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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于方内,而寄情无始”
——选堂面向实相的精神取向

2014-04-08孙爱玲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安顿饶宗寄情

孙爱玲

(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潮州 521041)

“游于方内,而寄情无始”
——选堂面向实相的精神取向

孙爱玲

(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潮州 521041)

缘于佛教思想的深厚影响,选堂“游于方内,而寄情无始”,具有面向实相的精神取向,表现为直面死亡、安顿生命、真人境界等内涵。选堂的生命实践为世人提供了有益启示。

选堂;生命实践;人生实相;精神取向

人类生活由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灵性(魂)生活构成。物质生活为世间实践,灵性生活为出世间实践(生命归宿),精神生活则是二者的联系纽带,它们均是人类生命的本有之义。在人类文明进程中,对人类生活多重内涵的体认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就中国传统文化而言,唐宋以来以至明清时期的三教合一思想将中国士人对人类生命多重内涵的体认推向一个深邃的境界,人们在回归中华文明源头“道”的思考之中,契入了对佛教所示生命实相的体认,从而弥补了儒、道两家的思想缺陷,形成中国士人“向上一路”的精神取向。

这种精神取向滋养了中国文人的生命实践,如王维、白居易、苏东坡、汤显祖、袁宏道等人,他们以佛教般若妙智慧为导引,超越了世俗境界,丰富了生命实践,对后世产生积极影响;近代中西文化碰撞,文化精英如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发见佛教实相以及般若妙智慧的价值,以之变革社会现实,他们的人生实践超越了形上形下、唯心唯物、宗教科学、此岸彼岸的思辨葛绊,直面实相,直达生命本源,给人以深刻启示。在这种文化背景下,选堂先生吸取传统文化精华,深刻体悟佛教揭示的宇宙人生实相,以般若妙智慧为导引,“游于方内,而寄情无始”[1]359,指出生命实践的“向上一路”,形成面向实相的精神取向,为传统文化的传承与拓展做出了贡献。

在近代中西文化碰撞交融的文化背景下,选堂淹贯中西而慧心独具,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佛教的价值与意义有着独特的体认,这种体认突出体现在其面向实相的精神取向。

“游于方内,而寄情无始”,此语十分凝练而传神地表达了选堂这种面向实相的精神取向。所谓“方内”,义指尘世。《庄子·大宗师》有“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2]103宋代秦观《三老堂》诗云:“晚厌方内游,把袂访闲逸”[3],都用方内之尘世义。所谓“无始”,指佛法揭示的无始无终、清静光明的自在境界。南朝齐明僧绍《正二教论》就有“道常出乎无始,入乎无终”[4]卷六意在说明生命实相之义。选堂以“无始”代称佛法实相,正体现了其面向实相的精神取向。他说:“一个人,不能光是生活。要不然,就失去‘灵’。‘灵’就是高级的思维。要静得下,才悟得到。”[5]213作为高级思维,“灵”是在静得下才悟得到,它接近于佛教禅法的思维修;悟“灵”,究其底里,就是通达无始无终、清静自在的实相境界。选堂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形成“游于方内,而寄情无始”的精神取向。在他的生命实践中,以儒家为根本而融汇佛、道二家,便能够游于方内而不为所困;“正视与向往”(选堂语)佛陀所亲证的无始无终、清净自在的宇宙实相,以之为生命实践的引领与归依。他“游于方内”,在形下之游于艺(学问艺术)、形上之逍遥游(佛教唯识宗指称的阿赖耶识层面内),可谓得心应手;然而,世内之游并不足以安顿他的灵魂,只有“寄情无始”,超越方内、归依清静自在的生命实相,才是其生命实践的“向上一路”。

