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都市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及其文化表征——“王琦瑶”与上海心
2014-03-28王梅
王 梅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沙 410081)
王琦瑶是王安忆都市小说《长恨歌》中的鲜明女性形象,故事讲述了她从上海弄堂走出去再回到弄堂风雨飘摇的一生,结合作品观照现实,我们不难看到“王琦瑶”式的女人在华彩都市的生存状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上海这座城市孕育了众多“王琦瑶”式的女人,类似“王琦瑶”的女人在类似上海的都市里长歌长舞,被城市欲望异化影响的同时也为城市代言。
一、无处不异化:弄堂闺阁、爱丽丝公寓、平安里
《长恨歌》中有代表底层生活环境的弄堂闺阁、平安里,也有金丝雀高栖的爱丽丝公寓,安于底层平凡生活,渴望一飞冲天,都是女性的心思。弄堂闺阁里蹦着有私利心、渴望自由的王琦瑶;爱丽丝公寓里住着外表光鲜内心煎熬的王琦瑶;平安里住着为生计温婉挣扎的王琦瑶。上海处处有王琦瑶,她们在都市品格熏陶下生息歌哭。
(一)弄堂闺阁,易生私心
弄堂是上海有代表性的文化景观,有不同的类型,《长恨歌》里描写的是石库门弄堂和新式弄堂。不同的弄堂尽管风格不同,但无论是哪一种形式的,骨子里都是有防范意识的,即使是新式弄堂,虽融合中西,但在追求经济合理、公用性的同时,也仍然不忘为传统生活方式留有余地。
弄堂闺阁的狭小封闭,一方面为私心私利的生长提供了便利的环境,另一方面也促使人产生逆反之心,渴望自由,渴望冲出狭小局促的空间去见见外边的天地,正是在弄堂自带的不自觉的异化作用之下,王琦瑶得以活色生香。
上海弄堂里随处可见“王琦瑶”式的小女儿情态,读书、绣花、窃窃私语、掉泪、透过门洞的张望,都是“王琦瑶”的日常生活状态。王琦瑶们提着花书包,哼着《四季歌》,看电影,拍小照,闭月羞花,有会说话的眼睛。上海的弄堂是有人性的,可感可知有私心,“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子一里一外扯闲篇的”,易生流言,“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着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藏污纳垢的后弄堂,会使弄堂女儿生出飞出弄堂看花花世界的心思,也可使快乐纯洁的女儿家生出欲望之心。不严密的闺阁收纳了她们全部的心思,思想开放使他们走出闺阁,感知十里洋场的人生百态,接受各种新潮思想和时尚观念,而骨子里的防范意识和私心表现在着装上则为“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着高跟鞋,又古又摩登。”一方面,她们热衷于好莱坞情话,上穿旗袍下着高跟鞋,接收外来文化的新鲜刺激,这充分表明她们的开放;另一方面,对贞女传和旗袍青睐有嘉,表明她们骨子里对传统中国文化的恪守,也可理解为她们对外来事物有本能的防范意识。开放与防范两种心理并存都与弄堂闺阁的滋养塑造有关:传统狭小的弄堂一方面培养了她们狭小的视界与私利心思;闺阁的不严密又使她们透过后窗门缝闻到弄堂外的气息,因而产生了走出弄堂看世界的渴望自由的心思。这种双重异化作用表现在:“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场晚电影都要姨娘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谑语,气得要掉眼泪。”看似自相矛盾,但联系弄堂闺阁的成长环境倒也合情合理。中西杂糅之后仍不失日常心,姆妈、男先生、洋牧师各抒己见,脚下路有千万条,终是千条江河归大海。弄堂的“暗”里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船,王琦瑶碰到了李主任那样一个漂泊不定的男人就等于碰到了一块大礁石,不翻船都难,这正合了弄堂的暗。
