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误读与自觉忽略——隋炀帝萧皇后《述志赋》的文本内涵与历史命运
2014-03-28束莉
束 莉
(安徽大学 古籍办,安徽 合肥 210039)
由唐初著名诤臣魏徵主持编撰,成书于贞观年间的《隋书》,无论是史料的选择、剪裁还是阐述,都贯穿着对前朝何以败亡、本朝如何长治久安的思考。该书共载录女性文章两篇,隋炀帝萧皇后《述志赋》即其中之一。《隋书》对其撰写缘起的描述,似已解释了它入选的原因:“(萧)后见(炀)帝失德,心知不可,不敢厝言,因为《述志赋》以自寄”[1]1111。然而,细读该赋,并参之以隋末唐初的历史情境,可知《隋书》的解题,或许正是一种“有意误读”。
1 《述志赋》文本内容与《隋书》解题的矛盾
《隋书》对《述志赋》的解题已见上文,其大意可简括如下:
萧皇后的夫君隋炀帝,德行日益败坏。她知道这样不好,但又不敢直谏,只好写了《述志赋》以抒发自己的情怀。
可见,《隋书》认为,《述志赋》的创作缘起于萧皇后身处的伦理困境。中国古代文学史中,“贤人失志”主题可谓源远流长,因此如上解释似乎颇合情理。然而,《述志赋》的文本,能否提供支持这一解释的内证呢?
可以先简要梳理一下此赋的脉络:
承积善之余庆,备箕帚于皇庭①。
以上为开篇,点明自己的身份。
恐修名之不立,将负累于先灵。乃夙夜而匪懈,实寅惧于玄冥。虽自强而不息,亮愚蒙之所滞。思竭节于天衢,才追心而弗逮。
备述自己深恐不能恪尽妇职,有辱先人,因此竭尽所能,以期补益。
实庸薄之多幸,荷隆宠之嘉惠。赖天高而地厚,属王道之升平。均二仪之覆载,与日月而齐明。乃春生而夏长,等品物而同荣。愿立志于恭俭,私自兢于诫盈。孰有念于知足,苟无希于滥名。
至少从字面上来看,她表达了一种生逢明时的庆幸。以下数句更为具体地点出了她感激的主要对象正是夫君炀帝:
惟至德之弘深,情不迩于声色。感怀旧之余恩,求故剑于宸极。叨不世之殊盼,谬非才而奉职。何宠禄之逾分,抚胸襟而未识。
“故剑”典出《汉书》卷九七上《外戚列传上·孝宣许皇后》。汉宣帝微时曾娶庶人之女许平君为妻。登基后,“霍将军有小女,与皇太后有亲。公卿议更立皇后,皆心仪霍将军女,亦未有言。上乃诏求微时故剑,大臣知指,白立许婕伃为皇后”[2]3965。萧皇后虽为后梁国主萧岿之女,然而一则后梁已被隋吞并;二则她本人年幼时因生辰不吉,曾辗转寄养于亲属家,备尝贫苦滋味;三则隋炀帝此时已经历了从藩王到皇储再到称帝的身份提升,因此她用“故剑”之典,来比喻炀帝之念旧,自有熨帖之处。
这种恩德使她感受到了更大的压力,上文业已提及的不安,再次激荡心间:
虽沐浴于恩光,内惭惶而累息。顾微躬之寡昧,思令淑之良难。实不遑于启处,将何情而自安!若临深而履薄,心战栗其如寒。
她的解决办法是援引道家守雌尚朴的信条,以道德的净化来安顿内心:
夫居高而必危,虑处满而防溢。知恣夸之非道,乃摄生于冲谧。嗟宠辱之易惊,尚无为而抱一。履谦光而守志,且愿安乎容膝。珠帘玉箔之奇,金屋瑶台之美,虽时俗之崇丽,盖吾人之所鄙。愧絺綌之不工,岂丝竹之喧耳。知道德之可尊,明善恶之由己。
但除了这种消泯世俗欲望的“无为”外,她还积极谋求“有为”:
荡嚣烦之俗虑,乃伏膺于经史。综箴诫以训心,观女图而作轨。遵古贤之令范,异福禄之能绥。
有意思的是,上文还被视为息心静虑之方的道家,转眼就被否定了:
时循躬而三省,觉今是而昨非。嗤黄老之损思,信为善之可归。慕周姒之遗风,美虞妃之圣则。仰先哲之高才,贵至人之休德。质菲薄而难纵,心恬愉而去惑。乃平生之耿介,实礼义之所遵。虽生知之不敏,庶积行以成仁。
她不仅取法古代贤妃,还仰慕先贤的才德,积极致力于“为善”、“积行”,这种态度,称之为踌躇满志也不过分。
惧达人之盖寡,谓何求而自陈。
此句表露撰文用心:即害怕通达事理的人太少,不明白我的用心,因此以赋自陈。
诚素志之难写,同绝笔于获麟。
“获麟”一典,诞生于中国早期史学史。《春秋·哀公十四年》:“春,西狩获麟”[3]1680。孔子将此一时间作为《春秋》记事的终点。西晋杜预注《春秋左氏传》,就此阐释道:“麟者仁兽,圣王之嘉瑞也。时无明王,出而遇获。仲尼伤周道之不兴,感嘉瑞之无应,故因《鲁春秋》而脩中兴之教。绝笔於‘获麟’之一句,所感而作,固所以为终也”[3]1680。可见,“获麟”被选择为《春秋》的终结点,是富有政治寓意的,即贤人不见明时、圣君的悲哀。对撰史者来说,则意味着其事业的终极价值值得怀疑:用历史书写来干预当世政治,注定是一场无果的努力。
这一典故的存在,对理解《述志赋》的意涵形成了一些干扰:萧皇后也感触到了时不我与的悲慨吗?如果要保持对文本理解的开放性,不妨认为有这一可能,那么文章的整体脉络就真得是“曲终奏雅”——前文所表达的积极态度,都是惆怅的回忆。但这种文脉反转太过于突兀,因此笔者更倾向于另一种理解:南北朝时期,“获麟”这一典故固有的意义已趋于淡化。如与萧皇后同族的梁元帝萧绎,在他精心撰述的《金楼子》中,即有这样的夫子自道:“以有涯之生,逐无涯之智,余将养性养神,获麟於《金楼》之制。”可见,“获麟”在萧皇后之前的时代里,已可用来指称自己所看重的作品的撰写。
通过以上逐层梳理可知,除了一个意旨尚可商榷的“获麟”典故,很难再找出萧后有什么“贤人失志”的隐衷,相反,一种积极进取、期于有为的情调倒是洋溢在字里行间。也就是说,该赋的文本内涵与史书所拟定的写作缘起并不吻合,“失意自寄”说难以成立。既然如此,史书为何要将一个看似严正的意旨指派给《述志赋》呢?《隋书》编撰的意图和实际过程值得考察。
中国古代史书的编撰,均号称以“实录”为基准。然而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史料的采择、裁剪及阐释无不受到该书编撰意图的影响。众所周知,唐初开史馆,对魏晋南北朝各朝历史进行回顾,根本原因就在于以史为鉴,总结为政经验。怎样最大限度地体现教化、规箴之意就是魏徵等史臣的基本考虑。
同时,近代史编撰的难题之一,就是如何处理入史人事与现实人事的纠葛。中古时期世家大族的兴起,使得这一问题更显得突出。注重门第清誉的诸家族,对于自己的先人是否入史,以何种面目入史的关注十分密切,处理不慎,将引起各方纷争。
如何塑造萧后的形象,恰好同时涉及到以上两个问题。
凭借对李唐皇室的辅佐之功,兰陵萧氏的不少成员在唐初地位显赫。其中最为突出者即萧皇后之弟萧瑀。他在隋时即与唐太宗过从甚密,在隋唐易代、玄武门之变等关键时刻皆有功勋,贞观年间数次拜相,最终被纳入“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列,为今人所熟知的名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就是太宗给他的赐诗,君臣情义可见一斑。
