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旧城古迹与晚清湖湘雅集创作
2014-03-28郑学
郑 学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晚清湖南雅文学创作勃兴,风云蔚起。文派、诗派,于斯为盛,向来极受学界重视,比如李详拈出的古文“湘乡派”,以及汪辟疆名作《近代地域与诗派》所推重之“湖湘派”。这一时期的湖南文坛,有一显著文化现象,即文学雅集特别繁盛。雅集密切了湖湘作家间的联系,使之结为“湘社”等团体,为文学流派形成准备了前提;并且促动文学交流,通过同题创作和步韵唱和等形式,推进了艺术技巧的探索与时代风格的生成。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雅集场所大量集中于长沙旧城若干文化遗存丰富的地点。在相关作品中,这些地点逐渐符号化,进而影响到作家与作品。城市古迹作为文学发生的“现场”,一定程度上引导或规定了作品的题材、倾向与言说方式,赋予城市文学独特的性格。本文即讨论其作用机制。
一、名贤祠庙:历史视野与主体经验的融合
文学创作有其地方性特征。汪辟疆说:“民函五常之性,系水土之情,风俗因是而成,声音本之而异。”[1]一方水土,一方风俗,一方文学创作。作家及其作品不可能脱离其所生长的人文环境。构成长沙人文环境的首要因素,是城中丰富的文化遗迹。这些文化遗迹可以分成古迹和当代纪念性建筑两类进行讨论:
(一)古迹类场所为雅集带来的历史视野
长沙城古迹众多,特别重要的地点有定王台、贾谊宅等。郭昆焘《己丑九月,奉陪诸君访贾太傅故宅,登天心阁,因预尊行社,阅月,复会饮定王台,张笠臣有诗,次韵二首》可以看做对这些古迹的一则综述。《二首》之一说:“萍踪偶然聚,嘤鸣求其群。秋风飒微凉,清游指城闉……汉台复临眺,滔滔俯湘濆。”之二又说:“喧阗一闹市,奔凑群流竞。”[2]位于城闉的这些古迹,不同于深山大川的幽深窈秀,它们是喧阗闹市附近的盆景式景物,通过一墙之隔,区分了喧闹与静雅、现实市井与历史幽思。但是,通过登高览眺,城市景观可以和滔滔湘江等自然景观相互呼应,或者凭借人工园林形成对自然景观的模拟和想象。文人在此嘤鸣求群,雅集聚众,通过对历史的追思达到精神的共同升华。
郭诗提到的三个地点中,天心阁僻居城郊,北起天心阁,南至妙高峰,是一片面积广阔的游览胜地,民国发展为天心阁公园。定王台则是汉景帝之子定王为了北望其母唐姬之墓,从长安运土修筑而成。从唐代宋之问、宋代朱熹而后,历代名人在此留下大量登览名篇。诗学名著《瀛奎律髓》所选登览诗,就以题咏此地者为最多。而贾谊宅,则是晚清作家最重要的雅集场所之一。
贾谊在长沙留下了丰富的文化记忆,仅《湘城访古录》、《广湖南考古略》诸书所记就有贾谊井、贾谊宅、贾谊橘等。晚清著名文人李元度在《贾太傅井记》中称颂:“自汉文帝元年迄今,二千五十有五年矣,古迹可考者,在长沙莫著于贾太傅宅。”[3]贾太傅宅亦称贾谊祠。作为“文学现场”的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地点,而是表意丰富的符号。它在文学作品中的每一次复现,都和这一切构成互文(intertexuality)。此“视界融合”(fusion of horizons)并不仅仅是读者阅读中的感受,而是作者创作时清醒的意识。
