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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饶恕:庄子是个“老愤青”

2014-04-10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仁义庄子孔子

题 解

佳作共赏

绝不饶恕:庄子是个“老愤青”

题 解

编者按:邓联合先生,北京大学哲学博士,山东大学教授,庄子研究专家。其撰写的《庄子这个人》一书,2011年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为邓教授近年研究庄子的新作。本书书写形式清新,内容展现活泼,语言自然风趣,表达幽默隽永,让人在其娓娓道来中见庄子形象,在毫不经意间会庄子精神,确为庄子研究中雅俗共赏的佳作。“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为让更多的人欣赏、品评这部佳作,本刊将在“佳作共赏”栏目,对此书内容进行连载。

据说,鲁迅先生去世前曾经讲过,对于自己生平的众多怨敌,他决定采取的最终态度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虽然鲁迅似乎不太喜欢庄子,但他的这句话套用在庄子身上却非常恰当。因为,对于作为虚假偶像的古今圣贤明君,以及黑暗的现实政治,庄子无不采取锐言相向、毫不妥协的猛烈抨击态度。并且面对愈加动荡污浊的战国社会,以庄子的孤高性格和高远理想,很可能越到晚年,他的愤怒和批判精神便会越强烈,而不可能日渐衰退。明清之际的傅山有句诗云,“老来狂更狂”。庄子正是这样一个至死仍然狂放不羁的“老愤青”。

一直以来,只要提到庄子,很多人心中也许马上就会想起一个眼神虚无缥缈的干巴老头形象。在道教中,成了仙的庄子则是餐风饮露,不问人间烦恼、不食人间烟火的“南华真人”。这个既不年轻,又达观高逸到啥事都想得开、放得下的老人家、老神仙,他怎么会跟“愤青”扯上关系呢?

1.庄子的“愤青”资格

讲正题之前,让我们先费点口舌,谈谈“愤青”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又是怎么产生的。

“愤青”=“愤”+“青”,字面意思是愤怒的青年,他们最大的思想特点是不满现实,鄙视权威,其性情表现是好生气上火,脾气大。

根据网络上的说法,早在上世纪七十年的香港已经出现“愤怒青年”这个称呼,当时特指一般对社会现状不满,希望迅速改变现实的青年人,后来被简称为“愤青”。再到后来,“愤青”逐渐成为网络流行语言中的专有词汇,四个字的原称反而不常用了。还是网上说的,中国大陆的“愤青”诞生于文化大革命后期,属于历史遗留的产物。具体情况是,在文革的“上山下乡运动”中,大量知识青年被下放到农村体验生活。到了1980年代,这些已经不再“青”的知识青年或者返回城市,或者永远留在了农村,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认为整个社会伤害了自己,感到自己被社会抛弃了。因此,他们对社会就产生了非常不满的“厌世”、“愤世”情绪,于是他们就成了“愤青”。这个说法我觉得有些不太准确。像中国的“摇滚之父”崔健等人,他们并没有经历过“上山下乡运动”,不也照样是1980年代“愤青”的拔尖人物吗?

莫名其妙的是,最近几年,一帮理智欠缺、语言肤浅、心胸狭隘、行为偏激,心智和年纪都比较低龄化的所谓民族主义者,竟然成了主要的“愤青”群体。由于这群“毛毛虫”脑袋容易发热,动不动就在网上“放炮”,或跑到“洋鬼子”开的超市门口闹腾,“愤青”似乎沦落成了一个贬义词,以致于有人竟然把它改写为“粪青”!这种情况,跟“小资”从贬义词向褒义词的转变正好相反。

我还是从比较正面的角度理解“愤青”。从它产生的历史背景看,这个词本来应该是一个褒义词。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我看来,出于正当的理由,因为对社会和权威不满而愤怒,因为想马上改变现实但却无法实现而愤怒,因为切身感到自己严重遭受了历史的无情玩弄、社会的无理伤害以及权威的蛮横压制而愤怒,天经地义!不愤怒,就算不上一个有原则、有抱负、有血性的人。关键在于,对于现实中的任何人、任何事,愤怒一定要愤怒得有道理,切忌发无名火。

好像是李敖那伙计说的吧,狂人有两种——有少而猖狂者,有老而猖狂者,他认为自己是第二种。受到李敖的启发,我把“愤青”也细分为两类:生理性的“愤青”与精神性的“愤青”。

生理性的“愤青”,就是岁数和心智都很小的小青年。孔子有一段名言说:“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汉代的《淮南子》又说:“凡人之性,少则猖狂,壮则暴强。”的确,与发育已经结束的中年人和老年人相比,小青年们发育还不充分,或者各部位刚发育熟。所以,他们常常情绪不稳定,也不太听话,很想使用却还不太会充分恰当地使用自己的脑细胞;他们往往想法很多、很活跃,但却想得简单、天真;再不就是豪情满怀,心比天高,看什么都看不上眼、看不顺眼,自以为他们的想法最完美、最前所未有,最能彻底根除长期形成的社会积弊,然而与现实却不太能搭上杠。一旦外边有个风吹草动什么的,他们要么可能是被吸引被诱惑住,要么就是从自己那点儿嫩得一掐就出水的单纯想法出发,轻的对人家心存不满,很可爱地发小孩子脾气,重的脑瓜子一充血,拍拍胸脯,扑上去就要跟人家“叫板”,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

年轻人要不要愤怒?当然!我认为,年轻人如果不愤怒,甚至身上不长几根刺儿,不会生气,什么事都跟一只听话的小羊羔似的,只知道咩咩叫、摇尾巴,他就不算年轻人;一个人年轻时如果不愤怒,不是“愣头青”,就没有真正年轻过。不过,岁月如水、青春易老,生理性“愤青”的愤怒心情也不可能长久。多数生理性的“愤青”,当他们身心完全发育“成熟”后,不是主动褪去了棱角,纷纷缴械投降了吗?

精神性的“愤青”,他的不满和愤怒跟身体发育情况无关。这种“愤青”是知识型、思想型的。有知识,是说他对社会现实中的门道了解得比一般人全面、精准;有思想,是说他喜欢动脑子,不会轻易接受别人(尤其是各种权威)的观点,而总是有自己的深思熟虑的想法,——用句不太好听的话说,这种人老是“喜欢跟别人不一样”!

真正有了知识和思想,接下来他就极有可能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对于他所向往的社会发展前途和自我生命目标,抱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顽固执着和理想期待。因此,他对现实的不满、对权威的鄙视以及他的愤怒,不是由大脑最靠头皮的那一小撮表层细胞,或径直从鼻孔里发出的,而是来自于脑髓深处承载着他的知识、思想和理想的细胞精英们。这些脑细胞中的佼佼者,性子“最一根筋”、寿命最长。所以,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愤青”,他的愤怒也就超越了年龄,至死都不渝,更不用说一头碰到南墙上那点小挫折了。不妨说,所有真正的理想主义者都是“老愤青”。

有两句话大家都很熟悉,一句是“人生识字忧患始”,另一句是“知识越多越反动”。套用到精神性的“愤青”身上,可以说,知识越多、思想越深刻、理想越高远,他们就越会不满现实社会方方面面的“合理性”,怀疑诸多权威身上套着的神圣光圈,进而对现实社会中处于权威笼罩下的个人遭遇心存不甘:难道“我”的命运只能如此?那些家伙真是权威?我们的社会怎么能这样?……伴随着不满、怀疑和不甘的,往往是深重的忧患意识和难以化解的愤怒情怀,——因为感到现状极不合理、极不人道而忧患、而愤怒。忧患和愤怒,再加上怀疑,其实是任何一个理想主义“愤青”的几种常见心情。要是对这些心情做一个政治定性的话,大概就可以说是“反动”吧。

明白了这些,如果把庄子同志评定为一个理想主义型的精神“愤青”,想必广大群众不会有意见,因为该同志绝对是够格的。下面我们就对他简单做一下资格审查。

从个人素质看,该同志有知识、有思想、有抱负,可谓才华横溢、思想深邃、志存高远。暂且不用仔细分析《庄子》这部大书,《史记》中的庄子小传对上述三方面已有扼要介绍:庄子知识渊博,司马迁甚至说他渊博到了无所不涉猎的程度;庄子继承并发扬了老子思想,擅长写文章、讲道理,他尤其喜欢跟儒家和墨家的思想主张唱反调,还经常批评当时文化圈里的大腕儿,把他们搞得不知如何招架;与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截然不同,庄子所追求的个人理想不是做官、搞政治,而是希望始终固守自我生命的自在、自由、自得,由于庄子桀骜不驯、卓尔不群,所以当世的王公大人都很排斥他。如此三方面,确保了庄子作为“愤青”,不是生理型的,而是精神型的。