小姊妹情谊的存在也少不得弄堂闺阁的功劳。因为弄堂闺阁的封闭狭小,小姊妹情谊几乎伴随了她们的一生,它“并不是患难与共的一种,也不是相濡以沫的一种,它无恩也无怨,没那么多纠缠”,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弄堂闺阁里度过,
社交少之又少,从而给这种小姊妹情谊的生长提供了有利条件。吴佩珍和王琦瑶的情谊是小姊妹情谊的典型,不过她们虽是好姊妹,但对于全心全意的吴佩珍,王琦瑶却也有提防之心。吴佩珍带她去片场玩,王琦瑶“这一天并非有事,也并非对片场没兴趣,这只是她做人的方式,越是有吸引力的事就越要保持矜持的态度,是自我保护的意思,还是欲擒故纵的意思?”,[1]24对于好姐妹都是如此,不难看出王琦瑶的私心与防范意识,或者说精明。因与吴佩珍去片场试镜失意,王琦瑶与吴佩珍越来越远,“她还有点躲避吴佩珍,像是什么底细被她窥伺了去似的”,这可以看出她在防范,是私心的体现。陈先生为她拍的照片被登上《上海生活》,使她名扬沪上,成为“沪上名媛”,“‘沪上名媛’是平常心里的一点虚荣,安分守己中的一点风头主义”,这正切合了弄堂闺阁的特点:平常心,安分守己与弄堂闺阁的日常狭小相合,虚荣与风头主义则与弄堂闺阁的不严密相合,因为不严密,“王琦瑶”呼吸到零星的来自弄堂外的空气,从而生出渴望冲出狭小空间飞上高枝的欲望,由此不难看出环境对人的影响。
身边没有了吴佩珍那个实心实意的好姊妹,又有了个蒋丽莉,蒋丽莉家势很好,王琦瑶与蒋丽莉成为密友多少也带着私心,“这事要放在过去,无论怎样好奇,王琦瑶都只能有一个做法,就是拒绝,她是不会把自己奉献给别人的热闹里面的。可如今她却不那么在意了,再说,谁知道呢?说不定到头来人家的热闹反过来奉献给她的”,蒋丽莉文绉绉的作风使王琦瑶心里起腻,但她却没有拒绝和蒋丽莉成为朋友,这里边的私利心显而易见。
从这些描述中不难看出弄堂闺阁对王琦瑶的影响,由于环境的封闭,接触的人有限,社交受限,眼界与心胸必然受到影响,无论是私心还是渴望自由,都与弄堂闺阁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二)爱丽丝公寓,煎苦熬痛
爱丽丝公寓又名交际花公寓,它是女人的世界,专栖女人高飞的自由之心,但也险象环生,优裕的生活环境在带给女人交际花的光鲜亮丽及物质享受的同时也潜伏着被抛弃的危险。从环境到人,交际花公寓是交际花居住的环境,那么何谓交际花呢?交际花貌美如花,一如王琦瑶,介于良娼妻妾之间,最不拘形式,重实不重名,是彻底的女人,不为妻不为母,在上海是独特的存在。王琦瑶与李主任在一起有夫妻的实质,却没有夫妻的名分,不为妻不为妾,不是通俗意义上靠出卖肉体为生的妓女,能感受到李主任给予她的爱,也能爱李主任,但却没有孩子,无法体会做母亲的快乐,在上海这并不是个例。
“爱丽丝公寓是在闹市中取静的一角,没有多少人知道它。它是在马路的顶端上,似乎就要结束了,走进去却洞开一个天地。那里的窗帘纵使低垂着,鸦雀无声。里头的人从来不出来,连老妈子都和人礸唆的。一到夜晚,铁门拉上,只留一扇小门,还有一盏电灯,更不知何时何处,怀着什么样的用心”。上海小姐选美比赛中邂逅李主任之后不久,王琦瑶就以“交际花”的身份搬进了李主任为她置办的爱丽丝公寓,正如文本中所描述的那样,“没有多少人知道它”,包括美丽的谣言背后惊人的痛苦,“爱丽丝公寓是闹市中的一个最静,这静不是处子的无风无波的静,不是望夫石般凝冻的静”,王琦瑶在爱丽丝公寓中日日望夜夜等,李主任却是来去不定,这使她饱受煎熬,“用闲置的青春和独守的更岁作代价”,“一日等于百年,绝非凡人可望”,王琦瑶不是凡人,她是“不甘于平凡好作奇思异想的女人”,是“爱丽丝”的精英,但专栖女儿心的爱丽丝公寓里更多的是“不知往哪里去,茫茫然的彷徨的心”。
