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艾丽丝·门罗短篇小说集《逃离》的叙事策略
2014-03-29周琳琳
周琳琳
(三亚学院 人文与传播学院,海南 三亚572022)
2013年10月摘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桂冠的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向来以短篇小说著称。很多欧美的媒体都赞誉艾丽丝·门罗是“当代最伟大的小说家”,美国犹太作家辛西娅·奥齐克甚至称她为“当代契诃夫”,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也毫不吝啬地盛赞她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这些成就,主要来自于艾丽丝·门罗作品严肃的主题和独特的风格,同时也得益于她出色的叙事策略。以下就以具体作品为例,分析艾丽丝·门罗短篇小说集《逃离》的叙事策略。
一、淡化故事情节
“中外小说大致经历了从故事体小说到性格体小说,再到现代心理小说的三大发展阶段”[1]。前两个阶段一般被称为是传统小说阶段。传统小说常以完整、丰富、曲折的情节吸引读者,非常注重小说情节。如情节要完整,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情节要丰富,最好能跌宕起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要讲究紧凑,情节设置环环相扣。但很多现代作家不满足于传统小说的情节模式,在小说创作中表现出淡化情节的趋向。艾丽丝·门罗小说的最大特点就是淡化情节。这突出地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在选材上,经常截取女性生活中某一个独具特色的横断面展开叙述。
《机缘》《匆匆》《沉寂》是小说集中三篇相关联的小说。《机缘》通过朱丽叶去温哥华和去鲸鱼湾这两次旅途,断断续续地呈现出她在不同时刻的感触,情节性本身就不强。《匆匆》写离家多年的朱丽叶带着女儿佩内洛普回小镇探望父母。整篇小说,是由朱丽叶的感受、以及和父母等人的对话拼接而成的,没有情节的大起大落,却有细节和感触的铺排杂陈。《沉寂》讲述了朱丽叶在女儿佩内洛普出走后的失意和沉寂。贯穿小说始末的,是朱丽叶在女儿出走后不同阶段的感受和心情。如此,情节仅仅成了点缀和依托,在小说中处于次要地位,但借由它传达出的人的感受却是真实而经得起推敲的。
(二)在叙述中,经常穿插一些非情节因素,如抒情、议论、写景等。
如《匆匆》中,在朱丽叶装配婴儿童车的过程中,就穿插了这样一段议论:
艾琳那双闪烁不定的浅色眼睛,不直接看过来却很有心机的眼光,还有那双能干的手。她的警惕,那里面有一种不完全能称之为轻蔑的神情。朱丽叶真不知道那应该叫什么。反正那是猫身上常会有的一种满不在乎但也不跟你亲热的态度。[2]103
简短的几句话,暂时中断了事件进展,但却把朱丽叶既对艾琳有敌意、又竭力想表现出自己无异于普通小镇女子的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
再如《播弄》中,若冰每次在戏散场后,都会沿着河在市中心一带散步,找一个花钱不多的地方吃点东西,然后乘七点四十分的火车回家。紧接着就是一段抒情:
然而这短短几个小时使他充满自信,认为她即将回到里面去的那种看来是那么临时将就不能令人满意的生活,只不过是一个短短的插曲,是能轻松忍受下去的。而在它的后面,在那种生活的背后,自有一种光辉,从火车窗子外的阳光便可以看出来的。夏日农田里的灿烂阳光与长长的投影,就仿佛是那出戏在她头脑里留下的余景。[2]255
这样打断情节的抒情、写景和议论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冲淡了小说的情节,但也成为揭示人物心理的重要层面。另一方面,也正是小说情节的淡化使人物的心理得以在小说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尤其是对女性心理的刻画细致入微、丝丝入扣。
