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纪昀《阅微草堂笔记》自序看其小说观
2014-04-07王平
王 平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阅微草堂笔记》是清代学者纪昀晚年所作的文言笔记小说集的总称,由《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听之》《滦阳杂录》五种组成。自乾隆五十四年(1789)至嘉庆三年(1798)历时十年完成,嘉庆五年(1800)其门人盛时彦为之合刻。在每一种集子结集后,纪昀都撰写了自序,最后还为《阅微草堂笔记》写了题辞。这些自序、题词虽然篇幅短小,但从中依然可以看出纪昀小说观的某些特点。
一、创作动机论
小说家从事小说创作的动机对于小说的品位、质量具有重要影响,纪昀在自序中不止一次地表述了其撰写笔记小说的动机。《滦阳消夏录自序》称:“昼长无事,追录见闻,忆及即书,都无体例。”[1]1可见纪昀是在公馀之暇,排遣解闷,回忆往事,信笔而成,诚如此集题名,“消夏”而已。《姑妄听之自序》又称:“今老矣,无复当年之意兴,惟时拈纸墨,追录旧闻,姑以消遣岁月而已。”[2]266其“当年意兴”既无,“忆旧”“消遣”成为其撰写小说的主要动机。纪昀所说的“当年意兴”,即对“考证之学”的钻研与对诗文创作的痴迷。而今年事已高,意兴渐消,但自己“性耽孤寂,而不能自闲,卷轴笔砚,自束发至今,无数十日相离”,于是随笔记录往事,便成为他的最佳选择。直到七十五岁时,他在《滦阳续录自序》中再次表明这一创作动机:“景薄桑榆,精神日减,无复著书之志。惟时作杂记,聊以消闲,《滦阳消夏录》等四种,皆弄笔遣日者也。”[3]351出于这一创作动机,《阅微草堂笔记》表现出以下几个特征,一是信笔而就,内容驳杂;二是形式随意,“都无体例”;三是篇幅短小,语言简洁。
《阅微草堂笔记》五种共计1195则,内容丰富驳杂,举凡官府吏治、道学科举、家庭伦理、民生疾苦、诗文曲赋、因果报应、奇闻异事、三教九流等,均有所涉猎,体现出了信笔而就的创作特征。
《槐西杂志》卷二记述了一件扶乩趣事:“汪主事康谷言:有在西湖扶乩者,降坛诗曰:‘我游天目还,跨鹤看龙井。夕阳没半轮,斜照孤飞影。飘然一片云,掠过千峰顶。’未及题名,一客窃议曰:‘夕阳半没,乃是反照,司马相如所谓凌倒景也。何得云斜照?’乩忽震撼久之,若有怒者,大书曰:‘小儿无礼!’遂不再动。余谓客论殊有理,此仙何太护前,独不闻古有一字师乎?”[4]212扶乩之事本属虚诞,借此轶事对所谓的乩仙作了调侃,意味颇深。
《滦阳续录》卷二记述了有关翰林院的几则轶事,其中一则云:“翰林院堂不启中门,云启则掌院不利。癸巳,开四库全书馆,值郡王临视,司事者启之。俄而掌院刘文正公、觉罗奉公相继逝。又门前沙堤中,有土凝结成丸,倘或误碎,必损翰林。癸未,雨水冲激,露其一,为儿童掷裂。吴云岩前辈旋殁。又原心亭之西南隅,翰林有父母者,不可设坐,坐则有刑克。陆耳山时为学士,毅然不信,竟丁外艰。至左角门久闭不启,启则司事者有谴谪,无人敢试,不知果验否也。其余部院,亦各有禁忌。如礼部甬道屏门,旧不加搭渡。钱箨石前辈不听,旋有天坛灯杆之事者,亦往往有应。此必有理存焉,但莫详其理安在耳。”[5]371纪昀常年供职于翰林院,耳闻许多怪异之事,但究竟是巧合,还是果有应验,亦难以遽定,只是随笔记下而已。
《阅微草堂笔记》不仅记载社会异闻,而且记载了许多奇特的自然现象。《如是我闻》卷一便记载了中西不同国度类似的异事:“虎坊桥西一宅,南皮张公子畏故居也,今刘云房副宪居之。中有一井,子午二时汲则甘,馀时则否,其理莫明。或曰:‘阴起午中,阳生子半,与地气应也。’然元气昆仑,充满大地,何他井不与地气应,此井独应乎?西士最讲格物学,《职方外纪》载其地有水,一日十二潮,与晷漏不差秒忽。有欲穷其理者,构庐水侧,昼夜测之,迄不能喻,至恚而自沉。此井抑亦是类耳!”[6]93现实中的许多自然现象确实非常奇异,纪昀对此如实记录,表现出了闻则命笔、信笔而就的特征。