晚清文人清楚地把握到其中凝聚的人文历史内涵。每当他们宴集贾祠,这些符号化了的人文景观就时时勾动诗人的情思,比如易顺鼎《和赠何五》:“携手原祠谊井前,清诗还损碧云篇。”[4]又如郑叔献《上九实甫丈召集贾傅祠即席赋赠》:“祠宇湘江隈,闭门昼晥晥……”[5]还有附收于夏献云《贾太傅祠志》卷四的众多“新祠题咏”,往往创作于贾谊祠雅集之上。应该注意到,这类非文本的乡土文化承载形式,也是湖湘诗学的传承的一部分。
城市环境带给作家的,或者少了几分“江山灵气”,但却有着丰富的人文资源。作家生长在屈原、贾谊生活过的地方,往往会自觉学习借鉴骚体,将之融化于近体诗歌。举晚清重要的天才诗人易顺鼎和其弟易顺豫为例,寄禅《赠实甫观察,叠前韵》之一评价易顺鼎:“高吟追屈宋,痛苦为君亲。壮志愁将尽,童颜忽已皴。千年共楚些,读罢欲伤神。”[6]而易顺豫也对《离骚》体会独深,并著有《离骚讲义》。他们的作品中不乏这类点化屈宋作品,比如易顺鼎《益阳县》结句说:“亮(疑当作谅)无灵修怨,日暮且容与。”[4]6
王闿运《丁丑五日,夏按察献云招集贾祠荐屈》中有二语可以道尽此类诗歌的内容:“表贤民俗化,作颂大夫能。”[7]在历史视野的观照下,诗人既通过表彰先哲来达成美风俗、成教化的旨归,又通过艺术创作在精神上与古代才人屈、贾合一。
(二)当代纪念建筑与当代记忆、当代感受
晚清长沙与其他年代、其它地区不同,除历史遗存外,当代文化遗迹的重要性也不可忽视。长沙,乃至湖南地位的崛起,得益于湘军。太平军兴,英雄纷起,曾、左诸人受到社会普遍尊重。据《湘城访古录》,左宗棠祠、曾国藩祠都在长沙城内。特别是曾国藩祠,自同治十一年(1872)建成后一直是长沙文化活动的中心,凡重大集会多借其场地,以示郑重。特别是郭嵩焘于曾祠西隅辟思贤讲舍和李元度重修曾祠后,其文化地位尤其重要。
民国《湖南地理志》说:“曾公祠,在小吴门正街。清曾文正公之享祠也。民国纪元,曾改烈士祠,近复其旧。祠前有一广场,祠后有园。花卉亭树俱备,回廊曲径,假石嶙峋,从荫之下,水艇双双,游览胜地也。现后部为艺芳女校校址,前部为长沙市公安局局址。”[8]从民国时花园土地的占用情况也可揣想旧时花园的宽大。李元度、郭嵩焘、郭昆焘等人诗集中有曾祠唱和诗多首。易顺鼎为代表的年轻一辈诗人也曾参与这些文化集会,且有《高大维嶽招饮曾太傅祠》等作品。
明显区别于其他时间、其它地区的雅集创作,曾祠雅集的核心话题不再是对山川秀美景物、人生悠闲乐趣的书写,而有着更加深厚的时代记忆与当下感受。李元度《曾文正公祠雅集图记》说:
文正公之功,横被六合,虽妇孺走卒,罔弗讴而颂之矣。独其倡义之始,备厉诸险艰,则元度言之有馀恫焉。
……抑又思古人之雅集,莫著于晋之兰亭,宋文、富之洛社,苏、米之西园:并以图书及诗文,传千古为韵事,然弟流连光景而已。今日之集,则有九原随会之思,与崇功报德之谊焉。
文度从公于军旅,将及十年。俯仰陈迹,茫然如隔世,亦复缕缕如昨日事。而公不可复见矣,故宜言之尤悲也。[3]357
首先,作为雅集场的曾国藩祠所是一个特殊的地点。对历史亲历者而言,这个地点能够触发强烈的感情激荡。进一步,作者指出,与古代的雅集相比,曾祠雅集有其独特之处。发生在曾祠的文学创作渗透着时代之精神。这一特殊创作现场给作者带来对当代重大历史事件的追忆与感怀,使其思维转移到身世之感以及历史经验、历史教训之上,形成深刻的历史思索和人生感悟。
曾祠雅集可以看作整个清代长沙地区文人雅集的代表形式。清初长沙地区学人数量不多,学术气氛淡薄。这种情况要到清中叶以后才得以扭转。清初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二说:
袁尧文盛言湖南之妙,宜卜筑于此,为读书讲学地。柴米食物庐舍田园之值,较江浙几四分之一。前紫庭亦有此言,将为余买田置舍于衡山之阴,以待四方之来学者。而质人甚非之,以湖南无半人堪对语者,以柴米之贱,而老此身于荒陋之地,非夫也。乃口占一联云:“只图柴米贱,不顾子孙愚。”袁、梁议论,从此参差矣。[9]
当时的湖南是“荒陋之地”、学术沙漠。所谓“无半人堪对语”,就是没有同仁可交流,更没有前辈可请教。这样的环境下,雅集更无从展开。
进入晚清,曾国藩、刘蓉、郭嵩焘以宋学相砥砺、相号召,甚至以宋学为指导思想组织湘军。这样,晚清以来的湖南知识界依靠密切的人际往来结成学术团体,形成学术流派,又因其赫赫事功而扩大了学术的影响。19世纪下半页到20世纪初的三四十年,是湖南文人自信心最强烈、最自负的时代,这一时代也正是包括雅集在内的种种文学活动最兴盛的时代。
二、近郊风物:旷朗景象与大规模文学酬和
相较城市中心区文化古迹被建筑紧密包围的状态,城郊古迹给人以开阔朗丽的视觉感受。诗人“写目前之事、目前之景物,亦理所当然”,[10]所以在城郊进行的雅集创作,写景较为开阔,受此影响,其整个言说形态都较有开放性。
繁华城区的雅集创作,其写景必须营造出一个独立于市井喧嚣的幽闭环境,用诗人郭昆焘的原话,即所谓“近市得幽境”。[2]126是以诗歌内容限制于一定封闭空间之内,如云“于世欲无言,闭门非养高”;[7]237或曰“亩室有馀清,高谈傲羲皇”。[7]237都以“闭门”等动作划分出某一封闭的“亩室”范围。由此引伸出的态度,则是“休明不可久,轩冕谢时髦”,[7]237疏离于人事。而城郊雅集创作则采用开放性书写。其中典型者为开福寺、碧浪湖的历次雅集。
“文章得山水之助,其信然欤!”[1]310晚清湖湘诗人笔下,反复涉及“开福寺”、“会春园”、“碧浪湖”,或曰“北湖”几个地名。四者是同一地点,古刹、名园、碧湖相映成趣,允为长沙第一名胜。叶德辉《重修开福寺碑》:“长沙出湘春门,郊行约二里,有古兰若焉。志乘以为五代马殷建国会春故园,保宁禅师飞锡旧处,因而改造为开福寺者也。”[11]寺一名开佛寺。王先谦有《秋初至开佛寺作》:“翼然一虚艇,(寺后有屋有舟)坐揽清湘濆。远仪楚王殿,近指番君坟。”[12]宋代张栻《题开福寺》、徐兰皋《流杯池》专咏此地,明代李东阳《怀麓堂集》有《钱太守招饮开福寺不赴奉达》,清代孙绳武、黄景仁、周有声都曾在此留下诗篇。
寺址去长沙县城不远,可以视为城市中心区的附丽部分。据杨均《草堂之灵》介绍,王闿运晚年经常在晚餐后出城到碧浪湖边散步。今长沙“开福区”即以寺名。在清末,此地视野还比较开阔。直到民国间,方才“湖山已渺,工厂环峙,未免大煞风光。”[8]276
郭嵩焘《碧浪湖展重九大会》写道:“晴秋敛尽碧湖水,千载醉魂扶不起。马王园地莲池开,寒烟远泛暮山紫。”[13]“千载醉魂”、“马王园地”,思接千古,“碧湖”、“暮山”则横向铺开。袁绪钦对碧浪湖雅集作如是描绘:“吹笙风落银河碧,寺门石甃留藤蔓。鹤去城头悼令威,麈谭筵上逢支遁。”[14]写景物与人事,姿态都较开阔。诗人希望广会友人,并且会为友人的失约或离去感到遗憾:“佳人期不来,来者去不留。”[7]287
