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诗证韩:兼论钱谦益诗歌对韩愈的文学接受
2014-04-07周金标
周金标
0 引言
钱谦益是明末清初的著名诗人,黄宗羲推崇其“四海宗盟五十年”,今人钱仲联推其为清代第一人。他转益多师,形成独具风貌的诗歌风格。关于他的诗歌宗尚,古今学者均有论述。早在明崇祯十六年(1643年),钱谦益编成《初学集》,瞿式耜作《牧斋先生初学集目录后序》云:“先生之诗,以杜、韩为宗,而出入于香山、樊川、松陵,以迨东坡、放翁、遗山诸家,才气横放,无所不有。忠君忧国,感时叹世,采苓之怀美人,风雨之思君子,饮食燕乐,风怀谑浪,未尝不三致意焉。”[1]瞿式耜是钱谦益的得意门生,于钱氏诗文有深透的理解,他说牧斋之诗以杜甫、韩愈为宗,是符合其诗歌创作实际的。另据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钱氏59岁时,居住在吴江盛泽镇的柳如是“闻虞山钱学士为当代韩、杜,欲望见丰采,买棹至虞山,以诗篇相赠,自称柳是。”[2]可见钱氏在世即有“当代韩杜”之名。这样的例证在钱氏诗歌中也不难找到,如《古诗赠新城王贻上》在驳斥时辈轻诋古人时曰:“呜呼杜与韩,万古垂斗杓。北征南山诗,泰华争岧峣。”说杜、韩像北斗照耀万古,敬佩之情溢于言表。今人对钱氏的文学理论论述较多,而对其诗歌创作方面具体细微的论证则基本付之阙如。本文重点以《有学集》为例试作阐述,并请益大方。
1 钱诗学韩以古体为主
钱诗学韩,不同于学杜,学杜主要是近体,学韩主要是古体,这也符合杜、韩二人的擅场。另外,钱诗中除了引用韩诗,还引用韩文,这也是不同于其学杜的特点。
韩愈觑定杜诗奇险处,劈山开道,创立奇崛险怪的诗风新径。而钱氏的古体,腾挪变化,气象万千,脱弃陈俗,务求新奇,在风格和精神上与韩诗是一致的。不妨略举数例。如《戏为天公恼林古度歌》“金陵城中有一老生林古度,目眵头晕起太息。摩娑箱架翻玩占,彳亍乡邻卜蓍荚。对饭失箸寝失席,如鱼吞钩挂胸臆。蛙怒鼓腹气彭彭,蚓悲穴窍音唧唧。吟成五言四十字,字字酸寒句结轖。”一段,描写林古度穷老寒酸的窘态,穷形尽相,诙谐诡怪,酷肖韩诗的赋体作风。又如:“我为天帝元会运世八万六千岁,安能老而不耄长久精勤勿差忒。二十八宿纠连气孛罗计四余气,控诉西历频变易。”及“雷胡为而作?乃是东方小儿作使阿香掉雷车而扇霹雳。雹胡为而作,乃是娲皇补天之余石碎为炮车任腾掷。”两段,将散文的句法、字法引入诗歌,使诗歌松动变形,达到跌宕跳跃、变化多端的艺术效果,造成可长可短、错落有致之美,也是韩愈以文为诗的实践。全诗意象飞动,光怪陆离,险语叠出,雄奇纵恣,与韩愈《读东方朔杂事》同一机杼。
《登始信峰回望石筍矼》描写黄山始信峰,则充分张扬韩诗险怪恣肆的风格:“上视近天心气肃,下临无地魂魄悚。平铺万状尽云练,幻出千岚似丘垄。逦迤回望石徇矼,万峰矗矗攒穹苍。故知造化善戏剧,遂使鬼物齐开张。破碎虚空作苑囿,抟捖厚土成珪璋。孤撑扶陷互相诡,妥伏蹙斗不可详。”《炼丹台》写奇峰异石:“奇峰剑危石,栉列差髆肩。横若罗剑盾,矗若奋戈鋋。猛若屯天兽,疑角夹九阍。伏若万金革,摐鸣复收旋。神灵既役使,顽矿俱腾骞。”譬喻琳琅,硬语盘空,磊落豪横,掀雷挟电,与韩《洞庭湖阻风赠张十一署》描写洞庭湖掀天巨浪、《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描写燎原大火,手法如出一辙。
而《陆宣公墓道行》写行于唐宰相陆贽墓道的所见所思,与韩愈《山石》在风格、结构、手法方面大同小异。全诗纯以散文笔法,单行散行:“延英重门昼不开,白麻黄阁飞尘埃。中条山人叫阍哭,金吾老将声如雷。苏州宰相忠州死,天道宁论乃如此。千年遗榇归不归,两地孤坟竟谁是。人言稿葬留忠州,又云征还返故丘。图经聚讼故老閧,争此朽骨如天球。”语言上平易通畅,娓娓道来,略无费力之处。结尾“君不见华山山下草如熏,石阙丰碑野火焚。樵夫踞坐行人唾,传是崖州丁相坟”数句议论,从前面大段铺写中自然化出,而含蓄隽永,举重若轻,与韩诗口吻何其相似。