从平时表现看,该同志一贯脾气不好,不是一般地不好,而是特别不好,所以他老喜欢生气,每每压不住胸中的怒火,就经常发飙骂人。这一点,前边我在介绍庄子生平时已经略微提过。林语堂先生在谈及庄子的性情时也说,老子再三教导人们务必柔和、忍耐、谦恭,而作为老子的后世弟子,在庄子那里却“绝不可能看到这些言辞”,我们能看到的是庄子“运其莲花妙舌”,对自大者的“苛责”、对假道学的“讥诮”、对功成名就者的“嘲笑”。

跟其他“愤青”一样,庄子生气骂人,也是因为心怀不满——不满社会、不满权威。所不同的是,一般的“愤青”是对当下的社会现实不满,庄子不仅对现实,并且对于历史上早已过去的事儿,对于时下政治家、思想家各种试图改变现实的努力,以及变革者为大家伙描画的美好明天,他统统都不满。可以想象,对于过去、现在和未来全部不满意,庄子那个气可生得大了去了。

由于气生得大,他骂人也就骂得不同寻常。突出特点是,庄子骂过的人多,骂人的水平高、办法也多,而且他还骂得准、骂得狠、骂得毒、骂得难听,同时又因为骂得有深度、骂得有理有据,而至于每每骂得一针见血、“无坚不摧”,让挨骂的人及其所做的事儿原形毕露、无地藏身。

以骂人多为例,被他骂过的人,上至远古传说中的黄帝、尧、舜、禹等所谓圣王,下至夏桀、商汤、商纣、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卫国的君主和太子、齐国的窃国大夫陈恒、郑国的一代名臣子产等当政者,以及孔子、颜回、子贡和墨子等抱有政治热情的儒家、墨家的名人,他们无一不受到庄子的或贬损、或调侃、或戏弄、或挖苦、或抨击。这其中自然还不能漏掉当面遭到庄子嘲骂的曹商和惠施。

庄子骂人的水平有多高?这么说吧,把对方骂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胆战心惊、灰头土脸、落荒而逃、狼狈不堪、屁滚尿流或落花流水……,这些都不足以形容庄子的水平。最恰当的形容应当是:庄子一席话后,连被骂的人自己都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该骂!或者说,在庄子面前,此人自己都觉得他只有挨骂的份儿。比如《庄子》书中的孔子,他在遭到道家高人的数落或斥责之后,不仅俯首帖耳、心服口服,而且还觉得人家教训得真是对极了;甚至孔子挨训后还想凑上前去,诚心诚意地对人家说声“谢谢啊”!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庄子的骂,既不是没有来由、只图口舌之快的瞎骂,更不是人身攻击式的谩骂,而是他作为一个哲学家,看透看准了对手的毛病之后,直接点中其命门的痛骂。这种骂想必会使对手极度难堪,或在瞬间自我崩溃,但有时却也可能帮助挨骂者自我反思,进而“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比如孔子,他之所以要对人家表示衷心感谢,我想原因就在于此。

至于骂得狠、骂得毒,别的先不说,你看庄子骂曹商,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总之,对于古今社会中的各色权威及其所作所为,庄子骂出了数量和规模,骂出了水准和艺术,更骂出了思想和智慧,总体上达到了预期效果,有些效果可能还远超预期。“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如果要评出古代思想家中最具攻击力的“骂人冠军”,我看非庄子莫属。

从生平经历看,该同志虽然可能出身上层,具有贵族血统,但终其一生却与平头老百姓无异,他既没有当过大官,也没有干过什么大事;更其甚者,庄子经济条件较差,没有稳定职业,时常弄得衣食无着。对于庄子这样优秀的知识分子而言,现实社会给他的待遇是极不公正的,绝对可以说是严重伤害了他。这一点,与那些由“上山下乡运动”中的知青转变来的“愤青”有些相似。

然而,社会对庄子个人的伤害,绝不是导致他对现实发出怒吼的最关键原因。远超俗常的知识、思想和理想,这些才是庄子作为“愤青”的真实底蕴。反过来说,如果庄子是由于自己仕途不发达、经济不富足,由于社会没有给他落实知识分子待遇而愤怒,那么,他的愤怒就只能是既无品位又摆不上台面的私愤。那样的话,中国文化史上也就不会有大写的庄子其人和《庄子》其书了。

之所以要在庄子的“愤青”头衔前加上个“老”字,称他为“老愤青”,是出于如下几点考虑:

其一,貌相老——虽然庄子肯定年轻过,《庄子》书中的文章肯定也有不少是他变成老头以前写就的,但直至今天,庄子留给后人的印象终归都是一个老头,而不是青壮年;并且一提到庄子,我们心中也总会习惯性地出现一个衰老的糟老头形象。

其二,精神老——与上一方面相关,也许庄子年纪轻轻时,就已经浑身长刺,开始对现实社会横挑鼻子竖挑眼,进而生气、愤怒、骂权威了;也许青年庄子知识还不够渊博、思想仍未成熟、理想还谈不上远大,所以他这时还只能算是一个低层次的生理型“愤青”。然而,在我们心目中,庄子毕竟是以上了岁数的精神型“愤青”形象“拼着老命”去批判古今社会和各种权威的。并且在战国时期愈往后愈黑暗动荡的历史现实中,以庄子的性格和精神品质,我想他年岁越高,他的愤怒和批判可能会越强烈,而不可能日渐衰退。明清之际的大学者傅山有句诗说,“老来狂更狂”,我看这话用在庄子身上最恰当,正所谓“越老越猖狂”、“越老越作怪”。

或者形象点说,庄子越是上岁数,他身上的刺儿不仅不会变软、变钝、变少,乃至最终消失,反倒会越来越尖、越硬、越多。我们常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放在庄子身上是不适用的,因为对于无道的世界、无道的权威,庄子的态度至死都是:不退却、不妥协、不饶恕,“灭”一个算一个。

其三,老辣——无论就文章还是思想而言,庄子这个老头均堪称“老辣”十足:“老”是指成熟、老到、精深,“辣”则是指具有穿透力、攻击力,乃至具有颠覆性、摧毁性。换句话说,在挑社会的毛病、找权威们的碴儿这方面,庄子既是“老手”,又是“辣手”。

其四,老牌——尽管我们不清楚庄子以前有哪些“愤青”,以及他们姓甚名谁、因何愤怒,但是如果称庄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老牌愤青”,我想应该没有问题。所谓“老牌”,不仅是指庄子作为“愤青”在历史上出现较早,是精神型“愤青”的先驱者,而且是因为庄子的“愤青”形象流传久远、深入人心,甚至几乎是中国古代“愤青”们公认的思想领袖和精神偶像。

补充说一句,我有一个看法:任何人,只要他有足够的知识和思想,那么他心中就不可能给权威留有位置;不仅如此,对于现实社会中众人推崇的所谓权威,他简直一定会采取毫不在乎、冷眼打量、高度怀疑、无法接受的态度,随之而来的便是强烈鄙视、猛烈抨击,必欲毁坏之而后快。凡是自己身上长满硬刺儿的人,大都喜欢挑别人(特别是“名人”)的刺儿,这可能是一个普遍规律。庄子这个“老愤青”正是如此。

2.轰毁圣王

对现实社会不满,虽然是庄子作为“老愤青”的思想特点之一,但却并非其最大特色。因为,历数与庄子同时代的思想家群体,没有一个对现实持肯定态度,批判现实可谓是他们的共同选择。然而,若是论指名道姓地批判各种权威,我想先秦诸子中这方面的最出类拔萃者,当非庄子莫属。这也就从侧面说明,骂权威、骂名人是庄子作为“老愤青”的“强项”。因此,我们不妨首先说这个问题,然后再谈庄子对现实社会的看法。