因而碧浪湖雅集往往表现为大规模文学酬和。19、20世纪之交的若干年间,以王闿运为首,长沙几乎所有重要的文化人物都曾在此频繁活动,诗来酒往,风雅不绝。《王闿运文集》卷九《补遗》之《碧浪新亭记》和《记碧浪新亭事》两篇文章详细记录了他在碧浪湖兴复古迹,起筑亭台的经过。后来他经常在这处湖亭宴集僧俗名士,其中最著名的一次是民国三年甲寅(1914)上巳,“开福寺住持海印招诸名士禊集碧浪湖,重开湘社”,[14]256王闿运和易顺豫、程颂万、袁绪钦、曾广钧等曾参与其事。仅从诗题即可看出这些雅集的群英济济——《北湖夜集,道俗十九人看月遇雨,晓步还城,作呈同学》、《三日北湖禊集,廿八人分韵,得司字》等,人数都颇可观。参与者囊括官绅僧俗各类身份,既有先达如罗汝怀、吴敏树,又有王闿运之子王代丰、代功等晚辈,广至三四代文人。
时人对雅集人数之多颇有调侃。寄禅《与曼衍道人话碧湖旧事,戏赠》自注:“王雁峰院长以诗讥之云,‘长沙近事君知否?碧浪湖边话鲫鱼。’”[6]183所引王楷诗后一句用《古诗》“过江名士鲫鱼多”典,意指碧浪湖雅集参与名流之多。《挽文芸阁学士三首》之二又注:“丙戌(光绪十五年)秋,郭筠仙侍郎于长沙碧浪湖作展重阳会,一时英耆俱集。”[6]189叶德辉《长沙开福寺碑记》说得最清楚:“其时湘阴郭养知侍郎嵩焘,众推文苑宗师,恒假禅房为吟社。鲫鱼名士,多谑浪之诗;牛马史公,裒倡酬之集。厥后长沙王葵园阁学先谦、流连芳躅,迭主齐盟;而同时陈程初镇军海鹏与德辉等亦复接席连茵,衔杯属草。”[11]479
从记载看,在众多碧浪湖雅集参与者中,可以勾稽出几个核心人物:
1.晚清湘中风雅,有一最重要的主持者——王闿运。1914年碧浪湖湘社雅集中,袁绪钦记述了他的形象:“就中湘绮老犹龙,谈笑挥毫撇勒工。”[14]256文坛老宿王闿运的神情面目跃然纸上:年高辈尊、风趣诙谐、诗思敏捷。
作为晚清民国湖南地区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文学家,任何一种文学史论及王氏,都会标举他为“湖湘派”的盟主。王闿运的盟主地位,并不仅仅建立在其创作成就上,也在于他提携后进,广开教化之门。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论王闿运:“刘诒慎《读湘绮楼诗集》云:‘白首支离将相中,酒杯袖手看成功。草堂花木存孤喻,芒屐山川送老穷。拟古稍嫌多气力,一时从学在牢笼。苍茫自写平生意,唐宋沟分未敢同。’褒贬差得其平。”[15]引文中“一时从学在牢笼”一句点出一件事实:王闿运半生致力于教育,传授诗学,金针度人,诲人不倦。青年一代湖湘作家基本都曾向他学习,从王氏诗学中得到滋养。
2.郭嵩焘、郭昆焘兄弟晚年居乡期间,在长沙主持风雅,领袖文坛,是湖南文坛往还唱和的主盟者之一。郭嵩焘逝世前的几年,居乡养老,颇与乡人唱和。他在湖南文坛扮演的是德高望重的调和者角色,比如曾调解过王闿运《湘军志》不容于曾国荃的事件。这种形象使他愈发容易被朋友及后辈接受。
3.熊鹤村、罗汝怀、吴敏树、张自牧也是文人雅集的热衷者,郭嵩焘《九日柬熊鹤村》题下自注:“咸同以来,吴南屏、罗研生、张笠臣岁一为重九之会。”[13]780后三人文名俱彰,唯熊氏少有人知。熊鹤村名兆松,他年高辈尊,在这种聚会中扮演指引者角色。郭嵩焘《熊鹤村偕陈伯言、曾重伯诸君为重九之会,各枉新诗,再叠前韵》描述道:“要识湖湘老辈尊,一堂名彦畅高言。偶然闻讯诗篇富,重荷淋漓笑语温。”[13]780他早年曾亲炙龚自珍、魏源诸家,晚年又经常与湘社作家为代表的新生一辈往还,在湖湘文化传承中扮演承上启下的纽带。龚魏佚事旧闻往往藉此而传,如瞿兑之《杶庐所闻录》记龚自珍“名士气”[16],即引叶德辉转述熊氏语。据《也同欢乐也同愁:忆父亲陈寅恪、母亲唐筼》一书序言,陈寅恪字“鹤寿”,也取自熊氏。