“‘爱丽丝’的静其实是在表面,骚动是压在心里的”,“只有听见电话铃声,才可领会到‘爱丽丝’的悸动不安”,“不必去追究是谁打来的电话,谁打来的都一样,都是召唤和呼应,是使‘爱丽丝’活起来的声音”,“那铃声是在深夜里也会想起的,从寂寞中穿心而过的样子是最悸动的声音,过后还有很长一段的不平静”,不难看出住在华美公寓里的王琦瑶是寂寞痛苦的,李主任的造访是她的节日,“这节日不是跟着日历排的,而是自有定规。这节日有时长达数日,有时只是一夜良宵,平时把笑和闹都积攒着,到这一天来用。眼泪也积攒到这一日来抛洒。老妈子平时是闲养着,专到这一日来用,一个不够,还要到燕云楼去订菜请厨子。这可真是喜上眉梢的日子,大红灯笼都要挂起来的,红蜡烛也要点起的。过年的新衣穿上身,鸳鸯被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偶有的热闹与平素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更见王琦瑶的寂寞,独守的煎熬不言而喻。“李主任每一次走,都不说回来的日期,王琦瑶便也无心一天天地数日子,日历都不翻的。光阴连成一条线地过去,无所谓是昼是夜。她吃饭睡觉都只为一个目的,等李主任回来。王琦瑶认识了李主任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距离有多远”,“王琦瑶等李主任,知道了什么是聚,什么是散,以及聚散的无常”,“她有时想下雨李主任会来,雨天则想天出太阳李主任就来”,“她等李主任是寂寞,又是填寂寞,寂寞套寂寞,真是里里外外的寂寞”,“爱丽丝公寓里,那一套套的房间里,盛的全是各种各样的等”。时局紧张之时,李主任留下一个西班牙雕花的桃花心木盒给王琦瑶,此后,王琦瑶不是坐在公寓里等,而是穿戴整齐了在街景里穿行,“她让车夫把她拉到一处地方,然后便下车去。她对自己说,是要来买东西,却不知道该买什么。她有时候是空手而回,有时候则买了乱七八糟不明所以的一大堆”,为了打发痛苦煎熬的等待,她只得去闹市里度日,神情近乎恍惚,等待的痛苦使她丧失了自我。
久居弄堂闺阁,王琦瑶带着高飞的心在希望乍现之时饥不择食,选择了李主任那样一个并不能给她安稳生活的男人,不顾一切,飞蛾扑火,然而希望是挣扎的希望,不计后果终酿多事之秋,爱丽丝公寓里的明月撩人却不祥,流光溢彩转瞬即逝,交付所有的冰清玉洁,虽也认真,但金丝雀也会寂寞,李主任并不能像普通男人那样陪在她身边,等待使她变了形走了样,青春美丽的容颜被憔悴替代,爱丽丝公寓光鲜的面子里包着王琦瑶的苦苦等待的女人心。
有多少沉醉就有多少清醒,浮华落尽,情爱成空,欲望和幸福之间相距甚远,功利虚荣欲望的异化使王琦瑶在爱丽丝公寓里饱受寂寞,爱情与功利难以和谐相处,张扬之后终需平静。
(三)平安里,教人挣扎
迷乱的平安里是清醒的,各自守着各自的心,过着有些挣扎的日月,但也清洁宁静,有温有爱。王琦瑶的日常心毕竟还在,浮华谢幕之后,平安里三十九号楼便是她营生的地方,最为亲切仍然是弄堂,在夹着油烟和泔水气味的风里过上海芯子里的生活,她没有成为囚死于爱丽丝公寓的金丝雀。
“上海女性的心里都是有股子硬劲儿的,否则你就对付不了这城市的人和事。”[2]2-4“你没见过比她们更会受委屈的了,不过不是逆来顺受的那种”,王琦瑶是赤贫的无产者,当初凭着可人的面貌白手起家,变身金丝雀,不幸落水之后没有放弃生活,而是凭着骨子里的坚韧劲儿努力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日子过得怎么样,吃饭,睡觉,打扫整理,打针营生,见熟客,会牌友,喝下午茶,围炉夜话,样样是生活,虽不轰动,但却温婉可亲,日常小日子里见人心。
吃饭是实实在在的事,是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所吃的东西不仅能充饥,还得有审美愉悦,菜样色泽均要有视觉美感,能引起嗅觉冲击,勾起食欲,鲜美可口,传达出厨房女主人贴心的关怀。第一次招待严师母和毛毛娘舅,“王琦瑶事先买好鸡,片下鸡脯肉留着热炒,然后半只炖汤,半只白斩,再做一个盐水虾,剥几个皮蛋,红烧烤麸,算四个冷盘。热菜是鸡片,葱烤鲫鱼,芹菜豆腐干,蛏子炒蛋。老实本分,又清爽可口的菜,没有一点要盖过严家师母的意思,也没有一点怠慢的意思。”一鸡多用,合理搭配,上海女人的惊喜与智慧一泻而出,会做菜,也会做人。与其说精于计算,不如说富有生活智慧,既不会有太大的开销,又迎合了客人的视觉和感受,里子和面子都照顾到了。柴米油盐的日常品格,“三小姐”的品格,上海女人的品格,上海的品格,从审美的角度讲,具有家常性和生活化的日常主义美感。
