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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赋的文学地理研究刍议

2014-04-07徐明英

关键词:汉赋楚辞文学

徐明英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汉赋是空间艺术,汉赋的空间是一种地理空间,它源于楚辞现实与虚幻错杂的多元空间。地理空间主要存在于汉大赋之中,是汉大赋文学表现的基本维度和内容,汉赋铺写地理这一特色是承袭自楚辞,汉赋的地理铺陈来自于楚辞的空间铺陈,有其丰富的内涵,有必要进行研究,但这方面的研究至今仍很欠缺,本文希望在这方面进行一些初步的探究,以期对汉赋的文学地理研究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一、楚辞的空间形态是汉赋的文学地理渊源

朱光潜《诗论》指出:“一般抒情诗较近于音乐,赋则较近于图画,用在时间上绵延的语言表现在空间上并存的物态。诗本是‘时间艺术’,赋则有几分‘空间艺术’。”[1]赋表现空间上并存的物态,这里的物态是一个总括的表示,并不完全局限于物,也包括社会化了的人事情态,但总以物化的内容为主,就汉代代表性的大赋而言,更倾向于敷陈表现宏大的面貌,它既包括山川江海等原生自然内容,也包括宫馆都邑等社会元素。赋重体物铺陈,与侧重敷写人情——即“缘情”的诗不同。赋是从诗发展而来——当然关于赋的渊源仍有一点争议,特别是近现代以来这方面新说迭出,但“明确辞赋源于诗而兴,变于诗而成,方能勘进于二千年赋史流变之讨论”[2]。赋与诗的关联是不能抹杀的。

诗是汉赋的源头,诗较倾向于时间维度,汉赋是空间维度的,这一变化是如何发生的呢?赋“原本诗骚”——即赋经由《诗经》《楚辞》演变而来,楚辞是赋的空间形态形成的关键环节。这里以《离骚》为例来说明这一点。

《离骚》有曲折复杂的故事情节,这样的作品一般来说都是按时间序列展开的。虽然学界多有分歧,但《离骚》的行文脉络还是可以大致确定,第一个部分:修身、报国并终于失败,可归纳为报国;第二个部分:陈词是证明自己的中正之道,求女是寻求知音,亦终于以失败告终,可归纳为求真;第三个部分,可视为理想失败后安顿自我,可归纳为自处,终因故土难移而不能成行,亦以失败告终。叙事学理论曾提出过“时距”的概念,用以衡量以时间维度展开的文学作品随情节发展的时间变化。对《离骚》情节时间跨度进行分析则会陷入完全混沌茫然,《离骚》的开头有指示时间起点的意味,但接下来的情节中,具体的节点消失了,其时间序列虽然不是完全混乱的,但事件之间的时间跨度则完全不可把握。虽然也有一些诸如昔、黄昏、暮、日夜等字眼,但亦不能清晰指明事件的时距,《离骚》行文中还多次用“朝……夕……”“初……后”等时间关联的词,但它们又都被限制在极短的句群单元里,成了时间的切片,不能贯串起较长的情节段落,不能指示较大句段单元的时间距离。时距的不可把握导致了《离骚》时距线索的完全破碎。时间序列的破碎是《离骚》的空间表现得以确立的前提。《离骚》的时态也自有其特色,它是对自己过去的政治遭际的倾诉,是过去完成时态,虽然汉语里没有系统清晰的时态屈折表示方式,但时态的内涵是存在的。但从《离骚》的行文来看,它并非用过去的时态,其时态极端错杂,它是将来时与过去时的大混杂。

《离骚》大量情境叙述与描写是用现在时,用了十四次表示将来时的“将”字,用了十二次表示完成时的“既”字。所以《离骚》不是以写作这篇作品时的时间视点来追忆过往,而是在行文中用异时态的字眼来勾连过往,展望未来,时态随视点而变化,在移步换形中将过去、现在、未来勾连成一个整体,构成时空叙事理论中所说的“空间并置”,营造宏大雄奇的场景与画面。如“悔相道之不察兮”以下二十句,用了三个“将”字,实现了几个不同时间场景的空间并置,“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二句,用一个“既”字则空间并置了“君王疏远”与“求女不遂”两大事件。对分时性的情状进行空间并置,把属于时间序列的场景并置成空间画卷,变情节叙述为空间铺陈,增强了作品的空间感,《离骚》因此具有奇情幻境,即雄浑瑰丽的空间感。《离骚》将文学表现由时间维度转向空间维度,这是诗赋变迁中文学表现维度的一大转折点,不仅《离骚》如此,《九歌》诸神形象与动作的展示都鲜明地体现了这种空间化的特色,到《招魂》的四方景象描写已经和汉赋的空间体物大体相同了。

