟子》之注疏
《孟子》一书较早便受重视,东汉赵岐《孟子题词》记载云:“汉兴,除秦虐,开延道德。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后罢传记博士,独立五经而已。迄今诸经通义,得引《孟子》以明事谓之博文。”[4]2663是则《孟子》曾于汉文帝时立为传记博士,后虽罢,但其对于学者解经仍有相当的重要性。有鉴于此,为了方便学者研读,赵岐为《孟子》析作章句并为之注,又在其《孟子题词》中称颂孟子为“命世亚圣之大才”,推崇备至。这并非赵岐之独见,比赵岐稍晚的曹魏徐干撰《中论》,不知何人序《中论》亦云:“予以荀卿子、孟轲怀亚圣之才,著一家之法,继明圣人之业,皆以姓名自书。”[5]1这是最早称道孟子为“亚圣”的材料,不必待至宋元。
然而,汉魏以后,《孟子》渐被忽视,此后直至李唐的数百年间,仅东晋綦毋邃曾治《孟子》。周予同先生曾总结说:“汉代治《孟子》的,始于扬雄。雄注《孟子》,见于《中兴艺文志》,然旨意浅近,当时已疑为依托。后汉注《孟子》的,有程曾(见《后汉书·儒林传》)、高诱(见《吕氏春秋序》)、郑玄、刘熙(都见《隋书·经籍志》),但都己亡佚。仅赵岐作《孟子章句》,并撰题词,至今犹存,列为十三经注之一。当时非议《孟子》的,有王充。充曾撰《刺孟》篇,见于《论衡》。三国以后,治《孟子》的,有晋人綦毋邃;唐代,陆善经撰《孟子注》,张镒撰《孟子音义》,丁公著撰《孟子手音》。”[6]可见汉代之后,下一个研治《孟子》的重要时期在于李唐。
汉晋诸儒之治《孟子》者,除赵岐所注传世之外,其它注本均已不传。然而,唐人陆善经之《孟子注》、张镒之《孟子音义》、丁公著之《孟子手音》却影响到了后来北宋孙奭修撰《孟子音义》,孙奭《孟子音义序》云:
其书由炎汉之后,盛传于世,为之注者,则有赵岐、陆善经;为之音者,则有张镒、丁公著。自陆善经已降,其所训说,虽小有异同,而共宗赵氏。今既奉敕校定,仍据赵注为本,惟是音释宜在讨论。臣今详二家撰录,俱未精当。张氏则徒分章句,漏落颇多;丁氏则稍识指归,伪谬时有。若非再加刊正,讵可通行。[4]2660
可见孙奭撰《孟子音义》时,陆善经注,张镒、丁公著之音释尚存,孙奭虽于三家颇有不满处,但所取仍多。
陆善经,名该,善经乃其字,吴郡吴人,其事迹史书不载,主要活动在开元年间(713~741)。他不仅注《孟子》,还增广梁元帝所作《同姓名录》,又注《文选》,并参礼议,可见其学博而杂。[7]《崇文总目》云:“《孟子》七卷,陆善经注。善经,唐人。以轲书初为七篇,因删去赵岐章旨与其注之繁重者,复为七篇云。”[8]127后来清人马国翰于《孟子正义》中还辑得陆善经注十六条。[9]
张镒,字季权,一字公度,吴人,于中唐政治颇有影响,新旧《唐书》均有传。《旧唐书》张镒本传载:“大历五年,除濠州刺史,为政清净,州事大理。乃招经术之士,讲训生徒,比去郡,升明经者四十余人。撰《三礼图》九卷、《五经微旨》十四卷、《孟子音义》三卷。”可见张镒颇重文教,且在学术上也有一定影响。而更值注意的是,张镒与杨绾关系密切,《旧唐书》本传称其“交游不杂,与杨绾、崔祐甫相善。”[10]3545-3549《新唐书》本传也载其“不妄交游,特与杨绾、崔祐甫善。”[1]4829-4831
丁公著,字平子,吴人,两《唐书》均有传。本传载其有《皇太子及诸王训》十卷或十篇,又有《礼志》十卷,不过并未载其《孟子手音》一书。[1]5049-5050丁公著以五经及第,又通《开元礼》,并有《礼志》十卷,可见其治学之根柢在经学,而他又撰《孟子手音》,或也是将《孟子》以小经视之。