二、灵活运用叙述方式
常用的叙述方式有顺序、倒叙、插叙、补叙等。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经常灵活运用各种叙述方式,营造出多样的小说结构。
如《机缘》,整体采用顺序结构。托伦斯寄宿学校的代课老师朱丽叶没有受到正式聘用,但她并没有打算动身回家,而是准备去探望住在海边的一位朋友。这源于她不久前收到的一封信。她从温哥华来到了写信人所在的小镇鲸鱼湾。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插叙,叙述六个月前朱丽叶在去往温哥华的火车上的经历。在这次火车之旅中,一个试图和她“搭伙儿聊聊”并遭到拒绝的卑微男人葬身于火车底下了,而藉由这一不幸,她却结识了他,他们论证,共进晚餐,聊天。紧接着,读者又被拉回到了鲸鱼湾,朱丽叶在去埃里克家的途中,从出租车司机口中得知埃里克的妻子前一天刚刚下葬。在埃里克家里,朱丽叶遇到了管家艾罗。艾罗告诉她埃里克当晚不会回家,而是去情人克里斯塔那里了。尽管朱丽叶听后觉得失望和羞辱,但面对艾罗的暗示,朱丽叶还是决定留下来。这时又有一段插叙,讲述朱丽叶和埃里克在火车上分别时的一个小插曲,之后才继续叙述朱丽叶和埃里克的重逢。
再如《激情》,开头讲述格蕾丝上渥太华峡谷寻找特拉弗斯家的避暑别墅。接下来,采用倒叙手法讲述了格蕾斯结识莫里以及特拉弗斯一家的故事。其间,还插叙了格雷斯的身世。之后仍承接先前的倒叙,讲述了格雷斯和莫里、特拉弗斯一家的进一步交往以及与尼尔出逃的那个下午。在出逃途中,还采用补叙手法交代了格雷斯和尼尔驱车前去医院时特拉弗斯太太的一句耳语。如是,顺叙、倒叙、插叙和补叙等手段的灵活运用,既使小说避免了传统小说线性叙述的平铺直叙和枯燥乏味,又使小说结构整饬,有一种忽远忽近、若隐若现的美感。
三、巧妙变换叙述节奏
“所谓叙事节奏,指叙事作品的情节发展与情绪演进中所显示出来的轻重、缓急、快慢的有规律的变化”[3]20。而叙事节奏,主要是由故事时间和叙述时间两者的关系决定的。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指出,叙述运动的四个基本形式:省略、概要、场景、停顿的交叉变化,构成了文本的叙事节奏。后来,查特曼在他的《故事与话语》中又加上了第五种速度,即延缓。艾丽丝·门罗对叙事节奏的把握非常精到,在她的小说叙述中,常常综合运用省略、概要、场景、停顿、延缓等表现手法来变换叙述节奏。
(一)停顿:叙述时间=n,故事时间=0。
在《匆匆》中,小说开篇以叙述停顿的方式,不惜笔墨地描摹了朱丽叶打算送给父母的一幅画,以及由这幅画引起的感受。这一描写停顿对于故事中的后续事件和小说的主题有着极大的相关性。在这里,叙事时间似乎静止不动了,我们从中不难感受到朱丽叶对父母的怀念和温情,这为她接下来携女回小镇探望父母做了铺垫,也为她感受到现实和想象间落差之后的失意作出映衬。
(二)场景:叙述时间=故事时间。
如《沉寂》中朱丽叶和“大吨位教母”的交锋的片段,完全是由对话和几句“舞台提示”组成,因此看上去与其说像一个叙述片段,倒不如说像剧中的一个场景。这种场景在门罗的小说中比比皆是。如《侵犯》中,劳莲和德尔芬在后者房间的相处谈话,也是典型的场景。
(三)概要:叙述时间少于故事时间。
和场景一样,这也是变换叙事节奏常用的手法之一。如上文《沉寂》中在朱丽叶和琼安的大段对话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佩内洛普的确和朱丽叶联系过,那是在两个星期之后。”这是一个概要的简单例子,显然,这个句子比上面的场景要短得多,但它所涉及的故事时间却长得多。
(四)省略:叙事时间=0,故事时间=n,亦即对于某故事跨度,文本空间为零。
在门罗笔下,有明省,如《匆匆》的叙述者在最后一段介绍 “后来她还重返过一次她儿童时代住过的这所旧屋——是来参加萨拉的葬礼的,那已经是写了上面的那封信之后几个月的事了。”也有暗省,如《法力》中,讲到南希结婚,以及南希和泰莎、奥利的书信往来之后,叙述者跳过了很长的时段,直接跳跃到几十年后南希去探视泰莎,大大加快了小说的叙事节奏。
(五)延缓:叙事时间〉故事时间。
如《激情》中,格雷斯和尼尔出逃的那个下午,就是一种延缓,叙事节奏明显变慢,深刻细微地揭示了格雷斯出逃的心理。