《阅微草堂笔记》形式多样,叙事、议论、速写、随笔,不一而足。从叙事角度来看,或讲述自身或他人经历,或记录友朋故事,或转述他人话语,灵活多变,无拘无束。但有一点值得注意,即无论何种角度,都有事件经历者的真名实姓。《如是我闻》卷四中有一则专门转述他人话语:
道家有太阴炼形法,葬数百年,期满则复生。此但有是说,未睹斯事。古以水银敛者,尸不朽,则凿然有之。董曲江曰:“凡罪应戮尸者,虽葬多年,尸不朽。吕留良焚骨时,开其棺,貌如生,刃之尚有微血。盖鬼神留使伏诛也。某人(是曲江之亲族,当时举其字,今忘之矣)时官浙江,奉檄莅其事,亲目击之。然此类皆不为祟。其为祟者曰僵尸。僵尸有二:其一新死未敛者,忽跃起搏人;其一久葬不腐者,变形如魑魅,夜或出游,逢人即攫。或曰:‘旱魃即此。’莫能详也。夫人死则形神离矣,谓神不附形,安能有知觉运动?谓神仍附形,是复生矣,何又不为人而为妖?且新死尸厥者,并其父母子女或抱持不释,十指抉入肌骨。使无知,何以能踊跃?使有知,何以一息才绝,即不识其所亲?是则殆有邪物凭之,戾气感之,而非游魂之为变欤!袁子才前辈《新齐谐》载南昌士人行尸夜见其友事,始而祈请,继而感激,继而凄恋,继而忽变形搏噬。谓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其始来也,一灵不泯,魄附魂以行;其既去也,心事既毕,魂一散而魄滞。魂在则为人也,魂去则非其人也。世之移尸走影,皆魄为之。惟有道之人,为能制魄。”语亦凿凿有精理。然管窥之见,终疑其别有故也。[7]167-168
此则主要是转述董曲江话语,且以议论为主,叙事为辅。其间又穿插某人对董曲江所述吕留良事,以及袁枚《新齐谐》中故事。为了说明董曲江话语的真实性,还特别注明某人是董曲江亲族,董曲江曾告诉作者某人名字,作者后来忘记了。对于董曲江所述鬼尸之事,作者始终持怀疑态度
《槐西杂志》卷二记载了一则与作者家族关系十分密切之事:“景城之北,有横冈坡陀,形家谓余家祖茔之来龙。其地属姜氏,明末,姜氏妒余族之盛,建真武祠于上,以厌胜之。崇祯壬午,兵燹,余家不绝如线。后祠渐圮,余族乃渐振,祠圮尽而复盛焉。其地今鬻于从侄信夫。时乡中故老已稀,不知旧事,误建土神祠于上,又稍稍不靖。余知之,急属信夫迁去,始安。相地之说,或以为有,或以为无。余谓刘向校书,已列此术为一家,安得谓之全无;但地师所学必不精,又或缘以为奸利,所言尤不足据,不宜溺信之耳。若其凿然有验者,固未可诬也。”[4]208此则为一随笔,乃作者家族之事,其间还有作者的参与,言之凿凿,令人无法质疑。
《阅微草堂笔记》的篇幅大都比较短小,超过千字的不多,但语言极其洗练简洁。《姑妄听之》卷二第一则仅有144字,对恶劣民风的揭露却极为深刻:“天下事,情理而已,然情理有时而互妨。里有姑虐其养媳者,惨酷无人理,遁归母家。母怜而匿别所,诡云未见,因涉讼。姑以朱老与比邻,当见其来往,引为证。朱私念言女已归,则驱人就死;言女未归,则助人离婚。疑不能决,乞签于神。举筒屡摇,签不出。奋力再摇,签乃全出。是神亦不能决也。辛彤甫先生闻之曰:‘神殊憒憒!十岁幼女,而日日加炮烙,恩义绝矣。听其逃死不为过。’”[8]288这段文字有叙事,有议论,有心理活动描写,有转述他人评论,言简意赅,显示出了高超的语言功力。
二、小说功能论
纪昀认为小说虽“不入儒家”[9],但亦具备劝惩功能。《滦阳消夏录自序》指出:“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1]1在《姑妄听之自序》中又说:“诚不敢妄拟前修,然大旨期不乖于风教。”[2]266其门人盛时彦《阅微草堂笔记序》也指出:“其近于正者,于人心世道亦未尝无所裨欤!”[10]清代许多论者都指出了《阅微草堂笔记》的这一功能,如强望泰称:“即此一编,反观内镜,可以为孝子悌弟,可以为义夫节妇,可以为仁人端士,可以为忠臣良吏,下之亦不失为谨身寡过,无灾无害之幸民。”[11]
