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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眼青山

2014-04-04赵柏田

长江文艺 2014年4期
关键词:陈洪绶

赵柏田

地 理

这里是陈洪绶的诸暨,往西是李渔的兰溪,往东是张岱的山阴,往北,隔着钱塘江就是萧山和杭州。诸暨—山阴—杭州,这片潮湿多雨的南方三角地带就是天才画家、本文主人公陈洪绶一生的活动区域,故事时间约为明万历二十六年至清顺治九年的半个世纪间。

如果在明朝,这个三角地带每一处的往返,可能都得三五日。雇一只舟子,梦里都是流水声。或者骑小毛驴,童子挑一担书随后,山阴道上不知会不会遇上狐狸精。那样一个缓慢的时代,什么事如果要发生,就会如同石底下的青苔顽强地探出来。我和诗人、小说家马叙顺着夜色中的浦阳江边一路走去,穿过城南苎萝山下的西施殿和浣纱路,去一个叫“三贤馆”的地方。 “三贤”之一,即十七世纪伟大的人物画家、那个被称为有明三百年无此笔墨的陈洪绶。

成书于1735年的一本艺术史著作《国朝画徵录》评价他所画人物,躯干伟岸,衣纹清圆细劲,有公麟、子昂之妙,力量气局超拔磊落,尤在仇英、唐寅这些名家之上。但同时代人似乎更喜欢津津乐道于他对酒和女人超乎寻常的热爱,有传言说,他画出名后,有钱人拿了大把的银子恭恭敬敬来求画,他都不予理睬,只要有酒、有女人,他自己都会找来笔墨作画。更有一种夸张的说法,说他的好色到了没有女人不成眠、酒也喝不下去的地步。1646年夏天,清人南下绍兴,“从围城中搜得莲,大喜,急令画,不画;刃迫之,不画;以酒以妇人诱之,画”。持这种观点的人普遍认为,他所有画作都是情欲催生出来的,每一处笔触都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

在陈洪绶的四子陈小莲正式编定的文集之外,还有一封他写给一个叫水子的弟子的短函流传下来。这封短函是催促弟子赶紧弄个女人来伺候:“水子老弟:若无美人便迟一日,美人不必求其绝妙者,第得五官停匀,略有风韵已矣。洪绶顿首。”看他这副猴急的样子,连长相好坏都不讲究了,这陈老莲呀!

我最早看到陈老莲的画,是那套著名的水浒叶子图谱,印在几件青花瓷茶具上。那是我外祖父的二弟收集的民国初年的瓷器,侥幸没有在“文化革命”中打碎,和绘着领袖像的瓷杯、像章一起放在足有一人高的橱柜上。摸上去沁凉的瓷具上,宋江、李逵、鲁智深、燕青、孙二娘一个个横眉瞪眼、威风凛凛,十足的草寇架势,当时只觉得画中人物面目怪诞,奇骇无比,真把我给吓着了。及长,陆续搜读过一些老莲的画,只觉得他所画人物,女人都显肥,脸庞也不秀气,小孩子呢,头大如斗,形如小鬼,男人则都画得耳长颌尖,鹰钩鼻子深眼窝,一副心事重重又都掩饰不住焦虑的模样。想不明白画家为何要这样画。大约四十岁的时候,我自己也一头扎进了古人世界,方觉得与现世的喧哗相比,这高古的境界自有它的好,反而喜欢上了他画里那一脉静穆弘深的气息。

那晚从诸暨三贤馆出来,发生了一桩小意外。许是不远处苎罗山公园灯光晃眼的缘故,我的朋友马叙突然脚下一滑,跌入台阶下的灌木丛。我伸手去扶,却捞了一个空。当时说笑打趣一阵,也不觉得有什么,第二天一早,马叙告诉我,他的左手腕骨摔裂了,痛了一晚上。许多个日子后——那时诗人、小说家马叙已经痴迷于水墨一道并着手准备他的第一个画展了——我突然想到,这是后世一个画家以这种特有的方式对他的前辈表示敬意。

梦 忆

张岱晚年检讨自己的一生,深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在坐说昔年盛事的回忆录《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中,不时出没着被他称为“章侯”(章侯是陈洪绶的字)的陈洪绶的身影。

他们一个出身于诸暨望族,一个系绍兴城内名门之后,同一方水土所孕的奇才异趣,再加年龄又相去不远,很早就开始了交往。张家在杭州有别业,陈洪绶年轻时也总往省城跑,西湖边的烟霞石屋、呼猿洞、于谦墓道是他们经常游赏的去处。大约是1624年,他们经常一起读书于灵隐韬光山下的“岣嵝山房”。张岱记叙了他们在此地做下的一桩恶作剧。那一次,他和陈洪绶等一众友人沿着溪边走,看到一佛像,中亚人装扮,坐在龙象上,边上还有四五个裸女献花果,细一看佛像铭文,竟是杨髡——元朝时的江南释教总统杨辇真珈的像。众人气不打一处来,捣碎了杨髡的像,还不解气,又对着断肢残臂各撒了一泡尿。附近寺僧闻声出动,刚要责怪他们损毁佛像,知道打碎的是杨髡的像,也都双手合什,作欢喜赞叹状。那一日的溪边林中,定然响彻了少年们的哄笑声。