禅宗有“向上一路,千圣不传”之说。所谓“向上一路”就是趋向第一义谛那个不可思议的清静自在、真空妙有之世界。选堂熟谙个中意趣,最为佩服苏轼生命实践的向上旨趣。他说东坡“凡事皆主张向上,无论他面对如何的艰难困苦,他都维持着向上的精神。他多次受到贬谪……仍然保持着开阔的宇宙观。他这种向上的人生观就是来自佛教的精神”[6]227。他也肯定苏轼诗歌感悟佛法禅趣,指出:“盖其作品,处处充满智慧。清刘熙载亦谓‘东坡诗善于空诸所有,又善于无中生有,机括实自禅悟来’,语最中肯。”[7]选堂“游于方内,而寄情无始”,显然受到苏轼人生观的影响。他说:“人们都把我看作‘儒家’,实际上我是很‘佛家’的。”[6]228选堂的生命实践融合了儒家与佛家的思想精华,而以佛教清净自在生命实相为引领,展开方内之生命践履,其立足点虽然不在出世,但在获得世内超越心态的基本意趣中,深含着追求无始无终、清净自在实相的精神取向,这使其显示出了不同一般学者的深远境界。

选堂“游于方内,而寄情无始”,直面实相的精神取向,具体而言,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直面死亡的态度。

选堂注重对死亡的思考,他在《金字塔外:死与蜜糖》中谈到埃及人对死亡的态度时说:“死,无疑是人类文明最重要的课题。死是不可避免的,亦不是渺茫的!……死的智识的开垦与追求,曾经消耗过去他们无数诗人和宗教家的精力和脑汁。”[8]202因此,他不满意儒家对生死的看法,他说:“在中国,儒家撇开死而不谈,偷懒地说:‘未知生,焉知死。’死给完全抹煞了!庄子把死生看成一条,死只是生的一条尾巴而已。死在中国人心里没有重要的地位,终以造成过于看重现实只顾眼前极端可怕的流弊。南方人最忌讳‘死’与‘四’的谐音,不敢面对死的挑战。人类之中,中国是最不懂什么是‘死’的民族,连研究死的问题的勇气都没有,真是可笑?人类的灵性差别之大就是如此!”[8]203

对佛教实相及其般若智慧的体悟使选堂有着坦然直面死亡的态度。中国本土文化完全没有对死亡问题的思考,在对死亡普遍无知的文化氛围中,人们谈死色变便是很自然的现象。由于佛教的传入,其超越死生的教义揭示了死亡的本质,才开启了中国人对死亡问题的思考。佛教的本旨在于使人超越烦恼,超越死生,从而得到解脱,得到根本自在。佛陀修行亲证生命实相,昭示有超越生死者在,这就是众生本有的佛性;众生只因颠倒妄想,才不得领会生命实相。佛教对生的意义、死的本质都有究竟圆满的揭示。在佛教看来,生死只是生命外在形态的改变,生命本质的佛性乃是不生不灭的。一旦明了生命真谛,人们对生死意义的理解便完全不同。人们会重新审视生的意义,从而明白贵生的道理;对于死亡则不再恐惧,而能坦然面对。

其次,注重生命的安顿。

选堂说:“一个人之能不能解脱.主要乃取决于自我”[5]220(“解脱”有真谛、世谛之别)。解脱的具体表现便是对生命安顿的注重。他说:“一个人在世上,如何正确安顿好自己,这是十分要紧的。”[5]215他曾以大学问家王国维为例来阐明这个问题:

王国维是一位了不起的学问家,只可惜诸多方面条件尚不具备,未能真正超脱,其于做学问乃至词学创造上之成就,也受到一定限制。首先,王氏只到过日本,未到西洋。未曾走入西方大教堂,不知道宗教的伟大。而且对于叔本华哲思,也不可能真正弄明白。这是阅历的限制。其次,王氏对佛教未曾多下功夫,对道教也缺乏了解,不知道如何安顿自己。这是学识与修养的限制。所以,王氏做人、做学问,乃至论词、填词,都只能局限于人间。即专论人间,困在人间,永远未能打开心中之死结。

一个人在世上,如何正确安顿好自己,这是十分要紧的。就这点而言,我觉得,陶渊明比王国维要明白得多。陶渊明未死就为自己先写下挽歌,以为“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死了之后,自己能够与山陵共存。由人生联系到山川大地,我看已有所超越。

因此,我认为:王国维如果能够在自己所做学问中,再加入“两藏”——释藏及道藏,也许能较为正确地安排好自己的位置。例如:朝代更替,在历史长河中,不过是小小波澜,算得了什么。但是,王氏就是想不通,不知道如何于宇宙人生中去寻找自我。[5]215