言及庄子,我时常想起十九世纪后半期的德国哲学家尼采。他有一句广为流传的口号“重估一切价值”。在写有这句口号的旗帜下,首当其冲被尼采革掉小命儿的,是“上帝”这个西方社会历史和文化中的最大权威。当世人还无比感激地沉浸在上帝的福音中时,我们的哲学“狂人”却不惜扫大家的兴,高声宣示:“上帝死了”。尼采还写过一本小书叫《偶像的黄昏》,按照作者自己的讲法,他喜欢用锤子思考。意思是说,对于普遍受到人们顶礼膜拜的各种权威,尼采喜欢拿起铁锤,走上前去,或绕到这些偶像的背后,用锤子敲击它们,看看到底会有什么声音发出来。从结果看,尼采用铁锤敲击偶像,不是把它们彻底打碎掉,就是让它们发出空洞的声音,从而使人们明白:所谓权威,原来不过是空无一物、不堪一击的骗人虚壳。用中国人熟悉的话说,就是“假大空”。

林语堂曾经把“中国尼采”的头衔送给庄子;陈鼓应先生也屡次把尼采和庄子相提并论,又坦言他本人既喜欢尼采,又喜欢庄子。确实,尼采和庄子这两个“老愤青”都是浑身长满硬刺儿、火气很大的哲学家,他们都经常骂人,也就是质疑、抨击形形色色的各种权威。

庄子所骂的权威们,尤其集中在政治领域和思想领域。如果把这些权威排排队看,被庄子骂过的人,包括古人、时人,儒家的、非儒家的,名扬四海的、不太出名的,在朝忙着的、在野闲着的,庄子认识的、不认识的,死了的、活着的,实有其人的历史人物以及庄子随手编造的半真半假、似无实有的各色人等。如果再把这些挨骂对象简单归一下类,则他们不外乎好人和坏人两种。

骂坏人不稀奇,也很容易理解,因为坏人存在的最重要意义,就是使那些喜欢骂人的好人有得骂,当然坏人之间也可能互相咬;如果没有坏人,好人骂谁去?再说了,不论是死是活、熟人生人,有什么思想,干什么营生,只要是坏人就该骂。此乃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含糊不得。谁要不骂坏人,谁就极有可能是跟坏人一伙的。所以反过来说,庄子既然痛骂了坏人(例如古今的暴君乱臣),这就表明他已经和坏人圈彻底划清了界限,是个好同志。

问题是,庄子为什么还要骂“好人”呢?我们知道,按照常理,好人绝不会或一般不会骂好人,只有坏人才骂好人。因此读者可能会说,庄子骂“好人”,不就反映出他是个“坏人”了吗?或者,这种情况可能是由于好人和好人之间产生了误会,是庄子骂错了,因此属于误骂?再不,正如儒家自作多情、一厢情愿揣测的那样,庄子骂“好人”(例如尧、舜、孔子等),其实是在假装骂?

事情远没有大家及儒家想象的那么简单。我觉得,庄子骂“好人”,并不是他看走了眼的误骂,也不是想以迂回的方式帮儒家大忙的小小假骂,更不是由于他频频四面出击、左右开弓,骂昏了头、骂油了嘴的胡乱骂,而是确有他的两条理由。

理由一:在庄子的冷眼中,历来被大家伙公认为“好人”的那帮家伙,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好人。翻翻他们的老底儿,有哪一个是心里亮堂、手上干净的?

比如,官方文书所宣传的尧、舜、禹,形象多么光辉伟大!据说他们都是揣着一颗公心和爱心,什么事都为老百姓考虑,凭借着仁义取得江山、治理天下的圣主,后人之所以生活得像模像样,还不多亏了他们几位留下的政治文化遗产?这也是儒家和墨家极力推崇尧、舜、禹的理由。

庄子却不吃这一套,他揭人家老底说:大家都被骗了!实际情况是,尧攻打过“丛”、“枝”、“胥敖”等国,还曾打算进攻“宗”和“脍”,禹攻打过“有扈”。那些都是小得不能再小了的国家啊,尧和禹竟然都不放过,他们连续用兵,直到把人家打得一片废墟、百姓死灭为止!由此,谁能说尧和禹不是杀人如麻、求名好利、好大喜功之徒?舜上台后,虽然好像没有发动过战争,手上没有沾染血腥,而始终是一副知孝知仁的可爱模样,但舜却不仅确确实实把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给流放了,而且还骗他说是封官。哪个讲究兄弟亲情的人能干出此等事?

这样看来,尧、舜、禹根本不是心肠慈悲、性情温柔且大公无私、从不知道啥叫“下狠手”的圣主。什么光辉形象?纯属骗猪八戒、沙和尚等老实人的鬼话!

理由二:庄子认为,尧、舜治理天下的那套把戏,什么仁义礼智、选贤任能等等,根本不灵,玩什么都不会转,其结果只能是把天下搞得一团糟。因为,历史和现实一再证明,他们自以为高明得不得了的做法,最后总是适得其反。退一步说,即使尧、舜这么做最初是出于好心,结果也只能好心办坏事。

比如,政府坚持从所谓贤人中选拔官员,于是民众就相互倾轧,不择手段,你搞我一下、我搞你四下,削尖了脑袋争相显摆自己本事很大;政府倡导开启民智,普及知识,提高大家的文化水平,但没料到大家心智开启之后,却把知识用歪了——不是用来干正事,而是变着法子相互欺骗。再者,人们原本都有自己的私欲私利,只不过在民智未开的情况下,大家的心眼儿都还不太开窍,因此这时候想不择手段地追求私利都办不到。然而,一旦人民群众的知识文化水平提高了,即花花肠子多了,普遍都成了狡猾的聪明人,情况就会随之大变:只要能满足私欲、获得私利,什么招儿最好用就用什么招儿,管他呢!于是,像什么儿子砍老子、臣下剁君王、大白天抢劫偷盗、大中午就挖人家的房墙院角,如此等等,但凡能想出办法的,就弄个理由给广大观众一个说法,无所不可用其极。

尤其是尧以来就高调宣扬的仁义,最讨厌!因为这套说辞实际上从来只是被那些贪婪暴虐的衣冠禽兽当作欺世盗名、追逐私利的蒙人幌子来用。纵然是真仁义,落到这些人渣手上也必然会变成假仁假义。回过头看,政府选拔出的那些贤能之辈,究竟有谁真正奉行过仁义?他们又有哪一个不是打着仁义的旗号,“毫不利人,专门利己”的大骗子!更何况,即使尧本人满口的仁义道德,他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穷兵黩武,手上沾满了别国百姓鲜血的暴君,他又哪里有资格来谈什么仁义?笑话!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相比之下,官员吃的是他们具体负责的政府部门,或者是他们所分管的一方百姓,而打着仁义旗号的尧所吃的,则是整个天下。

“毫不利人,专门利己”不可怕,可怕的是聪明并且掌握大权的人干这种事;聪明并且掌权的人干这种事还不太可怕,最可怕的是他们损了人、利了己,还要装模作样,拿仁义来说事儿。这已经不是可怕了,简直可恶!在深谙中国历史“潜规则”的吴思先生看来,尧打着仁义幌子的所作所为也许可称作“合法伤害”。

抖搂完尧、舜、禹他们的老底儿后,庄子断言:要是社会仍然沿着尧的路子走下去的话,千世之后一定会出现人吃人的悲惨局面。这绝非危言耸听。因为,尧已经把人们从原始蒙昧但却自然纯朴的生活状态中强行拖进了貌似文明开化,但实质上却极其虚伪野蛮的苦难社会中。尧哪里配称什么“人文始祖”?分明一个名为治天下而实为乱天下、害天下的历史罪人。如果政府继续按照他那一套玩意儿行事,天下百姓对于未来还能指望什么呢?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只是早晚的问题,更不用扯什么所谓“大同社会”的到来了。

看穿坏人是坏人易,连猪八戒都有这本事;看穿“好人”其实是坏人难,孙悟空有时也都可能花了眼。进一步,骂坏人,易;骂表面上是好人但内里是坏人的“好人”,难。尤其在咱们的悠久历史已经把某些坏人从里到外完全打扮成好人,以致于人们从来都是把那些家伙当作好人来看、来想、来崇奉、来感激的情况下,要想识破此类“好人”的真实嘴脸,并且敢于站出来力排定论,痛骂他们,更是难上加难!难能可贵的是,庄子做到了,而且做得很漂亮、很决绝。因此,他才会说出这样违反常理的话:“与其称誉尧大圣人的仁爱贤明,抨击夏桀的残暴昏庸,还不如把他们都忘了。”道理很简单:这二位实属一丘之貉,本质上都不是什么“好鸟儿”。所以都该骂,忘掉还是客气的呢,想起他们就上火,就想“动粗”!