二、汉赋的文学地理内涵

楚辞与汉赋在空间表现这一点上一脉相承,但二者又有很大差别,首先是汉赋的情节叙事已经基本消失,空间表现更加纯粹。另一个重要的方面是汉赋所呈现的空间与楚辞所表现的空间完全不同,受楚地巫风及先秦神话的影响,楚辞内容神幻玄虚,既有诸如《九歌》中出现的各色神灵的形象,又有诸如《离骚》中上天入地、上下求索的奇异情节。刘勰《文心雕龙·辨骚》曾指出:“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刘勰认为这些异乎经典的内容,不值得称道,我们对此不能同意,但这些内容与描写现实世界图景的汉赋相去甚远则是肯定的,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楚辞汉赋不同的总体风貌。

刘勰对汉赋的总体风貌亦有论定,《文心雕龙·诠赋》指出:“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这一论断被认为揭示了汉大赋的基本风尚。但在对这一论断的具体理解上则存在很大的分歧。有人认为:“所谓‘体国经野’,是指辞赋能够体现朝廷意志,传达国家精神。”[3]但这种说法也不通。比如刘歆《遂初赋》其“眼中之景,无不着上游子心境的悲凉”;再如序志类的赋作有冯衍的《显志赋》,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中将它视为“蚌病成珠”之作,今人也认为它“深藏着作者的痛苦、愤激与迷惘”[4]。张衡的《思玄赋》也属汉赋的序志类作品,但此赋“是对东汉后期黑暗王朝的揭露和控诉”[5]。这些赋作均是汉大赋代表之作,体现了“述行序志”赋的基本风貌,我们从中却丝毫看不出体现了什么“朝廷意志”和“国家精神”。

“体国经野”一词出自《周礼》,指周代建国伊始时度疆域、分诸侯、设朝市、开井田等事务。但汉赋所具有的只是文学表现上的功能,《周礼》所述的国家政权的事务性职能并不相同。周振甫先生《文心雕龙今译》将“体国经野”解释为:“分国界,定田界,这里指考国都体制,观田野规划。”[6]“分国界、定田界”涉及《周礼》“体国经野”的内容的一些方面,但它仍比“考国都体制,观田野规划”这种文学表现的职能要复杂得多。周先生的解释想努力弥合“体国经野”的政权职能与文学表现功能的裂隙,但字面的弥合并不能消除其实指的分歧。《周礼》中的政权职能与赋体文学的表现功能不可混为一谈,循此路径来解析刘勰关于赋体文学的论断必将走向歧途。文学语境下的“体国经野”是指这些赋作内容涵盖了广大的王朝地理空间,既包括城邑都会等人文地理元素,亦包括山川江海等自然地理要素。“体国经野”就是表现疆域之内各色事物,刘熙载《艺概·赋概》说“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汉代版图广大,汉赋要“体国经野”,大量铺陈是最好的选择。地理要素的丰繁多元,所以形成了汉赋铺陈的表现手法。汉赋的铺陈也是以地理结构渐次展开的。

汉代京都田猎诸大赋在平面空间上的铺陈体物,述行赋以行程为线索,是一种线型的地理空间,序志赋则是模仿楚辞“周游览观”的形式来展开,但它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褪去了楚辞的玄虚幻化的色彩,更加平白质实,现实地理铺写的成份也多起来,尽管它仍旧带有不少玄想的因素。以此为基点,我们继续深入,还可以发现汉赋内容、手法诸方面均受地理的影响,汉赋产生、流变、发展受汉代地理关联甚多。地理视阈下的汉赋研究大有可为。

三、汉赋的文学地理研究背景与展望

从地理的角度来研究汉赋是一个可以大加开拓的领域。这是新兴的“文学地理学”的研究路径。文学地理学的基础是人地关系理论,这一理论在西方由来已久,中国古代也有这方面论述,但不如西方理论系统丰富。五四时期西方理论传入,梁启超、刘师培等人受其影响,颇有论述,《南北学派不同论》是其时影响较大的论文。80年代后,人文地理学与历史地理学开始繁荣,人文地理学方面,继台湾学者陈正祥之后,大陆学者王会昌等人将这一学科引向成熟。与此同时,金克木发表随笔《文艺的地域学研究设想》,倡导从地域的角度研究文学艺术;此后,曾大兴发表论文《中国历代文学家的地理分布》,开启文学地理的实证研究。据统计,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仅在我国大陆公开发表的相关论文至少在八篇以上,所出版的相关著作不下于二百种。近年来,学者杨义先生一直强调“重绘文学史地图”,认为长期以来我们的文学史研究只关注时间的绵延,而忽略了其空间上的展开,是片面的。重绘则是不仅注意其时间维度,也要关注其空间维度,这样的文学史才是立体的、全面的。

对古代文学作文学地理的结合研究与历史地理学关系密切,上个世纪谭其骧、史念海等一批学者在历史地理学方面取得的研究成就很丰富。历史地理文献的整理研究也走向繁荣:李勇先主编的《中国历史地理文献集刊》是本学科工程最为巨大的资料汇编。中华书局推出的“中国古代地理总志丛刊”亦颇益学林。这为文学与地理相结合的研究提供了有力的支撑。与此同时区域文化地理学也日益繁荣,以各地区为着眼点的文化研究著作大量涌现。具体到汉代历史地理研究,也有不少重要的研究成果,如葛剑雄的《西汉人口地理》,卢云的《汉晋文化地理》,王子今的《秦汉区域文化研究》等著作均可资利用。

