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椒鱼》的“存在”意义
2014-03-25刘腾
刘 腾
(常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 213164)
《山椒鱼》的“存在”意义
刘 腾
(常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 213164)
小说《山椒鱼》是日本著名作家井伏鳟二习作阶段的代表作之一。小说中饱含着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想,鲜明地体现了萨特提出的存在主义三原则。小说《山椒鱼》的“存在”意义还在于其影响了作者一系列反战作品的创作,使得这些作品也凸显存在主义的风格。
《山椒鱼》;井伏鳟二;存在主义
短篇小说《山椒鱼》是日本著名作家井伏鳟二发表于1929年的代表作之一。小说的原型可追溯至1919年作者的习作《幽闭》。《幽闭》是作者当时为了赠与早稻田大学的挚友青木南八而写的以小动物为主题的若干小品之一,可以说是作者文学生涯中的处女作。1923年,《幽闭》发表于同人杂志 《世纪》创刊号,六年之后的1929年,在作了重大修改的基础上,改题为《山椒鱼》,发表于同人杂志《文艺都市》。从《幽闭》到《山椒鱼》的整整十年,对于作家井伏鳟二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十年,也是极其艰辛的十年,被称为其文学生涯中黑暗的习作时代。[1]142
对于这部重要作品《山椒鱼》有诸多角度各异的研究。熊谷孝曾对小说的改稿过程作了缜密的考证;涌田佑则从西方文学的影响以及中国的儒家学说、道家学说的角度对作品进行了解读;相马正一更是在其著作《井伏鳟二的轨迹》中对《山椒鱼》的创作背景做了多方面的梳理,特别是详细分析了井伏鳟二与片上伸教授之间的冲突。国内的学者也是凡论及井伏鳟二,则必谈其《山椒鱼》,着重探讨作品的主题及其象征意义。诚然,历来的研究可谓硕果累累,但在某些方面却显得不够深刻抑或略显机械。例如对《山椒鱼》这部小说中体现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就鲜有论述,更没有在此基础上研究《山椒鱼》对作者战后发表的一系列反战作品有何影响。也许是因为在日本文学史上没有明确地把井伏鳟二也定性为战后派作家,因而便把这一哲学思想排除在了井伏文学的领域之外。然而,夏目漱石早在《创作家的态度》一文中就批评过这种认识,明确指出:“不应该以基于某个时代、某一个人的特性来区分作品,而是应该以适合于古今东西的,离开作家与时代的,仅在作品上表现出来的特性来区分作品。”[2]鉴于此,本文拟以小说《山椒鱼》的文本为依据,通过文本细读来考查作品所蕴含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并进一步探其对作者战后作品的影响。
一、荒谬的世界、痛苦的人生
提起存在主义,萨特的“人学化”存在主义三原则不得不提。具体而言其三原则是:其一,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其二,人人生而自由,人人都可以进行自由选择;其三,存在先于本质。[3]155其实萨特的这三项原则是紧密相连的一个有机整体:人生的痛苦很大程度上源于人必须承担自由选择带来的责任,人的本质又是由人的自由选择来决定的。只是为了便于分析,本文遂采用上述三原则的表述方式。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兴起于20世纪中后期,然而细读文本,我们却不难发现发表于20世纪20年代的小说《山椒鱼》中存在主义的思想却已十分明显了。
首先,在萨特看来,相对于人而言,世界和人生(指整个人生过程)都可看成“自在的存在”,也即“物”,其本质就是“荒谬”和“痛苦”[3]156。而《山椒鱼》中体现这一原则的文字就不在少数。