他和张岱还多次一同出行访友,去安昌白洋村看潮,去南京观新上演的《金瓶梅》。某年秋天,陈洪绶还邀请张岱去枫桥杨神庙看了著名的迎台阁祭神仪式。对张岱来说,只要一想起陈章侯,总也离不开西湖、酒和女人。1634年秋天,坐着游船“不系园”去西湖边定香桥看红叶的十人中即有陈章侯。那一日连张岱在内登舟的十个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南京曾鲸,当世屈指可数的肖像画大家,后世“波臣派”的开创者;东阳赵纯卿,力大无比,擅使竹节鞭,有豪侠之风;金坛彭天锡,经常出入梨园,擅演净、丑戏。杭州杨与民、陆九、罗三,女伶陈素芝,也都是有艺在身的知趣之人。更让人称艳的是张岱的女友朱楚生,一个把演艺看得高过自己生命的调腔女演员,粗看之下并非绝色,细细打量,眉目之间全是风情。

那晚在西湖边,一众文艺中青年喝过了酒,趁着兴致,各耍各的。陈章侯拿出一幅纯白细绢为赵纯卿画古佛,曾鲸从另一个角度为之写照。杨与民弹三弦子,罗三唱曲,陆九吹箫。杨与民又拿出一把寸许长的紫檀界尺,靠着小几,用北调说《金瓶梅》一剧,听者无不笑倒。接下来彭天锡登场了,先与罗三、杨与民串本腔戏,又与朱楚生、陈素芝串调腔戏,每个角色他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陈章侯画完了,上来唱村落小歌,牙牙如小儿学语,张岱弹琴为之伴奏。赵纯卿手拿酒杯,都快站不稳了,笑着说,小弟一无所长,只能以杯中酒向众兄弟聊表敬意了。说罢一饮而尽。张岱却不放过他,说,唐朝有裴将军为吴道子舞剑,今天章侯为你画佛,你也正好舞一回剑,让我等开开眼。赵纯卿一扫醉态,跳身而起,取起重达三十斤的竹节鞭,在月光下旋作了一团银光。众人惊哦一片,慢慢的这银光四泻开来,只剩下赵纯卿一人站在场中大笑不止。

张岱还记述了他的好友一次喝高了去追一个陌生女郎的事。说的是1639年,时近中秋,张、陈二人在西湖边的画舫应酬回来,看到月色明亮,趁兴叫童子划船到断桥,一路饮酒、吃塘栖蜜桔。张岱不善酒,沾唇而已,章侯一人独饮,却也兴致勃勃。船过玉莲亭,忽听得岸上有一女子在问童子:相公船肯载我女郎至一桥否?一听得有女郎要求搭船,月光下再看此女“轻纨淡弱、婉瘗可人”,本来喝得昏昏欲睡的陈洪绶连说好的好的。那女子也不客气,足尖一点,欣然下了船。接下来,陈洪绶这个调情老手施展的手段让张岱看得目瞪口呆,这个厚脸皮的竟然以唐代传奇中的虬髯客自比,说女郎身上的侠气让他想到了红拂女张一妹。那女郎也不扭捏,船到一桥,漏下二刻,他们竟然把船上带的酒喝空了。问女郎家住何处,她笑而不答。等她下了船,张岱撺掇陈洪绶在后面暗暗跟踪,只见此女身影如一片淡烟飘过岳王坟,就再也找不到了。

莫非三百多年前的月色下,陈洪绶遇到狐狸精了?

但更可能的是,舟中与陌生女子对饮的那一刻,陈洪绶想起的是十九年前那个拿着洁白的绢来求他画莲花的女孩。那是1620年春天,桃花开得正艳,地点也是在西湖岳坟边。那个叫董飞仙的女孩骑着一匹个头不大的桃花马,马蹄得得,沿着苏堤一路跑过锁澜桥、定香桥,跑到他的跟前。

湖风吹乱了她额前的一绺发。她的胸脯起伏着,像隐约的春山。她打开马背后的包裹扯出一幅绢来。猎猎的湖风把这幅绢吹开了,凭着一个画家的职业性眼光,他一眼就看出这是幅上好的熟绢。女孩告诉他,这幅绢,是她自己“擘”的,给生绢上了好几道矾,才变得这样的细密、紧实,你就是要画再大的荷花也撑得住。

他对着湖上的斜阳眯缝起眼睛,笑了。桃花,女孩,马。对着如许清新可爱的一个人儿,没有人不会发自内心地微笑。

他想画的何尝只是一朵莲花。他想以她的身体为绢,画无数的画。“桃花马上董飞仙,自擘生绡乞画莲。好事日多常记得,庚申三月岳坟前。”当他写下这首诗的第一个句子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痛,感到了身体里巨大的空。多年后他去了北京,在一家不知名的客栈里,呼吸着干燥得不含一丝水汽的空气,他又梦到了西湖苏堤的那片潋滟波光,耳边又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梦里的女孩还像刚遇到时一样,清亮得像一滴水。