只要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一骂激起千层浪,由于庄子骂遍了儒家推崇的古今圣贤,所以后世儒家在对庄子的“厉害”深有领教的同时,又展开了顽强持久的反骂。

例如,东晋名士王坦之写了篇《废庄论》,提出要把庄子给“废了”,文中说:

(庄子)仰弥高于不足,寄积想于三篇,恨我怀之未尽,其言诡谲,其义恢诞。南宋的叶适说:

庄周知圣人最深,而玩圣人最甚。不得志于当世,而放意狂言,其怨愤最切……。

王坦之和叶适的英雄所见略同是,庄子之所以愤世嫉俗,鬼话连篇,只是因为当时他混得不好,没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换句话说,庄子疯了似地辱骂圣人,其实是在发牢骚、“泄私愤”;此等浅陋龌龊的小人之心、小人之行,只有受到正人君子鄙夷的份儿,根本不值得一驳。明末清初,大儒王夫之提出,如果除掉《庄子》书中的“诃斥圣门之讹妄”,即胡言乱语,那么该书就干净纯正了。到了清代,林云铭说:

庄子似个绝不近情的人,任他贤圣帝王,矢口便骂,眼大如许。另一个清代人陆树芝,则认为庄子“反常”、“变态”。举例来说,“聪明睿知无过帝王圣贤,他偏说出陶铸帝王、迈越圣贤的道理”,而且庄子还特别喜欢“标出一种高渺议论,将天地、帝王、圣贤、仁义一起按倒”,其言辞“奇特变换、色色绝顶,问诸子百家,谁复能与之争奇角胜者”?由此,陆树芝把庄子抬举为“荒诞之冠”。

“泄私愤”、胡言乱语、不近人情、荒诞透顶,儒家反过来骂庄子的这些话,说到底都是“马后炮”。其中,“泄私愤”的说法尤其接近于既无风度、又无深度的人身攻击,这恐怕也是儒家对待异端时,最惯用也最擅长的招儿——攻心为上。庄子已死,不能复生。假如九泉之下庄子有知的话,以他的智商和狂傲,我想他极有可能对后世儒家的反攻倒算不屑一顾。要是庄子真反击起来,恐怕也没有谁能招架得住。

再不,已经做鬼的庄子兴许会“窃喜”:我就是要让你们这帮家伙不爽!你们对我越是天天骂、月月骂、年年骂,就越能说明你们心里不爽!你们越不爽,越能说明我骂中你们的要害了;至于我本人爽不爽,你们就不用操心惦记了,只要我骂对了就行。

3.指斥孔子

我在前边已经提过,除了尧、舜、禹,在所有形象高大的圣贤帝王中,庄子最喜欢变着法儿拿孔子“开涮”。这桩难解的思想公案,尤其使儒家的后世信徒们感到如鲠在喉,不爽得很!甚至我在读《庄子》时,偶尔都会觉得书中孔老夫子被“涮”得有些可怜,庄子怎么就不能姑且放仲尼同志一马呢?连不太喜欢儒家的我都这样想,更不用说那些奉孔子为至圣先师的后世徒孙们心里是啥滋味了。

庄子是怎样“死掐”孔子的?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先让我们做一个假设:如果有座老房子着火了,有人提着水,或拿着扑火用的工具,冲上去就要去救火。这时候,庄子会怎么做?

首先,我想他不太可能会直接去救火,至于为什么,且容后文分解。

接下来,庄子会怀疑那个人忙着救火的动机: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是真想帮人家灭火,纯属“见义勇为”吗?还是想借此博得一个“见义勇为”的美名,进而得到一大笔奖赏?甚至他原本就是想趁火打劫,趁乱捞一把?

再接下来,根据那个人救火的不同动机,可能会有三种情况发生:

(1)对于铁了心“见义勇为”的人,庄子会告诉他:赶快停下来别救了!因为,这老房子都烧成这样儿了,眼见着就要倒,你再怎么扑救,终归也是徒劳无功,不仅白忙活,弄不好还会把自己搭进去,丢掉小命儿,不值得!再说了,你那套救火的办法不过是瞎扑腾,只会使大火越烧越旺,你越救,房子倒得越快。

(2)如果冲上前去的,是想借救火来博得“见义勇为”美名的人,庄子会径直戳穿他的原形:你这个表面高尚、内里自私的“假英雄”,你跟那些赤裸裸的功名利禄之徒有什么区别!

(3)对于那些心存不轨、趁火打劫的暴徒,庄子则会高声痛骂:房子都快烧倒了,你们这些强盗还不罢手!更可恨可恶的是,你们抢东西,竟然还要打着帮人家救火的旗号,真是假仁假义!更何况,若是追究起来,火本来就是你们这帮王八蛋放的!

在当时天下大乱的社会背景下,庄子对孔子的批评,正是围绕上述三种情形展开的。

第一,当孔子被认为是真诚的“救火者”时,庄子会批评他的主张不切实际,于事无补,并进而建议他放弃努力。

《庄子》书中的一则故事说,孔子正准备去楚国应聘做官,该国一个名叫“接舆”的狂人,来到孔子门前唱了段小曲儿,其中有几句唱词是:“天下有道时,圣人可以建功立业;天下无道时,圣人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儿就已经不错了;而当今之世,人们最大的奢望则是免遭不测的祸害。眼下,比整个大地还要沉重的祸害即将降临,有人不仅不避开,反而还要跑到国君面前推销仁义,这不是自己画个圈,然后自个儿在里面跑吗?危险啊危险啊!算了吧算了吧!”

庄子此处的意思是说,孔子所宣扬的仁义根本不能挽救天下的乱局,因为各国君主都在忙着东征西杀、攻城略地,没有谁有闲心采纳孔子那套好听但不中用的政治主张。并且,在乱世中为君主效力,本来已经是极其危险的营生,所谓“伴君如伴虎”,孔子却不明就里,唱着仁义的高调投身其中,“知其不可而为之”,甚至还要“杀身以成仁”,这不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吗?指不定哪天就会有不虞之祸落在你头上。话说回来了,即使你孔子以身殉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天下还不是照样乱下去?所以赶快就此打住吧!

在这类批评中,孔子基本上被定位为一个执着于仁义,一门心思想把大火扑灭的见义勇为者,是个“大好人”。相应地,此时庄子对他的批评还是比较宽厚温和的,内中带有同情怜悯的色彩,可谓“温柔一刀”。甚至,类似于狂人“接舆”对孔子所说的那些话,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善意的劝告、提醒,而不属于严厉的批评,其目的在于劝告孔子知险而退,知其不可能而罢手。

第二,如果孔子的形象是一个想借救火来博取美名的假“见义勇为英雄”,即希望通过宣扬仁义来扬名于世的所谓圣人,庄子对他的批评就不客气了。

《庄子·山木》中说,孔子赴楚国应聘而不成,被围困在陈国和蔡国之间,一连七天都没有吃上热饭。这时有个叫“大公任”的人前来慰问,他对孔子说:“饿得快不行了吧?你讨厌死吗?”孔子答:“是的。”来者说:“这都怪你太看重功名了!平日里,你总是刻意装出一副很聪明很博学的模样,这不就显得别人都是笨蛋了吗?另外你还讲什么修身,弄得自己真像个君子似的,品行高洁、光芒四射,这不把大家都反衬成小人了吗?你这样做,不仅得不到你想要的功名,反而会被别人嫉恨、暗算。我现在告诉你,真正的圣人都是平平常常,不求功名也没有权势的。”孔子闻言大喜,于是当即辞友弃徒,逃入旷野,穿粗衣、吃野果,非常和谐地与野兽、飞鸟混迹相处起来。这时,孔子不再想什么扬名于世,同时也没有哪只鸟、哪匹兽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孔夫子,更别提人了。

不用我罗嗦,我想读者自己都可以看出来庄子跟孔子开的这个玩笑有多大。儒家的人看了,怎么可能爽?不过,说起来上面这个故事对孔子的批评还算是客气的,因为“大公任”的一番话中尚有好言规劝的意思。比这更让儒家信徒们不爽的是,庄子有时就不止是拿孔子开玩笑了,而是直接开骂,一点面子都不给。例如下面的故事:

据说孔子的朋友柳下季有个弟弟叫“盗跖”,此人聚卒九千,横行天下,无恶不作。孔子去见“盗跖”,想用他那套仁义主张劝“盗跖”从良。没成想孔子到了那儿,不是他教导“盗跖”,而是“盗跖”把他狠狠地羞辱了一通:来者不就是鲁国著名的既狡猾又虚伪的孔丘嘛,你有什么资格教导我?天下人都盛赞你坚持仁义忠孝,能让暴君恶徒不再干坏事,可实际上呢?你和你的徒儿们“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想一套、说一套、做一套,套套不同!什么仁义忠孝?那不过是蒙骗君主们的鬼花样,你们这么做还不是希望哪天能封侯封官,尽享富贵荣华?天下人不明真相,都说我是大盗,错了!其实你孔丘才是呢,我看世人应当称你为“盗丘”更合适!