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讲述了大量具有劝惩寓意的故事,其劝惩的内容直指社会的种种弊端,尤其是对宋代理学的讥讽值得关注。《滦阳消夏录》卷三记述了一位奇女子的轶闻:“明崇祯末,孟村有巨盗肆掠,见一女有色,并其父母絷之。女不受污,则缚其父母加炮烙。父母并呼号惨切,命女从贼。女请纵父母去,乃肯从。贼知其绐己,必先使受污而后释。女遂奋掷批贼颊,与父母俱死,弃尸于野。后贼与官兵格斗,马至尸侧,辟易不肯前,遂陷淖就擒。女亦有灵矣,惜其名氏不可考。”面对盗贼的淫威,这位女子处于两难的选择。如果要保全自己的贞操,不仅自己会遭毒手,父母也难幸免。最终这位女子还是宁死不屈,父母同时罹难。尽管贼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此事仍引起不少议论。有人指出:“女子在室,从父母之命者也。父母命之从贼矣,成一己之名,坐视父母之惨酷,女似过忍。”也有人说:“命有治乱,从贼不可与许嫁比。父母命为倡,亦为倡乎?女似无罪。”[12]按照儒家的伦理观念,女子婚嫁应服从父母之命,然而此事并非正常婚嫁,而是贼人奸淫。父母面对死亡威胁,劝女儿从贼,女儿为保持贞操,没有服从父母之命。父母之命与女子贞操,都是儒家强调的伦理观念,二者只能择其一。女子视贞操重于生命,对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念提出了质疑,值得人们深思。
《如是我闻》卷四讲述了立意与此相似的一件事,一位老媪去医生处买堕胎药,医生严词拒绝。半年后,这位医生梦中被冥司所拘,说有人控诉他杀人。只见一披发女子哭诉医生不卖给她堕胎药。医生辩解道,“药以活人,岂敢杀人以渔利!汝自以奸败,于我何尤?”女子反驳道:“我乞药时,孕未成形,倘得堕之,我可不死。是破一无知之血块,而全一待尽之命也。既不得药,不能不产,以致子遭扼杀,受诸痛苦,我亦见逼而就缢。是汝欲全一命,反戕两命矣。”冥官感叹道:“汝之所言,酌乎事势;彼所执者,则理也。宋以来,固执一理而不揆事势之利害者,独此人也哉?”于是拒绝了女子的诉讼,将医生放回。[7]150表面看来,作者似乎赞成医生的做法,但实际上借冥官之语讽刺了宋代理学的迂腐固执。
某些恪守礼教者自以为坚守道德戒律,庶不知因此却害人害己。《姑妄听之》卷二转述了伊松林舍人所讲述的一件事:“有赵延洪者,性伉直,嫉恶至严,每面责人过,无所避忌。偶见邻妇与少年语,遽告其夫。夫侦之有迹,因伺其私会骈斩之,携首鸣官。官已依律勿论矣。越半载,赵忽发狂自挝,作邻妇语,与索命,竟啮断其舌死。”纪昀对此议论道:“夫荡妇逾闲,诚为有罪。然惟其亲属得执之,惟其夫得杀之,非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者也。且所失者一身之名节,所玷者一家之门户,亦非神奸巨蠹,弱肉强食,虐焰横煽,沉冤莫雪,使人人公愤者也。律以隐恶扬善之义,即转语他人,已伤盛德。倘伯仁由我而死,尚不免罪有所归;况直告其夫,是诚何意,岂非激以必杀哉!游魂为厉,固不为无词。观事经半载,始得取偿,其必得请于神,乃奉行天罚矣。然则以訐为直,固非忠厚之道,抑亦非养福之道也。”[8]296纪昀认为,女子违反礼教乃一己之事,与乱臣贼子、神奸巨蠹有本质不同。作为事外之人应当隐恶扬善,更不应告知其夫,否则必受报应。表明了纪昀比较通达的礼教观念。
纪昀对卖官鬻爵之风颇为不满,《如是我闻》卷一讲述了这样一件事:“南皮令居公鋐,在州县幕二十年,练习案牍,聘币无虚岁。拥资既厚,乃援例得官,以为驾轻车就熟路也。比莅任,乃憒憒如木鸡;两造争端,辄面赧语涩,不能出一字;见上官,进退应对,无不颠倒。越岁馀,遂以才力不及劾。解组之日,梦蓬首垢面人长揖曰:‘君已罢官,吾从此别矣。’霍然惊醒,觉心境顿开。贫无归计,复理旧业,则精明果决,又判断如流矣。所见者其夙冤耶?抑即昌黎所送之穷鬼耶?”[6]97这位南皮令作为幕僚处理公务非常干练,买官之后却一窍不通,巧妙委婉地讽刺了买官者的可笑。