善于营造小日子,并且会用上全部心思去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上海女人多少是有些情致的,那些情致不仅仅是通俗意义上的咖啡酒吧加party,女性对城市的细部津津有味地咀嚼和反刍,足以令人瞠目结舌,具体到了穿衣吃饭的每一个细节。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样式颜色花色均有讲究,既合身份又不造作,即使坐在墙角,身着淡色素服不动声色,也能让人为之动容,王琦瑶对女儿薇薇的男朋友小林说:“衣服是一张文凭,是把内部的东西给个结论和证明,不致被埋没”,“至少是女人的文凭,这文凭是从生下地就要苦心经营的”,上海女人多乐于经营这样的文凭。平安里的生活看似平常得惊不起波澜,但挤在犄角里求人生的王琦瑶却是糊涂里有争取的,除了为生计,还为感情,她试图找回已逝的青春则是证明,她一生所托非人,到了最后不惜放手一搏,与老克腊的忘年之恋充分表明了为情爱赴汤蹈火的决心,但结果却是全盘皆输。57岁的她拿出珍藏了40年的金饰盒去收买小情人老克腊的心意时,透露出她别无选择的尴尬,她之前的所有精明算计与谨小慎微都付诸东流,挣扎徒然,最终独自咀嚼孤独,漂泊无依,她最大的悲剧不是死亡,而是在宣告依附男性失败的同时失去了自己独立的个性,即失去了自我。
二、通体可代言:功利、精明、务实、坚韧
王安忆坦言:“《长恨歌》企图写出一个城市的故事:城市的街道,城市的气氛,城市的思想和精神。”[3]这座城市的,在被城市异化的同时,也在声息长歌的平仄里为上海代言,为世人捧出一颗活脱的上海心。
从弄堂的琐碎明暗里走上镁光灯聚焦的交际场,赌上一辈子的幸福淹没在流言里,虽在爱丽丝公寓里苦受煎熬换得李主任一盒金条,但最终还是回归底层市民生活,起起伏伏里有风光有平淡,但终究是平淡的。她的沉浮不只是个人一生的悲剧,还反映着上海这座“马赛克”式的移民城市40年间的变迁,包含着对于历史和传统所形成的上海文化的思考和开掘。
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里边住满了三教九流的人物,演出过种种传奇故事,租界、码头、帮会,政客、各色铁腕人物齐聚,金融风云叱咤,股票交易角逐……俨然一个男人的世界,王安忆的《长恨歌》却以温婉的语调串连起女性对上海的细碎感觉,虽不惊天动地,却也使人唏嘘感动。
对于政治,女性一直处于边缘地位,《长恨歌》里的“王琦瑶”们对政治湍流更是懵然无知,“王琦瑶从不追问李主任从哪来,又到哪去,政局和公务她是不懂也没兴趣的”,她们围着日常琐碎事物打转儿,埋头于各自的柴米油盐生计,经营着属于自己的小天地。王琦瑶的沉浮,见证了她终归是日常的。“三小姐”即王琦瑶,王琦瑶即“三小姐”,这与选美没有本质联系,只是民间的众望所归,她体现着民意,并把民意发挥到了极致,成为了上海女人的代表。上海的街道、弄堂,处处是王琦瑶。虚荣、功利、坚韧、精明、精致、美丽,都属于她们,她们承担了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演绎着上海精神,因此,上海女人的诸多品质也是上海的精神品质。上海文化的精髓——没有培养出英雄,却孕育出了英雄背后的芸芸众生,到处活跃着王琦瑶这样专心于日常生计的女人。
时代发展变迁至今,对比中国北京,“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城市培养一种品格,上海与北京是截然不同的:“上海和北京的区别首先在于小和大”,“北京的天坛和地坛让人领略辽阔,让人领略大的含义”,“上海的豫园却是供认欣赏精微、欣赏小的妙处,针眼里有洞天”,[2]5-8前者培养着人们的崇拜与敬仰,自谦自卑,谓之权威;后者则炫耀机巧聪敏,是世俗的。北京的四合院分等划级;上海的民居平易近人。北京人骂人都骂得文明,经过世,沉得住;上海人则“利”字挂嘴边,大言不惭。和北京相比,“上海更具实用精神,上海是俗气的,是埋头做生计的,螺狮壳里做道场”,但也能做出一份优雅。放弃平庸的程先生,选择有权有势能给她丰厚物质生活的李主任,体现了她的虚荣私利之心,可见其精明;李主任遇难,她住进平安里,以当护士替人打针为生,艰难营生的过程中和严家师母、毛毛娘舅等打牌玩乐,参加舞会,精心准备饭菜,可见其优雅与情调; 从交际花公寓跌入平安里,立刻正视现实,转变身份,靠双手自己营生,经营日子,可见其务实的精神。王琦瑶劫前劫后均体现着上海文化品格里的精明、优雅与务实。