墨 蝶

那个女人披着一件华丽的团鹤纹披风,云鬓高髻,慵懒地躺卧在几榻上。她的膝边,宽大的外袍下方有一半月形竹笼子,虚虚地罩着一只金属鸭形薰炉。妇人头颈微扬,眼视前方,又似一无所视。她的右肩上方,是一朵盛开的白芙蓉花,一只鹦鹉正自鸟架俯身向下,似乎要引起她的注意。

男孩的出现打破了画面的平静。这个三四岁的男孩身体剧烈前倾,正奔跑着,努力去扑住一只蝴蝶。如果我们把目光再靠近些,会发现这不是一只真实的蝴蝶,而是画在纨扇上的一只墨蝶。然而这不无趣味的一幕并没有惊醒那个神思恍惚的年轻妇人。她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空中一个虚无的点上,那里究竟有什么,可以如此恒久地吸引着她、并让她的嘴角浮起如梦似幻的一丝笑容?那只多嘴多舌的鹦鹉会把她的秘密大声说出吗?

她身体的曲线透露了秘密。这个郁郁寡欢的女人是被感官的渴望攫住了。以此看去,画中的鹦鹉、鸭形香炉、精工雕制的鸟架、斑驳的铜壶和盛开的白芙蓉全都成了性欲的暗示。然而对一个独居的深闺女子来说——她不在场的丈夫可能是一个外地任职的官员,也可能是一个长年奔波在路上的商人——这禁锢的欲望是虚无的、不无幽怨的,她只能在闲坐中打发时光,就像白居易诗中那些眼睁睁看着青春消逝的宫女,“红颜未老恩先断,斜依薰笼坐到明”。当这个秋日里的妇人表情恍惚沉浸于白日梦时,男孩追逐着、并努力要扑住的,也是一个幻像,这是不是在暗示着,强烈的欲望可以跨越真实与虚构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

对于一个靠酒精的燃烧寻找灵感的画家来说,幻想和现实时常纠结成一团,难分彼此。二十年前,那只亦真亦幻的蝶儿就翩跹在他脑海中。那时候他刚开始写诗,过着一种半流浪的生活,经常跑到绍兴法华山中对着满坡竹子写生。那时候,他刚刚迷上酒,那种具有火焰性子的妖艳的液体,并在酒精的烧灼下彻夜作画不止。在1619年画下的一幅《蝴蝶纨扇图》中,一把团扇仿佛飘浮于空中,扇上墨菊的香气吸引来了一只蝴蝶,那蝶半隐于纨扇下,半明半暗。在这里,纨扇为真,蝴蝶为真,惟有扇上的墨菊为虚构的艺术,那蝶儿迷于墨菊,正表达着年轻的他沉溺于虚构的冲动。以后的日子里,那只蝶儿时常飞来他的笔端,有时是两个年轻的女子在扑蝶,有时是一个男子侧耳倾听着蝴蝶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

这已经不只是对幻境的沉溺了,更多时候,他在努力跃过虚构的界限纵身跃向这个物质性的世界,并在细致入微的观察中显现出同时代画家少有的描绘能力。有时他把自己放入了画里,化身为那些长脸、短须、鹰钩鼻子、骨胳粗大的男人,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女人和各种各样包围着他的物品。这些场景和物品通常是:庭园、书斋、石桌、画册、古琴、香具、铜瓶盏花,书案上的铜鼎、红漆盒、冰裂纹瓷杯和青瓷茶注。有时候他明明不在场,女人也不在场,我们也总能感觉到册页和卷轴背后他无所不在的窥探目光。

在那些描绘文人或妇女生活片断的画作中,他的目光大多时候透着不加掩饰的霸道。一幅创作于1649年前后的《吟梅图》中,作为主导者的男子位于画幅上方,端坐在摆满了铜炉、砚台、镇纸、研山这些清供的宽大的几案后面,以尊者的地位面对着居于下首捧着白瓷瓶花(瓶里插的是水仙和一枝梅花)的女人。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手,一双剧烈交叉着的手,似乎在无声地透露他内心的秘密。他灼热的目光落在几案右侧青绿沁人的双环古铜尊上,也烙下了对女人的浓烈欲望。另一幅《授徒图》中,那个男人有了进一步的举动,他左手紧握一柄如意,右手碰触古琴,但坐姿已然凌乱,不由自主地向着坐在右侧的两个女弟子侧倾了。那两个女孩一个在插花,一个在看一幅竹石画,她们都梳着高髻,领口很浅,愈显得脖颈颀长。

这不无暧昧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想到曾向他学画的侍妾胡净鬘,那个可人的扬州女子。1643年秋天,陈洪绶最后一次离开北京沿运河南归时,在扬州迎娶了这个雅好画道的女子,并携她去城中八大刹之一的铁佛寺赏看红叶。据说那寺里有三株梅花,其中一株花开三色,叶多红色,他们看花归来的当晚,陈洪绶指导胡净鬘画了一枝红叶,悬挂在帐中,挂妥当了,不知是说人还是说红叶,指着打趣说,这一枝乃是扬州精华也。

花是精华,人亦是精华,最为精华的还是这个时代成熟到了糜烂的物质生活的种种。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于生活并非必需的“长物”,花有花道,茶有茶道,性爱有房中术,美女鉴别也有专门的仪容手册,而这一切的另一端,都系连着这个时代最为精致、发达的感官。