王国维是传统儒家知识分子,他对佛教虽有喜好,但主要是学问习得而已,缺乏行证的功夫,故而“不知道如何安顿自己”,结果便是“困在人间”,乃至最后以极端方式结束生命。选堂以王国维的人生事例来说明生命安顿的重要,指出佛教思想是摆脱困顿、安顿生命的根本途径。

再次,提升人生的境界。

选堂有人生三种境界之说,即诗人之境界、学人之境界、真人之境界。关于“真人之境界”,他又“称之为无人境界,或者自在境界”[9]489,这实际上说明了“真人之境界”的两层内涵。所谓无人境界,便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的逍遥游[2]7(阿赖耶识层面内);所谓自在境界,便有佛法所揭示的实相境界(阿赖耶识之解脱)之意趣。他说:“从游的角度看,超越时空界限,这是广大、深远的表现,但不能戏,要有主宰,这就是‘真’的实现。”[5]216通过生命安顿以期解脱,进而达到“真人之境界”。

选堂人生境界的提升,也体现在他的“形上词”创作之中。他不局限于世间,不为世间所困,力求走出向上一路,这是“形上词”的深层动因。他慨叹道:人们“只是用第一种境界来衡量我,其实并不知我”[5]221。“形上词”以“词心与整个宇宙相通”[5]220,体现了选堂人生“真人之境界”之追求。《玉烛新·神》一首被看作是选堂“形上词”的代表作品。词云:“一时悟彻,灵明处、浑把春心催漏。红荐尚伫,有浩荡光风相候。”这里分明透露出选堂明心见性之境界,我们可以从中窥见禅悟见性、乘悟并销、自在风光的情形。有学者以此说明选堂“真人之境界”,可谓良有以也;但是,将此词之“神”与有神论联系起来,进而推断选堂为有神论者[9]490,这种理解未必妥当。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神”主要指宇宙生命的变化之机,在儒为“道”,在佛为佛性,其实与“有神论”并无关系。关于“形上词”,选堂有过不少论述:“所谓形上词,就是用词体原型以再现形而上旨意的新词体”[5]206;其旨归在于“超越人间的境界”[5]221。“形而上旨意”,“主要包含着对于宇宙人生的思考及感悟”[5]209-210;“重视道,重视讲道理,这是形上诗的特征,也是形上词的特征”[5]209-210。选堂自言“形上词”思想资源来自于佛道,而佛教旨归当是“形上词”的终极旨趣。

近代以来西学东渐,人们崇尚科学理性,不能认识理性世界的盲区与不足,完全忽略佛法对人心性的发明,否定佛法对科学的弥补作用。如胡适先生把佛教当作学术对象研究,他虽对禅宗史下过功夫,而对佛教揭示的心性世界,乃至生命实相不甚了了。他曾说《维摩经》“只是一部很荒谬的小说”[10]330。选堂对胡适的论断批评道:“胡先生的例子告诉我们,在佛学研究乃至学术研究中,不要轻率对自己没弄懂的问题发表意见。”[10]330好在胡适先生毕竟是一位非凡的学人,他在“十年后终承认自己以前的看法‘大谬’”[10]330。选堂“游于方内,而寄情无始”的生命实践,注重生命安顿,以求终极解脱,面向实相的精神取向,无疑为世人提供了有益的人生启示。

选堂先生个性意趣、家学渊源以及近代思潮的独特文化背景,为他领悟中国传统文化,汲取佛教思想精华,提供了适宜的文化土壤。选堂面向实相的精神取向,乃是他人生因缘际会的必然结果。

他曾多次谈到少年时对佛教的偏好。他说:“少日趋庭,从先君钝盦先生问业,枕馈书史,独喜涉猎释氏书。又得王弘愿师启迪,于因明及密宗,初窥门径。”[1]350在《宗颐名说》中又说:“自童稚之年攻治经史,独好释氏书,四十年来几无日不与三藏结缘。”他不只是阅读经藏,更以践履行证体悟佛教。他说:“我小时候的宗教体验是很深的,也看了不少佛书,非常地向往一个清静的世界,有过一段真想剃度入山为僧。”[11]选堂佛缘匪浅,幼年启蒙便种下了佛学种子,这亦为他生命实践的精神指向奠定了基础。