“上海人素来不喜欢什么宏大叙事,即便谈爱情也很少爆出惊天撼地的大爱大恨大悲大喜和大浪漫,通常是小情绪小感触小生发小搞搞,规规矩矩地打擦边球,小心翼翼地越轨。”[4]王琦瑶剑走偏锋,欲栖髙枝,繁华坠落素衣淡食情感绝处的孤独争取,艰难营生生下私生女,畸形之恋都是小小翼翼走钢丝,从选择李主任到与康明逊生下私生子,再到和老克腊年龄悬殊的忘年激情之恋,一路过来都是小心翼翼地越轨,但最终都以跌入谷底作结。
王安忆理想当中当代都市文化形态的构成要素应该是:个性化的,日常的,优雅的。而《长恨歌》中描绘的上海则正是这一种形态,吃饭穿衣,无一不是日常的。陈思和说:“像上海这样一种移民城市,它的许多文化现象都是随着移民文化逐渐形成的,它本身没有现成的文化传统,只是综合了各种破碎的本土民间文化。与农村相比,它不是以完整形态出现的,只是深藏于各类都市居民的记忆中,形成一种虚拟的文化记忆,因而是市民的,也必然是个性的破碎不全的。”[5]王安忆正是基于上海的日常个性,去创作《长恨歌》,构筑她印象中的上海,呈现上海文化品格的,她印象中的上海文化是具有“草根性”的:“上海,我从小就在这里生活。我是在上海弄堂里长大的,在小市民摊里长大的。我的父母都是南下干部,我对上海的认识是比较有草根性的,不像别人把它看得那么浮华的,那么声色犬马的。好像上海都是酒吧里的那种光色,抽抽烟,喝喝酒,与外国人调调情。我觉得上海最主要的居民就是小市民,上海是非常市民气的。市民气表现在对现实生活的爱好,对非常细微的日常生活的爱好。真正的上海市民对到酒吧里坐坐能有多大兴趣。”[6]王安忆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描绘上海的一切的,用的是工笔细描,而非写意蕴染,她没有从政治经济乃至刚性文化的角度解释上海,把握人性,而是从都市民间社会生活的基本情状和普通市民情绪心理出发来呈现这个城市的真实面貌。她细致入微地体察上海日常生活中的旮旮旯旯,并将上海、上海人的精细之处以工笔画形式呈现出来。《长恨歌》中随处可见她对日常生活的描绘,几乎就是一部日常细碎生活的合集。
王安忆笔下的人物都是务实的,王琦瑶尤为如此,具有很强的行动性,充满了实践精神,只身上海选美大赛渴求飞上金枝,如愿以偿后不幸遍体鳞伤,不仅没有放弃生活,反而要活得有滋有味,散发出骨子里的坚韧与顽强,有进有退,识时务,名利场上角逐,油烟味里打滚,这些都是上海底层生活的真实。《长恨歌》抒写了一个女人的精神,也呈现了生养她的城市——上海的务实精神,反映出了上海市民的价值取向。
三、心无所依,是为长恨
海上一场繁华梦,正是如电也如影,浮华浪蕊心无所依,地久天长,此恨绵绵。在上海这样的大欢乐场里,像王琦瑶这样的女子数不胜数,她们的崛起与堕落,不止代表了个人的际遇与抉择,也代表了这座城市对她们的恩义与辜负,反映了女性与城市的关系。
王琦瑶一生辗转于五个男人之间,有的多情,有的寡义,她利用男人,也承担风险。不管是套牢混血儿萨沙使其不明就里地成为祸首,还是程先生适时出现充当她与康明逊那段孽缘的守护人,照顾怀有身孕的她,这些都直接或间接地表现出了上海女子在特定环境下的本能。精明的王琦瑶虽然善于利用别人,却仍然闯不过情关,情爱的欲望驱使她拿出金饰盒收买小情人,要知道金饰盒作为王琦瑶生命中最为实在的部分,连她的女儿都无缘得享,但这么珍贵的东西却在情欲的驱使下轻易送出,可见女性在情欲面前的不由自主。然而,小说最后王琦瑶为了保护钱财,而非爱情,死于非命,这样的结局也许恰好折射出城市的虚无以及人生的虚无、漂泊,这自然使人生发对当代都市女性生存状态的思考与关怀。
