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清时期徽州宗族对民众控制力的变化
2014-04-07王灿
王 灿
(安徽大学 历史系,合肥230001)
明清时期,徽州宗族是中国宗族社会发展的一个代表形态,“千丁之族,未尝散处”[1],在国家的提倡与鼓励下,这一时期徽州宗族的发展达到了一个鼎盛时期。学界关于明清时期徽州宗族的研究已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是这些研究的视角多选择于明朝和清朝早期的徽州宗族,而对于晚清时期徽州宗族的研究则略显薄弱。本文就晚清时期徽州宗族对民众控制力变化的表现和原因进行合乎逻辑的解释,以使我们对晚清时期的徽州宗族和社会面貌能够有更加清晰的认识。
一、清朝时期徽州宗族对民众控制力的变化
清朝时期徽州宗族对民众的控制力是一个由强到弱的变化过程,这种变化以十九世纪中期为分界,在此之前,徽州宗族在地方上采取的征收赋税、培养宗族子弟入仕、创办义田和义学、对宗族人员宣讲和推行教化等措施加强对民众的控制,同时也为国家维持徽州地方统治秩序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因此得到了国家的鼓励与支持,使得徽州宗族对民众的控制力得以长期维持。而在十九世纪中期以后,徽州宗族对民众的控制力发生了严重的变化,这种变化源于徽州宗族对民众控制力的削弱。其变化在徽州民众生活的服饰、饮食、宗教信仰、社会风气、婚姻观等方面都有所体现。
(一)服饰与饮食渐趋奢靡
徽州宗族的族规家法中对于民众生活有具体的规定,如雍正年间编成的《茗洲吴氏家典》对于民众服饰的规定:“家道贫富不等,诸妇服饰,但务整洁。即富厚之家,亦不得过事奢靡。”[2]21此时民众服饰以整洁为主,其用料“绩伦啬俭,犹有古风。道光、咸同间,衣必土布”[3]611。即使一些富商大贾“往来江淮、吴越间,皆穿土布衫。女亦钗裙布,不以金银珠翠为华”[3]596。然而到了晚清时期,徽州各地民众在服饰方面已经不再严格遵守宗族的规定,其服饰已经趋于奢华,且用料亦多为洋布。晚清时期徽州知府刘汝骥在《陶甓公牍》中对此有详细的记载,绩溪“兵燹之后,洋货充牣,货巧而价廉,殷商、显宦倡之,士庶效之”[3]611。歙县“数十年前,虽富贵家妇人,衣裘者绝少,今则比比皆是。而珠翠之饰,亦颇奢矣”[4]606。休宁“地多灵草木,人尚古衣冠,乡村甚于街市。一袍也,十年不变样;一鞋也,隔岁不移形。今妇人则竹素花布,年年花样,翻新然也”[3]611。而饮食方面,也表现为由俭约向奢靡转变。晚清之前民众在宗族的教化下,“大富之家,日食不过一脔,贫者孟饭盘蔬而已。城市日鬻仅数猪,乡村尤俭,羊惟大祭祀用之,鸡非祭先款客鲜有食者,鹅鸭则无烹者矣,较他郡绝无宰割之惨”[4]606“旧志家居务俭啬,茹淡操作,日再食。食惟粥,客至不为黍,不畜乘马,不畜鹅鹜。贫者数月不见鱼肉,此昔日之俭约也。近今民风稍奢,喜用洋货,惟城一都为最”。[3]601
(二)宗教和信仰的变化
在宗教和信仰方面,徽州民众由早期受宗族约束不得涉及佛、道变为晚清时期佛、道、天主教、耶稣教遍布于徽州各地。徽州素为“朱子桑梓之邦,则宜读朱子之书,取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礼,以邹鲁之风自待”[2]3。徽州宗族注重培养民众的礼仪观,一切行为皆依《家礼》,理学之风极盛,“子孙不得惑于邪说,溺于淫祠,以徼福于鬼神;子孙不得修造异端祠宇,装塑土木形象”[2]20。民众更不得接触与佛、道,“妇人亲族有为僧道者,不许往来;遇疾病当请良医调治,不得令僧道设建坛场祈禳秘祝。其有不遵约束者,众叱之,仍削除本年胙一次”[2]21-22。