平心而论,“盗跖”训斥孔子的言辞极其尖酸刻薄——在他眼里,孔子不过是一个靠兜售仁义来赢取名利的花脸小丑。对此奇耻大辱,后世儒家的反应是:要么反过来痛骂“盗跖”(其实是痛骂庄子);要么认为庄子的骂乃是故作偏激之词,他所骂的实际上只是以仁义换富贵的功利之徒(假孔子),这样骂反倒有助于维护真孔子的形象;要么就是认为这个故事并非庄子所写,而是出自他人之手,因为据苏轼等人估摸着,庄子本人对孔子还是蛮尊重的。

比较而言,第一种反应最直接简单,但比较笨;后两种反应虽然属于一厢情愿甚至自作多情的臆断,但却很聪明,因为反正庄子已死,他是不可能再站出来解释自己是真骂还是假骂孔子了。无论哪种反应,直接或间接,其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维护孔子作为圣人的光辉形象。反过来说,儒家绞尽脑汁对庄子的斥骂进行积极、正面的强行曲解,从而想方设法达到为孔子辩护开脱的目的,这正说明庄子的斥骂确实让他们感到很不爽、很挠头。

第三,虽然“盗跖”戏骂孔子是“盗丘”,但更多情况下,《庄子》书中不是直接视孔子为强盗,而是把他当作为趁火打劫的强盗帮下手的助纣为虐之徒来骂。

那么,孔子帮了强盗什么大忙呢?庄子举例说,为了防止盗贼偷窃,人们费尽心机给箱子、柜子上紧锁,又用绳索捆得结结实实的,生怕有疏失,然而这些措施只能用来对付小蟊贼。因为,一旦来的是大盗,他会直接背起箱子、柜子就走,这时候他不仅不去动手开锁割绳,相反,他还会担心绳子和锁扣不牢靠呢。在此情形下,人们以前采取的任何防盗措施,实际上都是在帮大盗守住箱子、柜子中的财宝,如今它们都已成了大盗的囊中赃物。同样,圣人如果用仁义把国家治理好,窃国贼就会把政权,连同包括仁义在内的所有治国措施照单全收,一股脑儿揣进他兜里。所以,就有了庄子那句千古回荡的激愤名言: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

仁义成为强盗的囊中之物,其后果就是由最不仁、最不义的强盗来讲仁义、用仁义。对此荒唐结局,你孔子能脱得了干系?你能说自己原先的所作所为没有帮强盗的大忙?

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在嘲讽现实的民主制度时,曾讲过一句与庄子上述名言非常相似的话。他说,所谓民主制度就是,“如果你为了糊口而偷了面包,你就要被投进监狱,而如果你偷了铁路,你将被选进参议院”。把恶行累累的大盗进行身份漂白,然后再把他送入立法机构,这样的民主制度已经背离了民有、民治、民享(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 and for the people)的初衷。果真如此,不要也罢!好在狗改不了吃屎,强盗终归是强盗,不管他身上穿什么衣服、手里举什么旗帜、嘴上喊什么口号、屁股坐在什么位子上。

毫无疑问,强盗讲仁义、用仁义,其动机仍在于掠夺,其实际后果只能是害民、乱天下,而不是爱民、治天下,仁义不过是他们用以掩盖自己真实目的的美妙说辞。而在强盗当道的社会中,如果有人仍然向君主和民众推销仁义,无疑等于把一整套掠夺民众的方便工具和借以掩人耳目的幌子,一并交到强盗手上,同时又把老百姓教化得服服帖帖、温温顺顺之后,再往老虎嘴里赶。这不是为大盗帮忙,还能叫什么!

孔子和他的追随者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帮凶。他们坚信,仁义是无私的爱,所谓仁者爱人、君爱其民,等等。然而在庄子看来,无论是靠标榜仁义来骗取功名利禄的儒家徒众,还是那些打着仁义的幌子掠夺民众的君主,无论就其实际动机,还是就最终结果而言,他们究竟有哪一个真正做到了无私?因此,庄子借老子之口,给了孔子当头一声棒喝:

无私焉,乃私也。

意思是说,尔等所谓仁义之徒所说所做的一切,无不出于私心、为了私利;明明是得到了私利,满足了私欲,却还要口口声声说自己多么大公无私!你们这叫什么人哪,你们干的又算是啥子事哟!对于这帮人干的那些事儿,但凡稍有良知的人都会愤怒,更何况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庄周同志。

庄子这个“手执铁锤”的“老愤青”,从上述三种情形反复敲打孔子,可以说是全面彻底地揭示了儒家思想固有的局限、弊端和不可避免的消极政治效应。其深远影响在于,即便是现代学者,例如五四时期打算端掉“孔家店”老窝的那些文化急先锋,他们对儒家的批判甚至都没有超过庄子。为什么?因为庄子看孔子实在是太深太透,而庄子的几轮痛骂也实在是太准、太狠、太实在了。尤其是“无私焉,乃私也”这句釜底抽薪的话,更直接点中了儒家深藏于繁衣博冠下的命门,把其仁义主张所蕴涵的形式化、虚伪化、工具化的痼疾揭露无遗,足够孔子及其徒众好好喝一壶。

从这个角度讲,南宋的叶适反过来骂庄子“知圣人最深,而玩圣人最甚”,他还真是骂对了。对于庄子有理有据却又丝毫不留情面的痛骂,儒家徒众感到心惊胆寒、无地自容,进而恼羞成怒,破口反骂庄子,再正常不过了,不反骂、不找庄子的后账才怪呢。

4.“最坏的恶意”

针对庄子的指斥,有些读者可能要为孔子打抱不平,他们会辩解或抗议说:看人应当看主流、看大体,得饶人处且饶人,孔子主张仁义,毕竟是想使天下太平,让老百姓过上安稳日子的,并且孔子也抨击过残暴的统治者;对于这样的一个大好人,庄子怎么能把他只往坏处想,进而把他当作不可饶恕的恶徒来骂呢?甚至,庄子那样想、那样骂孔子,往轻里说是不是不太厚道了,往重里说庄子的内心不是太阴暗或者太“小人”了么?

对此,我的看法是,严格说来孔子本人当然绝非恶徒、强盗,而是具有社会良知和道义情怀的正直君子,他主观上并不想做一个助纣为虐的帮凶,因此庄子那样对待他,从人情上讲,的确有失片面、极端、偏激,不是很客观公正。但我们应当知道,庄子和孔子之间的矛盾,并非日常生活中普通的个人对个人基于世俗琐屑的恩怨纠葛,而是立场迥异的哲学家之间的观念冲突,说到底是道家和儒家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的思想对立。同样,庄子骂孔子,也不是世间常见的两个无聊家伙之间肆意无端的人身攻击或人格诋毁,而是一代道家宗师对儒家先圣的思想批判。这事儿不同于写年终总结,你好我好大家好,不痛不痒、一团和气,也不同于替先进人物上报推荐表彰材料,好事说尽,坏事一句都不提,讲究什么“为贤者讳”。

思想批判恰恰需要睁大眼睛,专挑对方的毛病,掘地三尺深挖背后的病根儿,并且把这种毛病的严重性以及它可能导致的恶劣后果,丝毫不落、明白无误地公诸于众。在此过程中,决不能讲究情面,更不能只盯着对手的好处,否则便不叫思想批判。因为,一旦讲情面,或只会欣赏对手的好处,双方之间实际也就不可能发生交火了。思想批判讲究的就是针尖对麦芒,攻其所短,互不相让,下手要狠,绝不“疲软”。

从大的方面说,没有硬碰硬的观念交锋,智慧的火花又将从哪里撞击出来?思想的进步又何从谈起?说到这儿,让我们姑且把庄子骂孔子这件事先放一边儿,请大家想象一下:在春秋战国时期,如果墨子不“非儒”,孟子不骂杨朱和墨子,荀子不骂遍天下十二个学派并且斥责庄子“不懂人事”,韩非子不把儒家徒众贬作全无益处、惟有大害的蠹虫,那么,诸子蜂起、“百家争鸣”这一中国历史上思想最自由、最开放、最具创造性的辉煌场景,又怎么可能出现?