当1644年的那场剧变把陈洪绶他们一代人的生活一截为二,让他们成为断了尾巴的蜥蜴,他们要找回那一段风华而又靡烂的记忆,也只能是纸上江山、梦里乾坤了。如同他的朋友张岱在纸上重建了一个故园,余澹心通过对秦淮河歌妓们的记叙回到了过去,老莲也在下意识地用画笔去寻找断掉的那截尾巴。

酒 徒

二十岁起,老莲成了一个酒徒,同时开始热情而又盲目的诗歌写作。越地的酒,大多是入口绵软的黄酒,老莲喜欢喝的可能是一种诸暨本地产的秣秫烧酒。这种叫“同山烧”的古酒出自本县一个叫同山的小镇,据说古越国时就已酿制。此酒色泽玉红,天生一股媚态,却又其劲如刀,纯然刚猛一路。

他的童年基本上还是快乐的。枫桥陈家虽非锦衣玉食之族,却也是个缵缨之家。从祖父一辈起,枫桥陈家与萧山长河来家开始了密切交往,两家称得上世交,后来更是成了姻亲。当老莲的祖父陈性学出任陕西布政使时,邻县萧山的来斯行也正在福建右布政使任上,同乡之谊,再加都在官场同一职级上,公务私事交往频频,友情与日俱增。因为上辈的关系,陈洪绶来到这个世上没多久,他未来的妻子就被选定了。这个女孩就是时常与他玩耍的来斯行的二女儿。

小时候的陈洪绶并不认为画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儿。四岁那年,陈洪绶去来家上私塾,来家正在装修房子,把墙刷得雪般粉白,主人特为告诫孩子们,不许在墙上乱涂。陈洪绶进入那屋,四顾无人,就桌子叠着椅子爬将上去,在白壁上画了一幅约十尺高的关羽,躯干丰伟,栩栩如生,别的孩子一见,竟然吓哭了,他未来的岳丈来斯行闻讯赶来——“翁见侯像,惊下拜,以室奉侯”。竟然把小孩子家的涂鸦恭恭敬敬保存下来。

老莲成名以后,他的朋友们津津乐道于类似的神奇事迹,以此哄抬老莲画价。比如说他十岁时拜浙派大家蓝瑛为师,蓝瑛看了他的画惊叹,假使这小子真成了材,吴道子、赵孟頫都要拜他做老师,哪还容得我辈作画!蓝瑛自此再不作人物画。又比如说他十四岁时,画拿到集市上,一会儿工夫就给顾客抢光了。传说不免有夸大,但这个人艺术资质之上佳可见一斑,用他的老师蓝瑛的话来说,“此天授也”。但所谓的天才,不过来自于热爱,来自于近乎本能的打破陈旧规则的嗜好,对此,陈洪绶自己在《隐居十六观图册》上曾经题跋回忆:少年时,他跑到杭州府学临摹北宋名家李公麟的七十二贤石刻,闭门摹十日,临摹完了,出来给人看,问:怎样?人们答:像!他很高兴。又闭门临摹十日,出来给人看,问怎样?人们答:不像!他更高兴。因为他明白,自己的画境已经更进一层。

祖父的去世宣告了好日子的结束,那年他十六岁。再过两年,他母亲也去世了。他的哥哥是一个非常自私的人,为了独霸家产,也是发泄以前长辈们对他专宠的不满,时常虐待他,不分缘由就把他揍得鼻青眼肿。那一顿顿的拳头把他从家乡打到了五十里外的府城绍兴,一个人在火珠巷租了间房子住。

当陈洪绶在府城过着半是任性使气、半是流浪的生活时,人称蕺山先生的哲学家刘宗周已辞去北京的职务回绍兴老家,授徒开讲儒家的性命之学,后来又在城北开办了蕺山书院。陈洪绶也跑去做了一个听众。与他一起成为刘氏门人的有山阴祁彪佳、会稽诸生王毓蓍等一干青年才俊。祁彪佳是个标准美男,王毓蓍则奇丑无比,又口吃,可他的一手好文章却让大家都很服气,再加上他天性大方好客,大家都喜欢与之做朋友。陈洪绶参加过几次王毓蓍组织的宴饮,为了让大家多喝点,王毓蓍把家里善唱小曲的一个叫梁小碧的小僮也唤了出来,给众人歌以侑酒。但刘老夫子那套又是诚又是敬的儒学精要对天性放纵的陈洪绶来说实在有些扦格,所在他在蕺山呆了不久就离开了。

功名总像天边的马车一样遥远。除了在1618年中了个诸生,好运气再也没有光顾过他,他恨自己不争气,更觉得家庭的温柔是一个要勒得他透不过气来的软绳索,于是一次一次地往杭州和绍兴跑。他觉得,只有拿起画笔对着满山竹子、云霞,只有俯身在前人卷轴上人物、山水、花卉、翎毛、走兽构成的那个世界的时候,自己的内心才是敞亮的、自由的。

就在这苦闷、骚动的青春期,他与酒劈面相遇了。这带着令人眩晕香气的、玉红色的液体,时时激起他的飞翔之感,其魅惑力或许只有女人的身体差堪比拟。同样能够给他以安慰的是父亲在世时经常翻阅的一本佛经,《严华经》,他废寝忘食地读它,好像这样就能与死去多年的父亲对话。