隋亡后,萧皇后先后被宇文化及、窦建德军队所掳,后入突厥。但她并没有被唐君臣忘记,贞观四年,唐军与突厥作战获胜,将其礼迎回唐廷。2013年,隋炀帝与萧皇后的合葬墓在扬州被发现,据目前的考古报告可知,萧后的葬仪规格远在炀帝之上[4]。这一反常现象恰好提示了一个事实:萧皇后在入唐后所获得的生前、身后礼遇,并非依靠夫君旧尊,而是有赖于萧氏的当朝冠冕。
那么,成书于贞观年间的《隋书》,在涉及萧皇后的篇章里,自然要维护其体面。因此,史臣们为何要用“失志自寄”说的框架,嵌套一篇至少从字面上看不出有多少规箴之意的文本,便不难理解。有了这篇文字,萧皇后便可与夫君的恶行划清界限,证明自身德行之清白。这无疑为她提供了一个获得道德救赎的机会。但从逻辑上来讲,这种行文方式又构成了一种循环论证:萧皇后的品德,有赖于这篇文章为证;而这篇文章的意旨,又是基于萧皇后确有德行、且悲感夫君失德为写作背景而成立的。
从后世涉及萧皇后的文字来看,贞观史臣对于《述志赋》的阐释得到了广泛接受,并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她的历史形塑。如明赵则杰所编《古今女史》,其刊刻者赵问奇在萧后事迹条后附加案语云:“事非其主,不敢明谏,赢得抚衷自怜,大有《终风》之感”[5]。终风即《国风.邶风.终风》,在中国儒家诗教语境中,它被大儒朱熹等人解读为庄姜讽刺夫君卫庄公的寓言诗。上文已述,《述志赋》的文本内容并不支持《隋书》对它的阐述,那么为何后世读者并未就此提出质疑呢?
首先,正史的权威性难以忽视。
其次,贞观史臣对《述志赋》的解说,并非别出心裁。在中国代代沿袭的儒家诗教传统启发下,如果他们先入为主地将某人定位为“贤妃”,她的文字便很容易被贴上“刺昏君”的标签。以上被赵问奇拿来和《述志赋》类比的《终风》,以今人眼光来看,不过是女子怨恨丈夫/情人之薄情,抒发积怨的作品,它与庄姜的联系,可谓无中生有,牵强程度更甚于贞观史臣对《述志赋》的解释。然而,浸润于同一诗教传统的后世文士,却可以非常自然地接受这种思路的解读。
最后,中国古代文学中,“贤人失志”的主题被代代传承,并贯穿了大部分以“述志”为题的抒情作品。试观梁昭明太子所编,对唐代士子发生重大影响的文学总集《文选》,以及编撰于唐初,集魏晋南北朝文学之大成的类书 《艺文类聚》,其中涉及到“述志”的部分,如前者的“赋”类“志”部,后者的“人部”十“言志”可知,其中名篇如班固《幽通赋》、张衡《思玄赋》、曹植《玄畅赋》、潘尼《思退赋》、陆机《遂志赋》,多感慨日月流转、壮志难遂,故归心黄老,恬淡求退。由前文的梳理可知,萧皇后《述志赋》其实可以称之为中国古代“言志”类作品中的“非主流”,体现了一种积极明朗、期于有为的格调。但当它被史书纳入一个“失志自寄”的剧情框架时,在主流“言志”传统的掩蔽下,其意涵极易混同于众作。
综上,对《述志赋》的文本内涵,贞观史臣进行了一定的曲解,而联系他们所身处的历史情境和秉持的撰史意图,应该说这种安排,是为了照顾史书的当世影响和劝诫意义,而进行的一次“有意误读”。
2 《述志赋》写作缘起臆说:以萧皇后的人生轨迹为参照
撇开史臣对《述志赋》的拔高解读后,能否通过对萧皇后本传与散落史料的考察,更为真切地描绘出其人生轨迹及性情特点,并以此为基础,将《述志赋》的写作较为妥当地安置于其人生的某一节点上呢?