又,杨绾与中唐古文运动的关系非常密切。据《旧唐书》杨绾本传,就在杨绾上疏论科举取士之弊后,唐代宗“诏左右丞、诸司侍郎、御史大夫、中丞、给、舍同议奏闻。给事中李广、给事中李栖筠、尚书左丞贾至、京兆尹兼御史大夫严武所奏议状与绾同。”其后并录贾至之议。杨绾于疏中批评诗赋取士之弊,尤其抨击华丽文风导致安史之乱而误国,主张恢复以往的乡里选举制度,加强对士人在经学方面的教育。贾至赞成杨绾的看法,只是在解决问题的方法上觉得杨绾的建议有点不切实际。贾至与萧颖士、李华、独孤及同为中唐古文运动的主要先驱,而杨绾抨击华丽诗赋,主张加强经学教育,与古文运动的文学和思想取向完全一致。杨绾卒后,诏谥“文简”,比部郎中苏端非之,但苏端并未得到皇帝的支持,反因此而遭贬官。[10]3429-3437而当时代太常驳苏端之议者,正好是贾至、萧颖士、李华、独孤及等几位古文运动先驱之后的下一代重要人物梁肃。[3]5253-5254
以此来看,杨绾与中唐古文运动诸先驱人物的交往并非一般。杨绾疏请以《孟子》为经,应当不是其个人之见,而是代表了与他关系密切的经学系统和文学系统两个士人群体的共同意愿,而文士系统对于《孟子》的推崇,便一直影响到梁肃的弟子韩愈,再而延续至唐代古文运动的殿军人物皮日休。
因杨绾上疏而起的这次议论,影响颇为深远。贾至在议论时曾说:“宣父称颜子不迁怒,不二过,谓之好学。……今试学者以帖字为精通,不穷旨义,岂能知迁怒、二过之道乎?”[10]3429-3437韩愈有《省试颜子不二过论》一篇传世,[2]124-125此文当其参加省试时所作,而以议论颜子不二过之意为中心,出此题者无疑受到贾至的影响。李翱也曾说:“近代已来,俗尚文字,为学者以钞集为科第之资,曷尝知不迁怒、不二过为典学之根乎?”[3]6418-6419与贾至的批评完全相同。此外,时任给事中的李栖筠也赞同杨绾之议,而李栖筠之子李德裕尤嫉进士浮薄而与牛僧裕形成著名的“牛李党争”。由此可见,此次因杨绾之疏而起的议论对于中唐古文运动和以经学为主而批评诗赋进士的两股思想潮流都有深远影响。
二、《孟子》之阐释
除陆善经《孟子注》、张镒《孟子音义》、丁公著《孟子手音》外,唐代另有三书研究孟子,而且全在中晚唐时期:一是李景俭《孟子评》,二是刘轲《翼孟》三卷,三是林慎思《续孟子》二卷。
柳宗元《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云:“往时致用作《孟子评》,有韦词者告余曰:‘吾以致用书示路子,路子曰:善则善矣,然昔之为书者,岂若是摭前人耶?韦子贤斯言也。’余曰:‘致用之志以明道也,非以摭《孟子》,盖求诸中而表乎世焉尔。’”[11]从柳宗元所说来看,《孟子评》一书当主要采集《孟子》之言而成,而且作者之志即在于“明道”。柳宗元所说的《孟子评》作者“致用”,即李景俭,因为柳宗元为独孤申叔所作墓碣之末列有不少独孤申叔好友,其中即有“李景俭致用”。②两《唐书》之《李景俭传》均只记其字“宽中”(唐人多有两字),也不载其有《孟子评》一书,可见该书流传并不广泛。李景俭曾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永贞革新”,与中唐古文运动诸人之关系相当密切。[1]3600李翱在《荐所知于徐州张仆射书》中曾向人推荐李景俭,[3]6417-6418前引柳宗元为独孤申叔所作墓碣之末列有不少独孤申叔好友,除了李景俭之外,还有韩愈、吕温、刘禹锡等中唐古文运动的主要提倡者。
刘轲其人事迹不甚详,仅知其为沛人,一说曲江人,[12]大概与韩愈、柳宗元同时。《唐摭言》记云:“刘轲慕孟轲为文,故以名焉。少为僧,止于豫章高安县南果园。后求黄老之术,隐于庐山。既而进士登第,文章与韩、柳齐名。”[13]可见刘轲之取名即是因为尊崇孟子之故,而他的文章与韩愈、柳宗元齐名,可知刘轲应当也是中唐古文运动的主要参与者。刘轲著述颇多,《翼孟》三卷乃其中之一,可惜也不传。③值得注意的是,刘轲不仅推崇孟子,而且也推崇荀子,他有《代荀卿与楚相春申君书》一文,借荀子之口以阐发为何要尊崇儒道。[3]7676-7678刘轲之尊孟、荀,当与 韩 愈 等 为同流。