庄子“死磕”孔子,现在看来他的许多话说得是狠了些,可是当时诸子百家在深揭猛掐别人的短处时,究竟有谁是手下留情的?再说句儒家肯定不爱听的话,孟子在狂骂杨朱和墨子是“禽兽”时,以及后来朱熹反骂庄子比小人还小人时,他们那两张大嘴名嘴又何曾厚道过?

永远伟大的鲁迅先生说得好:“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庄子那样想、那样骂孔子,也可以说是充满了“最坏的恶意”。尽量把权威的动机往坏处琢磨,把权威思想的社会后果往坏处推测,断然全然不相信权威所思所想及其所作所为的正确性、正义性,乃是一切精神型“愤青”最典型、最高贵的品质。放眼古今中外,有哪一个精神型“愤青”对于所谓权威不是采取极端、片面、偏激的批判态度,并且充满了“最坏的恶意”?鲁迅先生至死对敌手仍然坚持一个都不饶恕,其态度何等顽固!“超人”尼采则宣判了上帝的“死刑”,并要敲碎一切偶像,“重估一切价值”,其口气何等狂妄!再说了,世间哪有几件四平八稳、让人人都觉得周全妥当的事情哟!

电影《霸王别姬》中,杨小楼说程蝶衣演戏是“不疯魔不成活”。在庄子抨击孔子这件事情上,我们则可以说,庄子的言辞不极端便不深刻,不片面便不犀利,不偏激便不出彩,不对孔子及儒家的仁义思想充满“最坏的恶意”,便不能凸显出庄子这个“老愤青”狠命敲打各种虚假权威的真诚“善意”。再说了,庄子要是不怀疑、不痛骂大家伙都说好的大好人(包括孔子在内),那他还能是天生一副反骨、“异端”精神十足的“老愤青”吗?

更重要的是,客观地看,谁能说庄子骂孔子的那些话,诸如知识分子用仁义换取名利富贵,君主以仁义之名而行强盗之实,在当时以及后来的中国社会中没有变成荒唐、不幸的历史现实呢?用现代人的眼光看,不仅是儒家宣扬的仁义,任何本意善良的道德主张,乃至一切宗教戒条、精神信仰、学术思想等,如果是靠政府来推行,由政客或准政客来提倡,那么最后的结果一定会适得其反:要么虚伪化、工具化而彻底堕落,要么成为压制普通老百姓的手段和托辞。

所以,我想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庄子骂孔子是否狠毒、难听,而在于要看他骂得是不是有道理,是不是社会现实,更尤其要看他骂得是不是具有历史预见性。

庄子骂遍尧、舜、孔子等古今权威,其目的当然不是想通过专挑名人来骂的快捷方式,使他自己也一夜间浪得大名,而是为了骂事儿、骂现实社会,因为“事在人为”,现实社会主要是权威们罩着的。由此,我们就把话题转入到庄子作为“老愤青”的另一重要特点上,看他是怎样对现实社会不满的,以及他的理想究竟是什么。

5.茫然徘徊于理想和现实之间

就本意而言,庄子原来是不想成为“老愤青”的。因为大家只要细读《庄子》一书,用心体会,你就会发现,跟咱们平常人一样,庄子本来实在是不想生气、不想发火、不想骂人的。我甚至认为,他本人实在是太想心平气和、太想洒脱达观,达观到什么事都不挂在心上最好。

不仅他自己如此,庄子还屡屡劝别人千万不要动肝火、不要使性子闹情绪,凡事都要想得开、放得下。每每有人憋不住,不慎怒火中烧、气往上撞,庄子都会跑过去给人家揉揉胸脯,扮演一回帮人解压的心理医生角色。

就是恁地和善可爱、善解人意的一个好同志,他怎么又会茁壮成长为“壮怀激烈”、死不悔改的“老愤青”呢?

说得俗点儿,两方面的原因导致了此一结果,一是庄子不得不置身其中的黑暗社会现实,二是他所坚持的超世理想。或者说,庄子成为“老愤青”,这是无道的社会现实和庄子追求的理想发生严重冲撞的结果。由于现实极其黑暗、极不人道,所以作为一个具有起码良知的普通知识分子,庄子难免要不满、要骂人,随之他会去思考,去寻求光明、人道的社会理想和生命理想,从而为天下也为他自己找到条出路。反过来,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由于庄子的思考之路走得太远,他的理想期待难免太过完美,所以当他从高处回头,往下再看现实社会时,他就会越发地气不打一处来,越看越觉得不像话,越看火气越旺,越看越想骂人。

从现实到理想,再从理想到现实……,在二者往复不断的摩擦挤压中,一个越老越来劲儿的“老愤青”就被“逼”成了。

庄子所处的那个时代究竟有多黑暗,混乱到了什么份儿上?用孔子满怀惋惜的话说是“礼崩乐坏”,即原有的社会秩序已经散架得差不多了,人们也根本不再遵守它,随便哪个诸侯卿相都可以不把天子当成一盘菜,他们自己就对着大大小小的事情任意发号施令起来了。在孔子看来,这成何体统!不过,老夫子“礼崩乐坏”的说法还太抽象,汉代《淮南子》一书中则对当时社会的混乱有着精确的量化描述:

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国五十二,弑君三十六。

这么多国家和国君被干掉,你想那得打多少场仗、费多少钱财!要说起来,亡几十个诸侯国、死一大堆国君,这些倒不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黎民百姓因此又得掉多少人头、流多少血啊!

与春秋时期相比,战国社会的情况更糟、更惨!惨到什么程度?现代大学者马叙伦先生把庄子的生卒时间大致考定为公元前369—前286年,有人据此编了一个“庄子时代大事年表”。从表上可以看到,在庄子生活的八十三年间,几乎每一年皆有重大的乱事发生,其中既有周王朝的东西分裂,更有频繁无休的诸侯间的相互攻伐、君臣间的上下篡杀,如此等等。

《庄子》书中的一个故事说:蜗牛的左角有个叫“触氏”的国家,右耳则有个叫“蛮氏”的国家,为了争夺地盘,两国之间经常发生战争。有一次,一方竟然把另一方杀得“伏尸数万”!可是胜方仍然觉得意犹未尽,不过瘾,于是“宜将剩勇追穷寇”,它紧接着又狠命追杀败走的敌军,十五天后才班师回来。从常识看,这个故事似乎荒唐之极——蜗牛的角能有多大点儿地方,怎么可能安下两个国家,又怎么可能容得下它们天天闹腾,乃至打一场死伤无数、血流成河,且旷日持久的的惨烈战役?

其实,大凡我们觉得荒唐的地方,往往是庄子文章的妙处。这个故事也是如此。其中庄子真正想说的是,当时各诸侯国之间频频发动大规模的战争,使无数生灵惨遭涂炭,其目的有时竟然只是为了争夺鼻屎大的一点地盘或利益。故事虽是庄子瞎编的,但战国社会的惨烈场景,由此正可见一斑。故事荒唐吗?确实荒唐,没有比这更荒唐得不可思议了,但这却是铁的现实。而庄子给蜗牛角上的两个国家分别取名为“触氏”和“蛮氏”,则可谓别有深意:“蛮”者,野蛮;“触”者,相接而争斗,随时都会打起来。从中可见,在庄子心目中,当时的诸侯国不过是荼毒生灵、极其野蛮的战争机器,它们不仅毫无人道,而且还反人道。

蜗牛角上的故事,所比喻的是国际局势的动荡。各国内部的混乱情况又怎么样呢?庄子故意以春秋时期的人物和事件为例说:大名鼎鼎的齐桓公杀了他亲哥,又强占了嫂子,照样被尊为一世霸主;齐国的大夫陈恒,杀了国君,窃取了齐国政权,本来是乱臣贼子的他却摇身一变,成了掌国之君。与这些破事儿相比,战国时期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

更可气的是,乱臣贼子们“转正”成为诸侯国君还不罢休,他们竟然还好意思觍着脸,满嘴大讲仁义道德,硬装体面!其实哪里有什么体面可言,所谓仁义道德、尊卑贵贱都是骗人的鬼话,那背后的目的还不是想让他们属下的臣民踏踏实实地听命调遣?可是,话说回来了,既然窃国贼可以做掉国君,篡夺政权,谁又能保证别的臣子不会以他们为榜样,干出同样的事来?而且说白了,政治这档子事还不就是你杀我、我杀你,今天杀、明天杀,杀过来、杀过去么!所以庄子警告说,别看现在你张三是君主,吆五喝六;李四和王二麻子是臣子,服服帖帖——这都只是一时的假象,过几天还不知谁死谁活、谁给谁磕头称臣呢!