女性的一生,一般会扮演四种基本的家庭角色:为人女、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对于中国古代女性,如何把握这四种角色,几乎就是全部的人生课题。而不同的人生阶段,某种角色往往居于主导位置,决定了她的生活情态和性格走向。以下便分别从上述四种角色着眼,对萧皇后的人生轨迹进行勾连,并探讨其性格的不同侧面。
2.1 寄人篱下的女儿
据《隋书》卷三六《皇后传.炀帝萧皇后》,她从幼年到成人的经历颇为曲折:“江南风俗,二月生子者不举。后以二月生,由是季父岌收而养之。未几,岌夫妻俱死,转养舅氏张轲家。然轲甚贫窭,后躬亲劳苦。炀帝为晋王时,高祖将为王选妃于梁,遍占诸女,诸女皆不吉。岿迎后于舅氏,令使者占之,曰:‘吉’。 于是遂策为王妃”[1]1111。
可见,虽贵为后梁国主萧岿之女,年幼的萧皇后却形同被弃的孤雏,寄人篱下、备历辛苦,得选为王妃,实缘于不可逆料的偶然因素。她被反复抛置于命运的峰顶与谷底,小小年纪就尝尽世间冷暖。
2.2 大智若愚、不乏心计的儿媳
作为皇家儿媳,公婆的欢心有时要比夫妻之情更为紧要。或许正是早年的坎坷经历,使得萧后对人情的体察细致妥帖。她的夫君,时为晋王的杨广,觊觎储君之位,志在夺嫡,而此计划的施行与最终实现,萧后的配合不可或缺。因为储君一事,虽系国家要务,却也是皇族“家事”,家庭中的亲疏远近至关重要。
杨广夫妻对此心知肚明,他们夫唱妇随,以极度的恭顺孝敬,先是打动了独孤皇后。这一点,连朝臣都洞若观火:“(杨)素入侍宴,微称晋王孝悌恭俭,有类至尊,用此揣皇后意。皇后泣曰:‘公言是也。我儿大孝顺,……又其新妇亦大可怜,我使婢去,常与之同寝共食。岂若睍地伐(杨勇)共阿云(杨勇妾)相对而坐,终日酣宴,昵近小人,疑阻骨肉。……’素既知意,因盛言太子不才。皇后遂遗素金,始有废立之意”[6]1232。在善妒的独孤皇后看来,炀帝与萧后之间亲密、专一的伉俪之情也是值得信赖的表现:“皇太子勇内多嬖幸,以此失爱。(炀)帝后庭有子,皆不育之,示无私宠,取媚于后”[7]94。“姬妾但备员数,唯共萧妃居处。(独孤)皇后由是薄勇,愈称晋王德行”[6]1229。 其时,“高祖雅信文献皇后”7[94],“每事唯后言是用”[1]1109,萧后对婆婆曲意逢迎,可谓用心良苦。
更重要的是,隋文帝对这个儿媳也十分满意。“后性婉顺,有智识,好学解属文,颇知占候。高祖大善之”[1]1111。所谓“占候”,即通过与神灵交感而获得预言能力,其中不乏表演成分,但这恰恰成为了隋文帝废立太子的理由或者借口之一:“时太子勇失爱于上,潜有废立之意。谓(高)熲曰:‘晋王妃有神凭之,言王必有天下,若之何’”[8]1282?所谓“有神凭之”,不过是萧后与炀帝刻意营造、共同散布的人间神话,然而对于“好为小数”、迷信天启的隋文帝,这恰好是一种极佳的迎合。
