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经典化”时代的文学“发现人”
2014-04-04蔡家园
蔡家园
在当下的文学生产与传播中,有三种力量从事着文学经典的建构:一是以宣传文化主管部门为代表的官方,它从国家、政党意志出发,“打造”着能体现主流意识形态的经典;二是以出版商、媒体为代表的市场,由于经济利益的驱动,以市场化的运作方式制造着能够获得最大化利润的经典;三是以文学研究者、评论者为代表的学院,出于文学史叙述的需要,或者是建立当代文学秩序以及掌握话语权的需要,进行着文学经典建设。在这样一个价值多元、众声喧哗的时代,“泛经典化”也就成为一种事实。
上述三种“经典化”的运作大相径庭,为了将问题简化,我们集中讨论第三种经典化。
那么,影响文学经典化的因素又有哪些呢?著名学者童庆炳先生作过系统的研究,他认为:“起码要有如下几个要素:(1)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2)文学作品的可阐释的空间;(3)特定时期读者的期待视野;(4)发现人(又可称为‘赞助人);(5)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力的变动;(6)文学理论和批评的观念。”“艺术价值”和“可阐释的空间”是构成经典的基础,“读者的期待视野”是指特定时期的审美趣味,“发现人”则是指的研究者或评论者。“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力”以及“文学理论和批评观念”的变化,使得文学经典始终处在不断被建构与解构的动态过程之中。简言之,具有艺术价值和可阐释空间的作品被读者(除了普通读者,还包括研究者、评论家)不断阅读、阐释与定位,经典化得以实现。在这个过程之中,“发现人”显然居于极为重要的地位。
作为“发现人”的文学研究者和评论者常常通过文学史的叙述,影响着集体无意识的主流文化,在人们的头脑中逐渐形成文学“经典”清单,并促使国家权力顺应时代文化的潮流,将之纳入国民教育系统,最终实现文化意义上的文学经典化。文学史通常具有两个层面的涵义:一是指过去时的存在,即文学的历史轨迹;二是指现在时的呈现,即文学史叙事。正是在第二个层面上,文学“发现人”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力。
在“泛经典化”的时代,文学“发现人”面临着诸多挑战。
从外部来看,官方的主旋律式标准、市场的通俗性标准会对学院的精英标准构成挤压和侵蚀。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政治场域、经济场域与文学场域交互作用,彼此争夺着话语权。作为学院精英的文学“发现人”,该如何行使并确保自己的话语权呢?福柯在《话语的秩序》中有个观点,话语权力是通过区隔来实现的,特别是知识性话语。一是通过阐释,新的意义得以不断生成;二是强化稀缺性,通过坚守核心价值来确保话语的核心意义;三是利用学科原则对话语进行分类,以实现对话语的控制。文学经典的生成,显然需要借助这样的活动方式。阐释性可以保证文学话语生产出更多的意义能指,而稀缺性则是文学的核心标准,可充分利用其符号魅力,以区别于政治场域和经济场域。学科原则则是通过文学教育来实现文学经典化。文学只有在对区隔性的坚守中,才能抵抗政治场域和经济场域的侵蚀,并张扬一种审美精神,促使大众对当下意识形态进行反思。作为文学“发现人”,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坚守文学的独立自主意识,是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经典化的重要前提。
从内部来看,随着时代的发展与文学自身的变化,作为文学“发现人”的价值系统也面临着新的拷问。学院研究者和评论者的自我反思,在当下也许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迫切。
新时期以来,“纯文学”观念深入人心,一度推动了文学的发展。但是,随着时代语境的变化,它已越来越成为文学发展的桎梏。作为“新启蒙”或者“思想解放”运动的产物,其实“纯文学”从诞生之时起,就紧扣着时代脉搏,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和反叛意识。进入九十年代,随着市场经济的全面启动,文化商品化和文学商品化甚嚣尘上,一些作家为了抵抗市场对文学的侵蚀,继续高举“纯文学”的旗帜,希望葆有一片精神高地。八十年代形成的“纯文学”式的文学理想,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延续。但是,此时的“纯文学”写作与过去相比却发生了一个重要变化,那就是“个人化写作”、“私人化”写作观念的出现,强调作家的视点向“内”转,回到个体存在,表现“自我”,文学变成了私人化的事情。而此时中国的社会发生了剧烈而深刻的变化,改革开放进入到深水区,现实呈现出驳杂的局面:社会共识不断撕裂,社会阶层日益分化,社会矛盾愈加尖锐,当许多有志之士都在充满激情地进行着思考的时候,九十年代的绝大多数作家却好像并不在场。他们依然陷入“纯文学”的固定观念之中,拒绝深入了解社会,漠视以文学的方式与社会进行互动,更不用说以文学的方式参与社会变革了,完全放弃了文学对社会重大问题发言的权利。李陀曾经尖锐地指出过这个问题,可惜没有引起更多人的重视。