北 京

陈洪绶第一次去北京是1623年春天。这年初,他妻子偶染小恙,开始只当是寻常风寒,将养一些时日就会好,哪知道病势急转直下,捱不了多久时日就去世了。每天面对妻子留下的旧物,看着尚不解事的女儿蝶儿一般飞来飞去,他觉得再在家里呆下去真要发疯了,于是丧事一毕,就只身北上京津了。

他在北京得了一场大病。病了五六个月,待到稍好些,囊中已空,这一年已经虚度。病中时常想起妻子,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嘱以旧服装殓,要他好生看顾小女。一念及此,总是悲不自胜。还是老家的风土养人,这个刚出远门归来的年轻人拖着病躯,去苎罗山看红叶。一双醉眼看去,那满山的叶子真是比血还红。游山途中,他结识了任职本县主簿的国子监生周文炜。后来他们还多次去五泄山游玩。每次周文炜都带着他十三岁的儿子周亮工。他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喜欢写诗绘画的少年,后来他们的友情持续了一生。

陈洪绶第二次去北京是1639年冬天。距上次赴京已过去了十六年,此时的他已是家有九个儿女的中年男子,长年蹉跎,他的面相比实际年龄还要显老几分。此番入京,是因多年前一个同宗兄弟卖田纳粟入国子监的启示,他把多年卖画攒下的钱全都带在了身上,也想试试运气以之撞开国子监的大门。抵京时,当年共游五泄的少年周亮工正好考中这一届的进士,分发外任前在京谒选。时隔多年,一个已是蟾宫折枝的新贵,一个还在奔向功名的道路上蹭蹬,抛开这一切,一谈起诗词、书画、鉴赏,这两个多年前相识的人顿成莫逆。不几日,礼部令下,周亮工出任山东潍县令,老莲还特作了一幅归去图相赠。

这一期间老莲在京城参加了不少宴集活动,覆灭之前的京都文艺圈几乎都知道有个浙江来的擅画人物的陈老莲。那些醉生梦死的大佬公卿都以见过他一面为荣,但他们看重的不过是老莲那些古风古貌的字画,得其片纸只字,珍若圭璧,以作自己身份的标榜,这让老莲很不是滋味。他的声名还传进了刚刚起复为兵部右侍郎兼日讲官的倪元璐耳中,说起来,这位同乡高官(倪来自浙江上虞)还是他的老师刘宗周和黄道周的好友。

1642年对风雨飘摇的帝国来说是雪上加霜的一年。对陈洪绶来说,这一年是一个坏消息连着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春天时他的兄长在老家去世了,好消息是他终于成了国子监一名在籍的太学生。但他的兴奋劲很快就过去了,开始还以为自己考得不错才入的国子监,后来才明白过来,皇帝召他为中书舍人是看中了他的画名,要他入宫临摹本朝洪武以来的历代帝王图像。他似乎很不满意这样一个宫廷画师的身份,叫屈说“乞向人间作画工”。

狂 士

夏天,京中到处哄传大顺军将攻潼关的消息,也有传言,帝都即将南迁,京畿禁卫军将先行护送太子南下。忽然京师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但谁都感觉到了,这风暴将至前的平静更为可怕。出京前,老莲向倪元璐辞行,带去了一幅新写的《蕉石图》相赠。刚刚被皇帝任命为户部尚书的倪正为刚接手的一大摊子军务、财政犯愁,劝他不要这么着急南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有我君何轻别离”?此时距倪自杀殉国还有九个月时间。

南归途中的老莲时时被愤怒充满。船停泊天津杨柳青的一个晚上,他画下一幅《饮酒读骚图》,画中人乌帽朱衣,于案前坐对一卷《离骚》,须髯尽竖,满目愤怒却无可奈何,正是此种愤懑情绪的写照。值得注意的是画中人持杯的右手,神经质地蜷曲着,似乎要将杯子生生捏碎。摆放着梅花和兰花的长几上,左侧还有一柄铁如意,似乎这个人马上就要拿起它,像东晋大将军王敦一样击碎唾壶。

娶胡净鬘为妾就是在这一次南归途中。这个被后世的王士祯赞为“草虫花鸟,皆入妙品”的扬州女孩,小名小宝,是年十八,削肩、细腰,长相温婉可人。日后他的得意之作《隐居十六观》中的“缥香”据说即以胡净鬘为原型。老莲携胡净鬘共游扬州,朋友们都打趣他俩是东坡朝云。这总算让终日被灰败情绪包围的老莲露出了难得的一丝笑意。女孩的青春是艺术家最好的灵药,他一口气为她写了九首诗,名之《桥头曲》,每写一首就读给她听。闻欢下扬州,扬州女儿好,如侬者几人,一一向侬道。念着这样柔软多情的句子,他仿佛又回到了西湖边看着桃花马跑来的年少时光。