2.3 备受恩礼的妻子
萧后在夺嫡过程中有力的辅助,使得炀帝在登基后,仍感念不已。正如《隋书》所言:“炀帝大横方兆,萧妃密勿经纶。是以恩礼绸缪,始终不易”[9]1787。但二人关系中,仍有几个问题值得深究。
一是二人的融洽关系是否仅仅缘于政治上的合谋?参考相关史料,应该说他们的性情也颇为契合。在《中古文人迁移与文化交流》一书第十一章《隋炀帝之文学趣味与江左文化之北传》中,王永平已指出,隋炀帝“晓占候卜相”和“好为吴语”,都与萧皇后有关[10]。不过,如果就更深层次而言,萧后对炀帝文学风格的形成也有影响。
隋炀帝的文风,历来为人所关注的,是其轻靡炫才的一面,但对其文风进行历时性、多面相的观察可知,其诗文也曾展现出典雅朴健的面貌:“炀帝初习艺文,有非轻侧之论,……其《与越公书》、《建东都诏》、《冬至受朝诗》及《拟饮马长城窟》,并存雅体,归于典制”[11]1730。隋文帝杨坚欣赏的文章风格为朴健典雅,史有明载。萧后“好学解属文”,使得他“大善之”。那么萧后的诗文风格如何,便不难推想,就《述志赋》来看,其文风也确实优雅典丽。酷嗜文学的杨坚,在“唯共萧妃居处”的那些年里,必然常有诗文切磋。即使在他即位之后常常兴办的诗酒盛宴上,萧后也依然常伴左右:“(炀)帝每游幸,后未尝不随从”[1]1111。其他文学侍从的传记,也不断重现类似的场景,如《隋书》卷五八《柳传》:“帝每与嫔后对酒,时逢兴会,辄遣命之至,与同榻共席,恩若友朋”[12]1423。 《隋书》卷七六《文学传·诸葛颖》云:“帝每赐之曲宴,辄与皇后嫔御连席共榻”[11]1734。
二是炀帝即位后,其他妃嫔是否挤兑了萧后在其心目中的位置?在贞观史臣及后人的想象中,炀帝荒淫无度,萧后失宠乃是必然,《隋书》对《述志赋》的解读也与此种假想有关。但一个重要的情节值得注意。据《隋书》,炀帝一生仅三子,其中两位为萧后所生,另一位的生母也为萧姓嫔妃。为什么会这样?《隋书》卷三六《后妃传·文献独孤皇后》云:“高祖与后相得,誓无异生之子。”上文已述,有意夺嫡的岁月里,炀帝“后庭有子,皆不育之,示无私宠,取媚于(独孤皇)后”[7]94。刻意显示出对父母婚姻形态的认同与仿效,当然不能排除取悦成分。但是,炀帝继位时方三十七岁,此后到被弑,尚有十四年,为何依然没有出现他姓之子呢?很可能是他与萧后也有过类似隋文帝夫妻的约定,因此不予他姓所生之子名分。那么,他们夫妻二人关系的稳定性、复杂性可能超过后人的设想。不过,若是再换一种角度追问,在以“不妒”为美德的古代,萧后是否也有违传统意义上的妇德呢?