从女性视域和现代性文化大背景来看,当代都市女性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碰撞,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王琦瑶凭借上海女人特有的精明在城市行走,在各色男人间穿梭,遭遇爱情婚姻的围城,却没有怨恨,没有叹息,成为上海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一张特殊名片。都市给了女性足够的空间与自由,但并非没有限度,她不是不懂现实,相反,她太懂得现实的咄咄逼人,于是小心翼翼地向自由移步靠近,都市欲望的氤氲飞升,她不得不被异化被改变,重名重利的同时仍然以女性特有的细致眼光打量都市,看似诗意的生活背后却也有焦虑,不得不在对抗现代化的困境中极力争取,绝望地争取幸福、自由,从而达成自我保护,实现自身价值,但最终失败,失去了独立的自我。
从单纯快乐的弄堂女儿成长为干练、平和、朴素的平安里女护士,得益于上海这座城市的日常。没有天生的女人,更没有天生的好女人,女性是被塑造出来的。日常生活的大众化、琐碎化、凡俗化将女性打磨得柔韧、细致了,使之适应了城市日常生活的需要,在城市这样一个充满欲望和激烈竞争的大环境下被异化,即使打小就与城市的生活合拍,那也是历代传统文化的积淀濡染的结果,异化的效果是很明显的,城市的种种潜在要求改变了女性,这种改变一方面使女性增强了在城市生存的能力,另一方面也使女性被城市的需求牵着鼻子走,从而使之在精神层面陷入漂泊无依的状态。
女性需要在男性身上实现作为一个女人的理想,这是女性对男性有典型依附心理的表现,自古以来女性就处于从属的地位,跳过封建社会,直至今日女性在某些领域仍然遭到排挤,城市激烈的竞争更给女性带来巨大的挑战,王琦瑶的境遇即是一个鲜活的呈现。上海不止一个王琦瑶,中国也不止上海一个城市,中国有千千万万个王琦瑶在都市里艰难营生。婚姻、家庭、生活,这些世俗的幸福是她们极力争取的,然而城市的欲望与物质的诱惑却使她们面临更大的精神困境。
王琦瑶一生遇到了四个男人:李主任、康明逊、程先生、老克腊,经历不同的情爱挣扎,最终都不得善终,从本质上看是华灯溢彩迷了双眼,名利与欲望使她在城市物质欲望里丢掉了自我的结果。结合现实,沪漂北漂中不乏大量女性,在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里拼美貌,拼青春,拼实力,拼心力,只为实现自我的价值。“王安忆认为城市更适合于女性生存,因为它是一个开放而又繁闹的空间,使女性卸下了农业社会对于体魄的苛刻要求,这个崭新的场所能够接纳女性的灵巧和智慧。”[7]相比农村,城市是要宽容许多,尤其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但并非所有女性都能在城市里如鱼得水,困境是伴随着社会发展不可避免的,然而,最大的困境则是丧失自我。女性即使漂泊,只要精神有所栖息,明确自己的独立价值所在,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为之不懈奋斗,那么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则容易许多,对抗城市困境的能力也会增强,失去自我的王琦瑶式的深层次悲剧将会大大减少。
综上所述:现代都市对女性的异化影响是必然的,都市的发展离不开女性,女性的成长和自我价值的实现也需要城市这个大舞台,二者是相互的,但对自我的把握始终是重中之重的。“王琦瑶”这一鲜明的女性形象是众多上海女人的集合,都市上海作为“王琦瑶”栖居的地方,其文化环境濡养了王琦瑶式的品格,有私心,敢于挑战,精致日常,坚韧勇敢,充满实践精神,但城市的物质利欲也使她深陷其中,心无所栖,终陷虚无漂泊,反之,王琦瑶的品格也折射出大上海的文化品格,二者相辅相成,此谓之:都市上海长养了王琦瑶,王琦瑶为上海代言,女性与城市关系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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