此时“徽州独无教门,亦缘族居之故,非惟乡村中,难以错处,即城市主大姓,亦各分短落。所谓天主堂、礼拜之寺,无从建焉”[4]607。然而到了晚清时期,宗族的规定所起到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了,佛教、道教、天主教、耶稣教都在徽州地区出现,并吸引了一批人参与。歙县“多名山,各处有寺观,谈佛法者惟妇女居多,间有诵经者。城中有英国耶稣堂,又有法国天主堂”[3]582。休宁“有天主堂二,耶稣堂一”[3]590。绩溪“查僧道、和尚一百零六人,尼姑三十六人。服天主教者,庚子年有教民二百八十七人,恃势横行”[3]623。祁门县“天主、耶稣两教,咸同以来,入教者甚属寥寥。光绪己亥年间,教风最盛”[3]605。
(三)社会风气已是世风不古
如前文所说,徽州为程朱阙里,理学之风盛行,“程怀璟奉命守徽州,……行其野,则村墟刻镂,桑麻铺棻,比户弦歌,乡人知礼让,未尝不厥然发愤而兴起,曰:‘此其俗化之厚,与其乡先生教泽之长也’”[5]。宗族注重对民众的培养,“族中子弟有不能读书,又无田可耕者,势不得不从事商卖。族众或提携之,或从他亲友处推荐之,另有恒业,可以糊口,勿使游手好闲,致生祸患”[2]18-19。更严厉禁止民众有参与赌博等破坏风俗礼节的行为,“子孙赌博无赖,及一应违于礼法之事,其宗长诲之;诲之不悛,则痛箠之;又不悛,则陈于官而放绝之。仍告于祠堂,于祭祀除其胙,于宗谱削起名,能改者复之”[2]19。由于此时宗族有着绝对的威信和手段对违反者进行惩罚,民众无敢犯者。而到了晚清时期,赌博却成为了徽州地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据绩溪县所调查犯罪之种类以赌博为最多,“剧场会期,赌棚林立,棚或数十人或数百人,实掷骰牌,色色俱全。秋成后,无论大村小村,不啻以赌场,为其俱乐部,通宵达旦,习以为常”[3]613。这与晚清之前“礼仪之邦”的徽州社会完全是两种社会风气。而且赌博危害甚大,“祁民向称良善,年轻子弟诱儒赌场,因输空而轻生者有之”[3]60。从官府发布的《冬防告示》中即有对赌博的查禁可以看出赌博在徽州地区的泛滥程度:
丁未冬防,壁垒一新,分段设灯,彻夜梭巡。鸣锣击柝,曲突徙薪,共处里閈,守望相亲。夜间聚赌,尤属莠民,猩猩好酒,终戕其身。烟馆虽闭,惑恐因循,得规包庇,立罚苦辛。嗟尔捕保,抖擞精神,勿贪酣睡,勿庇宵人。勗哉绅董,既富且仁,地方自治,此其舟津。[3]468
在徽州留下的文书中也有关于戒赌的记载,如《黟县十都宏村万氏文书》中有一首《戒赌诗》:
凡人百艺好随身,赌博门中莫去亲。能使英雄为下贱,解教富室作饥贫。衣衫褴褛亲朋笑,天地消磨骨肉嗔。不信但看亲党内,眼前衰败几多人。[6]
除赌博之外,吸食鸦片的现象也尤为严重且危害甚大,“吾国种种生计问题,受外人朘削,而朘削之最者,莫如鸦片。其它洋货不过掠吾财而已,鸦片则亦吾民生产力。而胥掠之,此殆中国之患也。而吾婺受患尤巨,下流贫民,烟瘾特深。……就便面论之生产者十之八,就里而察之,能完全生产者,不过八分之三。”[3]593
(四)婚姻观念趋重钱财
晚清之前,徽州地区在婚姻问题上较注重门第,对财物方面则无过多要求。徽州宗族要求族人不得过侈,量力而行,“男女聘定仪物,虽贫富不同,然富者亦有品节限制,用色缯多不踰十。或仪带、或花、或果瓶、钗钏之类,亦随时不得过侈,其贫者量力而行。至遣女粧奩,富者不得过费,以长骄奢;贫者则荆钗、裙布可也。”[2]23然而到晚清时期,这种风俗则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受宗族量力而行规定的限制,钱财在徽州民众的婚姻观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女家往往要求男家家境要比自己好,“开一礼单送男家去,縻费以二百圆为中数,女家必欲求其盈,男家借贷、典质而不顾。幸而勉强敷用……几耗中人之产。”[3]588“行聘用财或墨银百圆至二三百圆不等”[3]581,“富民饶于赀,则婚嫁早,往往在弱冠前。贫者迟至二三十岁不等”[3]579。在此情况下,一些贫困人家的子弟不得已而采取“抢亲”的方式,即婚期尚未确定夫家就纠众乘隙将女方抢归成婚。“究其原因,是因为礼物、聘金过于繁重,中等之家,状奁约需五百金甚至千金。”[7]