三是在炀帝后期“失德”之时,萧后究竟采取了何种态度?《隋书》通过《述志赋》的解题,对此也有评述,即所谓“不敢厝言”。这或许接近事实。对夫君,萧后似乎始终采取了一种柔性的相处方式,直到大业末年的紧急时刻,也没有改变:“及帝幸江都,臣下离贰,有宫人白后曰:‘外闻人人欲反。’后曰:‘任汝奏之。’宫人言于帝,帝大怒曰:‘非所宜言!’遂斩之。后人复白后曰:‘宿卫者往往偶语谋反。’后曰:‘天下事一朝至此,势已然,无可救也。何用言之,徒令帝忧烦耳。’自是无复言者”[1]1113。这与上文她备受恩礼并不矛盾,相反可能是相辅相成的。夫妻关系和天下很多种关系一样,长期的和睦有赖于一定程度的妥协。就一个普通女性来说,这种隐忍无法苛责,但萧后的此种态度,却在后世引发了质疑。
四是炀帝死后,萧后相继被叛军和匈奴所掳,是否有失节之嫌?从身份上来说,她是大隋皇后,地位崇高,宇文化及、窦建德及匈奴虽将其扣押,但都带有挟之以自重的意味,胁迫的可能性很小。从年龄上来说,大业十四年(618),炀帝遇害时,萧后约四十五岁,在中古时期,已为老妪,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暧昧之情。从年辈上来说,萧后入北,子孙相随,作为祖母,岂有再嫁的可能?因此,萧后失节,只能是后世道学家或小说家的想象,但这些甚为无稽的想象依然影响了她在后世的形象再塑,下节还将述及。
2.4 入北士人的庇护者
作为皇后,萧后对母职的践履自然不能限于对子女的爱护,而更应体现在“母仪天下”上。出身南朝皇族的她,对入北南朝士人的庇护值得注意。
首先是对萧氏子弟的扶持。《隋书》卷七九《外戚传》云:“炀帝嗣位,以皇后之故,……缌麻以上,并随才擢用,于是诸萧昆弟布列朝廷”[9]1794。外戚掌权,在古代是有妨政治清明的,但考虑到萧后后梁公主的身份,她对家族兴衰所负有的责任,这种局面的出现,也难以归咎于她个人的品行。其次,则是对南朝士人的聚集具有鼓励作用。炀帝对入北士人的青睐,载诸史册,而对他所交游的南朝士人进行考察,会发现这些人中基本上都曾仕梁、陈,有不少还是后梁故臣。如炀帝每与之“同榻共席,恩若友朋”的柳,早年即曾仕萧皇后之父梁明帝萧岿。考虑到当时南北统一未久的局势,他能够很快与这些臣子建立相互信赖,萧后作为南朝公主和当今皇后,纽带作用不容忽视。
综上,如果忽略史书对《述志赋》先入为主的评述,单纯从文本出发,结合萧皇后的人生经历,可知它产生的时机,很有可能是在炀帝登基后不久,“故剑”之恩尚铭刻于心,张狂的个性未完全暴露之时。萧后帮助炀帝夺嫡,自身也经历了身份的质变,当此之时,作赋明志,便出现了一种明朗进取的格调。和中古时期大多数辞赋一样,由于相关史料奇缺,《述志赋》无法被牵系于具体的时间、事件节点上,只能从字里行间领会它的大旨,进而推断它产生的人生阶段。笔者深知这一推测也难以坐实,只希望能够更加接近历史本相。
《隋书》在萧后本传结尾评述道:“炀帝得不以道,便谓人无忠信”[1]1113。从以上分析来看,其实“忠信”二字,用在对萧后的评价中,未必适合。无论是为媳、为妻、为母,萧后的行为其实有不少居于道德的模糊地带,容易引发质疑,并为后人对其形象的再塑造提供了可能。
3 被“自觉遗忘”的人生范式和文章典范
尽管《隋书》作者已努力将萧皇后的光彩形象定格在了史书中,宋元以降的严肃学术著作也未对此提出质疑,然而,民间文艺作品中,萧皇后的形象还是遭到了多重异化:夫君逸乐生活的参与者甚至推动者,德才平庸的市井女性,甚至不贞之女[13]。
这些与史书大相径庭的描写为何出现?首先应考虑到,宋代之后,在市民趣味的驱动下,民间文艺作品开始对正史中的人物进行重新审视,以戏谑消解严肃叙事赋予他们的光环,从而迎合市民心理,达到娱乐目的。但根本原因则是:唐中期之后,随着社会危机的加深,儒学信条向生活层面渗透的进程空前加速,妇德规范日趋严格,经历宋元明清,最终成为女性的沉重枷锁。以这一社会背景为参照,萧皇后的一些细微道德瑕疵被发现并放大,如夫君无德不能死谏、国破家亡不能死节,都成为了贬低、嘲讽她的口实。不仅她本人无缘于古今女性典范的行列中,被《隋书》视为经典《述志赋》,也仅仅在一些女性诗文总集中偶尔出现,却再无嗣响。
