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思想转变的发生因素解读
2014-04-07介小玲
介小玲
(信阳职业技术学院 语言与传媒学院,河南 信阳464000)
瞿秋白先生说:“鲁迅从进化论进到阶段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友人,以至于战士,他是经历了辛亥革命以前直到四分之一的战斗,从痛苦的经验和深刻的观察之中带着宝贵的革命传统到新的阵营里来的。”[1]为什么鲁迅能从进化论进到阶级论,以至成为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呢?这是许多读者和鲁迅研究工作者关心和探讨的问题,笔者想就此谈点粗浅的看法。
一、从家境变故看思想转变的阶级基础
鲁迅说:“有谁自小康人家堕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①又说:“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亲才穷下来,所以,我其实是‘破落户子弟’,不过我很感谢我的父亲穷下来,使我因此明白了许多事情。”①这是鲁迅思想转变的阶级基础。
鲁迅出生在一个封建士大夫家庭,到他出生时尚有四五十亩水田,过着“小康”之家的生活。但在鲁迅十三岁时,家庭“忽而遭到了一场很大的变故,几乎什么也没有了”①,家里把他送到舅舅家,在这里,鲁迅了解到农民的许多疾苦。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母亲的母家是农村,使我能够间或和许多农民亲近,逐渐知道他们是毕生受着压迫,很多痛苦,……”同时,也受到世人的耻笑,“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鲁迅从切身的体会中,感到社会现实的冷酷和虚伪。这时,鲁迅的父亲又患重病,家中无钱治疗,只好典衣卖裳。鲁迅说:“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①这给鲁迅很大的刺激,在心灵深处埋下了一颗反叛的种子。由于鲁迅家庭的穷下来,看到世人的“反目”,他受到的刺激越大,恨之越深,决裂得也愈快。
二、从自然科学知识与西方民主思想的汲取看转变的外界条件
鲁迅在南京求学时,读到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的 《天演论》,从此接受了进化思想。进化论是十九世纪自然科学三大发现之一,阐释了生物从低级到高级发展中物竞天择的普遍规律。但是,到了十九世纪末叶,帝国主义者利用“生存竞争”“适者生存”解说社会现象,为侵略弱国的行为找出了“理论根据”[2]。鲁迅还是积极地理解“物竞天择”的含义,要中国人发愤图强,适应世界潮流,并用生物进化的观点解释社会的发展。他相信将来胜于过去,青年胜于老年,旧的会死亡,新的会诞生。鲁迅以此作为变革现实,推翻旧社会的理论根据。同时,鲁迅还积极地接受了尼采关于“重个人”的观点。“诚若为今立计,所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人既发扬厉矣,则邦国亦以兴起。”①在这里,他强调了思想上的启蒙和精神作用。鲁迅的“掊物质”并非不要物质,而是将物质方面与精神方面相比,则着重“张灵明”,注意启发民众的觉悟。他斥西方物质文明的弊端说:“诸凡物质,无不质化,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看。重其外,放其内,取其质,遗其神,林林众生,物欲来蔽,社会憔悴,进步以停,于是一切作为罪恶,蔑弗乘之而萌,使性灵之光,愈益就于黯淡:十九世纪文明一面之通弊,盖如此矣。”①“任个人”“排众数”也并非尼采的极端个人主义的“超人”,而是针对封建社会根本抹煞人的地位和作用,要求解放个性,最终人权。自然鲁迅当时还看不到广大人民的力量,把思想启蒙的任务寄托在知识分子身上。鲁迅要培植“立人”的社会理想,认为一个国家强盛,根本在于立人,“欧美之强,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则根底在人”,“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①鲁迅的《摩罗诗力说》介绍了英国的拜伦和雪莱、俄国的莱蒙托夫和普希金、波兰的密兹凯维支以及匈牙利斐多菲诸位诗人,强调他们的精神气质,认为这些诗人“无不刚健不挠,抱诚守真;不取媚于群,以随顺旧俗,发为雄声,以起其国人之新生,而大其国于天下”,热情赞扬他们“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战斗精神,鲁迅从他们身上吸取了精神力量。鲁迅还通过翻译,介绍捷克、波兰、巴尔干等小国家和俄国的作家作品,使他了解到弱小民族的反抗性,并“从文学里明白了一件大事,是世界上有两种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①
三、从适应时代发展的社会实践看转变的内在驱动力