碧浪湖这些雅集,是近代湖南文化史上极有意义的事件。正如寄禅所说,“一时英耆俱集”,彬彬之盛,一时无两。众多著名文人的聚集,使之成为各种文化力量、诗学宗派的大展览。文人们藉此建立联系,并互相切磋。所以这些雅集一再被人纪念,比如寄禅《八指头陀集》中有关追忆文字触目皆是。甚至郭宗熙(调伯)等当地士人还曾几次开社仿效。
长沙城郊还有另外一类雅集场所:妙高峰之城南书院与岳麓山的校经堂。陈锐《袌碧斋诗话》记述他曾与长沙诗人袁绪钦在校经堂联句。书院生徒雅集也同样有参与广泛的特性。大量文人聚会在长沙,是为了利用这里丰富的教育资源。长沙有几所历史悠久、力量雄厚的官办书院,这些书院的资金、师资受当时国家政策保障:
《大清会典事例》卷三十三,礼部“书院义学”条:“直省省城设立书院,直隶曰莲池,山东曰添源,山西曰晋阳,河南曰大梁,江苏曰钟山,江西曰豫章,浙江曰敷文,福建曰鳌峰,湖北曰江汉,湖南曰岳麓、曰城南,陕西曰关中,……皆奉旨赐膏火,令有志向上、无力就师各生入院肄业。”[17]
《清通鉴》卷一七九道光帝上谕:“各省府厅州县分设书院,原与学校相辅而行……通谕各省直督抚于所属书院务须认真稽查,延请品学兼优绅士住院训课。”[18]
岳麓、城南等书院是湖湘地区教育体系的核心,是人文荟萃之所。程颂万、易顺豫等重要湘籍诗人都曾在书院学习。一定程度上正是因为有书院存在,长沙城才得以汇集如此众多的青年文人,而其雅集活动才能有如此众多的参与者。
三、住宅园林:感官审美意识和享乐主义书写
从场地角度分析,晚清长沙文学雅集尚有一种特别典型的类别——住宅园林雅集。这是当时最普遍的一种雅集门类。一些古迹往往被私人园林占用,其间的雅集创作是真正意义的城市文学,深刻地受到城市生活的影响。清末若干年间,随着市民生活的奢侈化趋势,雅集创作也表现出更明确的感观审美意识,以及享乐主义倾向。
这类雅集可以举“湘社”为例。光绪十七年(1891)二月至四月,龙阳(今汉寿)易顺鼎、易顺豫兄弟,宁乡程颂万、程颂芳兄弟和道州何维棣,宁乡周家濂,江夏郑襄,善化姚肇椿,长沙袁绪钦,保山吴式钊,益阳王景峩、王景崧兄弟,在长沙周氏蜕园的结集酬唱。社事虽然时间不长,前后仅两个月间,但创作数量和水平俱佳,且结集为《湘社集》,因而颇便考察。
彼社团的成立,起因是易顺鼎送弟易顺豫到长沙,在长沙受到喜爱文学的贵公子周家濂招待,留居周邸蜕园。当事者对此有过叙述:
易顺鼎《湘社集序》:是行也,送弟叔由鼓箧校经,余亦裹粮将游衡岳,宁乡周公子,好文喜客,留居蜕园。[4]1
易顺豫《湘社集序》:湛侯、棠孙先后携酒蜕园,自是文宴无虚日。天又久雨,中实先生亦遂不复言归。”[4]9
两序提到了“蜕园”和“文宴”等关键字眼。社址蜕园,位于长沙城北泰安里,相传由唐代进士刘蜕兴建。这座古老的园林,当时是社友周家濂之父周达武的宅院。周达武,字梦熊(1813-1894),号渭臣,湘军老将,仕至甘肃提督,加尚书衔。1905年,周达武的次子周家纯(后更名为朱剑凡)将蜕园捐出一半,创办女塾,即“周氏家塾”,1907年又合并另一半蜕园改名“周南女子学堂”。学堂延续至今,就是现在的长沙市周南中学。
湘社结集时,易顺鼎兄弟在蜕园居住,其他社友每日到访。园中的生活令他们终身怀念。几年后程颂万还在《光绪乙未长至节,中实道兄归自台峤,重寓蜕园。握手涕洟,如在梦寐。示余魂北、魂东、魂南三集,辄赋五首,题赠本事》中追忆其事。《湘社集》卷一,郑襄《和易五》写道:“蜕园吟尽早春天。”[4]12-13120年前的那个春天,风华正茂的诗人们欢聚在古老的蜕园,留下几多秀美的诗篇。