选堂学佛亦有特殊机缘,这便是他提到的“得王弘愿师启迪,于因明及密宗,初窥门径”。王弘愿是近代弘扬密宗第一人,他为复兴密宗做出了杰出贡献。只是由于其复兴密宗与日本东密的瓜葛,长期以来学界教界对他讳莫如深。其实,王弘愿弘扬的佛教密法,作为一种法门,自有其存在价值,这种价值亦由其大弟子、著名佛教学者冯达庵的传承及其在佛教四众中的广泛影响与推崇而得以证实。佛教密宗重行证,修行次第分明,最是今人当机法门。王弘愿作为选堂之师,当是引导选堂初窥佛教行证门径的一位重要的善知识。选堂一生打坐不辍,九十岁时还说:“我每天要打坐,我闭了眼,就能到另一个世界。”[12]他真实受益于佛法,有其正确入门而禅定不辍的行证,并非解悟经典可以做到。如果没有实地的心性修炼、由禅定的行证而悟入般若妙智慧,那理悟一遇现实便如药水汞遇火即飞,对人不能有任何的真实受用。选堂对佛法的正确践履行证,是他游于世间而能“寄情无始”的重要原因。

选堂一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世界五洲已历其四”;他还学习梵文,踏勘印度古迹,以“亲历亲闻来探究佛学的奥义”,这为他面向实相的精神取向奠定了坚实基础。他在著作中曾描述这些经历,在《达嚫国考》一文中,他说:“1963年读书于蒲那(Poona)之‘班达迦东方研究所’,参谒达嚫附近的佛教圣地,若Kanheri、Karli等石窟,显师所未到者,多曾履及。”[13]他在印度考察探究的成果见诸《梵学集》。选堂印度之游是学问之旅,故在《佛国集》“三巡海峤”诗中有“我到天竺非求法”之语,“用以申明自己与玄奘、法显来此取经的不同”[1]359。但不能因此断论说“饶公是以学者的眼光和立场来研习佛典”的,恰恰在这首诗小序中,选堂明确表示:“游于方内,而寄情无始”。面向实相的精神取向,乃是贯穿选堂生命实践的主线。

佛法的现实意义不在证入涅槃,而在获得体悟真空妙有实相的般若妙智慧,获得面向实相的精神取向,以此来引导人生实践,从而在世而不为世所困。选堂对佛教的向往与证悟,使他在相当程度上摆脱了世俗烦恼,践履着生命的“向上一路”。选堂生命活动中面向实相的精神取向值得今人深思。

[1]饶宗颐.佛国集(一)[M]//饶宗颐.饶宗颐东方学论集.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9.

[2]曹础基.庄子浅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秦观.淮海集笺注(上)[M].徐培均,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37.

[4]明僧绍.正二教论[G]//.僧祐.弘明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5]施议对.文学与神明——饶宗颐访谈录[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6](日)池田大作,饶宗颐,孙立川.文化艺术之旅:鼎谈集[M].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9.

[7]饶宗颐.澄心论萃[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193.

[8]饶宗颐.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第20册):文录、诗词[C].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3.

[9]施议对.饶宗颐“形而上”词法试解[M]//饶宗颐.清晖集(附录).深圳:海天出版社,2006.

[10]饶宗颐.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第7册):宗教学[C].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3.

[11]饶宗颐,胡晓明,李瑞明.饶宗颐学述[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4.

[12]陈韩曦.饶宗颐学艺记[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1:201.

[13]饶宗颐.梵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307.

Xuan Tang’s Spiritual Orientation of Facing the Reality

SUN Ai-l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Guangdong,521041)

Due to the profound impact of Buddhist thought,Xian Tang has the spiritual orientation of fac⁃ing the reality,displaying such connotations as facing death,leading a settled life as a pure man.Xuan Tang’s life practice has provided beneficial enlightenments for the common people.

Xuan Tang;life practice;reality of life;spiritual orientation

I 206

A

1007-6883(2014)02-0001-04

责任编辑 黄部兵

2013-09-24

孙爱玲(1958-),女,内蒙古包头人,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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