自春秋时期以来的天下乱象,概括起来就是:诸侯相伐、君臣相轧、同室相煎,强以凌弱、大以侵小。目睹这一切,庄子痛心地说:

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

总之,这是一个黑暗到了没有一丝光亮,甚至连微弱的最后一颗火种都已消遁,因此毫无生机、毫无希望的时代,一个不再能产生可以救百姓出水火的真正圣人的无道之世,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无道之人恣意横行的魔兽剧场和人间地狱。

身陷如此黑暗的世界,庄子这个“老愤青”,他的理想是什么?

好像有谁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天下惟有大乱,乃可以大治。另外,自杀了的著名诗人顾城则有两句名言: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在我看来,这两种说法都有些一厢情愿,未必是事实。因为历史证明,大乱之后,天下可能还在乱,而且可能会更乱——甚至,天下之所以更乱,实际上就是讲这句话的人搞的。再者,有些人虽然从早到晚都使劲眨巴着明晃晃的大眼珠子,内心却无比阴暗。不过,如果把这两句话用到庄子身上,倒是很可以有一说。那便是:由于天下漆黑一团,所以庄子无比向往光亮的世界;由于天下乱事不断、乱象频生,所以庄子渴望一个太平无事的社会,即使不是马上到来,也最终能够到来。

然而,庄子的政治理想与现实世界所构成的反差却太大了,可谓相距天壤。

从“应帝王”等篇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庄子所期待的那个理想社会中,不要说战争、杀戮、阴谋以及暴君乱臣、严刑酷法了,就是儒家推崇的圣主明君、贤人巧吏也没有存在的必要。因为庄子相信,无需政府自上而下、自作聪明、自以为用心良好的领导安排,也无需君子们满腔热情地灌输、推行仁义,而只要把强加在民众身上的有形无形、柔性刚性的条条、框框和套套全部撤除,让老百姓自己当家做主,各自做自己的事、过自己的日子,天下自然太平。不要自作多情地认为没有圣人君子们的教诲,老百姓就不知道是非善恶美丑为何物;更不要自视高明地断定缺少了政府的管控、官员的训导,人们就不清楚自己该干什么、怎么干。非也!远古之时,连圣主明君、贤人巧吏的毛都没有,老百姓的日子还不照样过得有滋有味、知是知非,而且彼此之间相安无事、井井有条?

在庄子笔下,古时候人的生活那真叫一个自在舒坦!据说,他们睡觉时都是倒头就着,一副安闲自得之态,因为刚刚过去的一天他们过得都很轻松快活,没有啥子破事烂事烦恼事让大家睡觉时心里还撂不下,以致于辗转反侧睡不着,或者还要做恶梦;而当他们一觉醒来后,又无不感到神清气爽、逍遥惬意,因为在马上就要开始的新的一天中,绝对不存在任何让大家一想起来就精神紧张乃至于恐惧不已的事情。平日里,各家各户都忙着“耕而食,织而衣”,完全没有政府和官员的干涉、扰乱。人和人之间不仅“无有相害之心”,而且老百姓还都能自发做到相互关爱、行为端正、为人实在、处事得当,虽然并没有那些自视先知先觉的圣人君子告诉大家这样做就是所谓仁、义、忠、信。

问题是,古代终归只是古代,如今天下早已有了君主,而且他们打死也不愿意自行隐退,这又该怎么办?庄子的看法是,君主如果非得坚持占着茅坑的话,那就千万不能拉屎。

这个比方可能有点“脏”。其实庄子的政治主张是,君主在治理国家时,绝对不能用自己的私心。因为,无论出于善意还是出于恶意的私心,一旦变成政府的方针、政策,最终都必然导致对民众正常生活的不正常干扰,——正如拉屎那样,不管拉什么屎,结果还不都是臭烘烘?真正有领导艺术的治国者,总是充分“依靠群众”、“相信群众”,“相信群众”必定能把自己的事情办好。所以,他就会放手让老百姓自行安排自己的生活,而从不插手。这样,虽然君主好像什么都没做,但老百姓照样可以生活得幸福安康,国家也乱不起来。

讲到这里,读者可能会有疑问了:如果按庄子说的,那么政治家岂不是越无知无能、越碌碌无为,甚至越笨蛋越好?而且庄子动辄拿原始社会的情况来说事儿,这岂不是要我们大家“返古”?

不是这样的。就本意而言,庄子主张君主占着茅坑别拉屎,浅层次上是希望统治者不要从自己的私意出发,去折腾老百姓,——只要统治者不找事,老百姓是绝对不会没事瞎闹腾的。深层次上,庄子实际是认为君主可有可无,最好是无,天下离了谁都照样儿转,——张屠户都死几十年了,也没见大家伙有谁吃带毛的猪肉。没了君主和官长,老百姓的日子想必会过得更踏实更安心呢!

另外,庄子拿远古社会来说事儿,也并不是希望人们“返古”,而是故意借美化远古社会生活,来表达他的政治理想。这叫做“托古”或所谓“返本开新”,是一种通过回头看过去而看将来的思想方法,此乃中国哲人描画他们心目中未来社会的理想蓝图时最常用的招数。其妙处在于,既可以使庄子的政治理想获得古远的历史依据,同时又能借古讽今,即用古代社会的无比美好来反讽当时天下的无比丑恶。

无需多说,我想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庄子的政治主张继承了老子的“无为而治”思想,其中很有些西方现代自由主义的气息。甚至,庄子为民众构想的无需国家管制的未来社会生活,比西方的自由主义还要自由,——关于这个问题,后边我们再展开专题讨论。如果按庄子所想的,君主不闹事儿,官府不到处横插杠子,老百姓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整个社会一片和乐融融之象,那该多好!由此,谁能说庄子的理想不美妙、不高远、不卓伟、不超越时空呢?

然而,问题也正出在这里。庄子想得虽然很美,但在当时之天下,却断断不可行。道理很简单:且不说战国时期了,在整个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君王是不爱折腾的主儿?何曾有谁会愿意被大家伙当成是可有可无的角儿?他们中哪一个没有私心私欲?哪一个会光占着茅坑而不拉臭狗屎?又有哪一个不是费油的灯?依我看,这帮孩子连一个让家长省心的也没有!不是王八蛋,就是厚黑大师。在庄子之前,老子为什么要辞去国家图书馆馆长的高职,骑个青牛去隐居?还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无为”思想不可能有人接受这一点看得一清二楚,政治上感到很没戏?

庄子倒没有像老子那样,走一条弃官而隐的人生道路。这并不是说他对自己的政治前途还抱有些许幻想,幻想哪个君主酒醒后会采纳他的主张,或者说庄子反对隐居,不愿意做隐士。而是因为,与老子早先在中央政府机关担任高官不同,庄子本来就长期生活在底层、在边缘、在民间,也就说他原本一直处于“隐”的状态,根本没有什么显赫的官职可弃,因此弃官而隐便无从谈起。

从他断然拒绝楚国“高薪 + 高职”的招聘这件事可以看出庄子对现实政治的失望,表现为给官不做。个中因由在于,他很是心知肚明自己的全部理想终归都只是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没有哪个君王会真心接受并贯彻执行。楚国即使把庄子聘了去,我想最后恐怕也只能用他装点一下门面,借以表示国君很爱才罢了。反过来说,庄子如果对自己的政治主张被当时某个诸侯所接受还存有最后一丁点儿的侥幸心理,我想他大概会连老婆孩子都来不及辞别,就随楚国使者绝尘而去的;再不就会如孔子那样,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马上就要办手续“退二线”了,居然还傻傻地费十多年工夫在国际上四处游荡,栖栖遑遑若丧家之犬,希望最后兴许能撞到个买账的主儿。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想大家就会知道前边那个问题——庄子为什么不去“救火”——的答案了,正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事实上,从此前老子的弃官而隐、孔子周游列国的无果而终,我们已经不难窥见现实社会中思想的无能、哲人的无能;尤其在乱世,越是卓伟的思想、越是具有卓伟思想的哲人,便越无能。与老子、孔子所不同的是,庄子的身份和地位极为低下,距离实际左右社会生活大方向的权力场太远,因此他对自己思想的无能,感受得更为强烈,人微言轻嘛。再加上,庄子清醒看到,如果被君主收拢而成为所谓“人才”,最终的结局不是沦为帮凶,把天下搞得更乱,便是极可能殒身于勾心斗角的权力倾轧中。所以,要指望庄子走进王公贵族们的庙堂,用他那套夹杂着愤怒和痛骂的“痴心妄想”打动这帮家伙,怎么可能!