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这是我们历史唯物主义者与历史唯心主义者看问题的分界线。鲁迅思想的转变和发展离不开时代,鲁迅所处的时代,是从满清到民国,从旧民主主义革命到新民主主义革命两个历史阶段。这一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最屈辱的多事之秋的时代,也是最革命的瞬息万变的时代。正当鲁迅十三岁,刚刚懂事来到南京读书的这一年,中国就发生了有名的戊戌变法,资产阶级分子和开明的地主、绅士们想改良一下封建专制,实行君主立宪,但“百日维新”最终宣告失败。变法运动虽然失败了,但是要求维新的思想,要求社会变革,要求学习外国的经验的呼声并未停止。[3]鲁迅进的水师学堂和矿务学堂,就是洋务派办起来的,西方的资产阶级民主思潮和自然科学也被介绍到学校里来。鲁迅就是在这种情势下,才有机会读到自然科学书籍,才开始接触到西方各种各样的文艺思潮,贪婪地吸收,为他所用。也只有在这种维新思潮的推动下,鲁迅才有机会被派赴日本留学。鲁迅在日留学时期,正是资产阶级革命家谋求中国富强和改革之时,日本成为他们活动的中心,鲁迅积极参加了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运动。“赴会馆,跑书店,往集会”,并于1904年加入光复会组织。鲁迅弃医从文,要以文艺来改变国民精神,翻译和介绍外国文学作品到中国,创办《新生》杂志。鲁迅开始对辛亥革命寄予很大的希望,那时,他正在绍兴任教,绍兴光复后,公推他主持庆祝大会,他兴致勃勃地率领学生“武装演说队”上街宣传,还带领学生们去迎接王金发队伍。辛亥革命失败,他痛心地说:“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了,于是失败,颓唐得很了。”①在《哀范君三章》诗里,反映了他的激愤情绪:“狐狸方去穴,桃遇已登场,故里寒云恶,炎天凛夜长。”鲁迅苦恼、彷徨,在家里抄古碑,纂辑古书和读佛经,在沉默中求索着。十月革命的成功,鲁迅看到了“新世纪的曙光”。在“五四”时期,鲁迅尊奉“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对封建伦理观念和宗法制度进行了猛烈抨击。在《狂人日记》中,第一次揭露了中国所谓的文明史竟是一部吃人的血淋淋的历史。接着发表 《孔乙己》、《药》……鲁迅还开始运用投枪、匕首式的随感录,与复古派进行了浴血的战斗。随着革命的深入,新文化统一战线内部发生分裂,“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鲁迅“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不知“新的战友在哪里”,处于苦闷、彷徨、探索之中。他借屈原的话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苦闷并不消沉,彷徨而不放弃追求,孤独而不放弃战斗。鲁迅深入到青年学生中去,在女师大事件中,坚决站在学生一边,反对章士钊、杨萌榆,写出《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的著名杂文。在“三·一八”事件中,鲁迅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写出《无边的蔷薇之二》《死地》《可惨与可笑》《空谈》《淡淡的血痕中》《纪念刘和珍君》等一系列杂文,揭露当局者的凶残和御用文人的卑劣;反对徒手请愿,主张“壕堑战”。段祺瑞执政府将鲁迅列入黑名单,下令“通缉”,鲁迅不得不离开北京,到厦门大学和中山大学任教,但仍然与现代评论派的一些正人君子们斗争。1927年广州的“四·一五”反革命政变,鲁迅冒雨从白云楼赶到中山大学,召开各系主任紧急会议,准备营救被捕的学生,而后营救无效,愤然辞职。反革命的血腥屠杀,给鲁迅极大的震动和教育。他说:“我的一种妄想破灭了。我至今为止,时时有一种乐观,以为压迫杀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这种老人渐渐死去,中国总可比较地有生气。现在我知道不然了,杀戮青年的,似乎大概是青年,而且对于别个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无顾惜。”①“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然而后来我明白我倒是错了。……我在广东,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我的思路因此轰毁……”①从这里可以看出,鲁迅在实践中认识真理,在实践中轰毁进化论的思路。
鲁迅适应时代的发展,跟随时代的步伐前进,自身投入到革命洪流之中,参加革命实践,在实践中提高认识,转变思想。
四、从革命先驱者的影响与马列主义的学习看转变的发展方向
鲁迅投身革命运动,经常与革命先进分子接触,受到他们的启迪和影响。在东京弘文学院学习时期,就敬仰资产阶级革命家孙中山和章太炎。以后还结识了许多革命派的新人物,如徐锡麟、秋瑾、陶成章等人,与他们关系密切,交往甚繁,畅谈自如,推心置腹。特别是陶成章,他为了“计划起义”到处奔走,来往于日本、南洋、上海、浙东一带,不畏劳苦的精神,给鲁迅很深的影响。“五四”时期,结识了共产主义知识分子李大钊,一同编辑《新青年》,站在同一战线上。胡适提出“多研究问题,少谈些主义”时,鲁迅断然宣称“我是喜欢谈谈布尔什维主义的……我觉得布尔什维主义的流行,实在是世界文化上一个变动”。胡适反对《新青年》谈政治时,鲁迅明确地说:“至于发表新宣言说明不谈政治,我却以为不论。”①他是支持李大钊的,对李的印象很好:“不知他其时是否已是共产主义者。总之,给我的印象甚好的,诚实,谦和,不多说话。《新青年》的同人中,虽然也很有喜欢明争暗斗、扶植自己势力的人,但他一直到后来绝对不是。”①他在广州结识了中共粤区区委书记陈延年,与之密谈,经常与中共广东区学副书记毕磊来往。在上海,他和党的关系更为密切,保持经常的联系,了解党的主张,接受党的任务,如与瞿秋白、冯雪峰等同志的来往,并结为亲密的战友。