官场腐败,自古皆然。《滦阳续录》卷二记述了一件贪官遭报应之事,某官归里,怡然自得,惟以无嗣为忧。晚年得一子,视若掌上之珠。此子患痘甚危,这位官员前往崂山求道士救治。道士笑曰:“贤郎尚有多少事未了,那能便死!”“后其子冶游骄纵,竟破其家”。作者议论说:“萧然寒士,作令不过十年,而宦橐逾数万。毋乃致富之道有不可知者在乎?”[5]316《槐西杂志》卷三有一则故事将两个衙吏做了比较,一位叫王瑾的刑房吏,受贿后要免掉一杀人罪。他刚要动笔,纸忽然飞到房屋承尘上,旋舞不下,他马上领悟到这是冥冥之中有鬼神在警示自己,从此再不敢徇私枉法,后一生温饱,以老寿终。另一位官吏经常受贿作弊,一生虽无灾祸,但死后其三个女儿皆为娼。[13]两则故事都以因果报应观念揭露了官吏贪污受贿的丑行。
不仅惩恶,而且扬善,《滦阳消夏录》卷四记载了一则善有善报的故事:
献县史某,佚其名,为人不拘小节,而落落有直气,视龌龊者蔑如也。偶从博场归,见村民夫妇子母相抱泣。其邻人曰:“为欠豪家债,鬻妇以偿。夫妇故相得,子又未离乳,当弃之去,故悲耳。”史问:“所欠几何?”曰“三十金。”“所鬻几何?”曰:“五十金,与人为妾。”问:“可赎乎?”曰:“券甫成,金尚未付,何不可赎!”即出博场所得七十金授之,曰:“三十金偿债,四十金持以谋生,勿再鬻也。”夫妇德史甚,烹鸡留饮。酒酣,夫抱儿出,以目示妇,意令荐枕以报。妇颔之,语稍狎。史正色曰:“史某半世为盗,半世为捕役,杀人曾不眨眼。若危急中污人妇女,则实不能为。”饮啖讫,掉臂径去,不更一言。[14]
如到此结束,显然是一则褒扬豪侠的故事。但作者并未就此止笔,又继续写道:“半月后,所居村夜火。时秋获方毕,家家屋上屋下,柴草皆满,茅檐秫篱,斯须四面皆烈焰,度不能出,与妻子暝坐待死。恍惚闻屋上遥呼曰:‘东岳有急牒,史某一家并除名。’砉然有声,后壁半圮。乃左挈妻,右抱子,一跃而出,若有翼之者。火熄后,计一村之中,爇死者九。邻里皆合掌曰:‘昨尚窃笑汝痴,不意七十金乃赎三命。’余谓此事见佑于司命,捐金之功十之四,拒色之功十之六。”如果说前半部分尚属可能,后半部分显然出于虚构。作者正是借此达到劝善之目的。
《阅微草堂笔记》的素材多来源于传闻,《槐西杂志自序》云:“缘是友朋聚集,多以异闻相告。”[15]《姑妄听之自序》云:“时拈纸墨,追录旧闻。”[2]266《滦阳续录自序》又云:“时有异闻,偶题片纸;或忽忆旧事,拟补前编。”[3]351可以看出,纪昀认为小说具有增广见闻的功能。《阅微草堂笔记》记述了许多奇闻异说、自然现象、社会传闻,不一而足。《姑妄听之》卷一记载了珍贵的漳州水晶:“漳州产水晶,云五色皆备,然赤者未尝见,故所贵惟紫。别有所谓金晶者,与黄晶迥殊,最不易得;或偶得之,亦大如豇豆,如瓜种止矣。惟海澄公家有一三足蟾,可为扇坠,视之如精金溶液,洞彻空明,为稀有之宝。杨制府景素官汀漳龙道时,尝为余言,然亦相传如是,未目睹也。姑录之以广异闻。”[16]
作者受到乾隆时期学术风气的影响,重视考证,对异闻传说也不例外。《如是我闻》卷四记述一则异闻:“里有古氏,业屠牛,所杀不可缕述。后古叟目双瞽。古妪临殁时,肌肤溃烈,痛苦万状,自言冥司仿屠牛之法宰割我。呼号月馀乃终。侍姬之母沈媪,亲睹其事。杀业至重,牛有功于稼穑,杀之业尤重。《冥祥记》载晋庾绍之事,已有‘宜勤精进,不可杀生;若不能都断,可勿宰牛’之语,此牛戒之最古者。《宣室志》载夜叉与人杂居则疫生,惟避不食牛人。《酉阳杂俎》亦载之。今不食牛人,遇疫实不传染,小说固非尽无据也。”[7]154《冥祥记》《宣室志》《酉阳杂俎》等皆为宋之前志怪小说,作者引录以证小说所言有一定根据,表明了小说亦言之有据的观念。
纪昀曾谪戍乌鲁木齐三年,荒漠边远之地异闻尤多,《阅微草堂笔记》作了大量记述。《槐西杂志》卷四讲述了一件关于菌类有毒的故事,一人欲买新菌,身旁一老翁对卖菌者大声呵斥道:“渠尚有数任官,汝何敢为此!”卖菌者逡巡而去。后来,听说有人因食菌而死。“卖者后亦不再见,疑为鬼求代也。”作者继而作了一番考证:“《吕氏春秋》称味之美者越骆之菌,本无毒,其毒皆蛇虺之故,中者使人笑不止。陈仁玉《菌谱》载水调苦茗白矾解毒法,张华《博物志》、陶弘景《名医别录》并载地浆解毒法,盖以此也。”[17]可见小说家言亦未必都是荒诞无稽之谈。