至此,文学的整体格局变得越来越狭小,内容变得越来越“纯粹”,以至于同热气腾腾的生活越来越隔膜,也就逐渐丧失了对历史发展趋势和社会发展本质的深度透视和整体把握能力。在新时期文学发轫之初,那种浑厚充沛的元气、尖锐凌厉的锋芒、纵横激荡的诗情越来越罕见,文本中掺杂了太多传奇的、煽情的、轻薄的和庸俗的东西。当代大量的小说、诗歌、散文丧失了应有的现实关怀,既不接阳光,又不接地气,成了悬空的文本;既失去锋芒,又缺乏温暖,成了不及物的言说。当作家对大时代置若罔闻的时候,大量的文学作品自然呈现出“小时代”的私语化、欲望化、冷漠化、碎片化、平面化的特征,文学也就越来越成为边缘化的、圈子化的、甚至是自娱自乐的“小东西”。
历史进入21世纪,我们的生存境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欧美主导的全球化已经成了不可遏制的趋势,金融资本成为世界的主宰。垄断集团、富人阶层以及被资本收买的专家结成了利益同盟,共同制造着新的意识形态。兼之大众文化泛滥,科学霸权肆虐,许多涉及人的尊严、人的生存及终极意义的重大问题,要么被刻意忽略或遮蔽,要么被技术化处理了。尽管如此,许多富有良知的人文知识分子仍在苦心思索、激烈呐喊与努力抗争。文学的“发现人”应该清醒地认识到这样的大时代背景,展开对“纯文学”观念的反思和清理,重构文学与生活、文学与现实、文学与世界的关系。
这三十多年来,我们还将一个常识性的问题由一个极端推向了另一个极端——那就是文学与政治的关系。
“政治化”地理解文学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历史传统,而其极端形式,便是将文学作为政治的工具。新时期以来,一方面,“工具性”的文学观念被彻底摒弃;但是另一方面,一种“去政治化”的文学观念成了主流。当我们强调文学的审美维度、文化维度的时候,使文学回归了本义,但是同时也遮蔽了文学的某些视域。“去政治化”的过程中实际上产生了另外一种政治,其后果就是有意漠视或遮蔽政治对社会发展和个体生存的影响,不仅抽空了作品中应有的政治文化内涵,而且使得作家和研究者难以获得一种对于现实和未来的整体性理解、把握和判断。
重新反思文学与政治的问题,就是要让政治回归它在文学场域中的本来位置:政治是文学作品的表现内容之一,是构成文学作品思想含量的一个有机部分;更为重要的是,政治还是作家观察社会、透视生存的一个重要视角。
与上世纪八十年代相比,当下的文学界更像一个封闭的系统。当年,文学界与思想界声气相通、互为呼应。有些时候,文学界还走在思想界的前面。那个时代的文学敏锐地对重大社会问题发言,总是振聋发聩、活力四射。可是现在,作家们似乎更喜欢“躲进小楼成一统”,心无旁骛地躬耕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根本不关注思想界和学术界的动态,因此视野变得越来越狭窄,思想也变得越来越浅薄。事实上,近些年思想界和理论界论争十分激烈,所有问题都是与中国的社会现实密切相关的。社会变革使得各种矛盾冲突日趋紧张,而这些冲突又通过理论纷争集中地呈现了出来。中国向何处去?这显然是当前最大的政治。文学向何处去?必然也是与之紧密关联的。显然,文学的“发现人”只有充分理解了当前的政治,才能充分理解中国的现实和我们当下的文学。
对于作家个体而言,假如他完全拒斥政治视野,很容易变得近视或者短视。近三十年来,自由主义思想在中国盛行,普世价值成为流行话语,这实际上已经构成一种政治,并成为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令人困惑的是,我们看到的多是趋之若鹜的欢呼,而很少看到对这种现实展开质疑和批判。这显然也是“去政治化”带来的后果之一,值得深思。
总之,在“泛经典化”时代,作为文学的“发现人”,他不仅是一个具备系统的文学史知识、敏锐的审美感受力、精微的文本解读技巧与良好的逻辑思维能力的技术专家,他更应该是一个具备独立品格的思想者。在当下文学经典的建构过程中,理想的文学“发现人”应该是持灯者的形象。他们通过不懈努力,让经典的光亮照耀我们的文学和生活!
本专栏文章选自华中科技大学“2013秋讲·喻家山文学论坛”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