更何况,可能与庄子从先祖那里继承下来的文化血统有关,庄子原本打心眼里就不喜欢着火以前王公贵族们所居住的老房子,讨厌老房子的缔造者——尧、舜、禹、周文王、周武王、周公等人,而且尤其恶心当道者在老房子中干的那些龌龊事儿。抱着这种精神上的反感心理,庄子怎么会愿意接近庙堂,并帮助其中的人扑灭大火呢?

因此说得损点(但未必完全切合庄子本意,更不一定“政治正确”),那老房子既然已经着火了,只要别烧着房子外边的老百姓,就尽管让它烧吧;要是真能把房子烧塌,或者连房子带房主,以及房中供奉的偶像牌位都烧得一干二净才好呢!因为那样的话,庄子用“托古”笔法所描述的没有君主和官长捣乱、老百姓自作主张的太平生活场景或许会出现呢。这一点,不知道是否能够解释有些学者所说的庄子这个“老愤青”一方面对世道极其不满,但另一方面却又缺乏热烈的救世情怀,甚至反过来对世道之乱颇为冷漠乃至有些幸灾乐祸的矛盾心理。

总之,庄子之所以不去“救火”,是因为他一点儿都不喜欢着火的那座房子,不情愿自己被房子的主人所差遣利用,不希望看到那行将坍塌的老房子“浴火重生”,恢复到它从前那副完好无损的旧模样,同时也是因为庄子感到自己确实无能为力。

对于现实,庄子经常用一个贬义词来形容:“尘垢”,即绝灭生机的荒原、没有价值的糟粕、毫无秩序的污混。不幸处于这样的世界中,庄子本人最祈望拥有的活法是:绝不稀罕众人孜孜以求的功名富贵,绝不掺合乃至一点儿也不挂念任何人间事务,以免生气上火;进一步,不仅忘掉世界,最好是再继续忘,忘掉自己的手足发肤、耳目肝胆,即把我的臭皮囊也忘了,从而使自己能够彻底地“灵魂出窍”,在精神上飞升漫游于“尘垢”之外。这样,人世间的治乱兴衰、肉体的生老病死、命运的祸福吉凶,都不再会使我徒添烦恼,于是何等清净超逸、何等逍遥快活、何等自由自在!

庄子把不染尘垢且“灵魂出窍”的“超人”,赞誉为“游方之外者”,而那些凡事循规蹈矩、热衷人间事务的人,比如孔子之辈,则被贬称为“游方之内者”。在庄子笔下,这两种人具有绝然不同的内在生命品质:前者之心灵漫游于浩瀚无垠的宇宙间,且已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而后者的所思所虑、所言所行却无不局限在逼仄狭促的人世中。哪个高、哪个低,何者值得向往、何者惟有被厌弃的份儿,自是一目了然。

“天下”篇说庄子“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意思是说,在庄子的冷眼中,既然世界已经如此沉沦,如此污浊不堪,那么,我也就没有必要同它一本正经地打交道,并且好好说话了。从中可见,庄子以游戏人间的姿态,在自身和现实社会之间截然划清了界限,拉开了距离。另外,从庄子的生命理想看,他自己无疑就是或希望成为一个“游方之外”的高人。

但问题是:庄子果真做到了吗?

绝对没有。因为,如果庄子的灵魂已经既出世又出窍了的话,那么,他就不再会以怒目来愤视眼前的无道之世、无道之人,进而生气上火,骂遍形形色色的虚假权威了;而且,已经逍遥于世外的他,也没有必要再去提出自己的政治理想,“瞎操心”天下的未来出路问题。反过来说,庄子屡屡动气骂人骂事,并且在社会政治方面“痴心妄想”不绝,恰恰表明他的心灵仍然注视着人间、属于人间,而没有出离到现实世界之外,一去不复返。其实,这同样可以说是一种“游方之内”。

然而,与孔子者流相比,庄子的“游方之内”却是极度茫然、极度痛苦的。之所以强调说“极度”,其一是因为,孔子是以积极主动参与世事的方式奔走于“方之内”的,而庄子的“游方之内”却带有抗拒、被迫的意味,是出于某种不得已或所谓情不自禁;其二是因为,孔子在仕途遭遇挫折、理想无法实现的情况下,也曾茫然痛苦过,但他毕竟最后找到了一种寄希望于后来人的情感排遣方式——编书、授徒、搞学问。而庄子呢?庄子内心的茫然和痛苦不仅要比孔子来得更为深重,并且根本无法化解、无处可遣。

庄子的生命困境真可谓一言难尽。身在如此之天下,心魂却丝毫不领受其中固有的生存法则;万分忧虑大火所殃及的天下苍生,自己却感到对此一无所能、莫可奈何;心中本有济世之志,却又不愿沦为世间强权暴徒的马前卒;既想为天下找到条出路,又明知那终归不过只是“痴心妄想”,是一厢情愿的“瞎操心”、“操闲心”;真想就此息心,飞到没有任何烦恼的神仙世界中去啊,但人间的万般苦难却不免拽住心魂停驻观看……。该怎么解开这些永远也不可能解开的死结?又到底该怎么活在这毫无希望的世间?

在自我与社会的无休对撞中,在心魂与肉体的永恒纠缠中,在理想与现实的绝对冲突中,庄子焉能不极度茫然、不极度痛苦,甚至绝望?怀着这种挥之不去,遣之却瞬间重又泛起的心情,作为一个富有良知、不愿妥协的知识分子,庄子可以选择的,也就只能是一边守住自己的政治理想和生命理想不放,一边恣意痛骂他看不顺眼的人和事,至死做一个精神型的“老愤青”了。

因此,不妨借用儒家反骂过来的话说,庄子的人格风貌是“仰弥高于不足、不得志于当世”,“眼大如许”,以致于他“别标出一种高渺议论”,“而放意狂言,其怨愤最切”,“玩圣人最甚”。也就是说,对于尘垢一般的现实社会,庄子所能做的,只是不妥协、不屈就,而未能全然忘却,身心彻底游离于其外。身处乱世之中、内心怀揣着理想的庄子始终在高处用冷眼俯视着尘垢一般的人间,他既是傲放独立的,同时又是孤立孤独的,——所有顽固的理想主义者都是“老愤青”,所有理想主义的“老愤青”都最终逃不过孤独的宿命。

末了附带说一点,有个问题不知庄子想过没有:虽然他对现实世界满眼尽是不满、敌视和愤怒,但客观地说,其实他所处的战国社会也并非一无是处。我的意思是,在中国历史上,每每天下大乱之际,也往往可能是知识分子思想最自由、言论最开放的时代。同样,恰恰由于战国时期诸侯割据、社会空前分裂,才催生了庄子的卓异思想,同时更为他提供了较为自由宽松的外部环境,容忍他想骂甚鸟人就骂甚鸟人,想骂甚鸟事就骂甚鸟事,而不用担心中间会有人把他“弄掉”。所以庄子才可能把他“愤青”的精神本色一直保持到老死。不仅庄子,当时孟子也是个敢说话、脾气大的人,具体表现是,孟子曾多次当面指斥君主,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一点儿也不嘴软。若是换在后世天下一统、国家“大治”的历史时空,庄子、孟子他们还能、还敢如此快意张扬吗?

有历史学家发现,知识分子当面严词斥责君主的现象,在春秋战国时期屡见不鲜,而秦汉之后却罕有。另外,据我所知,魏晋之际,奉庄子为师,同时也好使性子、发脾气、唱反调的嵇康,被执掌朝政的司马昭杀了头。明代有个大“异端”李贽,自言讨厌被人管,因此他说话办事素来高调放肆,不守规矩,而其结局则是自杀于囹圄之中。还有人说,鲁迅先生如果活到后来,恐怕也只能闭嘴不讲话,或者被关起来,或者被折磨死。著名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甚至说,面对残酷的政治运动,第一个跳河的极有可能就是鲁迅。与嵇康、李贽这俩“老愤青”相比,与可能会被逼得要去跳河的鲁迅相比,庄子生逢乱世,对他个人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这事儿还真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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