除了受累于萧皇后的个人评价外,《述志赋》受到冷落,亦缘于其核心内容,即辅佐夫君,以期进取之“志”也在宋代之后被摒弃于女性应有的德行之外。以加拿大麦吉尔大学“明清妇女著作”数据库(收录女性总集、别集共106种,其中包括明清人所撰历代女性诗文总集,如陆昶《历朝名媛诗词》、钟惺《名媛诗归》等)为范围进行检索,除萧皇后《述志赋》外,历代女性以“述志”为主题的诗文仅十篇左右,而所述之“志”基本上均为夫死守节、抚孤侍亲,如明章节妇《见志诗》、清钮祜禄.希光《述志》诗、清吴如诤妻何氏《述志》诗等等[14]。萧皇后在赋中所叙述的潜心坟素、志在有为似成绝响。
这种情况的出现,最重要的原因是萧皇后所述之“志”明显超出了宋元之后的妇职权限。特别是明清时期,皇权专制空前强化,伦理关系僵化拘谨,士人被文字狱震慑、被八股文桎梏,同时,“女性社会角色日益淡化,由双重角色向单纯家庭角色转化”[15]。在《闺秀正始再续集》中,载有清汪嫈《励志篇示葆儿与士铨》一诗:“口诵典坟奥,心知稼穑艰。……操持清似水,品望重如山。致主期尧舜,修身慕孔颜”[16]卷一。其文脉与《述志赋》颇有类似,但根本不同在于,修身立德,基于萧皇后的所处时代与身份,她可以认为那是自己的分内事;而在清代汪嫈的笔下,那是子侄们的事,男性晚辈的事,别人的事。《述志赋》淡出女性文学经典行列,遭到后世闺秀们的“有意忽略”,实际上昭示着中国女性经世权限的收缩和独立精神的萎顿。
与生前的坎坷传奇相呼应,萧皇后身后的评价也经历了大起大落。其实,剥去史书刻意赋予的道德光环和后世通俗文艺作品的猜疑乃至诽谤,就现存史迹来勾连其人生轨迹,可知其不过是一个颇有心计、最大限度地维护夫君和自己利益的普通女性,其行为时而溢出道德规范之外,却又符合人之常情,难以苛责。就《述志赋》而言,无论是贞观史臣的“有意误读”,还是宋元之后恪守妇德规范的闺秀们的“自觉忽略”,都应该被视为特定时代、特定人群、特定社会舆论的产物。我们既应该了解这形形色色的评述中所包含的深曲用心,以此作为特定角度,来对中国士女的精神史进行观察,更应该意识到,只有超越这些评述的遮蔽,尽量还原文本撰写者身处的人生阶段和历史实境,才能获得对作品内涵更为接近本真的理解。
注释:
①本文所引《述志赋》,均出自《隋书》卷三六《后妃传.炀帝萧皇后》,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111-1112页,恕不一一出注。
[1][唐]魏徵.隋书·后妃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3.
[2][东汉]班固.汉书·外戚传[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
[4]王小迎,束家平.扬州发现隋故炀帝及夫人墓 [J].大众考古,2013(6):1-4.
[5][明]赵则杰.古今女史[O].明崇祯问奇阁刻本.
[6][唐]魏徵.隋书·房龄王勇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3.
[7][唐]魏徵.隋书·炀帝纪下[M].北京:中华书局,1973.
[8][唐]魏徵.隋书·高熲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3.
[9][唐]魏徵.隋书·外戚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0]王永平.中古文人迁移与文化交流[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
[11][唐]魏徵.隋书·文学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2][唐]魏徵.隋书·柳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3]刘莉.萧后形象的文本演变及其文化内涵[J].天中学刊,2013(3):27-31.
[14]明清妇女著作[EB/OL].(2014-01-12).http://digital.library.mcgill.ca/mingqing/chinese/index.htm.
[15]高世瑜.《列女传》演变透视[M]//中国妇女史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16][民国]单士釐.闺秀再续集初编[Z].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