湘社之会由“好文喜客”[4]1的贵公子周家濂在自家豪华的山水园林中招待。翻检《湘社集》卷一所收之《蜕园饮集赠易五、易六》(袁绪钦)、《蜕园宴集柬同社诸子》(郑襄)、《蜕园觞月柬同社诸子》(何维棣)、《二十三日夜蜕园泛月连句》、《十五夜泛月连句》、《西园曲•十八夜觞月连句》……等诗题可知,其基本活动不外乎“宴集”、“觞月”之类,极尽享乐。
当事者对雅集活动的描写可以总结成《二十三日夜蜕园泛月连句》中的一联:“月低鸥外馆,人上酒边楼。”[4]25——诗人在阑干、池馆旁宴饮,在菱舟、洞桥间泛舟。他们活动的环境还被具体刻画为“楼台朱题楣,阀阅碧刻栋。层堂红氍铺,断砌白玉礱。围屏深笼纱,锦箧浅覆幪。扶鸳偎斜菱,织凤裹密綾……”[4]22后文还有大段花园景物的描写未录。诗人以细腻的笔触描摹出极尽华美的场面,充满了感官刺激。湘社诗歌创作很少采取像《十五夜泛月连句》中的“石氏珊瑚树,卢家玳瑁梁”[4]26一句那样,以乐府体泛写的笔法。一般来说,其审美是基于具体感官体验的。
无独有偶,郭昆焘描写在张自牧住宅洁园举行的两次雅集,使用的也是类似文字。
《洁园展禊》:“杯盘俄并列,熊鱼味兼领。调羹出新意,竞食笑前猛。”[2]126
《腊八日洁园小集,次袁予文韵》:“腊八家家豆粥香,张筵髙馆启深堂……直须常举消寒会,愿肉如衡酒如湘。”[2]179
还有其它类似的句子如:“酒斟醁分蕉叶,盘脍肥鲜芼笋芽。”[2]180这种倾心于口腹之欲,表现享乐主义趣味的雅集创作相当普遍。
按照“知人论世”的要求,我们应该观察作家生活的社会环境,以求尚友。把目光投向19世纪末的长沙,这时上层社会最突出的风气是病态地追求财富与享乐。带来这个风气的主体,是晚清湖南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势力庞大的湘军军功绅士集团。
传统中国最主要的财富形式不外乎土地和房屋等,经济和政治地位迅速上升的军功绅士对二者有着热切的追求。他们在长沙等地掀起一股求田问舍之风。据一些研究者介绍,当时的长沙城中,湘军宿将们“甲等峥嵘,答缨叠起”[19]。由于政治实力和经济实力都极为强大,所以“诸将帅还者,挥霍煊赫,所过倾动,良田甲第期月而办”。[20]
除了“良田甲第”,他们还在风景名胜处修建别墅。郭嵩焘《笠云、寄禅开碧湖吟社为作展重九之会,邀熊鹤村不至,叠前韵枉诗,次韵奉答》“将军筑室花光绕”句自注:“陈程初将军构屋三楹,杂植花木。”[13]780陈海鹏字程初,湘军老将,官至总兵。他的园林就营筑在第二章第三节介绍的碧浪湖畔。
财富的大量聚集带来生活的极度奢侈。据《长沙县志》,“士大夫宴客珍错交罗,竞为丰腆,有一食至费数金者,而婚葬为尤甚”[21]。
一批重要文人正是这股奢侈之风的引领者。《草堂之灵·奢俭》中有这样一段记载,虽然写在辛亥革命以后,可是说到那种豪阔的作风,还是一样的:
友人中之善食者,推李梅庵第一。若享以西菜,必备二十皿;蟹必百枚而后饱,故人称为‘李百蟹’。闽馆‘小有天’几成日课。
精于食者,谭组庵第一。过从二十年,菲薄之食,未尝获见……丙午、辛亥之间,日日互扰之际也。……
湘绮先生虽不求奢,必须适口,但其宴客颇似富翁,熊掌鹿筋未尝缺也。[22]
一干人不仅吃的是“熊掌鹿筋”、“西菜”、“蟹”,而且“‘小有天’(笔者注:当时上海著名的高档餐馆)几成日课”、“日日互扰”,奢靡之度、开销之大可以想见。有趣的是,仅不到60年前,“中兴时,湘营夜餐皆冷菜,湘绮在曾(国藩)处特备豆腐汤,文正公见之叹曰‘未免太奢’。”[22]83军事胜利迅速带来了生活上的腐化。也许是在征战江南的过程中原本淳朴的湖南士人见识了奢侈“扬气”的生活方式?