关于“人生是痛苦的”这一点,作者借山椒鱼的遭遇表达得可谓淋漓尽致。开篇就是“山椒鱼很伤心。”[4]1山椒鱼两年间因为身体长肥了,便被关在了自己栖身之所的岩洞中,出不去了。困住自己的岩洞条件不好:不宽敞、长满苔藓、苔藓的花粉弄脏了岩洞中的水。面对混入岩洞的小虾,决定不像小虾那样冥思苦想而付之于行动,奋力尝试冲出岩洞却以失败告终,这时小说中有如下描述:“它的眼泪夺眶而出。”[4]4继而发出质问:“啊,老天爷,为什么光让我非得当废物不可呢?”[4]5在看到精神抖擞的青蛙活泼的动作和轻松的神情时,山椒鱼“很伤心,认为自己好比是被扔掉的破铜烂铁一样。”[4]5最后山椒鱼发出了“唉,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多冷清啊!”[4]6的啜泣声。一条失去自由的山椒鱼痛苦地流泪,接近发狂,质问上天,贬低自己,忍受着难耐的寂寞。人生如此,痛苦不可否认。
除了凸显痛苦的人生,世界的荒谬也是作者极力刻画的内容之一。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可以把《山椒鱼》和其原型《幽闭》对照着阅读,不难发现《幽闭》中对山椒鱼之所以陷入被关在岩洞中的窘境是有所说明的,《幽闭》中的山椒鱼自言自语道:“这两年半中,我一次都没想要试着到洞外去,也没想着去同伴那儿玩玩。我们有必要特地离开岩洞外出生活吗?”[1]142也即《幽闭》中是明确交代山椒鱼最终被困的主观原因的,而在《山椒鱼》中则变成了“我只不过疏忽大意了短短的两年左右,可是,居然把我关在这地窖里,要惩罚一辈子,这太残酷了。”[4]4“只不过”、“疏忽大意”这些字眼无不突出世界的荒谬,不可理喻。如此一对比,足见作者对世界的荒谬性是有意烘托的。当然,《山椒鱼》的文本中体现世界荒谬之处远不止这一例,仅从山椒鱼与小虾的互相嘲笑就可见一般。一开始是山椒鱼嘲笑小虾缺乏行动力,整天忧心忡忡,冥思苦想;然而做出行动的山椒鱼,奋力尝试冲出岩洞,而以失败告终时,却成了小虾大笑的对象,前后境遇的突变之中,称其蕴含着荒谬的因子也实不为过吧。
小说《山椒鱼》中对痛苦的人生、荒谬的世界有如此多的笔墨与当时作者的经历有着密切的联系。仅从小说原型诞生的1919年至小说《幽闭》于杂志《世纪》公开发表的1923年的4年间,井伏便遭多重变故:挚友青木南八的去世、与片上伸教授的冲突以至休学、从早稻田大学和日本美术学校退学等等。[1]142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肉体上都堪称禁锢了当时的井伏鳟二。如果说挚友的患病去世让其体会到人生的痛苦的话,那么与片上伸教授之间非本意的冲突以至最后的休学和退学则让年轻的井伏深感世界之荒谬,正如井伏鳟二自己在叙述这件事时所说的那样:“自己深感世事无常”。[1]69这里的“世事无常”换言之便是“世界之荒谬”。
如果说井伏鳟二文学生涯中习作阶段的作品具有一定私小说的影子的话,那么经过战争的洗礼,经过1941年11月至1942年11月整整一年被征入伍的经历后,作者的作品则越发显出现实主义的倾向,战后依次发表的《遥拜队长》、《燕子花》和《黑雨》可谓同属这样一个系列。[5]其中《黑雨》为长篇小说,为了在有限的篇幅内说明问题,本文仅举《遥拜队长》和《燕子花》为例,探讨《山椒鱼》中存在主义思想之“痛苦的人生和荒谬的世界”这一点是否在战后的作品中有所反映。答案是肯定的。两部作品都体现了这一思想,不同的是,着重点各有不同。《遥拜队长》中突出了“人生是痛苦的”这一点,小说中集军国主义战争的加害者与受害者于一身的主人公悠一和母亲贫困交加的生活令人唏嘘,而《燕子花》中则对“世界是荒谬的”这一点进行了着力的刻画,最明显的一处描写如下:“广岛遭空袭的当天,我在福山市的街上,与安原药店老板站着谈话,正当他从我帽子上把鱼钩摘下来的时候,他的宝贝儿子在广岛丧了命。‘呦!阿鳟,你帽子上还别着鱼钩哩!’这句话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不吉利的事,我只是怀疑安原药店的老板,如果想起这件事,会作何感想。”[4]242作者故意提出的一个问题,安原药店的老板会作何感想?答案与“荒谬”怎脱得了干系?