以上现象是徽州宗族对民众控制力削弱的几种重要的表现,服饰与饮食由朴实趋向奢靡,由本土商品转向洋货;宗教信仰由不尚佛、道演变为佛、道、天主教、耶稣教遍及徽州各地;社会风气则由“礼仪之邦”到赌博盛行,贻害社会,世风不古、礼教沦亡;婚姻观方面更加看重钱财,拜金主义倾向严重。这一系列的变化都与徽州宗族对民众控制力的削弱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二、徽州宗族对民众控制力削弱的影响因素
徽州宗族对民众控制力由强到弱的变化,不是偶然的,它有着深刻的内在因素,如兵燹的破坏、新思想、新观念的传入、外国资本主义的影响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削弱了徽州宗族对民众的控制力。
(一)兵燹破坏了徽州宗族控制民众、维护权威的条件
徽州地处万山环绕中,“山川复阻,风气醇凝,世治则诗书、什一之业足以自营;世乱则洞壑、溪山之险,亦足以自保,水旱兵戈不能害”[8]。然而到十九世纪中期,独特的地理环境也未能挡住战火对徽州地区的破坏。太平天国运动时期,长江中下游是太平军和清军对峙的主要地区,而徽州又是这一地区的主战场,“太平军、清军和徽州地方团练在徽州屠杀、筹饷和掳掠,造成人口锐减、乡村经济凋敝、徽州本地商人一蹶不振等一些列恶劣影响,使之遭受到有宋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劫难。”[9]晚清时期,一份邱氏徽州商人的遗嘱真实的记载了战争、兵燹对徽州的影响,“又况年前频遭兵燹,我族各股支丁半遭浩劫,此邱氏所以愈叹凋零也。……讵料同治二年(1863年),大股贼过,银钱货物不下万余,焚掠一空。店事如此,家事更不堪言,父遗房屋悉数被毁。”[10]战争使徽州地区“千丁之族,未尝散处”的局面被彻底打破,宗族祠堂在战争中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族谱、家谱大部分或遗失或破坏。祠堂在徽州民众生活中有着举足重要的作用,它是宗族进行教化和执行族规、家法的场所。而族谱、家谱则是民众身份地位的象征,在族谱、家谱上留名是一种美举。对于违反宗法者给予开除宗族,从族谱上除名的惩罚。而兵燹则使宗族控制民众的这些条件受到了极大的破坏,此时徽州宗族对民众的控制力已变得微乎其微。这点在徽州民众晚清时期多信佛、道、天主教、耶稣教和赌博风气的盛行等现象上表现的尤为明显。早期,族规家法中对民众迷信。赌博等都有详细的规定,违者就要受到宗族严厉训叱,甚至开除宗族、从族谱上除名。晚清兵燹之后,徽州宗族这些控制民众的手段几乎失去了作用。除此之外,人口的大量减少,也使宗族自身的运转受到了影响。“发逆而后,商业衰退,十室九空。”[3]592绩溪地区“人口婚姻每在二十岁外,粤匪而后,户口凋零,家家俱望添丁,婚嫁年龄较早”[3]612。
(二)新思想、新观念的传入打破了徽州宗族对民众的思想控制