2 钱谦益诗歌对韩愈诗文字句借鉴方式
钱谦益在诗歌中借鉴韩愈诗文字句,大致有两种方式:一是直用;二是化用。下面即以《有学集》为例。
直用就是完全或大致引用韩诗成句、成语。如:《次韵那子偶成之作》“神焦鬼烂人何有”之“神焦鬼烂”[3]:韩诗《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截然高周烧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如:《戏为天公恼林古度歌》“如鱼吞钩挂胸臆”之“鱼吞钩”[4]:韩诗《赴江陵途中寄赠王二十补阙》:“归舍不能食,有如鱼中钩。”如:《七十答人见寿》“羞见彭亨道上蛙”之“彭亨”[5]:韩诗《石鼎联句》:“龙头缩菌蠢,豕腹涨彭亨。”按:彭亨,胀大貌。
如:《武陵观棋六绝句示福先侄孙》其二“赌赛乾坤一番新”之“赌乾坤”[6]:韩诗《过鸿沟》:“谁劝君王回马首,真成一掷赌乾坤。”如:《竹溪草堂歌为宝应李子素臣作》“金春玉应参宫商”之“金舂玉应”[7]:韩诗《献郑相公》“金舂撼玉应。”如:《海上赠姚方伯时年九十有四》“愿乞刀圭助祝延”之“乞刀圭”[8]:韩诗《寄随州周员外》:“金丹别后知传得,乞取刀圭治病身。”如:《秋日曝书得鹤江生诗卷题赠四十四韵》“蔼蔼春空云”[9]:韩诗《醉赠张秘书》:“君诗多态度,蔼蔼春空云。”按此句韩诗也是从陶诗《停云》“蔼蔼停云”转化而来。如:《题归玄恭僧衣画像四首》其三“紫殿公然溺正衙,又从别室掉雷车。”[10]:分别用韩诗《读东方朔杂事》“正昼溺殿衙”、“偷入雷电室,輷輘掉狂车。”如:《孟冬十六日偕河东君自芙蓉庄泛舟拂水瞻拜先茔将有事修葺感叹有赠效坡公上巳之作词无伦次》“陆浑新火回赫熹”之“陆浑新火”[11]:用韩诗《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题目中语;又“炎光火伞相后先”之“炎光火伞”:韩诗《游青龙寺》:“赫赫炎官张火伞”如:《桂殇四十五首》其二十一“空将白笔讼西风”之“讼西风”[12]:韩愈有《讼风伯》诗。如:《桂殇四十五首》其四十五“也应再拜谢玄夫”之“再拜谢玄夫”[13]:韩诗《孟东野失子》:“再拜谢玄夫,收悲以欢忻。”如:《戏咏雪月故事短歌十四首》其四《蔡州夜捷》“日照潼关四面开”[14]:韩诗《次潼关寄张使君》:“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如:《读豫章仙音谱漫题八绝句呈太虚宗伯并雪堂梅公古严计百诸君子》其五“舞艳歌娇烂不收”[15]:韩诗《刘生诗》:“妖歌曼舞烂不收,倒心回肠为青眸。”如:《吁嗟行走笔示张子石》“诗名粉绘垂琳琅”之“垂琳琅”[16]:韩愈《调张籍》:“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如:《赠归元恭八十二韵戏效元恭体》“方朔掉雷车”[17]:韩诗《读东方朔杂事》“偷入雷电室,輷輘掉狂车。”如:《迎神曲十二首》其五“被发骑龙事渺然”之“被发骑龙”[18]:韩诗《杂诗》:“翩然下大荒,被发骑麒麟。”如:《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其七“不多肝肺戒雕锼”[19]:韩诗《赠崔立之》:“劝君韬养待征招,不用雕琢愁肝肾。”
化用就是变化引用。钱诗化用的情况有两种,一是化用韩愈的诗句,如:《新安汪氏收藏目录歌》“邺侯万签曾未触”[20]:韩愈《送诸葛觉往随州读书》:“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一一悬牙签,新若手未触。”如:《李太公寿》“鸡豚近约东西社”[21]:韩愈《南溪始泛》:“愿为同社人,鸡豚燕春秋。”如:《冬夜假我堂文宴诗》之《和朱长孺》“蛊鱼笺注笑侏儒”[22]:韩愈《读皇甫湜公安园池诗书其后二首》:“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如:《赠袁重其》“一编诗足张吾军”[23]:韩愈《醉赠张秘书》:“诗成使之写,亦足张吾军。”