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庭道教诗歌的宗教主题和思想意蕴①
2014-03-25余红平
余红平
(丽水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分院,浙江 丽水 323000)
道教诗歌或描绘神仙生活,或记载神仙传授,或记录内丹功法,亦或斋醮唱吟,多展现绚丽的道教生活和丰富的道教情怀。唐末五代时期道门领袖杜光庭所创作的道教诗歌,正是此中代表。
一、慕道之因:恨无奇策救生灵,待到酒醒太平时
杜光庭生活在晚唐五代时期,少年为儒,志存高远,以弘扬儒学,经国济世为其人生抱负。咸通十一年(公元871年),杜光庭参加科考,“试万言不中,遂入道,事应先生为高弟”[1]。虽弃儒从道,但其济世救人的政治抱负却从未改变。在《赠蜀州刺史》一诗中,杜光庭就大赞蜀州刺史佑助唐廷平息战乱,忠心襄助治理地方之举,并希望“日月归殿”后,“从此雄名压寰海,八溟争敢起波涛”。从诗人渴望安定乱世、国泰民安的悯世情怀中,我们不难感受其情系天下的内心情怀。公元874年,僖宗临御,杜光庭因“工词章翰墨之学”,被推荐给僖宗,应诏进京奉圣。“郑畋荐其文于朝,僖宗召见,赐以紫服象简,充麟德殿文章应制,为道门领袖。”[2]奉圣期间,杜光庭先后经历了黄巢起义,王重荣、李克用兵变。两次兵变的逃难经历,使得杜光庭对政局与国事失望至极,遂上表“乞游成都”,修道青城山白云溪侧。公元891年,王建建立前蜀政权,“咨禀”于杜光庭,召其为皇子师,封其为上柱国蔡国公、金紫光禄大夫户部侍郎、左谏议大夫。后因不满于王建之子王衍的糜烂腐化生活,以及前蜀后期政治的黑暗,杜光庭辞官再隐青城山。
杜光庭先后事僖宗与前蜀王建,时归山野,时居庙堂,亲历两个王朝的消亡,目睹整个社会的动乱。他曾在《景福中作》发出“恨无奇策救生灵”的感慨,认为身处当今之世,唯有“如何饮酒得长醉,直到太平时节醒”。现实的无奈与经国理身理想之间的矛盾,使以期济世的杜光庭变得焦急忧虑,不免生出人生无常,美而短暂的感慨。其《初月》诗有云:
始看东上又西浮,圆缺何曾得自由。
照物不能长似镜,当天多是曲如钩。
定无列宿敢争耀,好伴晴河相映流。
直使奔波急于箭,只应白尽世间头。
在杜光庭看来,月亮在众多星宿中是最耀眼的,但即便最耀眼的月亮,也只能圆缺盈亏不定,东浮西沉,不能时常圆满,普照大地。月亮只能“直使奔波急于箭”,因而人也只能“白尽世间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无论是高居庙堂,还是潜隐山林,人终必有一死。生命消亡是大千世界的终极结果。企求长生,并进而追求人之永生不死,是蛰伏在中国人内心深处的一种古老意识。道教重生贵生,认为只有积极修道成仙,才能使有限的生命得到无限的延长。杜光庭在其对生死的思考中,也包含了其对人生追求的探索。其《伤时》诗有云:“帆力劈开沧海浪,马蹄踏破乱山青。浮名浮利过于酒,醉得人心死不醒。”唐末五代纷乱,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名利。杜光庭认为,名利对人的毒害,比酒还要厉害,醉酒尚有醒酒时,而醉于名利则是“死不醒”。在杜光庭看来,超越世俗名利的唯一方法,便是道教所提倡的个人修炼。只有通过修炼,人们才能抛弃种种人间忧烦,进而延长寿命,亲见太平时节的到来。这或许正是其最初慕道、入道原因之所在:借道教修炼,以助其人生抱负之实现。
二、学道之志:拟将枕上日高睡,卖与世间荣贵人
咸通十一年(公元871年),杜光庭离开缙云仙都,学道天台山,师事应夷节。后杜光庭游历于吴越之地,数次入蜀,二隐青城山,历经兵变,几度辞官。无论在朝在野,其“拟将枕上日高睡,卖与世间荣贵人”(《偶题》)的学道弘道之心,始终未变。
借景抒情是古代诗歌常见的创作方法。杜光庭也经常通过赞美道教圣地的自然之美,以表达自己坚定的弘道信念。《全唐诗》收录有杜光庭的31首诗作,其中歌咏道教圣地的诗歌就有14首。在《题本竹观》一诗中,杜光庭发出了立志学道成仙,坚持修炼的强烈声音:
楼阁层层冠此山,雕轩朱槛一跻攀。
碑刊古篆龙蛇动,洞接诸天日月闲。
帝子影堂香漠漠,真人丹涧水潺潺。
扫空双竹今何在,只恐投波去不还。
本竹观即本竹化,系灵化二十四之一:“本竹化,五行木,节谷雨,上应胃宿,乙巳、辛巳、辛亥人属,蜀州新津县西北二十五里,黄帝所游,郭声子上升于此,有扫坛竹,因此为名。”[3]这是一首明写本竹观,实为悼念旧主僖宗的寓意深长的诗。光启四年(公元888年)三月,唐僖宗李儇驾崩。为表达自己对僖宗之哀思悼念,杜光庭写下此诗,在“帝子影堂香漠漠,真人丹涧水潺潺”的幽静中,感悟人生。昔日帝王“今何在”?“只恐投波去不还”。死者长已矣,不再奔忙,而生者所能做的,只有继续坚持修炼,以期得道成仙。字里行间,其献身道教的雄心壮志不言而喻。
在《题鹤鸣山》一诗中,杜光庭表达了自己对得道成仙的热忱向往,以及学道的坚定意志。鹤鸣山又称鹄鸣山,位于四川大邑县,与道教著名胜地青城山相距仅30公里。据史书记载,鹤鸣山正是张道陵创立正一盟威之道(俗称五斗米道,亦称天师道)的地方。诗中,杜光庭一开始就引用张道陵得道登仙的典故,表达了自己对修道升仙的坚信。“人间回首山川小,天上凌云剑佩轻”两句,描写了登仙升天后闲适、潇洒的仙界生活,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其的满腔向往之情。“花拥石坛何寂寞,草平辙迹自分明。鹿裘高士如相遇,不待岩前鹤有声”,借助对鹤鸣山的赞美,表达了自己学道求教的满腔热忱。
天佑四年(公元907年),李唐王朝灭亡。自公元874年进京奉圣以来,杜光庭一直利用道教为李唐王朝祈福。李唐之灭亡,对其修道实则一大打击;虽然如此,杜光庭学道之志仍未改变:“曾随云水此山游,行尽层峰更上楼。九月登临须有意,七年歧路亦堪愁。树红树碧高低影,烟淡烟浓远近秋。暂熟炉香不须去,伫陪天仗入神州。”此诗是其《题福唐观》二首之一。据《历代崇道记》记载:“(天宝)十五载,帝幸蜀,……又于嵩山置兴唐观,成都置福唐观。”[3]重游福唐观,杜光庭内心十分复杂,哀思、忧愁、迷茫混杂其间,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暂熟炉香不须去,伫陪天仗入神州”,足见其修道成仙之决心。
三、修道之美:焚香崖下诵灵书,道人扫径收松子
神仙的永生,是道教文化中的至美;神仙的逍遥,是道教文化中的至乐。在杜光庭的诗歌作品中,我们经常能领略作者的这种至美、至乐的生活。其《山居三首》,便生动地彰显了其修道生活的闲适自在与淡泊,流露出杜光庭对山间修道生活的满足与畅快之情。其诗中的“云鹤”、“采柏”、“看云”、“雨戏”、“醉眠”、“采药”、“听松”、“水钓”、“岩棋”等语所描绘出的远离红尘,安宁静谧的山林生活,凸显了诗人修道、悟道的虚静心态,以及得道后自由无待、无忧无虑、无所挂碍的闲适修道生活。在这种忘我的修道中,杜光庭从山水中,感悟到生命之原本的逍遥节奏与韵律。在杜光庭眼中,这既是自然之美,亦是道之至美。
在《题北平沼》一诗中,杜光庭详细地描述了其一天的修道生活。在诗中,我们可以领略其简单、安逸、自在的清修生活:焚香崖下诵读仙书,白天修炼结束后悠闲欢乐,闲适安逸;晚上行斋醮之仪,祈福求安。在优美的山水环境中研寻真道,确实是宗教生活之美之所在。诗人也乐享这样的修道生活,愿以不懈努力寻“宝芝”、“金蟾”,早入太虚。在《题龙鹄山》中,杜光庭则以一种轻松的笔调来描写自己的修道生活:“抽得闲身伴瘦筇,乱敲青碧唤蛟龙。道人扫径收松子,缺月初圆天柱峰。”诗人用寥寥数笔,就形象地勾勒了道人荷杖山行,乱敲青碧,扫径采收的修道美景。
隐居山林,优游山水,是宗教之思和审美之悟的妙相融合。只有向山林、天地、大道敞开身心,才能真正感受到大道与生命最深的奥秘与大美。杜光庭在其诗中,始终讴歌了这样的修道之美。
四、研道之悟:悟却希夷诀,潜通不死乡
与同时代其他诗人有所不同的是,杜光庭的诗歌中,有不少作品或直接或间接表达了诗人在修道、研道和弘道过程中,对道教义理的个性思考。