有人考证鲁迅早在1902年在日本就接触了马克思主义,这对于鲁迅思想影响如何,尚待进一步研究。[4]但大家公认的事实是:“五四”运动一开始,马列主义就很快地介绍到中国来。1920年6月,鲁迅就阅读了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1925年冬至1926年春,又在《国民新报》副刊上,读到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中许多章节。他在1927年写的《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中引用列宁的话,作为指导思想,用马列主义的观点观察和分析问题。鲁迅在学习列宁主义著作中,其理论水平得到逐渐提高,同时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也逐步树立起来。这种思想发展的轨迹,一直贯穿在他的革命实践和作品里,特别与创造社的争论,促使他阅读了大量的马列主义著作。他曾说:“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并且因此译了一本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以救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①希望出现几个能操马列枪法的人对他进行“猛击”。他还向朋友介绍说:“以史底唯物主义批评文艺的书,我也曾看了一点,以为那是极直截爽快的,有许多暧昧难解的问题,都可说明。”①可贵的是鲁迅用马列主义武装自己的头脑,改造自己思想。他曾说:“我从别国里窃得火(指马列主义——笔者注)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的,以为倘能味道较好,庶几在咬嚼者那一面也得到较多的好处,我也不枉费了身躯。”①革命先驱者的教育和马列主义的影响,决定了鲁迅思想发展的方向,使其朝着正确的目标前进。
五、从严于解剖自己看思想转变的主观因素
鲁迅虽然出生于封建士大夫家庭,从小受着古书的教训,但是他要求进步,赶上时代的步伐,自觉地严于解剖自己。他曾说“多是更无情地解剖自己……”,对自己的缺点,毫不留情,时常检讨自己的过失,清除旧思想对自己的影响,如他说“就是在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古人写在书上的可恶思想,我的心里也常有”,“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正因为他能反省“这些古老的鬼魂”的影响,所以才对“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反击旧势力,更为有力:“因为从旧堡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①鲁迅对于古代的文学遗产,不是全盘的否定,而是去其糟粕,吸取精华,如他很喜欢屈原的《楚辞》,也喜欢嵇康和陶渊明的作品,还喜读范缜的《神灭论》,范缜的唯物主义思想为他接受唯物主义宇宙观奠定了基础。鲁迅对于自己的思想矛盾,毫不隐瞒。当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失败或遇到某一挫折时,他往往苦闷、彷徨,产生新的怀疑,进行新的探索。办《新生》杂志失败,认识到自己“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辛亥革命失败后,他“怀疑过自己,怀疑过中国和中国人,怀疑过人类为之而奋斗的一切事情的价值”,又说:“我曾是一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后者,我逐渐发现了自己,渐渐对自己的怀疑产生了怀疑。”①新文化统一战线分化时,他又产生过新的苦闷和疑惑,一次次苦闷,一次次疑惑,反映了他一步步前进的艰难历程,反映了突破旧思想,接受新思想矛盾斗争的过程[5]。随着现实斗争的发展,发现自己使用的武器不能适应新的战斗环境时,要前进又看不到前途时,他的怀疑便增长了,要求用新的武器进行战斗。鲁迅是在克服旧思想中,逐渐滋长新思想的。为了总结战斗经验和自己的思想,曾把1907年到1925年间写的杂文,编成一个集子,名曰《坟》,其用意是“一面埋葬,一面也是留念。”在《野草》中,他充分地进行了“自我暴露”,严格地解剖了灵魂。这部作品反映了鲁迅新旧思想的矛盾,“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要求新的突破,执着与现实战斗。
以上从五个方面论述了鲁迅思想转变的主要因素。家境的变故是鲁迅思想转变的阶级基础,为转变提供了客观条件;革命先驱的影响和马列主义的学习,为鲁迅思想的转变提供了发展的方向;吸取自然科学和西方资产阶级民主思想,是鲁迅思想转变的外界条件;参加社会实践和严于解剖自己是鲁迅思想转变的内在驱动力。
注 释:
① 关于鲁迅的话均引自 《鲁迅全集》第1-3卷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1]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G].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136.
[2] 王得后.鲁迅思想三题[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11,(4):21-29.
[3] 钱理群.与鲁迅相遇[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60.
[4]王晓初.“原鲁迅”:在传承与超越中的跨文化对话[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7,(5):70-74.
[5] 陈越.论鲁迅的越文化背景[J].鲁迅研究月刊,2000,(6):2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