京城陷落的消息传到南方,已是春夏之交,老莲刚刚搬到绍兴城内的徐渭旧居青藤书屋。听闻这个地震般的消息,他蒙了,第一反应是喝酒,就在当年徐渭读书处,他倚着藤树像个疯子一般狂歌大叫,醉得像一摊烂泥,任谁叫都呼不应。朋友戴茂齐在日记中记载,他喝醉了就痛哭流涕,逢人不作一语,胡净鬘找他回家,他一把拉住胡净鬘的手,蹲在地上,又像个孩子一般大哭起来。时人对此也有类似记述:“甲申之难作,栖迟越中,时而吞声哭泣,时而纵酒狂呼,时而与游侠少年椎牛埋狗,见者咸指为狂士,绶亦自以为狂士焉。”

年前,听着船篷上簌簌作响的雪粒还乡时,他还把辞去这个不入品秩的小官比作割去一个痔疮,现在皇帝死了,国也亡了,他反倒觉得前朝样样都好。福王在马士英等人拥立下即位南都,改元弘光,老师刘宗周的女婿王紫眉劝他去南京挣个功名,他觉得小朝廷难成气候,拒绝了,说自己一个小人物,报不了君仇,还是在药草簪巾间打发一辈子算了,几点落梅浮绿酒,一双醉眼看青山,罢了罢了。

流血天心见,不惟春雪多,乙酉年泥泞的大雪天里,老莲似乎提前看到了血漂江南的种种惨象。初春起,满洲人铁骑的破空声一阵阵传至江南。四月,扬州失守,史可法殉国。五月,南京陷落,钱谦益领着一帮降臣在大雨中跪迎清军入城。五月的一天,老莲和朋友赵伯章一起到梅墅祁彪佳宅中,三人荡舟游湖,一边喝酒,一边说南都近状,当时祁彪佳意态从容,其实已经在谋划自杀了,不久就传来了祁彪佳在寓园池塘自沉的消息。

六月,杭州潞王投降的消息传来,他的老师刘宗周正在吃饭,闻讯推案不食,乘船到西洋港,跳入水中,被人救起后,绝食二十三日,生生饿死了。这个被《东林点将录》列为三十六天罡之一“天异星赤发鬼”的大儒,终于以一死亲证了他诚敬、慎独的人生理念。就连当年的同窗王毓蓍,也在上书催促刘夫子早日自决后自杀了,他的死法倒也符合其不羁的个性,先是叫来一大帮朋友,在家班的奏乐声中大喝一场,尽情喝到天黑,就打着灯笼跳到门前的柳桥河里去了。

这一场接一场的死亡事件,或亲见,或耳闻,让老莲万念俱灰,他的酒喝得愈发凶了,喝醉了就骂人,或嘀咕些自己也不明所以的胡话。酒劲一过,又强打精神,铺开绢布与宣纸,泪墨齐下。王毓蓍死后的一个晚上,他跑到柳桥河边祭奠,为自己的苟活深深自责:国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胜哀。

此时鲁王朱以海监国绍兴,成立了临时政府,这个封地在山东的王孙一安顿下来,就沉浸在了冶游宴乐中。因张岱的父亲曾在天启年间任职鲁肃王府长史,朱以海一到绍兴就带着一大帮随从临幸张家。张岱在回忆录中说,鲁王到来时,身着玄色蟒袍玉带,车驾隆盛,观者如堵,他家连梯子、台子上都站满了人。行礼之繁琐,丝毫不逊色于大内,先是行礼,献茶,再行礼,再由书堂官斟酒跪进。汤点七进,队舞七回,鼓吹七次,这才算餐毕。用餐时演的剧目是《卖油郎》传奇,内有泥马渡康王故事,也算与时事暗合,朱以海大喜。

看完了戏,又临幸不二斋、梅花书屋等处,张岱和陈洪绶在一边的书榻上陪侍。谈了一会,又设席再饮,让张、陈侍饮。朱以海好酒量,大犀觥一饮而尽,不一会就喝了半斗。借了酒劲,朱以海夸口说要把鞑子尽行驱赶,要封两位忠臣做大大的官。朱以海还让人找来一张书案,要老莲写字作画。不知为何,老莲天天泡在酒里的人,竟然酒量奇差,在御座边哇哇吐了,让他作画,脚步踉跄,笔都提不起来了,鲁王看他醉成这副模样,只得作罢。酒喝毕,戏也演完了,朱以海脸色微酡,要不是两个书堂官在一边掖着,几乎站立不稳。张家人一直把他送到闾外,鲁王再三让书堂官传旨:爷今日大喜,爷今日喜极!

张家有个姓李的远房亲戚,鲁王喝酒听戏时,此人混在家仆中,得以近距离观察。他说,鲁王平巾小袖,顾盼轻溜,待到酒酣歌作,鼓颐张唇,以箸击座,与歌板相应,简直把张家当作了妓院,十足一副浪荡子行径。这边厢鲁王与众大臣开宴,他带来的一个妃子也隔帘开宴。酒喝到半晌,鲁王投箸起身,走入帘内拥着妃子而坐,笑语喧哗,自帘内传出,外人都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一场酒宴下来,鲁王三进三入,忙得什么似的。一直喝到天色转暗,优伶们粉墨登场,满场旋转着的幢幢人影,再也辨不清哪个是官人、哪个是优人了。