道教一直宣传得道成仙的宗教教义。杜光庭在《题仙居观》诗中,就借用仙居观四真人三修仙的事实,说明了仙道并不是兀然独立,遥不可求的,从而表达了其对“神仙可学而致”的认可。神仙虽可学可致,但修道成仙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也并非人人最终都能乘鸾登仙。杜光庭认为:“神仙之道百数,非一途所限,非一法所拘也。”[3]隋唐五代时期,修道方法包括“行气、服食、辟谷、存思、注想、内视、拜神、金丹、符箓、导引”[1]等。在琳琅满目的修道方法中,杜光庭比较赞成内修。在《题平盖沼》一诗中,他对世人发出了修道当修心的规劝:
势压长江空八阵,吴都仙客此修真。
寒江向晚波涛急,深洞无风草木春。
江上玉人应可见,洞中仙鹿已来驯。
龙车凤辇非难遇,只要尘心早出尘。
“江”喻红尘,红尘名缰利锁,欲海迷离,险象环生。“洞”连心界,只有除却名利浮云羁绊,才能驯鹿成仙。杜光庭认为,修道即修心:“圣人设法教人,修道即修心也,修心即修道也。心无所著即无心可观。无心可观则无所用,无所修则凝然合道,故心无其心,乃为清静之道矣。”[1]在《题莫公台》一诗中,杜光庭借莫公台高高矗立于浊流之中的奇绝之景,进一步暗示了身虽立于尘世,而尘心出尘的修道哲理:
奇绝巍台峙浊流,古来人号小瀛洲。
路通霄汉云迷晚,洞隐鱼龙月浸秋。
举首摘星河有浪,自天图画笔无钩。
将军悟却希夷诀,赢得清名万古流。
颔联描写了莫公台晚云迷漫,秋月浸润的美丽夜景。而在这迷迷糊糊中,却似见直通天上仙界之路,若闻洞中鱼跃龙门登仙之声。作者看似描写夜景,实则是以此表达其研道过程中“悟却希夷诀”。道本无形,一如“摘星有浪”,“画图无钩”。莫公正是悟却修道真谛,方得脱俗成仙,清名流世。杜光庭亦是如此。故其虽居庙堂之高,却能不为浮云所染,始终坚持内心修炼,终乃得道成仙。
《纪道德》和《怀古今》是两首直接表达杜光庭对道理解和感受的宝塔诗。《纪道德》以直白的语言解释《道德经》的思想,引用三皇五帝、轩辕黄帝、皋陶的历史事实和四书五经,说明道德的重要性。《怀古今》则通过吊古伤今来弘道宣教。在诗人看来,都是过眼烟云,唯道长存。诗以“吾所以思抗迹忘机用虚无为师范,吾所以思去奢灭欲保道德为规箴”,说明修道之途,重在理身。
杜光庭的诗歌作品中,还有一些丹术证道诗。丹术证道诗,是描述丹术修炼过程与修炼者独特体验的宗教诗歌。[4]丹术包括外丹和内丹。炼丹体道在隋唐五代时期非常流行。到了中唐之后,道教丹修逐步由外丹向内丹转换。所谓内丹,就是以外丹的理论而内修,炼养自我生命。在《山居百韵》一诗中,我们可以看到道教“丹灶河车休,蚌胎龟息绵”的重大历史转变:“丹灶河车休矻矻,蚌胎龟息且绵绵。驭景必能趋日域,骑箕终拟蹑星躔。返朴还淳皆至理,遗形忘性尽真铨。”诗第一句就反映了这种由外转内的变化。丹灶,指道士炼丹所用的炉灶。河车,指道家烧炼药石。诗意为:炼制外丹的炉灶、河车,已不需要整日劳苦了,而是像蚌、龟一样慢慢调息养气;只要坚持“蚌胎龟息”,必能驭景趋日域,骑箕蹑星躔,即坚持内丹修炼,假以时日,就一定能成仙;因此,内丹修炼的“返朴还淳”、“遗形忘性”,就是修道的真理之所在。
终其一生,杜光庭对神仙境界孜孜以求,满怀得道成仙的信仰和“理身理国”的政治抱负,以“真人丹涧水潺潺”之超然态度,游走于朝野之间。其出世入道,为道教事业建立了不朽的功绩;入世为相,为促进天下安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其最终得以成为道门领袖与山中宰相,诚不虚也。而其所创作的咏道诗,正是这一历程的见证和写照。
参考文献:
[1]张宇初,张宇清,张国祥.正统道藏[C].上海:涵芬楼影印本,1923.
[2]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M].扬州:广陵书社,1997.
[3]罗争鸣.杜光庭记传十种辑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田晓膺.隋唐五代道教诗歌的审美管窥[M].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8.