林慎思,字虔中,唐末莆田人,著有《伸蒙子》三卷和《续孟子》二卷。其《伸蒙子序》称“伸蒙”之名是由于“旧著《儒范》七篇,辞艰理僻,不为时人所知”,因而著书以明之,故名“伸蒙”。其《序》更云:“予所学,周公、仲尼之道;所言,尧、舜、禹、汤、文、武之行事也。”其著书之目的在于阐发儒学,复兴儒道。关于《续孟子》一书,《崇文总目》云:“慎思以为《孟子》七篇,非轲著书。而弟子共记其言,不能尽轲意,因传其说,演而续之。”[8]127-128是则林慎思疑《孟子》一书非《孟子》自著,可能是由孟子弟子记录其言论而最后辑录成书,所以《孟子》所记并未能完全反映孟子思想的全貌。
然而,正因为林慎思疑《孟子》一书非孟子自著,认为《孟子》“不能尽轲意”,有不少学者便将林慎思《续孟子》列为“疑孟”之书,这完全是一种误解。《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孟子)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赵岐《孟子题辞》也认为:“此书孟子所作也,故总谓之《孟子》。”[5]2662均认为《孟子》七篇乃孟子自己所作。但是,极尊孟子的韩愈却不这么认为,其《答张籍书》即云:“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既殁,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耳。”[2]132认为《孟子》一书当是在孟子逝后,其弟子记录孟子之言行而成,但是,岂能据之而认为韩愈也“疑孟”?况且韩愈还主性三品说而反对孟子之性善论。《孟子》和《论语》一样,都是语录体,其为弟子所记而缀合成书的可能性相当大。而林慎思认为《孟子》不能尽孟子之意,正是要阐发《孟子》而不是怀疑或非议孟子,其续《孟子》,正是因为尊孟而不是疑孟。后来宋人余允文极端尊孟而作《尊孟辨》和《续辨》及《别录》,余氏所“辨”者颇有不少不分青红皂白之处,凡是于孟子稍有“微词”者均“辨”而斥之,但即便如此,余氏也未“辨”及林慎思《续孟子》。[14]这更可说明《续孟子》完全是尊孟之书而非疑孟之作。
小结
综而言之,唐代《孟子》之研究,于唐玄宗后期渐渐兴起,陆善经之注《孟子》则为开端。《孟子》研究开始兴起的时间与古文运动开始兴起的时间颇相重合,虽然陆善经与古文运动的关系因为史料之阙而难以探知,丁公著与古文运动的关系待考,但张镒与古文运动的关系因杨绾而变得清晰。不过,陆善经、张镒、丁公著之后的李景俭、刘轲则均为中唐古文运动的主要参与者,而林慎思受中唐古文运动影响也比较明显,是晚唐时期古文运动的重要继承者。
注释:
①董洪利《孟子研究》一书已列述陆善经《孟子注》、张镒《孟子音义》、丁公著《孟子手音》、刘轲《翼孟》、林慎思《续孟子》等五部《孟子》研究著作,但未注意到李景俭《孟子评》一书,也未分析这些著作与当时思想运动之间的关系。董洪利:《孟子研究》,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
②《亡友故秘书省校书郎独孤君墓碣》。该墓志已经出土,所刻文字有小异。见周晓薇:《新出土柳宗元撰<独孤申叔墓志>勘证》,《中国典籍与文化》,2002年第3期。
③关于刘轲生平和思想,可参见李贵录:《中唐的历史学家——刘轲》,《韶关学院学报》,1987年第4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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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李 昉.太平广记:卷117[M].北京:中华书局,1981:16.
[13]王定宝.唐摭言[M].北京:中华书局,1959:120.
[14]余允文.尊孟辨[O]//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商务印书馆,1987: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