如:《橘社吴不官以雁字诗见示凡十二章戏为属和亦如其数》“最后一行余阿买,八分聊可张吾军。”[24]:韩愈《醉赠张秘书》:“阿买不识字,颇知书八分。诗成使之写,亦足张吾军。”如:《桂殇四十五首》其二十八“可惜吾家黄鹞子,空余爪觜向黄沙。”[25]:韩诗《嘲鲁连子》:“鲁连细而黠,有如黄鹞子。田巴兀老苍,怜汝矜爪觜。”如:《六日述古堂文宴作》“抄匙饭老翁”[26]:韩诗《赠刘师服》:“匙抄烂饭稳送之”如:《秋日杂诗二十首》其十九“举举鲜华子”[27]:韩诗《送陆畅》:“举举江南子,名以能诗闻。”如:《赠归元恭八十二韵戏效元恭体》“昌黎叹双鸟,聊可相比拟。各促一处囚,天公岂徒尔。”[28]:韩诗《双鸟》:“天公怪两鸟,各捉一处囚。百虫与百鸟,然后鸣啾啾。”又“呀呀万人死”:韩诗《读东方朔杂事》:“王母闻以笑,卫官助呀呀。不知万万人,生身埋泥沙。”如:《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其八“群蜉枉撼盆池树”[29]:韩愈《调张籍》:“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其四十“喔咿吟苦伴邻鸡”:韩诗《天星送杨凝郎中贺正》:“天星牢落鸡喔咿”。
还有一种就是化用韩愈散文,这样的例子也不少。如:《哭稼轩一百十韵》“张巡起欲旋”,[30]化用韩文《张中丞传后序》:“(巡)且将戮,巡起旋。”又“双庙并加笾”之“双庙”,指瞿式耜和张同敞二人壮烈牺牲,化用《张中丞传后序》:“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州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又“送别忍烧船”之“烧船”:化用韩文《送穷文》:“烧车与船”。又“荐荔鼓鼘鼘”之“荐荔”:化用韩文《柳州罗池庙碑》:“荔子丹兮蕉黄,杂肴蔬兮进侯堂。”如:《伏波弄璋歌六首》其三“虎龙变化谁能料?玉雪家儿似北平。”[31]:化用韩文《殿中少监马君墓志铭》:“姆抱幼子立侧,眉眼如画,发漆黑,肌肉玉雪可念,殿中君也。当是时,见(北平)王于北亭,犹高山深林巨谷,龙虎变化不测,杰魁人也。后四五年。”如:《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其二十“一矢花砖没羽新”[32]:化用韩文《张中丞传后叙》:“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矢着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如:《昆仑山人扇子歌》“大帅帕首著袴褶”[33]:化用韩文《送郑尚书序》:“大府帅或道过其府,府帅必戎服,左握刀,右属弓矢,帕首袴靴,迎于郊。”如:《丙申闰五月十又四日读新修滕王阁诗文集重题十绝句》其九“珍重袁州韩刺史,欣将名姓次三王。”[34]:化用韩文《新修滕王阁记》:“愈既以未得造观为叹,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按三王:王勃作序,王绪作赋,王仲舒作修阁记。如:《桂殇四十五首》其六“挑灯每自将膏续”[35]:韩愈《进学解》:“焚膏油以继晷”。又其七“玉雪肌肤额发青”[36]:化用韩文《殿中少监马君墓志》:“姆抱幼子立侧,眉眼如画,发漆黑,肌肉玉雪,可念殿中君也。”如:《迎神曲十二首》其八“瓦石欢哗夺印时”[37]:化用韩文《贝州司法参军李君墓志铭》:“在贝州,其刺史不悦于民,将去官,民相率让哗,手瓦石,胥其出击之。刺史匿不敢出,州县吏由别驾以下不敢禁,司法君奋曰:‘是何敢尔!’属小吏百余人,持兵仗以出,立木而署之曰:‘刺史出,民有敢观者,杀之木下!’民闻皆惊,相告散去。后刺史至,加擢任,贝州由是大理。”如:《和遵王述怀感德诗四十韵兼示夕公敕先》“文字期从顺”[38]:韩文《南阳樊绍述墓志铭》:“文从字顺各识职”。