晚清与晚明的相似性,在清末有人提出,周作人以新文学上承公安派,使这种比附越发流行。长沙城中军功绅士的奢靡生活,也颇似晚明景况。其风初期,恰在南京。湘军集团鼓励消费行为起初或有深意。《石屋余渖》“曾国藩师谢安”条云:“相传曾国藩已克江宁,秦淮画舫,亦复麇聚,盖如承平时矣。官吏溺游……说者谓曾以战余萧条,正赖以此招致人物。”[23]然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时的权宜之计后来成为习惯延续了下来。
要维持这样的生活,须有丰厚的经济条件为支撑。作家如果仕宦不甚显达,就必须依靠游幕、秋风等方式获取钱财。王闿运说:“凡当名士的,必带几分秋气。”[24]这份秋气染在文学作品上,便有了“旗亭意气馀杯酒,幕府文章值几钱”[25]、“中年渐悔成轻别,多病惟宜作近游”[4]1之类的句子。
奢靡消费是一代湖南高级文人的普遍情况,与湘社作家出身相近的同辈作家往往如此,比如生于湘军将领家庭的杨度。徐一士《亦佳庐小品》就曾指出,杨度“家用习于奢汰”,因而晚年不得不依附杜月笙,为“司笔札”。[26]在这种风气下,文人宴集也就必然蜕变为奢侈行为的表演。寻此思路,或可解释某些雅集对园林之华丽和酒肴之丰美的强烈追求。
长沙旧城古迹对晚清湖湘雅集创作的影响是多维和总体性的,其作用要通过多个过程的联动来生效。有关“城市文学”研究,近年多集中于现当代文学学科,而古代、近代文学领域的研究则颇觉寂寥。本文是这方面一个浅薄的尝试。
[1]汪国垣.近代诗派与地域[M]//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291-292.
[2]郭昆焘.郭昆焘集•郭仑焘集[M].王建,校点.长沙:岳麓书社,2011.
[3]李元度.天岳山馆文钞•诗存[M].王澧华,点校.长沙:岳麓书社,2009.
[4]易顺豫.和赠何五[M]//湘社集.刻本.长沙:蜕园,1891(光绪十七年):15.
[5]郑叔献.上九实甫丈召集贾傅祠即席赋赠[M]//郑襄,郑叔献.久芬室诗集:郑孝廉遗集.刻本.石门,1895(光绪二十一年):9.
[6]寄禅.八指头陀诗文集[M].梅季,校注.长沙:岳麓书社,2007:152.
[7]王闿运.丁丑五日,夏按察献云招集贾祠荐屈[M].湘绮楼诗文集.长沙:岳麓书社,1997:240.
[8]傅角今.湖南地理志[M].雷树德,校点.长沙:岳麓书社,2008:276.
[9]刘献廷.广阳杂记 [M].汪北平,夏志和,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156.
[10]夏敬观.吷庵肊说[M]//钱仲联.人境庐诗草笺注:附录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036.
[11]叶德辉.叶德辉诗文集[M].张晶萍,校点.长沙:岳麓书社,2010:469.
[12]王先谦.王先谦诗文集[M].梅季,校点.长沙:岳麓书社,2008:594.
[13]郭嵩焘.郭嵩焘诗文集[M].杨坚,点校.长沙:岳麓书社,1984:59.
[14]王闿运.湘绮楼说诗 [M]//湘绮楼诗文集(五).长沙:岳麓书社,1997:256.
[15]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M]//梦苕庵清代文学论集.济南:齐鲁书社,1983:142.
[16]瞿兑之.杶庐所闻录•养和室随笔[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7.
[17]昆冈等.书院(附社学、义学)[M]//刘启端,等,纂.钦定大清会典事例.顾廷龙主编.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8-29.
[18]戴逸.清通鉴:卷179[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5455.
[19]刘采邦.长沙县志[M].刻本.长沙,1871(同治十年):1.
[20]曾纪芬.崇德老人自订年谱[M]//王继平.湘军集团与晚清湖南.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134.
[21]赵文在.长沙县志:卷十六,风土[M].刻本.长沙,1875(同治十四年):1250.
[22]杨钧.草堂之灵:奢俭[M].长沙:岳麓书社,1985:82.
[23]马叙伦.石屋余渖[M]//民国丛书:第三编87册.上海:上海书店,1989:111.
[24]王闿运.湘绮日记[M]//荣孟源,章伯锋,主编.近代稗海:第十三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169.
[25]易顺鼎.琴志楼诗集[M].王飚,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6.
[26]徐一士.亦佳庐小品[M].北京:中华书局,200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