二、相对的自由选择
《山椒鱼》其实也是一个关于自由的故事。从绝对自由的角度上说,山椒鱼的一切选择都是自由的,包括他两年间的疏忽大意、厌恶苔藓、嘲笑鳉鱼等等。值得注意的是,与萨特所主张的绝对自由不同,作者在描述貌似绝对自由的选择时,却又十分钟情于相对自由的描写和强调。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是有别于萨特的。例如:小说起始部分有如下描述:“它(山椒鱼)只能试着在岩洞容许的范围内尽量地来回游动。”[4]1诚然,山椒鱼选择游动是绝对的自由选择,但 “在岩洞容许的范围内”则明确点出了其选择的相对自由,为了不让“来回游动”产生歧义,作者随即补上一笔“可是,山椒鱼栖身的岩洞,并非大得可以来回游动,它只能使身子前后左右移动。”[4]1可谓为相对的自由选择又增加了一笔注解。除此之外,还有一处体现得比较明显,作者写道:“山椒鱼不想睁开紧闭着的眼睛。因为它只被赋予睁眼和闭眼的自由和可能。”[4]5在此,已经明确点出“自由”这一关键词了,山椒鱼睁不睁开眼睛貌似其拥有的绝对自由,但作者紧跟着的一笔,又告诉读者睁眼和闭眼也是山椒鱼当时仅拥有的自由,于是选择闭眼又成为了一种相对可怜的自由选择。关于绝对自由和相对自由的问题,表现得最突出的莫若小说最后山椒鱼与青蛙的冲突。一条失去自由的山椒鱼,面对一只之前还精神抖擞地来回游动而现在却误入岩洞的青蛙,它确实有多种选择的自由,可以放任不管,可以放走,甚至可以吃掉青蛙,但它最终选择了把洞口堵住,让青蛙陷入与自己相同的处境,声称要关青蛙一辈子。对青蛙的处置,可谓充分表现了山椒鱼选择的绝对自由。接下来小说里关于山椒鱼和青蛙的一段语言描写体现了作者对绝对自由和相对自由的深刻认识。当然,出不出来是青蛙的绝对自由,但这种绝对自由在此几乎一文不值,毫无意义,只能用于斗嘴。所谓绝对的自由在这里带有了明显的虚伪性,一句“混账”,是否也有对绝对自由讽刺的意味呢?
《遥拜队长》中,两个担架兵的一段对话颇耐人寻味:“‘你们瞧,那个马来西亚人,我真羡慕他。正因为没有国家了,战争也就与己无关了。他在悠然自得地修剪着木槿树哩!’‘别胡说!关你双重禁闭,也许还嫌不够呢。’另一个规劝说。”[4]206短短一段文字,已经包含了两组绝对自由和相对自由的碰撞:悠然自得地修剪树木貌似一派绝对的自由,然而却是以失去国家为代价的相对自由;表达脱离战争的美好愿望是担架兵的绝对自由,然而另一名担架兵的劝告却点出了其略带恐怖色彩的相对性。同样《燕子花》中也不乏诸如此类的例子。小说一开始就是福山街上各个店铺收拾、甩卖东西的场景,一如井伏鳟二的笔法,安静、平和,与安原药店老板的对话仿佛拉家常一般自由,然而药店老板的一句话却打破了这种自由的气氛:“因为颁发了强制疏散的命令,眼下我正在收拾东西,可是,阿鳟,你瞧这个乱劲儿,是一朝一夕收拾得好的吗?”[4]235强制之下,战争之下安有绝对自由?作者一派平静自由的笔调也许正是对战争这个自由破坏者无声的抗议吧。
三、存在先于本质
萨特认为:“如果上帝不存在,至少有一种存在物,在他那里存在先于本质,他须是在任何概念被规定以前就存在的存在物,这种存在物就是人”[6]。也即至少对于人来说,存在先于本质。人的本质不是先天决定的,而是在特定的存在境遇中通过人的自由选择创造的。通过《山椒鱼》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井伏鳟二在其习作阶段就对“存在先于本质”这一点有深刻的认同。
井伏鳟二的作品很少一开始便对其中的人物定性,《山椒鱼》也一样。山椒鱼到底本质如何,需要随着作者的描写逐一细细品味。通过山椒鱼一次次的选择,其本质也渐渐跃然纸上。从山椒鱼开始意识到自己被关在栖身的岩洞出不去时,它会嘟嚷:“要是真的没法出去,我也应该有相应的打算呀!”[4]2来进行自我安慰;当看到成群的鳉鱼左右游动时,它嘲笑它们“多么极不自由的小东西”[4]3。面对停在其肚子上的小虾,山椒鱼得意洋洋地说:“整天忧心忡忡、冥思苦想的家伙,真没出息!”[4]4然后奋力一试,想冲出洞去。至此,山椒鱼的本质还仅仅停留在惯于自我安慰,还未给他者带来任何实质性的伤害,甚至在与小虾的交流中,有一段忍住自己想看看小虾到底在干什么的冲动而选择一动不动,只是唯恐把小虾吓跑的插曲,虽然有消除寂寞之意,但仍不失善良之心。但作者似乎有意要使山椒鱼的选择更丰富,同时也使山椒鱼的本质显得更立体,于是于1929年修改时加入了青蛙一角。一只曾让山椒鱼不胜羡慕的青蛙失足滑进了岩洞,作者直接写道:“山椒鱼这个坏蛋就在那里等着它”。[4]6山椒鱼堵住洞口,声称要关青蛙一辈子。于是开始了两年的争吵,最后山椒鱼和青蛙在奄奄一息之际达成了和解。通过这一段描写,山椒鱼的本质在之前的基础上又增添了颇具分量的一笔:气人有,笑人无的自我安慰带有了攻击性,自己陷入不幸就让他人也陷入同样的不幸。而同样不幸的人之间才易于达成所谓的和解。至此,“存在先于本质”在《山椒鱼》中才算演绎完毕。在井伏鳟二的文学里,人的本质即人的人性,不是先天决定的,而是通过人的选择决定的。在小说短短的篇幅中,体现了作者对人性深刻的剖析和领悟。