张家为操办这次近乎勒索的宴饮,花费的接待费多达数百两银子。张岱接驾有功,鲁王委了他一个兵部职方主事的差,但因他上书杀弃城逃跑的马士英,很快又被褫夺了官职,失望已极的张岱连叹“数也”。还是老莲眼光毒,一眼看出朱以海不过是一小丑,索性装醉佯狂,连画也不留一幅。

职业画家

很快,鲁王由舟山逃入东海,去乱礁波涛中作他的水陆道场去了。为家人安全着想,老莲想搬到邻县余杭去,可是余杭也不太平,考虑再三他决定把义桢、楚桢、芝桢、道桢四个儿子送到山中避乱,自己和妻女、二子象儿、四子鹿头住在围城中。绍兴很快失守,老莲被搜出,于是发生了前文所述他因拒画险遭杀害一事。只是他被迫作画这故事尚有余绪:他借口这些画尚未署名盖印,又从清军首领处把画拿了回来,最后找了个机会抱着这些画逃了出来。

逃出虎口的老莲躲进了绍兴附近的深山,自鹫峰跑至城南三十里的云门寺,剃发为僧了,自号悔迟、悔僧、云门僧。虽处僧寮,酒是断断少不了的,一与来客说起兴亡事,就大哭,骂人,懊悔不死。有人来求画,是断断不肯了,要画也只画观音像,说才艺累身,画观音像也算是赎罪。偶而乔装入城,经过以前的读书处太子湾,就面红耳赤,像做了小偷被人发现似的,痛骂自己不忠不孝。以前他很怕方正严肃的刘宗周,现在夫子已死,他天天给夫子的遗像上香,还题壁痛骂自己:“浪得虚名,山鬼窃笑,国亡不死,不忠不孝”。语气间全是大痛楚。

幸亏有祁骏佳、祁奕远叔侄施以援手,不时赠给移家费,老莲一家总算捱过了1646年春天最为颠沛困苦的日子。都快到了掘土觅根而食的地步了,这个人还没有把画画与今后生计作一处想。尽管好多年前,一些贫苦的好友已拿他的画转卖获利了,但老莲固执地以为,画就是个遣兴的东西,要他以绘画为业,还不如过胼手胝足的农耕生活,或变卖祖上遗留的田产。但时势已移,二十来口人的一大家子的生计还是要顾的,总不能人人都学刘夫子倪元璐吧,最后他还是听从了祁家人的建议,决意走一条职业画家的路了。

山中难有买主,卖画须去城里,于是待形势稍为太平,1647年春天他又搬回了绍兴城内,两年后正式迁居杭州。买主多是朋友牵线介绍的旧识,作画时一般都会在这些故交旧友家寄居数月,一则可以集中精力多画一些,二则借由朋友的社交关系也可以多寻一些买主。他曾在吴期生山庄一住两个多月,卖出了好多画。也曾长达数月泊舟于山阴梅墅祁家寓园旁,把小幅的仕女、山水、观音像出售给女主人商景兰和她的儿媳们。家住杭州西湖定香桥畔宅埠的林仲青,一度也是他的赞助者之一。

自1646年冬天成为一个职业画家后,追忆江南繁华成了老莲画作的主题。只有在梦中,他才回到了昔日的美好时光。花卉、女人、各种珍异的物品充满了他的画卷,在他看来,这就是令人恍然心目的太平光景。那时的风那么软,春天那么好,女人那么漂亮。现在即便画一幅水仙,残破的叶片也全是家国之痛了。

他画手握花朵的女人,以扇扑蝶的女人,坐于隐几上的女人,春日折采梅枝后缓缓走过的女人。在另一幅色调艳丽的图中,他画下了五个坐于春天草地上的女人,她们以衣裙下摆围着折枝花卉,各作手势,似乎在开心地做着游戏。年轻时在杭州,春天到来时,他经常看到女人们到处采摘各式奇花,玩这种斗草游戏。于今隔了一大片荒芜的日子看去,那盛世的光阴都去哪儿了?

“古心如铁,秀色如波,彼复有左右手,如兰枝慧叶,乃有此奇光冷响”,透过这些时人的赞誉,我们看到,他画下的已不只是对一个王朝的眷恋,而注入了生命的咏叹和对人生的把玩。时光飞驰,繁华成空,更多的时候,画家的目光和《蕉林酌酒图》中手持犀角杯的画中人一样,似乎穿过了远方的迷离岁月,来到一片亘古静寂的世界。而山石做成的几案前,煮酒的女子坐在一张肥厚的芭蕉叶上,就好像坐在一片绿云上,似乎要把他从无边的虚无世界中拉回。

1650年春天,新任福建右布政使周亮工北上朝觐路过杭州,向寓居西湖的老莲索画。出于对其投靠新政权的鄙视,老莲拒绝了这位相交近三十年朋友的请求。但在周离开杭州后,他还是在湖畔林仲青家的眉舞轩画了一幅《陶渊明故事图》,寄给周亮工。此画选取陶渊明辞官归家后的十一个日常生活场景,暗示并规劝老友及时回头。画中的陶渊明方盘脸,下巴粗长,据说是故意照着周亮工的样子画的。此画寄出后不久,在名妓萧数青的建议下,老莲又把送给萧数青的一幅《江山卧游图》也寄给了周,图中明净的山水和一叶渔舟也满是促归之意,但此时的周亮工正沉迷功名,官场情势看涨,自然不会理会老友的一番苦心。