三、小说性质论
作为《四库全书》的总编纂,纪昀不仅本人喜爱撰写笔记小说,而且对历代文言小说极为熟稔,对许多作家、小说家都有较为中肯的评论。他在《姑妄听之自序》中称:“缅昔作者,如王仲任、应仲远,引经据古,博辨宏通;陶渊明、刘敬叔、刘义庆,简澹数言,自然妙远。诚不敢妄拟前修,然大旨期不乖于风教。若怀挟恩怨,颠倒是非,如魏泰、陈善之所为,则自信无是矣。”[2]266寥寥数语,涉及到了东汉至明代的七位文人,通过对这七位文人作品的评论,表明了纪昀对文言小说性质的理解和把握,即崇实黜虚、自然质朴、秉持公心、利于教化。
王仲任即王充(27-约97),字仲任,著有《讥俗》《政务》《养性》《论衡》等,只有《论衡》留存至今。东汉初年,名家众多,王充特别推崇桓谭,《论衡·超奇》篇说:“(桓谭)又作《新论》,论世间事,辨照然否,虚妄之言,伪饰之辞,莫不证定。”[18]608-609《定贤》篇曰:“观文之是非,不顾作之所起,世间为文者众矣,是非不分,然否不定,桓君山论之,可谓得实矣。论文以察实,则君山汉之贤人也。”[18]1122受桓谭的影响,王充竭力反对神学迷信、俗说虚妄,《论衡·对作》曰:“故《论衡》者,所以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非苟调文饰词,为奇伟之观也。其本皆起人间有非,故尽思极心,以讥世俗。”[18]1179这正是他撰写《论衡》的主旨。
应仲远即应劭(约153-196),字仲瑗(按《刘宽碑阴故吏名》作仲援、仲远皆误),应劭博学多识,著作甚多,现存《汉官仪》《风俗通义》等。《风俗通义》又称《风俗通》,原为三十卷,今存十卷,《隋书·经籍志》“杂家”类著录。全书包罗广泛,举凡社会生活之方方面面皆有涉及,而以考释名物、时俗为主。其用意在于辩风正俗,观微察隐,于隐恶扬善之中,寓责备求全之义,于人伦臧否之际,寄淳厚民风之愿。该书因事立论,文辞清辨,叙述简明,可称得上是一部小百科全书。从以上著述来看,王充、应劭两人并不是小说家,纪昀之所以对两人大加赞赏,就是因为他们两人博学多识、崇实黜虚,而这也正是纪昀对小说性质的认定。
陶渊明(约365-427),字元亮,东晋著名诗人,著有《搜神后记》十卷。该书在魏晋南北朝的志怪群书中颇具特色,神仙之事较多,语言清新雅洁。《四库总目提要》子部小说家著录,称其:“文词古雅,非唐以后人所能。”[19]1208刘敬叔(?-约468),著有《异苑》十卷,书中有大量的巫术方术、自然现象、神灵征兆、物具人性等,文笔清新简练。《四库总目提要》子部小说家著录,称“其词旨简澹,无小说家猥琐之习,断非六朝以后所能作”[19]1208。刘义庆(403-444),南朝宋著名文学家,自幼才华出众,爱好文学,著有《世说新语》《幽明录》等。《世说新语》是志人小说的代表作,其语言精练含蓄,隽永传神。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说:“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忽生动,而简约玄澹,其致不穷,古今绝唱也。”[20]《四库总目提要》子部小说家著录,称其“上起后汉,下迄东晋,皆轶事琐语,足为谈助”[19]1182。《幽明录》《隋书·经籍志》“杂传”类著录20卷,原书久已失传,鲁迅《古小说钩沉》辑录佚文 260多条。该书文字质朴、篇章短小。纪昀为《四库总目提要》的总编纂,应当说上述评价代表了纪昀的观点,从中不难看出他认为小说应当自然质朴、清新简澹。