3 钱谦益在明清诗史具有转捩作用
历代对韩愈文学成就的认可,主要是其古文,对诗歌则有所保留,这在宋代较为典型。如沈括《梦溪笔谈》说:“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今人一般认为韩诗乃宋诗的滥觞,但作为宋诗代表之一的黄庭坚却说:“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严羽也说:“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唯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总之,韩诗“以文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在本应受到追捧的宋代,却并没有多少人捧场。由元及明,韩愈始终不冷不热。只是到了清初,韩愈诗歌的地位才突然有了飞跃性的提升。这其中钱谦益等清初学者的评论起到了关键作用。
钱谦益在明清诗史上具有转捩作用。明末以来,诗坛唯唐是法、法唐而赝、自狭诗道。钱谦益深知明人之弊,并清醒地认识到要拓宽诗途就应当接纳宋诗,而其本身才大学博,具备别裁伪体的强烈愿望和学力基础。作为宋诗的主要奠基人,韩愈自然成为钱氏推崇的对象。他在《徐司寇画溪诗集序》中说:“昔者有唐之世,天宝有戎羯之祸,而少陵之诗出;元和有淮、蔡之乱,而昌黎之诗出。说者谓宣孝、章武中兴之盛,杜、韩之诗实为鼓吹。”[39]将杜、韩并列,极大提高了韩诗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其后叶燮《原诗》首先将韩愈与杜甫、苏轼相提并论,推尊为古今最重要的三大诗人:“杜甫之诗,独冠今古。此外上下千余年,作者代有,惟韩愈、苏轼,其才力能与甫抗衡,鼎立为三。”[40]因此韩诗地位在清初的提高,与明末诗学沉沦的背景及钱、叶二氏的鼓吹有密切关联。
除此之外,钱氏推崇韩诗还有其它因素。首先,钱氏身处易代之际,要求以诗记史,真实全面地反映身世之悲、沧桑之变,抛却复古派汉唐盛世格调的圭臬, 宁为元和之音,不为开元、天宝之声。韩诗的变调成为其学习的优先目标。
其次,与钱氏的诗学理想有关。钱氏强调诗歌有灵心、学问、性情、世运的属性,重视诗歌的议论说理功能,因此对严羽的“妙悟”说猛烈抨击。严羽以至前后七子,推崇中国诗歌的抒情传统,排斥议论、叙事传统。钱谦益认为“妙悟”说是一种狭隘观念,他在《严印持废翁诗稿序》中称其诗歌“往往原本性情,铺陈理道,讽喻以警世,而托寄以自广。”[41]诗歌可以议论说理,还有“讽喻以警世”之功能,而这些正是韩愈诗歌的内在特质。
钱氏《戏题徐仲光藏山稿后》一文曰:“仲光贻书属余评定其文,自比李翱、张籍,而以昌黎目吾。”[42]说明当时学者对钱氏在清初开辟榛莽的贡献已有充分认识,将其比作在中唐别开生面的韩愈。从钱氏的文学地位来看,这个评价还是符合实际的。
参考文献:
[1] 钱谦益.钱牧斋全集(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2] 钱谦益.钱牧斋全集(第八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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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41] 钱谦益.钱牧斋全集(第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40] 叶燮.原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51.
[42] 钱谦益.钱牧斋全集(第六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