“文学地理”这个概念最早由中国现代著名学者梁启超在其《中国地理大势论》(1902年)一文中提出。但把文学地理学作为一个独立学科来建设,则是近两三年来的事情。中国文学地理学会2013年11月29日至12月1日,由江西省社科院、江西科技师范大学、广州大学、中国文学地理学会联合主办的“中国文学地理学会第三届年会”在南昌召开。此前已经成功召开两次,并有会议论文集出版。在过去的两三年内,伴随中国文学地理学的总体研究取得进展的同时,学界文学地理学的研究也颇有成就。2012年刘跃进的《秦汉文学地理学与文人分布》出版,尧荣芝的《两汉文学地域性研究》博士论文撰成,但具体到从文学地理的角度来研究汉赋的论著尚未出现。当然,由于文学研究多元发展,上个世纪早有学者开始注意汉赋的空间与地理的特质,如杨九诠《论汉大赋的空间世界》[7],但此后汉赋文学地理学的视野始终没有完全打开。2003年,西安出版社出版李志慧著作《汉赋与长安》,该书将长安的经济、文化、作家作品、山川风物与社会生活与汉赋研究结合起来,用二者交相印证、互为解读,开辟了汉赋地域研究一种新的空间。本书的写作缘起于一个西安丛书系列,所以虽然论题是以地理区域西安为标题,但又不完全以区域为限,如《长安赋家及其作品》一章,其中的长安赋家则并非生长于这个地区的作家,而是指在赋中写长安的诸多赋家,司马相如、扬雄尽列其中。这又与作家系地的纯文学地理学的研究颇有异趣。这期间亦有论及汉赋地理学要义的文章,如许结的《赋地理情怀与方志价值》,王允亮《汉魏六朝江海赋考论》。可惜这样的文章少之又少,难得一见。可见,文学地理学学科已经受到重视,但汉赋文学地理学的视野在学界仍未真正拓开。

汉赋不仅是外部生态还是内部要素都与汉代地理疆域有着极为密切的关涉,汉赋是文学地理学研究最具内应性、典型性的文本,这里面有丰富的内涵有待挖掘。首先,汉代地理疆域对汉赋繁荣的催发作用。汉开国之初,国力未强,揄扬德业的大赋,并无创制。继而开拓疆土,幅员广阔。上下信心交炽,于是乎大兴土木、封禅山川,文人自豪感上升,藉赋作润色鸿业,汉京殿苑猎诸大赋始勃然兴起,汉赋因而繁荣,论其起因皆因封疆广大、国家强盛。《上林赋》以一苑囿而苞括昆仑巨海,《西都赋》以一都会而广被八荒六合,它们均带有浓厚的国家地理的气象。这种张扬源于文人自信,再归根到底,地理疆域是导致汉赋繁荣诸要素的中心。其次,汉赋的地域文化特色值得探究。汉帝国疆土广大,自然山川地理限隔,传统的文化区域依然存在,不同地理文化生态对汉赋的影响也不同。从辞赋变迁及创作阵容上看,楚、蜀区域文化的特征鲜明存在于汉赋之中。另一方面,汉赋渊源自楚,汉兴以后虽然国家统一,但汉赋发达仍以南土为重,北方赋作与南方赋作表现出鲜明的南北分野,具体到骚体及散体大赋其南北差异又有不同。加之封国制度的变迁,为文人趋会提供了多重的选择,多重因素互相作用,特别是区域文化背景下的文人活动趋会为汉赋发展衍变提供鲜活的生机。再次,汉代政治地理因素变动对汉赋的影响。与地理相关联的封国政策及移民、开边运动对汉赋的创作与发展都有切实的影响。削藩与集权不仅导致了文人依属关系从诸侯到皇权的根本变动,也带来了汉赋国家气象的确立。移民、开边促进了区域文化的交流,开阔了文人视野,对汉赋创作与发展也有深远的影。最后,汉赋的地理表现与取材艺术也值得探讨。汉赋以对地理元素的表现为其基本内容,这既包括版图封域、都会、宫观关隘道里、偏方异俗等人文地理元素;又包括鱼鸟兽禽、果蔬草树、山川江海、气候、地貌等自然地理元素。汉赋对地理诸要素表现有其特定的选择、组合与夸饰方式。

汉赋是文学地理学研究最有内应性的文学文本,学术界相关研究尚未展开,汉赋丰富的文学地理内涵尚待全面深入的研究来揭示。

[1]朱光潜.诗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203.

[2]许结.中国辞赋流变全程考察[J].学术月刊,1994(6):86-94.

[3]徐公持.“义尚光大”与“类多依采”[J].文学遗产,2010(1):4-17.

[4]万光治.汉赋通论[M].成都:巴蜀书社,1989:157.

[5]龚克昌.全汉赋评注[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3:527.

[6]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6:79.

[7]杨九诠.论汉大赋的空间世界[J].文学遗产,1997(1):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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