魏泰,北宋士人,生卒年不详。字道辅,襄阳人。出身世族。姐魏氏是北宋著名女词人,封道国夫人;姐夫曾布官至丞相。从小好逞强行霸,尝于试院中殴打考官几死,因此不得录取。后博览群书,但不思仕进。性诙谐,尤好谈朝野趣闻。善辩,与人谈笑,莫有能挡其词锋者。徽宗崇观年间(1102-1110),大臣章惇赞其才,欲任以职事,辞不就。晚年居家,横行乡里,邑人深为不满。著有《临汉隐居集》二十卷、《临汉隐居诗话》一卷、《东轩笔录》十五卷,传于世。《东轩笔录》约三百条,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子部小说家”、《宋史·艺文志》“小说”类、《四库全书》“子部小说”类著录。该书成于元祐九年(1094),为魏泰早年之作。《郡斋读书志》称魏泰“为人无行而有口,颇为乡里患苦。元祐中,纪其少时公卿间所闻,成此编。其所是非多不可。心喜章惇,数称其长,则大概已可见。又多妄诞,姑举其一。如谓王沂公登甲科,刘子仪为翰林学士,尝戏之。按沂公登科,虽在子仪后四年,其入翰林,沂公反在子仪前七年。沂公咸平五年登科,子仪天禧二年始除学士,盖相去二十年,其谬至此”。[21]《四库总目提要》亦云:“喜伪作他人著书,如《志怪集》、《括异志》、《倦游录》,尽假名武人张师正。又不能自抑,作《东轩笔录》,用私喜怒诬衅前人。……心喜章惇,数称其长。……又摘王曾登甲科,刘翚为翰林学士相戏事,岁月差舛,相去几二十年。则泰是书,宋人无不诋諆之,而流传至今,则以其书自报复恩怨以外,所记杂事亦多可采录也。”[19]1193
陈善(约1147年前后在世)字子兼,一字敬甫,号秋塘,福建罗源人。宋高宗绍兴三十年(1160)进士,官至太学录。有《扪虱新话》十五卷,《宋史·艺文志》“小说”类著录八卷,《四库总目》入杂家类存目,作十五卷。该书对王安石、蔡京等人竭力推崇,而对欧阳修、苏轼父子多有微词。纪昀严厉批评魏泰、陈善两人的著述“怀挟恩怨,颠倒是非”,可以看出纪昀认为小说当秉持公正,利于教化,绝不能将小说当做攻击他人的工具。
纪昀门人盛时彦《姑妄听之跋》曾引纪昀批评《聊斋志异》语,认为《聊斋志异》“一书而兼二体”,“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以闻见之。”[22]这段批评实际上表明了纪昀对小说性质的认识,即小说只能如实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不可有虚构描写。清人郑开禧道光十五年(1835)《阅微草堂笔记序》云:“河间纪文达公,久在馆阁,鸿文巨制,称一代手笔。或言公喜诙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今观公所著笔记,词意忠厚,体例谨严,而大旨悉归劝惩,殆所谓是非不谬于圣人者欤?虽小说,犹正史也。公自云:‘不颠倒是非如《碧云騢》,不怀挟恩怨如《周秦行纪》,不描摹才子佳人如《会真记》,不绘画横陈如《秘辛》,冀不见摈于君子。’盖犹公之谦词耳。’”[23]可以说这既是对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的肯定,也是对纪昀小说观的概括。
纪昀认为小说应当重视劝惩,忠厚公正,如实记述,少加渲染,这一小说观决定了其小说创作的基本格调,即质朴无华而文学色彩稍为欠缺,在中国小说理论史上自有其一定的代表性。
[1]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自序)[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2]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自序)[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3]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续录自序)[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4]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卷二)[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5]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续录卷二)[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6]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卷一)[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7]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卷四)[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8]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卷二)[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9]纪昀.阅微草堂笔记(阅微草堂笔记题辞)[G]∥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179.
[10]盛时彦.阅微草堂笔记序[G]∥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182.
[11]强望泰.阅微草堂笔记五种撷抄序[G]∥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185.
[12]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卷三)[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36.
[13]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卷三)[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230.
[14]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卷四)[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47.
[15]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自序)[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171.
[16]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姑妄听之卷一)[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268.
[17]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槐西杂志卷四)[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248.
[18]王充.论衡[M].北京:中华书局,1990.
[19]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0]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M].上海:上海书店,2001:285.
[21]晁公武.郡斋读书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587.
[22]盛时彦.《姑妄听之跋》[M].清嘉庆二十一年北平盛氏重刊本.
[23]郑开禧.阅微草堂笔记序[G]∥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