《遥拜队长》的主人公悠一既是战争中的加害者,同时又是战争的受害者,对于这个人物的本质,作者没有笼统地定义,而是遵循存在先于本质的逻辑做了诸多细节描写。在悠一与上等兵友村的冲突中,作者用冷静的写实笔法展示给读者一个复杂的陆军中尉悠一。悠一晋升中尉之日,上等兵友村没有答应抓鸡来斗鸡取乐,悠一耳闻此事后似乎不在意,但在行军途中却因友村说了句“战争这玩意儿就是浪费”就上前扇友村耳光,最后导致了一死一伤的结局。作者没有明言悠一教训友村到底有无公报私仇之意,反而是贯彻“存在先于本质”的妙笔,通过这段文字,读者自可判断悠一本质如何。而在另一部作品《燕子花》中,对于人的本质,作者虽着墨不多却也不容忽视。小说中有这么一段关于屯子里的人去领配给物资的场面描写:“有人偷着抱出一捆来,结果又有人从旁边抓上一把,抽出那么两三件衬衫来。自己好不容易才偷出来的东西,又遭到了旁人的抢劫。”[4]246战乱中一切变得毫无章法,战争让一切改变了性质,连燕子花都在并非花季时乱开一气,而人性呢?偷的人,抢的人,一举一动都在塑造其本质,而本质的好与坏真的都是由战争导致的吗?这似乎也是作者借此提出的一个深刻的问题。
作者井伏鳟二对人性的刻画是非常成功的,关于这一点大江健三郎也表示了尊重和赞赏。不管是《山椒鱼》,还是战后的反战作品,作者对人性的刻画都采取了白描的手法,几乎没有直接下定论的笔墨。从这一点来看,对存在主义中“存在先于本质”这一点,作者井伏鳟二是抱有共识的。
四、结语
井伏鳟二是日本近现代文学史上一位著名的作家。其习作阶段的重要作品《山椒鱼》体现了强烈的存在主义思想,而且这种思想一直影响到战后发表的一系列反战文学的创作。当然,井伏鳟二文学中的存在主义与萨特的也有不同之处,例如井伏鳟二的文学更强调选择的相对自由等。井伏鳟二文学中之所以包含如此浓重的存在主义思想,与其对日本传统文学中无常观的理解吸收,以及其深受中国老庄思想的影响不无关系。这也是今后需要继续深入研究的课题之一。
描述井伏鳟二的文学可以用许多关键词,存在主义是否也可以适当地加以考虑呢?也许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山椒鱼》的“存在”意义才显得更深刻。
[1][日]松本武夫.井伏鱒二(人と作品)[M].東京:清水書院,1988.
[2][日]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M].赵京华,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5.
[3]赵炎秋.文学批评实践教程[M].长沙:中南大学出版社,2007.
[4][日]井伏鳟二.井伏鳟二小说选[M].毅文,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2.
[5][日]萩原得司.井伏鱒二の魅力[M].神奈川:草場書房,2005:95.
[6][美]梯著.西方哲学史[M].葛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396.
The Meanings of“Existence”in Sangshouo
LIU Te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Changzhou University,Changzhou 213164,China)
Sangshouo i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novels of Japanese writer Ibuse Masuji during the exercising stage of his writing career.The work contains rich philosophical connotations related to existentialism and clearly embodies Sartre′s three principles of existentialism.The meanings of“existence”in Sangshouo influenced a series of the writer′s anti-war books which reveal perceptible existentialism in style.
Sangshouo;Ibuse Masuji;existentialism
I206.6
A
2095—042X(2014)02-0085-04
10.3969/j.issn.2095—042X.2014.02.019
(责任编辑:朱世龙,沈秀)
2013-10-20
刘腾(1978-),男,江苏常州人,博士研究生,讲师,主要从事日本近现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