徽州地处万山之中,对外交流不便,民众长期生活在宗族社会,接受宗族的教化,如“绩邑士人,除应试外,足不出里。农工、妇女亦终岁家居,不知乡里外有何世界”[3]613。徽州宗族对民众的教化和“忠臣顺民”思想的灌输,是晚清之前宗族能够有效控制民众的一个重要因素。然而随着一些学生出外学习和报纸的传入,外部新的思想和观念传入到了徽州地区,徽州民众在思想和观念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近今新学发明,士人亦翻然有远志,负书担囊,肩背相望。抑闻有东渡大和,西赴欧美以博求新智识者。”[3]592报纸在徽州一府六县均有销报处,以祁门县为例,“祁虽山邑,向喜阅京报、阁钞。自沪上报馆,接踵而起,读阅者亦渐多。就所查悉者,除县学两署及城乡各学堂外,城内销报十四家,东乡浒溪销报两家,南乡平里鳙溪等处销报六家,西乡厯口閃里等处销报四家,北乡善和等处销报两家。”[3]602
(三)外国资本主义商品的介入削弱了徽州宗族控制民众的经济基础
中英《烟台条约》签订后,芜湖开放为通商口岸,芜湖素来是徽州地区对外交往的主要通道,随着芜湖通商口岸的开放,外国商品相继进入了徽州地区。徽州宗族控制下的民众多以传统手工业为生,然由于生产技术落后,工艺、价格上很难与洋货相竞争,“洋货的大量输入,给当地的土货带来巨大的冲击,极大的打压了土货的生存空间,一些传统的产品和工艺甚至面临着衰落和失传的危险境地。”[9]“土货不改良,而洋货则乘隙而入。履霜坚冰非朝夕,故无怪万安、临溪等处之土机主债赊巨万。谈工艺者色阻,研土产者灰心。”[3]585在与洋货的竞争中,徽州的土货多慢慢消失在市场中,如绩溪“芙蓉布、铁锁久有名于邻省,今则业此者鲜。”[3]612再如黟县“邑志载《春渚纪闻》有云黟川布衣张谷制墨得李氏法,今黟邑无造墨者。又《新安志》言黟、歙多良纸,有凝霜澄心之号,……今黟亦无造纸者”[3]608。徽州商人与徽州宗族之见有着密切的联系,随着传统工艺与洋货竞争的失败,依靠传统工艺为主的徽州商人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徽州宗族的经济基础在一定程度上亦受到了削弱。这正是徽州宗族对民众控制力削弱的最重要原因,没有充足的经济条件,徽州宗族很难像以前那样调和宗族内部民众的矛盾,给予贫困者救济,产生的后果则是对民众控制力的削弱。
结 语
正是由于战乱、兵燹破坏了徽州宗族控制民众的条件和方法,新的思想和观念的传入打破了徽州宗族对民众思想的绝对控制,外国资本主义商品的介入削弱了徽州宗族控制民众的经济基础,致使晚清时期徽州宗族对民众的服饰、饮食、宗教及信仰、社会风气和婚姻等方面的控制都受到了严重的削弱。它是晚清时期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后,外国势力干涉中国内政,加之洋货的泛滥和鸦片对人民的毒害,晚清政局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动荡,在此背景下,清政府对地方也很难维持着高度的控制。因此,晚清时期徽州宗族对民众控制力的削弱有其深刻的社会背景和时代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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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振忠.晚清徽州民众生活及社会变迁——《陶甓公牍》之民俗文化解读[J].徽学,2000年卷:127 -154.
[8]重修古歙东门许氏宗谱[O].乾隆二年刊本.
[9]郭学勤.晚清徽州民众生活方式追索——以《陶甓公牍》为例[J].历史教学,2012(22):42 -47.
[10]刘伯山.徽州文书:第一辑:第一册[G].影印版.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