燃 烧

酒,女人,早年的饥饿,近年的伤时忧身,这一切都像小虫子一样慢慢地蚀空了他的身体,五十初度的老莲已是老态龙钟。进入老境的他,笔下世界却如春花绽放,陡然散发出无比灿烂的光华。仅就线条而言,早年他化圆为方,化整为散,走的是粗硬直折的路子,掩饰不住内心的狂躁不安,此时已一变为细劲柔和,圆转一如蚕丝,舒缓得好像若有若无写出,人称“高古游丝”。早年画山石和器物上的苔痕,色调浓烈,此时着色也更趋古淡了。笔简、墨简、色简,显见得一颗浮躁的心也走入了简淡静虚之境。

1651年,寄寓杭州的陈洪绶似乎已经提前看到了死神的面孔,此时回顾一生际遇,面对生命如飞鸿过空、杳杳无踪之际,他或觉画中自有留名传世之道,在这年春天为林仲青画的《溪山清夏图卷》的空白处,他写下了一段长长的跋语,剖示了自己的美学观念,并直陈何为画史的正脉传承。 “如以唐之韵,运宋之板,宋之理,行元之格,则大成矣”,这才是老莲心目中的画路正脉。

在万历以降议论纷纭的文艺圈里,老莲向来都显得少有的沉默,甚至一些表达艺术观的题画诗他都很少保存,这篇突然而发的议论在他是一次爆发,更是一生画业的总结。当他这般发声的时候,是不是有一种藉由绘画进入历史殿堂的崇高感?几个月后,中秋之夜,老莲在西湖一只画舫上为一个叫沈颢的朋友画《隐居十六观图册》,月影西沉之后,喝得烂醉的他依稀还记得吴香扶磨墨、卞云裳吮管的场景,他甚至还能记起为卞玉京的一幅兰花题写的“一枝婀娜、香气满堂”那八个字来,只不知当时说的是人,还是花。他从来没有像那个晚上那样,留恋湖光、月色和言笑晏晏的女人,他希望他的画能够留住这一切,那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

似乎这个人要借由一支画笔努力地把自己楔进这个世界深处。1651年底,周亮工赴闽任职,再次途经杭州,两人相会于湖畔定香桥。老莲对他说,君且壮年,我已垂老,现在正是为你作画的时候了。好几次求画都遭拒的周亮工大喜,急命张罗画案绢素。老莲开了一瓮陈年绍兴酒,以黄叶菜佐酒,边喝边开始了工作。开始时,他还要萧数青在一旁倚槛而歌,萧唱了没几句,他就挥手作止。周亮工观察到,进入了创作迷狂之境的老莲如同一个疯子一般,双手忽而使劲抓头皮,忽而狠搔脚爪,一会儿眼睛瞪视画纸,半日不言语,一会儿又像个孩子般哇哇大叫。接下来几天,作画的地点从定香桥移到周下榻的客栈,再移到江边、道观、画舫、昭庆寺,统共十一天时间里,除去吃饭、睡觉,几无片刻歇息,一共画下了大小横直幅四十二件作品。对于老莲这一反常的举动,周亮工说,“客疑之,予亦疑之。”要不了多久,周亮工就会明白,画家是在以一种极致燃烧的方式向他、向这个世界告别。就在他入闽不久,“君遂作古人哉!”

日后回忆起老莲睁着一双醉眼疯狂作画的样子,周亮工说,设若有前生,老莲的前辈子肯定不是一个画师,而是一个“大觉金仙”。人看他把笔下的世界给扭曲了,变形了,其实那才是世界的真正面目,人看他行事怪诞,那才是真实的、自由的人生,比之自己,老莲乃是一个真正的觉悟者。

疑 案

1652年正月过后,在杭州卖画为生的老莲突然带着一大家子回到了绍兴。与少年时代的一帮朋友喝了数场酒,好像再无回杭州之意。他不说,朋友们自然也不便问起。忽然有一日,他在床上就起不来了。妻子和儿子发现他那模样,急得大哭,他好像在往生的路上又折返回来,不耐烦地告诉他们别再号哭了,然后喃喃地念着佛号,渐渐的声音小了下去,断了气。

儿子们还没到齐,便把他匆忙下葬了。随着时日推移,关于他突然的死亡有了数种猜测:自杀、病死、被杀。一个自号“野鹤”的山东籍小说家丁耀亢在一首哀悼陈洪绶的诗的引文里说,“时有黄祖之祸”,他是借用才子祢衡当众羞辱曹操死于江夏太守黄祖刀下的典故,暗示老莲死于非命吗?

数十年后,一个叫邵廷采的的历史学家在《明遗民所知传》里披露,某次,老莲被喜好附庸风雅的浙江提督田雄请到官署,曾借着酒醉大骂田雄。这田雄者何人也?此人原是弘光朝江北四总兵之一黄得功的部将,南京陷落后挟持福王降清,是老莲恨不得生噬其肉的变节者。那么,这个“黄祖”是不是田雄?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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