四、精心营造叙事悬念
悬念,指“因对某行动的进展或结果抱有偏爱和感到焦急与没把握而产生的一种情感或心态,特别是有正面人物参与其中的情况下所产生的情感或心态。 ”[4]223
艾丽丝·门罗非常善于营造叙事悬念。在《逃离》这部短篇小说集里,既有局部的、非主题性悬念,如《逃离》中绵羊弗洛拉神奇再现后的离奇失踪,也有横跨全篇的、主题性悬念,如《沉寂》里朱丽叶女儿佩内洛普的出走。这些悬念,有的是封闭性悬念,如《法力》里,通过南希去探望泰莎,以及后来和奥利的异乡偶遇,在结尾做了一个假定性的叙事,解答了泰莎被送往私人医院这一悬念。但小说更多的是开放性悬念,如《侵犯》里劳莲到底是不是哈利和艾琳的亲生女儿,读者和劳莲一样迷惑。甚至在一篇小说中有一明一暗两个悬念,如《激情》中,明的悬念是格雷斯对未婚夫的叛逃,通过格雷斯的心理活动,我们对叛逃的原因有了大致的了解;而暗的悬念却是尼尔为何诱拐格雷斯及自杀,而这一悬念,读者只能依靠文中有关尼尔的有限身世进行揣测了。各种悬念手法的综合运用,使小说充盈着神秘感。
《播弄》巧妙地设置了一个误会式悬念。父母亡故,和姐姐乔安妮相依为命的若冰,同时担负着照顾病弱姐姐的责任。对若冰来讲,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年夏天去斯特拉特福看戏了。短短的观剧时光,使若冰充满了自信,仿佛那不尽如人意的现实生活只不过是个短短的插曲,是能够轻松忍受下去的。在一次看戏后,她遗失了自己的手包,之后幸运地遇到了正在遛狗的丹尼洛。丹尼洛带若冰回家取钱,和她共进晚餐,之后又一起散步到车站,帮她买了车票。在月台上,两人约定来年夏天再见,条件是若冰必须穿同样的衣服、保持同样的发型。分离之后,若冰专门上图书馆查阅丹尼洛的家乡门的内罗哥的资料,还试图了解钟表制造的事。因为这个约定,她感觉自己在任何时候都有了依托了,生活充满了光芒和期待。第二年夏天,若冰专门在相识周年纪念日那天选了《皆大欢喜》这场戏。尽管她极力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但仍然等不及剧终就走了出来,去寻找丹尼洛。她看到了丹尼洛正在灯下专心致志地修理钟表。然而丹尼洛看到她不仅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喜,反而显露出惊慌、厌烦、恐惧,甚至对着她的脸关上了店门。
面对这一直截了当的拒绝,若冰感到莫大的羞辱,读者也会感觉莫名其妙。尽管接下来若冰做出种种揣测,仍然不能使读者信服。若冰后来似乎接受了现实,而读者心中的疑团仍悬而未决。直至几十年后,作为精神科医生的若冰在医院看到那个叫亚历山大的病人,她确定他就是当年的丹尼洛。好奇心驱使她向护士打听病人的资料,从复印件她才得知,原来丹尼洛有一个需要他照顾的聋哑弟弟亚历山大,他们两人是双胞胎,当年若冰再次遇到的正是丹尼洛的弟弟亚历山大。直到谜底揭晓,读者才恍然大悟,命运原来如此播弄人。
艾丽丝·门罗擅长并热衷于写女人的故事。她出生于小镇,又长期生活于荒僻宁静之地,她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大都是来自于平凡小镇的平凡女子。在她们的出生和死亡、恋爱和结婚、离异和失意的背后,倾注着艾丽丝·门罗对生老病死和成长阵痛等严肃主题的探讨。尽管她的小说充斥着对普通人情感和心理不动声色的描绘,以及对日常生活细节不厌其烦的展示,但通过特意淡化故事情节、灵活运用叙述方式、巧妙变换故事节奏、精心营造故事悬念等杰出的叙事策略,却使她的小说焕发出简洁精致、不施铅华、细腻优雅的风采,给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莫大震撼。
[1]吴斌卡.略谈小说情节的淡化[J].小说评论,2008(5):156-159.
[2]艾丽丝·门罗.逃离[M].李文俊,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3]吴朝晖.叙事与效果的平衡——论毕飞宇小说的叙事艺术[D].长沙:湖南师范大学,2005.
[4]杰拉德·普林斯.叙述学词典[M].乔国强,李孝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