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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比“故事”更重要

2014-04-04何子英

长江文艺 2014年4期
关键词:刘庆邦短篇小说味道

何子英

他数十年如一日,坚持短篇小说的创作,被誉为当代文坛的“短篇王”、中国的契诃夫;他的短篇不仅数量最多(近二百部),而且屡屡获奖……他就是当代著名作家刘庆邦。

一位作家在一个领域里受到肯定和赞誉,作品一定有他独特的个性和魅力。正如刘庆邦所说:“一个作家是不是真诚的,一个作品就能看出来,一个作家写久了,他文字里面带着这个作家的气息,带着他的呼吸,带着他的气质。”以我的理解,这个气质就是他小说所独有的味道。

刘庆邦的小说的确特别重视“味道”,相比时下一些以离奇古怪的故事情节哗众取宠、烟火气冲天的小说,他的小说有着简单、安静的诗性气质。

刘庆邦的创作显然受到我国古典传统小说美学的影响,他特别推崇沈从文、汪曾祺的写作路数,他与他们一脉相承,其风格婉约,质地柔美,叙述轻灵,文字细密,内蕴含蓄,散发着清新自然的气息。从他获得鲁奖的《鞋》到《梅妞放羊》等小说作品,都体现了这一鲜明的风格。他的小说情节故事都不复杂,但细节饱满丰富,气韵生动,他用心经营的也是细节和韵味。他多次谈到细节的重要性,细节支撑着他的故事和人物,而韵味则体现在故事的讲述方式上,体现在结构和语言上。他的作品圆润成熟,流畅好读,几乎挑不出瑕疵。他的短篇常常以构思奇巧令人叫绝。比如这篇《吻》,它的情节很简单,煤矿掘进工男青年小李,他最大的愿望只是吻一下自己心爱的“腰身、脖颈挺得笔直,走路脚下一弹一弹”的姑娘小赵,为了实现这个“吻”,小李绞尽脑汁,费尽心机,郊游、登山、写诗,在那个没有宝马车和玫瑰花可以传情的年代,小李可谓使尽了浑身解数,可是梦想中的“吻”迟迟不能实现。小说便围绕着怎样实现这个“吻”来展开情节。小说的故事背景虽然是“文革”时期那个扭曲的禁欲的时代,可是作家并没有刻意渲染“文革”的恐怖气氛,而重在表现时代大环境对于生命个体的潜在心理影响和精神压抑,他写的“吻”看似很轻,实则包裹着沉重的内核。

这个“吻”的故事也只有在那个荒唐的时代才会发生,放在今天这个欲望太容易兑现的年代,年轻人打死也不相信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都知道现实也许比艺术更残酷。曾经看过一部叫《青红》的获奖电影,是第六代导演王小帅的作品,它反映的是“文革”末期,当地农村青年小根因为爱上了上海知青的女儿青红,并与之发生了关系,便被判以流氓罪处决,小根的遭遇成了青红一生的疼痛,电影中压抑沉闷的气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也曾听闻老家的一个高中生因与一名下乡女知青通奸,而被关进牢狱,葬送了青春。在那样的时代,人们统一穿着灰扑扑的看不出色彩、分不出男女的宽大衣服,个性和性别都给淡化抹杀掉了,男女恋爱更被视为大逆不道,轻则丢掉饭碗,重则有牢狱之灾。作为矿工的小李和宣传队小赵的恋爱注定是偷偷摸摸,不敢示人的,也必将备受煎熬。

试想这个题材如果换一种切入法,可能会写的非常悲壮,非常惨烈,可能泪花四溅,主人公必须要往死里走,然而这种处理也很可能流入俗套。早在新时期文学发轫之初,“伤痕文学”中声嘶力竭的血泪控诉比比皆是。如何从老题材中翻新,赋予新的时代内涵,刘庆邦举重若轻,他只围绕着这个“吻”字做文章,去掉了其他的枝枝蔓蔓,作品脉络清晰,简洁流畅,一气呵成。小说中最精彩的是结尾,这个令小李愁肠百结的“吻”,因为一场煤矿事故,轻而易举地就实现了。看到遇难工友的惨状,令小李觉悟到生命的脆弱和珍贵,于是他克服了先前的心理束缚,从矿井上来之后,他出其不意地给了小赵一个吻,这个“吻”有对生命的怜惜和尊重,有对爱情的珍视,对人生的顿悟,可以说是百感交集的一个实实在在的行动,是对生命的升华。读到这里,我不禁赞叹作家的高妙,这个结尾收的干脆利落,太精彩了。之前的一波三折,反复拿捏,原来就是为了奔向这一个结局,令读者与女主人公小赵一样,还来不及反应,小说便戛然结束了,但留下的是悠长的回味。作家没有正面控诉时代对于人性的摧残和压抑,而只是选取了一个很好很小的切入口,紧紧围绕着这个“吻”的难以实现做文章,于俏皮灵动的叙述中完成了对一个时代的观照和个体生命的呈现,使作品达到了应有的精神高度。我在跟作家交谈这篇小说时,很好奇地问他怎么想出这么一个篇名,他回答说是为了“回望”,对照今天的现实,需要回望过去。我们今天这个时代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爱情可以挂在嘴边反复说唱,两个陌生男女可以随时发生一夜情,这么轻易得到的东西究竟是不是爱情?与那种为了一个“吻”而“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传统爱情相比,孰轻孰重,哪一种更美更珍贵?这都是值得人们思考的。

刘庆邦曾经在谈到他的短篇《响器》时这样阐述他的小说理念:“故事可能不再重要,重要的反是味道,是音乐的自然性。看这个小说,好比你看到一棵树,你只看到满树繁花,而不在意枝干。”这个比喻真好!现在的很多小说恰恰只是让读者看到了枝干,而看不到满树繁花。我常常读到一些小说来稿,它们粗枝大叶,表面上故事热闹,内里虚空,缺乏张力,有的甚至就是照搬生活,没有精细的结构,没有丰满的人物,没有细节的支撑,缺乏深邃的思想,甚至缺乏基本的文学性语言,它们只是故事梗概而不能称之为小说。

在这个长篇泛滥,中篇当道,短篇式微的功利化时代,刘庆邦对短篇小说的执著坚持,看似有点不合时宜,但让人肃然起敬。众所周知,自1990年代以来短篇小说就一直处在受冷落的弱势局面,其中缘由大家心知肚明,写短篇赚不到钱更发不了财,写短篇也很难出名,短篇带不来名和利。不止中国,全世界都一样。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们不能简单地苛责作家们追逐长篇、中篇而忽略短篇,因为作家也要生存,而且每个作家有自己的写作习惯和写作偏好。短篇小说篇幅虽短却非常考验一个作家的才情与功力,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写出好的短篇。好在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了加拿大女作家门罗——这个专写短篇的作家,使得人们开始重新打量短篇小说这一文体,这也许是对短篇小说的一种鼓励。 对于为什么要坚持短篇写作, 刘庆邦曾经这样坦露心迹:“我觉得写短篇小说首先要有写短篇小说的精神。这个精神我归为一是对纯粹文学的追求,二是和商品文学对抗的这么一种精神。”我认为这是一个作家对文学理想的守护和对文学的敬畏,我尊敬这样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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